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30《玩火》:如何创造“合法副本”
首先是完全不通的机翻,独白、对话和情节的推进在语言的损坏中变得支离破碎;再次,没有看过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原著小说《玩火的游戏》,对文字意义上的故事一无所知;最后,也没有看过作为导演的阿兰-罗伯·格里耶执导的任何电影,并不知道他的新小说是不是在电影叙事中变成了“新电影”。当一部电影在三者都缺省的状态中被看见,它就是第一次:闯入的第一次,误读的第一次,连缀成篇的第一次。
从总体上看,电影有着路易斯·布努埃尔的气质,叙事的节奏,人物的表情,情节的架构,无不透露出一种荒诞感;又感觉像是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的电影,完全是对秩序、伦理、制度的解构,尤其是性场面的描写,在感官刺激中构造了一种对肉体本身的消解意义;当然也有法国新浪潮的影子,尤其是声画分离,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电影层级之外制造着叙事。而真正找到电影解读的进口,则来自于完全不相干的一本图书,在电影观影前读完的《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塑造》,作者是美国的斯蒂芬·格林布拉特,书中说到了莎士比亚悲剧中的“即兴表现”,阐释的样本就是《奥赛罗》,而在这部电影中,就有一段关于《奥赛罗》的演出,父亲乔治·德萨克斯和女儿卡罗莱纳分别扮演奥赛罗和苔丝狄蒙娜,但是他们表演地方却是性、虐待和死亡的俱乐部里。
一段情爱的戏在父女之间上演,在变成了性俱乐部的剧场里上演,这就变成了格林布拉特所说的“即兴表演”,“这首先取决于扮演角色——把自我转变成他人,哪怕只在很短时间内而且内心有所保留——的能力和意愿。”《奥赛罗》中的伊阿古把“奥赛罗”变成了苔丝狄蒙娜面前的他者,他利用伪装变成了“奥赛罗”从而将这个故事引向了悲剧,但是在这里,伊阿古以一种迷失的方式隐藏了它的对立面,一方面是置换,另一方面则是吸收,置换成他者只是伪装,但是当吸收他者,就完成了真正的即兴表演:“在别人的处境中看到自己”,所以,在性俱乐部的即兴表演中,乔治不再是身为父亲的乔治,卡罗莱纳也不再是女儿的卡罗莱纳,他们都变成了解构伦理关系这层束缚的他者,而之所以在置换和吸收中塑造了自我意义的他者,就在于从“巨大的权力结构”中挣脱出来,就在于能体验一种愉悦,就在于进入带着爱欲的拥抱中——苔丝狄蒙娜只有对他者才能完成拥抱,同样卡罗莱纳也只能在即兴表演中才能收获乔治带给她的非父爱的拥抱、爱欲,甚至性和虐待。
导演: 阿兰·罗布-格里耶 |
父亲不再是父亲,女儿不再是女儿,父女不再维系在道德和伦理体系之中,他们都成为了“在别人的处境中”看见的自己,也成为了“在自己的处境”中看见的他者,所以格里耶通过对伦理关系的解构完成了他者的合法化,这就是“合法副本”。在电影一开始的时候,格里耶就将“即兴表演”变成了一种创作:“现在的卡罗莱纳已经长成了婷婷少女,就像她母亲年轻的时候那样……”卡罗莱纳已经像她的母亲了,这种像就是一种副本的存在,乔治会将对妻子的欲望投射到卡罗莱纳身上,用少女的肉体温暖自己的灵魂,实际上,灵魂无非是欲望的表象,但是在父女之间,这种欲望是被禁止的,所以乔治的独语就变成了面对摄影机的一次创作:他就这样对着镜头言说,而且他的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在格里耶打破了第四堵墙之后,乔治完全成为了创作者,那个这个“玩火”的故事就是一部乔治虚构的小说,只有在虚构的意义上,对于女儿的想象才能成真。
创作小说只是构建“合法副本”的第一步,在这个城市不断发生少女被劫案之后,乔治似乎发现了另一种可能:女儿是不是也可能会被劫持,从而脱离既存的伦理关系?乔治的创作是单向性的,但是格里耶却以更合法的方式构建了一个双向的文本,乔治接到电话说女儿卡罗莱纳被绑架,而且绑架者堂还皇之来家里所索要一百万,但是他询问了男仆马蒂亚斯的时候,却被告知卡罗莱纳刚刚回来,乔治看到了安全的女儿,便告诉了她似乎有人绑架了和她很像的人,当卡罗莱纳听说绑架,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刺激”,这也就意味着她在内心深处渴望此事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乔治通过创作构建虚构的世界,从而让自己的欲望有了投射之处,而卡罗莱纳通过想象一种刺激表达了一种向往,双重的“合法副本”就由此汇聚在一起。
乔治把卡罗莱纳虚构成为他者,卡罗莱纳则把自我想象成他者,在这里格里耶制造了“即兴表演”的不同他者:那个真正被绑架的女孩和卡罗莱纳想象,她是一个他者;侦探洛朗出现在乔治的家里,他提出要为卡罗莱纳提供安全的保护,但是他实际上是卡罗莱纳坐在出租车上,路遇堵车时认识的弗朗茨,而弗朗茨的另一个身份就是绑架集团里的人;当弗朗茨帮助卡罗莱纳转移,把自己的领带、外套给卡罗莱纳穿上,还把自己的小胡子取下来,卡罗莱纳变成了一个帅气的男人,而弗朗茨又变成了洛朗……当他者不断出现,当他者成为“合法副本”,格里耶制造这个游戏的目的是为了解构伦理关系,解构权力系统,不是最终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就像格林布拉特在书中所说:“成功的即兴表演的核心在于隐藏,而非揭露……”
《玩火》电影海报
从来不为揭露,在一切被隐藏得越来越深的时候,即兴表演才会更刺激,合法副本才会更精彩,欲望才会更直接。弗朗茨告诉乔治要将卡罗莱纳带去的更安全的地方,或者是疯人院,或者是监狱,或者是妓院,或者是诊所,这些病态的、疯狂的、不合理的场所却是安全的地方,这是不是社会本身的荒诞,格里耶是不是也在对欧洲乃至资产阶级的堕落进行批判?他的不揭露是以另一种方式进行揭露,而隐藏看起来最后走向永远不展现真相的时刻,他的镜头却又告诉了一切。这是格里耶的反讽,尤其在那个俱乐部里,通过卡罗莱纳的看见将一切的合法副本都揭露出来:俱乐部其实是个剧院,舞台上还有人唱着歌剧,但是每一个包厢都在上演着不堪入目的游戏,性、虐待、死亡,或者男人和女人,或者女人和女人,或者狗和女人……卡罗莱纳进入到属于自己的房间,她对刺激的渴望变成了一场梦,而梦中走进他房间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乔治,但是他们不是父女关系,早就变成了纯粹的男人和女人,变成了性有关的他者——甚至卡罗莱纳想象乔治的鞭子不停落在自己身上,甚至卡罗莱纳想象自己成为了受难的耶稣……梦和想象、虚构和创作一样,会将不合法的关系变成合法的存在,在远离伦理和权力中满足欲望。
但是,这个不为揭露的合法副本在格里耶的“即兴表演”中,变成了反游戏的游戏,游戏是卡罗莱纳被绑架,反游戏就是卡罗莱纳自愿被绑架;游戏是乔治支付所谓的赎金给绑架集团,反游戏是乔治用钱交易使自己合法进入俱乐部;游戏是卡罗莱纳被送到比家里更安全的地方,反游戏是疯狂和病态的存在是最安全的;游戏是赎金成为警方破案的关键线索,反游戏是卡罗莱纳和弗朗茨联合导演了拿走赎金的计谋;游戏是绑架集团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反游戏是这正是卡罗莱纳和弗朗茨最彻底的一次绑架:他们拿走了乔治的赎金,他们制造了车祸,他们远走高飞。一切就是合法副本变成正本的“玩火”游戏,伪装的他者成为真正的自己,即兴的表演变成了发生的现实,当然虚构和想象的性爱也在最后变成了私奔里永远拥有的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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