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25《消防员舞会》：被“偷”走的现实
白色的雪地里都是被群众践踏过的脚印，这是对纯洁的破坏；一幢房子在大火之后变成了灰烬，这是家的毁灭；独居的老人步履徘徊地从废墟中出来，坐到了被抢救出来的那张床上，床上还躺着正在值守的消防员，老人拉过被子一角躺下，这是“消防员”职业的缺失……最后一幕是绝望，是悲剧，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遭遇火灾的老人以后该如何生活？但是这样的沉重在福尔曼的这部电影里，一样变成了戏谑，在那个盛大而热闹的“消防员舞会”上，正是现实中的一切被一次次偷掉，最后变成了没有纯洁的雪，没有温暖的家，没有消防员在场的“无”。
从轻中感受到重，从重中讥讽轻，这样一种结构和叙事在字幕被打出来之前的两幕场景中已经被预设了：第一个场景，盒子被打开，里面是一把漂亮的金斧子，金斧子在消防队员的手中传递，然后现任主席说，这个礼品应该在去年老主席85周岁生日的时候颁给他，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遗憾，因为事实是：老主席已经患了癌症，时日无多。但是其中的消防队员认为今年再颁给他也不迟，因为老主席自己并不知道患了绝症，医生也不会告诉他病情，但是有人却担心老主席自己能感觉到。这一个场景里有关于荣誉的金斧子，有恪守职责的老主席，这些都是对“消防员”这一职业的褒奖，但是老主席却换了绝症，当众人认为他自己不一定知道的时候，这把象征荣誉的金斧已经偏离了轨道，在众人的议论中甚至具有了欺骗的性质。
第二个场景则是在布置“消防员舞会”的时候，约瑟夫发现彩票抽奖的奖品中有一个蛋糕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个空盘子，于是他询问正在扶梯子的瓦茨拉夫，认为他没有看住这些奖品，甚至怀疑是他偷了，但是瓦茨列夫告诉他自己一直扶着梯子，无法看清背对着的奖品台，所以不知道谁拿走了，更否认了自己是小偷，这时那个坐着的老主席站了起来，因为他感觉两个人对话的弦外之音是在怀疑他，正当他想要两个人搜身的时候，约瑟夫和瓦茨拉夫当然拒绝这样做，而这在无形之中变成了对老主席名誉的一种侵犯。紧接着，约瑟夫发现瓦茨拉夫的脚动了一下，但梯子并没有发生危险，所以他怀疑瓦茨拉夫刚才的话是骗人的，在两个人争吵的时候，瓦茨拉夫离开了梯子，梯子滑倒，上面的人没有了梯子的支撑，被挂在了上面，而他手上的火把正在设计挂着的消防画，于是火点燃了那幅画，画中扑火的消防员在熊熊大火中变成了灰烬，而底下的约瑟夫和瓦茨拉夫拿来了灭火器，但是他们根本没有打开……
| 导演: 米洛斯·福尔曼 |
消防画作被大火烧掉，这当然是一个隐喻，不仅消防的形象变成了灰烬，而且两个消防员根本不会灭火，那么消防的“职责”也被消解了。老主席的荣誉变成了绝症面前的谎言，消防员无法扑灭赞扬自己功绩的宣传画，两个讽刺的场景打开了“消防员舞会”的序幕，很明显，其中的关键词就是：阙失，而随着“消防员舞会”的展开，这种种阙失的背后则是另一个更具嘲讽意义的关键词：偷。表现上的偷，就是那些用来抽奖的奖品一件一件消失了，约瑟夫让自己的妻子看管那些奖品，老妇人却背对着奖品观看这场舞会，于是逡巡的约瑟夫发现少了白兰地酒，他问妻子，妻子说没看到，之后他又发现头肉香肠不见了，问身边的人，身边的人说好像不是头肉香肠，是巧克力球，约瑟夫想了想，确认不是巧克力球而是头肉香肠，但是不管是什么，总之是少了东西。没有了白兰地，没有了头肉香肠，这只是被偷的序曲，之后随着舞会的进行，热闹的派对让人们忽略了这里的奖品，而后来传来火灾的警报声，大家赶去看那场火灾，在大火烧毁了房子之后，众人回来，正准备抽奖时，大家发现奖品已经所剩无几，于是新主席想了个办法，把舞会上的灯关掉，让拿走东西的人在黑暗中自觉把东西还回去，灯灭了，众人喧闹，灯亮了，奖品不但没有多起来，反而更少了，新主席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认为大家会将拿走的奖品还回去，灯灭了，灯亮了，在一刹那大家看到的却是约瑟夫手上拿着头肉香肠，他正想把它还回去。
奖品被偷了，是约瑟夫自己发现的，当他提出这个问题，自然不可能针对自己，所以他并没有真正偷走头肉香肠，而是看管奖品的妻子拿走的，他就是在妻子的包里发现了这块头肉香肠，所以在灯灭了之后他想着把妻子偷来的头肉香肠还回去，但是他的这一行为正好被抓了现行，消防员甚至认为他是在为消防员抹黑，“集体的荣誉比个人的诚信更重要。”约瑟夫当场昏倒。这是关于“偷”最具象的一幕，没有偷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小偷，于是荣誉再次变成了笑话，这个笑话除了对约瑟夫而言变成了有理说不清的冤枉，更在于在两个层面上变成了讽刺：是群众拿走了哪些奖品，有人说：“人人都是嫌疑犯。”这是对群体性盲从的一种批评，而在舞会上，选美活动最后变成了游戏，选美冠军的皇冠竟然戴在一个老妇人的头上，游戏制造了混乱，这也是群体性迷失的表现；在火灾现场，大家赶去不是为了灭火，而是围观，店主甚至拿来了啤酒当场售卖，火灾现场就变成了看戏现场，他人的苦难变成了闹剧，这也是群体性迷失的表现。
《消防员舞会》电影海报
除了群体性的迷失，关于偷拿奖品的怀疑，在没有足够的证据面前，消防员认为要相信人民群众，于是这又变成了对消防员官僚主义的讥讽。群体性的迷失，制度内的官僚主义构成了“偷”的主体，而在“消防员舞会”上，所有的秩序、规则都变成了被偷的存在。一年一度的消防员舞会，名义上是为老主席86岁生日祝贺，但是老主席就是一个摆设，他总是独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而当最后人群散去，消防员们正式为老主席颁发那枚金斧的时候，老主席感谢他们的信任，认为这是自己至高无上的荣誉，但是他打开盒子，里面却空空如也，有人偷走了奖品，连这把金斧也不放过，谁偷走金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谓的荣誉就是一个空无，就是一个玩笑。这是对荣誉的偷，而在舞会开始之后，消防员们组成了选美委员会，他们想要学习其他资本主义国家的做法，选出小镇的选美冠军，而实际上，这场名义上是对美的选择偷梁换柱成了对女色的觊觎，委员们主动去说服那些参加舞会的年轻女孩，然后让他们来到办公室，关上门开始所谓的选美，实际上就是对肉体的窥视，有个女生迟到了，是因为回家去换了泳装，当她脱掉外套只穿内衣在这些男人面前晃动，他们的目光里都是欲望。
荣誉的金斧变成了空无，对美的欣赏偷盗成为了色情，而那场火灾发生之后，消防员也被偷盗成了庸人，在群众围观中，他们只是用铁锹将雪扑向大火，累得满头大汗却不起一点作用，那些被抢出来的东西也都是老人拼死进入火场拿出来的，当然最后火灾几乎夺走了一切，当人们再次回到舞会现场，消防员拿着盛满了彩票的盘子，在广播里说是为老人募捐善款，还煞有其事地说：“这体现了社会主义的爱心和关怀，体现了社会主义群众的凝聚力……”老人拿起那些五颜六色的彩票说：“这只是纸片……”但是对于消防员来说，对于这里的群众来说，却是爱的表达，形式主义偷走了“社会主义的爱心和关怀”，而且，那些奖品早就被人拿走，彩票本身的意义也不存在了，对于这一现实最尖锐的问题是：那些没有买彩票却偷走了东西的人该如何处置？问题提出来，没有证据，也没有惩罚措施，所谓的规则其实也早就被偷走了。
奖品被偷走了，荣誉被偷走了，美被偷走了，规则被偷走了，职责被偷走了，甚至所谓的“人民群众”也被偷走了，保护财产和生命安全的“消防员”也被偷走了，“社会主义的爱心和关怀”也被偷走了，体制和人性将舞会变成了一场闹剧，在被偷走的寓言里，福尔曼却以最沉重的结尾完成了对现实的戏谑，也为自己电影生涯画上了一个讽刺性的符号：被火灾夺走了一切的老人再没有了家，福尔曼也失去了家，在完成这部捷克期间最后一部作品后，福尔曼远走他乡，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美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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