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10《王子复仇新记》：生存和毁灭都不是问题
最后是开足马力的机器，是不停滚动的齿轮，是运转不息的生产，场景带入的是现代工业社会，契合的是电影的片名：Hamlet Goes Business。当哈姆雷特变成工业社会的符号，当“王子复仇”变成新的叙事，阿基·考里斯马基完成了一次对经典文本的颠覆，而这个被解构的故事也不再是“生存还是毁灭”的悲剧拷问，它在层出不穷的阴谋论中演绎的是一种没有意外的结局，生存不再是难题，毁灭也不再是问题，仿佛一切能够轻易发生，悲剧也变成了工业社会的闹剧。
阿基·考里斯马基无疑保留的只是《哈姆雷特》的外在结构：哈姆雷特的母亲和情人克劳斯深夜毒死了丈夫，克劳斯成为了新的社长，然后和哈姆雷特的母亲结婚；死去的父亲化身为深夜的鬼魂，说出了自己被毒死的真相，并告诉哈姆雷特要为自己复仇；哈姆雷特知道了母亲和克劳斯的阴谋，阻止了克劳斯改变公司运营的计划，在一场演出中重现了那晚毒死母亲的场景，克劳斯的阴谋在戏剧中被重现；哈姆雷特告诉母亲父亲被毒死的真相，在房间里杀死了躲在暗处的博多诺斯；博多诺斯正是哈姆雷特爱着的奥菲利亚的父亲，奥菲利亚的哥哥劳里在哈姆雷特杀死父亲之后，让奥菲利亚离开了哈姆雷特，并在克劳斯的支持下开始了报复；被注射了毒药的烧鸡，意外地被哈姆雷特的母亲先吃，她死在了楼梯口，劳里想要暗中刺杀哈姆雷特，但是哈姆雷特更快一步，打死了劳尔，并杀死了克劳斯，奥菲利亚也选择了自杀……
从父亲被毒死到鬼魂现身，再到哈姆雷特复仇，情节和结构都是保持着和经典的一致，死亡成为了主旋律，但是连续发生的死亡看起来都像没有任何阻力地发生了，它们似乎都成为了计划的一部分——不仅仅是哈姆雷特的复仇计划，克劳斯的阴谋论，也都没有付出代价就在制造的死亡中实现了，而且在阿基·考里斯马基的镜头下，任何的死亡都体会不到那种痛苦，没有挣扎中悄无声息，甚至死亡有时候变成了笑料，劳里从暗处出来拿着一把刀，他刺向哈姆雷特的时候却轻易被避开，哈姆雷特拿起旁边的收音机，一下子砸在劳里的头上，于是劳里的头变成了收音机，里面还在播放着音乐，就这样在歌声中最后倒下。只有奥菲利亚的死，在含着意思爱情的毁灭中有一点悲剧意味，父亲死了，杀死父亲的正是哈姆雷特，但是奥菲利亚并不知情，在哈姆雷特说“爱情太晚了，我要出门旅行”之后，奥菲利亚拿着哈姆雷特的照片，贴在自己脸上做最好的告别，然后将照片扔了，跨进了放满水的浴缸，把自己整个身体都浸入水里，在死亡中只有那只公司新产品的塑料鸭子在水面上浮动。
所有的死都轻而易举完成，哈姆雷特的复仇记是不是也在演绎这个特殊存在的灵魂拷问？阿基·考里斯马基在叙事上用表现主义的手法制造了阴暗的世界，克劳斯以为大功告成，独自喝着酒沉浸在自己的梦想里，喝酒的手和酒瓶被投射在墙上，这是阴影部分，而在光照到的地方，是一扇门，慢慢的，门上的把手开始转动，接着门被打开，走进来的是哈姆雷特，他手上拿着一把枪，这是复仇，只要哈姆雷特扣动手枪，克劳斯便会死去，但是劳里忽然从另一边过来，避免了哈姆雷特提早复仇，但是光影制造的恐怖效果已经达到。还有一个场景是哈姆雷特要离开，在车站他打开了文件袋，身后是克劳斯派来的手下，他们要在这里处理哈姆雷特，但是在阿基·考里斯马基的镜头里，这个关于死亡的场景最后只出现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刀，之后便是沾着血的手，这只手被人拖到了暗处，死亡就这样发生，当哈姆雷特字啊下一个镜头里出现，才知道死去的不是他，而是克劳斯的两个手下；电影一开始的毒杀场景，也是光与影的表现主义运用：一只狗被栓着，发出孤独的叫声，这时有声音传来，门打开是一双脚的走动，然后上楼梯，进卫生间，当灯打开才看见是克劳斯，狗孤独的叫声，开门的声音，脚步声，在光影中传递着一种恐怖。
| 导演: 阿基·考里斯马基 |
这些表现主义的技法制造了悬疑的气氛，这是向经典的致敬？而阿基·考里斯马基用分段的字幕表达着经典戏剧中对灵魂拷问，“山峰上的撒旦和耶稣基督”是关于信仰和罪恶，“邪恶的诅咒”和“哀愁的哈姆雷特”则凸显了哈姆雷特内心的不安，在克劳斯看来，哈姆雷特生病了，博多诺斯则告诉奥菲利亚不要被哈姆雷特诱惑，而哈姆雷特自己承认，“我心里很空虚”，但是他又告诉自己：“我的人生自己决定”，矛盾和痛苦，构成了哈姆雷特对于“生存还是毁灭”经典问题的反映，但是一切像是故意制造的骗局，哈姆雷特并不哀愁也不空虚，当然更没有病，一切都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唯一的目的就是复仇。
在复仇中，和奥菲利亚的爱情便显得有些滑稽，他口口声声说爱着奥菲利亚，说自己唯一的心愿就是和奥菲利亚在一起，他给奥菲利亚写情诗，他和她约会，他吻她，他要和她结婚，但是奥菲利亚似乎感受不到那份爱，“你让我变得疯狂”，当哈姆雷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奥菲利亚却说：“那不是真正的爱。”或者正如奥菲利亚的父亲博多诺斯所说，他是在诱惑你。当哈姆雷特打死了博多诺斯，不知情的奥菲利亚再找到他的时候，他说自己已经不爱她了，绝望的奥菲利亚只能以自杀的方式离开这个荒诞而无情的世界。所以哈姆雷特在阿基·考里斯马基那里就是纯粹的复仇者，但是这个复仇者的目的不是为父亲报仇，而是以复仇的名义杀死争权夺利的对手，从而完全得到属于自己的家产，所以王子复仇记就变成了现代工业社会的利益争夺战。
《王子复仇新记》电影海报
这才是阿基·考里斯马基对经典戏剧的改变目的所在，为父亲复仇是一个躯壳，为了凸显这个躯壳本身的欺骗性，在克劳斯设毒的那一幕中，阿基·考里斯马基安排了哈姆雷特的在场，当父亲喝下毒药靠在桌子上的时候，拿着一块饼的哈姆雷特走进了父亲的办公室，然后看了一眼躺着的父亲，说了一句：“他也是可怜人。”然后为父亲盖上毛毯，拉紧窗帘，捡起地上喝完的杯子，然后将它擦干净，最后关上灯。哈姆雷特的这一系列动作都是一个儿子对父亲关心的举动，都是对这场阴谋一无所知的表现，直到父亲被毒死，父亲鬼魂的出现，才揭开了克劳斯和母亲的这个阴谋。但是阿基·考里斯马基却安排了哈姆雷特的在场，这个在场不是在阴谋之外，而就是阴谋的一部分，甚至这个阴谋就是哈姆雷特一手策划的——直到哈姆雷特完成了对博多诺斯、劳里、克劳斯等人的复仇，他才在公司的人辞职之后对司机希蒙说出了真相：那晚是自己调好了毒药，然后离开，克劳斯进来再把杯子让哈姆雷特的母亲拿去给父亲，“父亲不是克劳斯杀死的，而是我。”
这就是真相，哈姆雷特才是阴谋的凶手，当王子复仇记变成弑父的悲剧，经典当然被解构了，而这样的解构再加上各色人等极易的死亡，阿基·考里斯马基就是为了突出现代工业社会中尔虞我诈的现实。克劳斯当然想要毒死哈姆雷特的父亲，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得到职位和心爱的女人，博多诺斯是阴谋的策划者，他也可以在哈姆雷特的父亲死后得到属于自己的一份，他甚至想让女儿奥菲利亚去勾引哈姆雷特；劳里是软弱的，他听命于克劳斯，也只不过是得到属于自己的利益；哈姆雷特在父亲死后，就得到了公司51%的股份，就可以决定公司的经营，就可以阻止克劳斯的计划；看起来哈姆雷特是大赢家，是一切复仇背后阴谋的制造者，但是阿基·考里斯马基又完成了一次反转，当哈姆雷特把真相告诉了司机希蒙，自认为一切都结束了，没想到希蒙给他倒上一杯酒的时候，又放入了毒药，哈姆雷特一命呜呼，希蒙坐上了哈姆雷特的位置，撕掉了哈姆雷特的协议，和女仆一起成为了家族公司最大的受益者，最后他和自己心爱的女人还有一条狗离开了这里，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哈姆雷特是幕后凶手，希蒙是最后的得益者，在这场王子复仇新记中，出人意料的情节背后似乎也是阿基·考里斯马基一贯主题的表达：现代工业社会疏离了关系，毁灭了人性，制造了杀戮，在一切都为了利益的斗争中，最后的赢家却是“无产阶级”，而且是无产阶级的掌权——工业社会要回到无产阶级之手才是“复仇”的终极答案？但那也是阴谋的一部分，因为这是一个空虚的现实，这是一个疯狂的社会，这是一个生存和毁灭都不成问题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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