2025-12-30【“百人千影”笔记】大卫·林奇:通往内陆帝国的“穆赫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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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了解黑暗就越擅长寻找光明。
      ——大卫·林奇

一种死亡,是唏嘘的死,是遗憾的死,或许也是“了解黑暗”的死:2025年1月16日,杰出的电影风格大师大卫·林奇去世,这一天距离他79岁生日还差四天,死亡原因为慢行阻塞性肺病引起的心脏骤停,而生与死未能画上79年的完整句号,分析认为,年初的洛杉矶大火是林奇去世的重要诱因,这场大火在林奇去世前的1月14日已经直接造成25人死亡,经济损失达2500亿美元,约有650万洛杉矶居民面临火灾威胁。林奇没有能逃脱这场大火制造的厄运,也许和他8岁起开始抽烟有很大的关系,“自己已经为此付出代价,若是玩火,就可能焚身,这个险我冒过了,结果就是中招了。”言语中透着太多的无奈,2020年他被诊断患有肺气肿,生活变得异常艰难,在房间里走动都感觉“套着个塑料袋一样”,但洛杉矶的那场大火爆发,他被迫离开家,随后病情恶化,并最终让他走上了不归路。

大卫·林奇曾三次入围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和最佳改编剧本奖,曾四次提名美国金球奖,曾多次在戛纳电影节和威尼斯电影节中获奖,2019年他获得了第92届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如此伟大的电影艺术家,还希望在电影人生中书写更多的辉煌,却被一场大火间接夺去了生命,当一切的成就都停留在“曾经”的时间维度上,“火”似乎成为了林奇一种宿命式的写照——在他去世之后,社交平台流传着一张AI制图,在这张图里,洛杉矶的火舌疯狂舔舐着“好莱坞”这几个地标大字,它构成了关于死亡的情绪表达。林奇因为吸烟而“玩火焚身”的预言和“火”的宿命表达,似乎在他2020年5月推出的一部短片中得到了印证,而这部短片的片名就叫《火》。

“林奇剧场”放映的这部短片是他在个人天气预报的油管频道公布的,历时五年的这部作品是他和波兰裔作曲家马雷克合作的产物,太阳怪物、黑色双手、落泪之眼、仪式之舞,林奇宛如构建了一个不可通达的神话世界,但是林奇在疫情期间推出的这部短片却有着对现代文明的批判态度:放在括号里的片名“Pożar”是波兰语,它强调的是不受控制的“火”的燃烧过程,林奇暗示“火灾”是一种人为制造的灾难,它不受控制并最终吞噬人类,这种对人类的反噬就建立起了从野蛮到文明、从原始到现代的逆向轴线,这就是疫情所隐喻的“灾难”困境。而在另一个意义上,短片让火燃烧照亮了人类的黑暗,但是真的“越了解黑暗就越擅长寻找光明”?林奇在短片中制造的是一个远比灾难更大的悖论:当火光照亮黑暗,黑暗其实被驱逐了,被消灭了,黑暗就不是黑暗而是光明,黑暗在没有火时才是真正的黑暗,没有火又如何让黑暗显现?也由此这个问题变成了关于电影的一种本体论疑问:当我们看电影时,我们看见的就是电影中的光影,但是我们如何才能真正“看见”黑暗?这就是火的悖论,看见黑暗时它一定不是黑暗,而黑暗真正存在是无法被看见的。

2020年的疫情,2025年的山火,2020年的短片,2025年的死亡,《火》在现实意义上构筑了灾难和黑暗叙事,它也成为林奇病逝的一种预言,它更是成为了关于电影本体论的疑问:当我们看电影时,我们看见的就是电影中的光影,但是我们如何才能真正“看见”黑暗?看见而看不见,看不见而存在,悖论构建了对立中的吊诡,而文明和野蛮、原始和现代、光明和黑暗就在这样的对立中取消了看见,当不被看见而进入黑暗,寻找光明才是必然途径,而真正对光明的寻找是不是也在黑暗中?也许对于林奇来说,他一生都在寻找的光明就是黑暗本身,而看见黑暗的那个“内陆帝国”才是避免陷入悖论的庇护所,它自生自灭,它自由自在,它孤独,它封闭,它以不可复制的“林奇主义”建造了看不见的黑暗帝国。

1946年出生于美国蒙大拿州密苏拉的林奇,儿时的志向是做一个书画刻印艺术家,而他也不断朝着这个目标努力,除此之外,他对音乐也情有独钟,2011年11月8日,他与英国Sunday Best合作,推出了自己首张专辑《疯狂小丑时间》。绘画和音乐是林奇通往电影道路上的两翼,它们构成的“声画”是林奇对于电影一种融会贯通,这样的风格被命名为“林奇式的表达方式”,专有名词就是“Lynchian”——专指林奇的“林奇主义”当然成为了林奇电影的个性化标签。1967年,21岁的林奇拿起了宝莱克斯16毫米的摄影机拍摄了布什内尔·基勒和他的兄弟戴夫·基勒的一次“航行”,这也成为林奇电影人生启航的标志,但是一般来说,真正标志林奇开始航行的则是同年的短片《六人患病》,为了参加宾夕法尼亚美术学院实验绘画和雕塑比赛,林奇制作了石膏雕塑再进行绘画,然后制作成动画,反复播放六次就完成了这部短片,六个病人,六次循环,在不断重复的灾难展示中,林奇赋予了一种形式上的变革,而在实质意义上反而更具有破坏性,这种破坏式的解构也开启了林奇电影中一贯表现的主题:黑色、焦虑、恶、信仰的丧失、疾病和死亡,以及轮回。

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短片就是“林奇主义”的第一个宣言,这也是他对黑暗的第一次了解,“我的电影是有关困惑、黑暗的,你可以说它是真实的,也可以说它是虚无的,它不是一个梦,但也不是现实。”林奇初创时期深受弗朗西斯·培根风格的影响,深谙冥想的他以“先验冥想”的方式让自己潜入深海以此寻找创作灵感,生活中的有趣瞬间就构成了他的“交错式”电影:1970年的短片《祖母》是暴力世界中的反暴力游戏,根据妻子侄女噩梦创作的《字母表》是压迫下的扭曲,自己参演“护士”的《被截肢者》是“断章取义”式的悬置。1973年林奇的第一部长片《橡皮头》则受到自己动荡生活和费城贫民区生活的启示,以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出对社会黑暗面的恐惧和焦虑,在压抑、逼仄、黑暗、充斥着奇怪叫声的城市里,亨利上演着关于男人存在的三种状态,他无可逃脱也无可改变——即使最后微笑着的女子在舞台上拥抱了亨利,她依然是病态的,脸上永远有两个如肉瘤的东西,一种非身体自身的组织,就像橡皮头一样,存在着,不是自我的一部分,却也无法从身体里彻底抹去。

“肉瘤”也是一种“患病”形式,是身体的局部变异,而在1980年的《象人》中,局部变异变成了整体的畸形,“象人”的身体严重畸形,他无法躺着呼吸,他就是一个怪物,即使在宗教虔诚中变成有信仰的人,在艺术的氛围中成为读懂自己的人,回归、命名,成为了人,但是整个社会都是“后异化”的世界,个体的救赎在异化社会的迷惘、堕落和迷失中如何自救?躺在手术台上的每个人都无法去除工业制造带来的伤痛,都残存着机器生产留下的污点。《象人》就是林奇“畸形叙事”的起点,之后他在短片中拍摄的爬虫、蚂蚁、蜜蜂、死鼠、郊狼、兔子,都成为了“象人”的异化的变体。如果《六人患病》中的疾病、《祖母》中的暴力、《字母表》中的噩梦、《被截肢者》中的肢体、《橡皮头》中的“肉瘤”和《象人》中的畸形,都呈现为一种身体扭曲上的叙事,那么“林奇主义”在1986年的电影《蓝丝绒》中则真的从心理层面将一切推向了一个黑暗的深渊。

天黑的时候,夜晚就来临了,深河公寓的710房间总是关着灯,史洛俱乐部响起歌声的时候总是幽暗而迷离,本的“娘娘腔天堂”里总是有一扇关着的门,当一种黑暗降临,不是我们看不见,而是因为我们把眼睛闭上了,弗兰克在桃乐丝的耳边说:“现在天黑了。”本在弗兰克的身边说:“现在天黑了。”天黑了,眼睛被闭上了,看不见的现实,看不见的别人,却是为了打开另一个世界,于是在闭上眼睛的时候,耳朵醒了,于是有了声音,有了呼喊,有了呻吟,有了快感,有了梦境。眼镜和耳朵,两种器官,两个世界,在一个人的脸部永远隔着那一段距离,林奇故意要把视觉引向听觉,故意要把正常引向扭曲,他说:“你需要在干你想干的事的时候毫无外部的干涉和提醒。”11年后在《妖夜慌踪》中,这种“天黑请闭眼”的黑暗深渊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封闭:费德按下门禁的语音留言时,听到的是:“迪克罗伦死了。”当从荒漠的小屋返回公寓的时候,费德在门口按下的留言是:“迪克罗伦死了。”从死亡开始,到死亡结束,一个句子将“妖夜”完全封闭,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谁离开了荷利斯街,谁经过了深谷道2224号,谁在“迷失高速公路”的26号房,谁又从荒漠中的那间小屋里逃走?离开、经过、逃走或者回来,一切在高速公路上上演,一切都在黑暗中迷失,一切都需要有人要见证这一刻。

诡异、阴郁、恐怖、异类、迷茫、黑色幽默、后现代、梦境,这些都是“林奇主义”的叙事方式,当通畅成为封闭,“高速公路”所传递的不可通达性就构成了林奇主义的另一种叙事模式,它有起点和终点,它有进口和出口,它有过程和结局,但是有时候起点就是终点,进口也是出口,过程就是结局——它的终点是象征意义的“内陆帝国”,而想要通达却总是无法通道的就是更具隐喻意义的“穆赫兰道”,那辆被称为“林奇主义”的车,如何在“穆赫兰道”遭遇各种危险、困境和迷失中抵达“内陆帝国”?《妖夜慌踪》是一部关于迷失在高速公路上的心理公路片,那么更早的《我心狂野》则是情感和精神意义的公路电影,从加州到新奥尔良,再到德州的金枪鱼镇,赛勒和露拉的爱情之旅更像是一次逃亡,而在这逃亡过程中,天空中不断经过的邪恶女巫、玻璃碎片后的烈焰、预知事件的玻璃水晶球,是另一种女巫的魔性,它以一种畸形的丑恶面目闪现,正如不断被提及的《绿野仙踪》一样,露拉和赛勒渴望沿着那一条黄砖路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但是却不断有谋杀,不断有暴力,不断有诱惑,不断有死亡,即使真正看到了爱情,赛勒在出狱后也选择了离开,“六年不见,他不认识我,也会遗忘我,没有我,你们会过得很好。”所谓错过,其实就是在自我放逐中,被魔性所统治而看不到那神性之光,只看到恶而没有感受到恶之花。

同样是公路电影,《史崔特先生的故事》是“非典型”林奇风格的电影,史崔特,就是“Straight”,它是直接,是笔直,是立即,路如其名,当史崔特开着割草机缓慢地行驶在通往兄弟家的那条路,它是317英里的漫长道路,却也是笔直的:“直”是当史崔特听到莱尔中风的消息后决定前行的“立即性”,是不乘坐中巴、不搭车的“直接性”,是一个人不受干扰甚至拒绝被人帮助的“直率”。林奇把史崔特人生重要节点的故事都在这一条路上被打开,这就是一条人生道路,坎坎坷坷,道阻且长,而当行走在这条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一切的阻碍就必须被化解,它们是刹车失灵,是引擎故障,是发动机问题,是闪电雷鸣,是孤寂黑夜,但也是信念的坚守,是亲情的温暖,是生死的感悟,是青春的无价,它们在人际的交往中变成了被联结的人生故事。

“史崔特先生的故事”就是一个从起点到终点的旅行者的故事,这条道路是人生之路、生活之路、情感之路,而林奇选择讲述“与割草机同行”的故事,也意味着他从《双峰》的“与火同行”中转向切入了现实。这也许是林奇的某种调整,是叙事上的“交错”,当1992年林奇在“一年后”象征性地砸掉闪烁着雪花的电视机,是不是意味着“与火同行”才是他真正开始走上了孤绝的“穆赫兰道”?在大卫·林奇的电视作品中,《双峰》也许代表着他最高的电视导演水平,1990年推出了《双峰》第一季,1991年完成了《双峰》第二季的播出,电影《双峰:与火同行》则上映于1992年,电影就是在上电视机被砸之后的“一年后”所推出的。当然无法撇除电视和电影之间的内在关系,林奇既希望从一年前的象征符号“回顾”电视版故事,又希望引申出不脱离庞大“双峰”电视体系的电影故事,所以“再创作”就变得割裂,而林奇的矛盾也体现在劳拉的人格分裂上,“与火同行”就是人格的对立和分裂:“我会急速坠落,全身着火,永远燃烧,天使将不会帮我,天使早已离开。”火是激情,是欲望,火也是燃烧中的毁灭,劳拉在白天是高中女学生,是家里的女儿,是唐娜的好友,但是当夜幕降临,当她吸食毒品,她就变成了一个扭曲、疯狂甚至冷漠和自毁的女人,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父亲利兰拥有的权力对女性身体和心灵的摧残,或者说这就是一个父亲畸恋的悲剧故事,“双峰”就构成了男权、父权对女性身体消费和摧残,更是连接了特蕾莎和劳拉完成了双重的谋杀。

《双峰》的林奇主义表现在人格分裂的噩梦之中,而那条“穆赫兰道”更是林奇对梦境叙事的巅峰之作:115分钟的蓝色盒子可以被打开,里面有一把唯一的钥匙,钥匙可以打开一扇门,进入一个进口,但是“这里没有乐队,这里全是幻觉。”这个宛如潘多拉的盒子制造了“是……还是……”的分界线,两种身份,两个名字,两次经历,被隔离开来,115分钟之前是结果,115分钟之后是原因,115分钟之前是幻觉,115分钟之后是现实,而所有原因和结果之分界,所有幻觉和现实之交叉,就在于梦境的破碎。戴安妮的梦想有两种,一种是爱情之梦,一种是好莱坞的演员梦,结果都是破灭,所以必然要以修复甚至圆满的方式呈现出来,这种呈现分为两种方式,一种是颠覆现实,另一种则是理想设计。而所有这一切都从穆赫兰道开始:她制造了发生在那里的车祸,在现实中,乘坐车子并问出“不该在这里停”的是自己,但是在幻觉中,变成了卡米拉,卡米拉并没有进入亚当的聚会中,而是被枪指着“下车”,甚至后来被车撞到失去了记忆,从此卡米拉这个名字不属于她,她在受伤之后来到了贝蒂姨妈住的房间,并且在浴室的海报中给自己了丽塔的名字。

戴安妮取消了卡米拉的名字,又命名了新的名字,其实在无形之中她变成了这部幻觉电影的导演,一方面她让这个新命名的丽塔找不到自己,而另一方面则是自己在成为贝蒂之后,重新回到了卡米拉的身边——她通过帮助她寻找线索,使自己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并在最后从17号房间回来之后发生了最缠绵的一夜情,“我爱你”的表达就是戴安妮自我的满足,一种爱情终于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了。在这个戏中戏的结构里,除了有导演亚当,导演鲍勃,除了用梦幻设计剧情的戴安妮,还有另一个更在深处的导演,那就是大卫·林奇,他就是通过这个断裂的幻觉让人们看见更深处的黑暗,那就是对于好莱坞电影的解构。不管是戴安妮还是贝蒂,从加拿大来到好莱坞,怀揣着梦想,但是这个梦开始的“穆赫兰道”其实却是“日落大道”——亚当的聚会在穆赫兰道,可是最后却以一场车祸开始了奇幻之旅,而失忆之后的卡米拉走向城市的时候,就经过了“日落大道”,之后卡米拉有了丽塔的名字,这是好莱坞著名影星的名字,在失忆的世界里为自己命名,或者戴安妮在梦幻电影中为她命名,本身就代表着对于好莱坞文化的缺失态度,而贝蒂带着丽塔打电话给警察局打听车祸是不是发生在穆赫兰道,就在日落大道的那家维斯奇餐馆,通过维斯奇餐馆那个做了相同梦境的丹之口,说出了日落大道背后藏着的秘密,转角处是出现在梦中也出现在现实里的丑陋的脸,而那个蓝色盒子就握在这个丑陋的人手里,所以掌握着黑暗世界秘密的人就是一个缺少真实自我的人,而好莱坞进入到“日落大道”模式,实际上就是一种没落——那部名为《日落大道》的电影不正是表现了一个曾经风华绝代的女星面临凋谢的现实,而最终那个重燃光辉的梦想变成了一场悲剧。

电影本身就是一场梦,好莱坞当然是最虚幻的梦,当贝蒂来到好莱坞的时候,她带着兴奋的目光自言自语:“这是梦一般的地方。”当她和丽塔决定询问警察局关于昨晚车祸的时候,她说“我们可以设计得像电影桥段一样”;当贝蒂在鲍勃导演那里试镜成功时,他们对她的评价是:“你演戏真有一套。”在寂静酒吧了,主持人说:“这些声音全部来自录音,这是一个幻觉世界。”而在戴安妮决定买凶杀人的时候,杀手问她,真要这么做吗?戴安妮很肯定地说:“做梦都想。”梦境制造了穆赫兰道的车祸,梦境中看见了转角丑陋的人,梦境中破坏了亚当的电影事业,梦境中让自己成为女主角,当然梦境并没有让她找到遗落的爱情之梦和演员之梦:当17号的房间响起了敲门声,制造了梦幻电影的戴安妮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姨夫姨妈,他们扑向了自己,也正是他们打开了戴安妮的梦想,让她编织了一个虚幻的好莱坞生活,当她以欺骗、罪恶的方式编织了自己的梦想世界,就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从此再没有合上的可能,于是在惊叫中,在痛苦中,她拿出了手枪,朝着自己开了一枪,倒在床上成为最后的死亡,死亡是戴安妮最后的命运,也是好莱坞幻觉的最后的结局。

由梦境叙事的“穆赫兰道”最终通向的《内陆帝国》到底是怎样一个自身呈现为黑暗的世界?林奇在每个地方都设置了进入“内陆帝国”的进口,而且都置于一种“看见”的状态中,看见故事,看见电影,看见现实,看见开着的电视机,看见电视机里播放的电影,看见正在拍摄的摄影机,看见摄影棚那扇阴暗处的门,看见墙上神秘的涂鸦,看见“兔子”房间……当所有这些都在大卫·林奇的180分钟电影中呈现,无疑“看见”既是关于这部电影、关于“电影的电影”的本体论,更是大卫·林奇为影像这个“内陆帝国”设置的“进口”,“我们在寻找一个进口”,不仅是“兔子洞”里的兔子在寻找进口,而且神秘的男人在寻找进口,不仅妮姬在寻找进口,而且苏珊也在寻找进口,不仅林奇在寻找进口,而且观众也在寻找进口——当“看见”成为唯一的进口,我们是否能安然退出?林奇制造了如此多的“看见”,提供了如此多的进口,并不是只为了这一传统意义上的温暖,另一个深度的“内陆帝国”被构建起来或者才是林奇的目标:反好莱坞的“内陆帝国”。“好莱坞”是《徜徉在忧郁的明天》拍摄地的好莱坞,是简单摄影棚的好莱坞,是助理弗雷德落魄到借钱的好莱坞,但不仅仅是这些,好莱坞是真正令人迷失的好莱坞,“故事终归是故事,好莱坞本身就充满故事,故事的发展也总是光怪陆离……”这是金斯利对故事的解读,可以说好莱坞标志着一种故事模式,它制造悬念,它领导娱乐,它产生明星,它本身也是一个故事。所以林奇将好莱坞置于被批判的位置,当妮姬扮演的苏珊被多莉刺中,她倒在了“好莱坞”大道上,黑人女人让她看到了死亡,亚裔女子则说起了在好莱坞的朋友尼科,养着一只宠物猴子,戴上假发就变成了演员,“但她是妓女”——妮姬偿还了债,以死亡的方式完成了从妓女到演员的转变,而好莱坞却以完全相反的方式让妓女摇身一变为演员,所以在好莱坞之城、好莱坞之街、好莱坞之房间,枪声打中“47”号房间,是林奇对进口的真正关闭,在女人、狂舞、猴子出场的方式中完成最后的讽刺。

《内陆帝国》是林奇最后一部电影长片,也可以视作“林奇主义”的终极表达,是林奇真正的精神式帝国,它诡异、梦幻、悬疑、分身、错乱,却是一个封闭、自足、黑暗的系统,这条通往内陆帝国的“穆赫兰道”,有异形叙事、梦境叙事、精神分析、房间叙事,有《我心狂野》《史崔特先生的故事》一样以线性叙事的“公路片”构筑的直接通道,更有《穆赫兰道》《内陆帝国》本身非线性叙事造成的交错、开岔和迷途,林奇热衷于建造一条条不同的“穆赫兰道”,也许来源于他的一种“高速公路情结”,“我盯着路上的分道线看,它们出现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我真喜欢看这些东西,我也跟着它们越来越慢,直到最后停了下来。”那时的林奇在高中毕业后进入了波士顿美术馆学校读大学,他和几个朋友坐在皮卡车上,朋友在车里抽大麻,“我从来没抽过大麻,所以闻着味就嗨了,他们还给我抽了几口。”后来轮到林奇开车了,他竟然把车停在了高速公路上,对越来越慢速度的痴迷,在抛却了速度之后得到了对停车危险的强烈刺激,也许就是从这次经历中林奇有了对交错、开岔和迷途的“穆赫兰道”的痴迷。

穆赫兰道通往内陆帝国,道路上存在着事故的危险,这是林奇主义的一种隐喻表达,而实际上在林奇的电影创作中,还有更重要的一种林奇主义,那就是“碎片叙事”——不是碎片化叙事,而是真正的“碎片叙事”,它在“碎片即电影”中给予了一种电影本体论地位。林奇一生拍摄了十部电影长片,一个奇怪的现象是每部长片几乎都有一部既是衍生又是独立的作品——除了林奇一度拒绝承认为自己的作品的《沙丘》:1977年《橡皮头》上映,《<橡皮头>幕后故事》纪录片则于2001年推出;《蓝丝绒》上映近30年后的2014年《蓝丝绒:遗落的影像》推出,这是《蓝丝绒》长达52分钟的遗失片段;1992年《双峰:与火同行》在电视剧集《双峰》第一二季上映“一年后”推出,而2014年林奇推出了《双峰:遗失的碎片》;《<穆赫兰道>电视样带》则早于《穆赫兰道》电影成品,因为林奇一开始打算将《穆赫兰道》拍成电视,但是ABC临时变卦枪毙了拍摄计划,林奇只能将电视剧变成电影,从而留下了这部电视样带;《内陆帝国》在2006年上映之后,一年后林奇推出了76分钟的电影《发生过的更多事》……

无论是幕后故事还是遗落的影像,无论是电视样带还是“发生过更多事”的补遗,这些都成为林奇的“遗失的碎片”,在“穆赫兰道”上行驶,林奇主义已经构成了叙事的“事故”,也正因为事故总是发生,所以这些碎片也是事故发生的在场证明,林奇似乎尤其擅长将长片拆解成碎片再予以寓言风格化的混合重构,在游戏般的创作过程中显示出后现代主义的艺术品格。这种游戏状态还体现在林奇的短片中,短片就是林奇的另一种碎片,官方列目的短片收录在《大卫·林奇短篇集》中,它们是《六人患病》《字母表》《祖母》《被截肢者》《牛仔与法国人》和《不祥之兆》,这些短片通过碎片化叙事探讨暴力、恐惧和人性异化主题。但是除了作为代表作的短片之外,林奇一生拍摄的短片被列目的数量达到四五十部,“我不在乎是电影、电视剧还是短片:如果我爱上了这个想法,我就想要去做。”在林奇看来,短片和长片在本质上没有差别,而短片更有沉浸感和抽象力量,甚至在他看来短片可多激活他的“白日梦”。这是林奇的一种“碎片情结”,但实际上他的很多短片是灵感的实验,甚至只是试验、测试,没有完整叙事,它们构不成所谓的作品,这样一种情结其实也体现在那些长片的“碎片叙事”中。

《发生过的更多事》是《内陆帝国》重大“事故”产生的碎片,它的确是《内陆帝国》被删节的镜头构成的76分钟电影,它的确和《内陆帝国》有着相同的叙事风格,它的确和《内陆帝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林奇抽掉了《内陆帝国》中拍摄《徜徉在忧郁的明天》这部电影的线索,某种程度上改变了“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轴和“妓女-演员-母亲”的三重身份属性,甚至也缺少了对“好莱坞”不论是在语词、语义和语用上还是在电影工业、制度体系、叙事隐喻上的反讽。《发生过的更多事》的独立性也许体现在林奇构筑了“她们”的命运隐喻,整部电影中出场的女人都没有名字,她们处在一种无名的状态中,就像不断打开和关闭的房间,就像深深的长廊,就像如梦如幻的视听元素,“她们”就是一群游走在林奇世界中的幽灵,等待着某种意义上的命名。《双峰:遗失的碎片》当然是《双峰:与火同行》的事故碎片,“你看到的是什么?是遗失的碎片,这是来自《与火同行》删节的片段和扩展的场景。”电影甚至做了这样的提示,但是当林奇在“与火同行”燃烧了22年之后再次拾掇起来,也只是一些灰烬而已,《与火同行》是母体,《遗失的碎片》是附属物;《与火同行》是独立的电影,《遗失的碎片》则是补充的影像;《与火同行》完成了叙事,《遗失的碎片》则是破碎的堆砌,它留下的碎片是随机散落的碎片,是反射着寒光的碎片,是可以制造恐怖的碎片,也是可以拼接、拼贴、拼凑的碎片。

独立而非独立,补充而非扩展,对于林奇来说,碎片能折射出曾经发生的巨大车祸,也许碎片上留着事件的残光,留着事故的血迹,留着故事温热的呼吸,留着人物渐远的声息,他之所以将其拾掇、修复、剪辑、公开上映,之所以热衷于赋予电影本体论地位的“碎片叙事”,也许就在于一种“反好莱坞”的态度。1991年林奇拍摄《双峰:与火同行》时,它和编剧罗伯特·恩格斯撰写了一份超过180页的剧本,事无巨细地讲述了劳拉被谋杀前七天发生的故事,再加上林奇在拍摄时即兴创作的部分,电影版《双峰》第一次剪辑大约是五个半小时,但是按照和新线影业签订的合约,这部电影的成片不能多于135分钟,所以很多拍摄的素材无法呈现,为了遵守合约,很多镜头被删除,很多场景被剪掉,很多人物没有亮相的机会,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在《与火同行》播出22年后林奇又将这些删减的片段和扩展场景重新进行剪辑,制作了一部时长92分钟的“独立”电影。

《双峰》如此,《穆赫兰道》如此,《内陆帝国》如此,“走在穆赫林道上,仿佛看到了好莱坞的历史!”这种即使在碎片中寻找事故的态度,也使得林奇成为好莱坞的一道奇特风景线:他既是好莱坞电影体制的成员,又是挑战主流规则的另类;他既取得了好莱坞主流的认可,又始终保持创作的独立性;他既在实践着好莱坞“造梦工厂”的本质,又以另一种“白日梦”解构着好莱坞梦工厂——他的办公室就位于穆赫兰道的高地上,讽刺好莱坞的《穆赫兰道》就诞生于此。“哪怕糟糕的咖啡也比没有咖啡更好。”‌这也许可以看做是林奇的一种“妥协”,但是在构筑“内陆帝国”的穆赫兰道上,他永远是一个坚持独立制片‌、挑战电影标准‌、拒绝给出答案‌、探索黑暗本质的战士,就像他在《我心狂野》最后客串时说:“当地平线在底部,会很有趣,当地平线在顶部,会很有趣,当地平线在中间时,就无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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