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10《海浪》:通过辞藻互相融入了对方
生活是愉快的;生活是美好的。星期一过后,来的是星期二,然后紧跟着星期三。
然后是星期四、星期五,在周末结束之后是新的一周;或者一月过后,是三月,是九月,是一年的最后一个月;或者黑夜过后是白天,白天之后是另一个黑夜……星期、月份以及日子,就这样在行走,而在这时间的行走中,所有人睡去又醒来,年轻变年老,这就是生活的规律,这就是生活的秩序,这就是生活的本质。但是之所以生活是愉快的,是美好的,并不在于时间以循环的方式完成一次次的轮回,而是在前进中发掘出生命的意义,它抵达的是另一个世界的起始,它编织的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篇。
最后一章,只剩下了拄着拐杖赶最后一班火车的伯纳德,而其他的人去了哪里?他们在何处生活?一个人的伯纳德,一个人的感悟,一个人的行走,一个人的火车,“我们必须走了。必须,必须,必须……令人厌恶的字眼。”在时间的流逝中,伯纳德感受到了“海浪”的力量:“现在我已摆脱了所有这一切的人,发现海浪已经把我掀翻,头上脚下,把我所拥有的东西冲得七零八落”……但是带着笔记本的他,去收拾发生的故事,去聚拢曾经的经历,去收集人生的感悟,虽然其中有变幻,有阴影,甚至有死亡,但是从流逝的时间中收拾、聚拢和收集这一切,是为了重新发现海浪的涌动,它们组成了关于时间新的命名:“是的,这就是永恒的复兴,不断的潮升潮落,潮落潮升。”
从海浪将自己掀翻,到潮升潮落中发现“永恒的复兴”,这就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命名《海浪》的缘由,它是生死的象征,也是生命的启示,只有在永恒的复兴中,星期一过后是星期二,星期二紧跟着星期三,生活才是愉快和美好的。当伍尔夫在合上整本书的时候,让老去的伯纳德发现海浪的意义,当然是对于人生的感悟,那么海浪到底带来了怎样的变幻、阴影?海浪的词语世界里藏着怎样的秘密?海浪如何在被收拾、聚拢和收集中成为一种力量?海浪的另一边是太阳,太阳之升沉,构成了关于时间之一日的叙述,而一日之变化也是一生之过程,伍尔夫在“太阳”的变化和“海浪”的“永恒的复兴”之间建立了叙事模式,当太阳以不同的方位对应人生,海浪似乎一直处在自己的世界里,而这便是“永恒的复兴”的体现——不如从最后一章回溯人生的起始,以返回的方式重新看见太阳之变化,发现海浪之力量,是不是生活的意义就在这过程中被凸显出来?
“太阳尚未升起。”伍尔夫的开篇是一种“尚未”的状态,但是在这种状态里,变化永远在发生:天际逐渐泛出白色,阴影出现在地平线上,光线照进了花园里,叶子映得透明发亮,鸟儿在歌唱……在这样的状态下,海和天被分开了,而这就是太阳和海浪代表不同意义的开始,“它们前后翻滚,在水下,你推我拥,相互追逐,绵延不绝。”一种涌动的力量将海浪推向了岸边,接着是迸碎,是撒开的白色水花,然后平息接着是重新掀起,“发出叹息般的声响,宛似沉睡的人在不自觉地呼吸。”而在太阳底下,细浪涟涟,波光闪闪,于是伍尔夫打开了关于生命的词语。
伯纳德说:“我看见了一个圆环儿,悬在我的头顶上。它浮在一圈光晕中,不停地颤动。”苏珊说:“我看见一片淡黄色,蔓延开来,最后跟一道紫色的纹带连在一起。”罗达说:“我听见一个声音,啾啾啾,唧唧唧;瞅唧啾唧;一会儿升高,一会儿降低。”奈维尔说:“我看见一个圆球儿,在连绵广阔的山峦衬托下,像一颗水珠悬垂着。”珍妮说:“我看见一条绯红色的丝带,上面编着金色的丝线。”他们看见,他们听见,这一切都是太阳下的世界,似乎是美好的,似乎是愉快的,但是唯有路易斯说:“我听见有个东西在蹬脚,一头巨兽的脚上拴着锁链。它在蹬脚,不停地蹬呀,蹬呀。”那脚上拴着锁链不停蹬脚的巨兽发出的是巨大的力量,而这是不是海浪的隐喻?太阳出来了,海浪涌现了,它们带来了人生的序章,而人生的序章也因为太阳和海浪而变得不同:伯纳德看到了阳台角落里的蜘蛛网,苏珊发现了窗前的树叶像是带芒的麦穗,罗达把草地上的光斑看做是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来的,奈维尔认为掩隐在树丛中的鸟儿眼睛闪着亮光,珍妮说花梗上覆盖着粗短的茸毛儿,上面挂着一颗颗水珠,也唯有路易斯发现“他们全部走了”,只剩下独自一个人,当终于听到他们叫“路易斯!路易斯!”的时候,路易斯依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但是他们看不见我。我在树篱的外面。”
发现脚上拴着锁链在蹬脚的巨兽,独自一人在树篱的外面,把自己想象成扎根在地球中心的花茎,路易斯是独特的存在,他在“他们”之外构成了独特的风景——就像太阳之外“海浪”的存在。而且一个不一样的故事发生在路易斯身上:“我是一个穿着灰色法兰绒制服的男孩。她找到我了。我的脖子后面被碰了一下。她吻了我一下。”珍妮吻了路易斯,这一种懵懂初开的行为变成了一个事件,“一切都被打乱了”:按照珍妮的“说法”,她跑过了苏珊身边,跑过了罗达身边,又跑过了奈维尔和伯纳德,在心跳加快中,在奔跑中,最后来到了路易斯的身边,“我舞蹈。我细语。我像一张撒开的光线织就的网将你罩住。我浑身颤抖着扑倒在你的身上。”这一事件也变成了另外的“说法”,苏珊说:“透过树篱上的孔隙,我看见她亲吻他。我从我的花瓶上抬起头,透过树篱上的一个孔隙望过去。我看见她亲吻他。”而看见了珍妮吻向路易斯的苏珊也在伯纳德那里变成了一种“说法”:“苏珊从我们旁边走了过去,她从工具棚的门口走了过去,手里的手帕揉成了一个圆蛋儿。她没有哭,可是她那双特别美丽的眼睛却眯成一条缝,就像猫儿在跃起之前细眯着的眼睛一样。”再次回到苏珊身上,她开始了另一种“说法”:“我看见她吻他了,我透过树叶的孔隙望过去,看见了她。”而伯纳德继续自己的“说法”:“当你经过工具棚的时候,我听见你哭泣:‘我真是不幸啊。’我放下我的小刀子。”
一个事件是珍妮吻了罗伊斯,众多的说法围绕着事件,它涉及了珍妮、路易斯、苏珊、伯纳德,所以它变成了“一切都被打乱”的开始,这个打乱是吻本身,也是珍妮结束了路易斯独自一人的状态,她将他拉回到了“我们”之中,而这正是在说的六个人在没有对话中,将说变成了自言自语,像路易斯一般的存在;又将独自一人变成了“说”的融入,成为了“他们”的一个整体,就像伯纳德所说:“我们通过辞藻互相融入了对方。我们的边界模糊不清。我们组成了一个虚幻飘渺的王国。”这正是伍尔夫在这部小说中真正设置的主题,六个人,男人或女人,六个人,看见和听见的不同,六个人,处在事件的中心或边缘,但是通过辞藻融入在一起,组成了“虚无缥缈的王国”,六个人也是一个人,各自的说法也是自言自语,它从此指向一种人生:在太阳的升落中开启,在海浪的澎湃中发生。
编号:C38·2230425·1950 |
而在太阳“尚未升起”的时候,人生就是在那个无忧的童年里:去探险那所坐落在树林里的白色房子,去埃尔维顿看见在窗口写作的女主人,拿着小刀在工具棚里造小船儿,当然也有在菜园里摘红醋栗的懵懂爱情,甚至也看见了河边发生的死亡——童年被开启,人生如太阳,这就是奈维尔口中的秩序,“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秩序;在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特性,各式各样的差异;我则踏上了这个世界的边界。因为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六个人是一个人,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的回忆,一个人的秩序,于是从这里开始,一个人踏上了这个世界的边界。
之后是“太阳正在升起”的时候,海浪依然冲刷着海滩,或者在沙滩上留下了一片浅浅的水坑,或者澎湃激荡着发出沉闷的轰鸣。那时候的伯纳德迎来了重要的一天,“我成了独自一个人;我平生第一次要去上学了。”路易斯走过售票处和伯纳德来到月台上,奈维尔在经过了喧哗之后,“我们终于到站了。”苏珊说:“这是我离开父亲,离开我的家,在学校过的第一个夜晚,我的眼睛肿了;泪水使我的双眼发酸。”罗达用墨水写作业,但感觉自己没有面孔,我们没有个性,但是告诫自己决不能哭,珍妮看到了黑黑的女人,颊骨高高突出,还有一套像贝壳一样带花纹的闪闪放亮的衣服,准备在晚上穿……他们开始上学,他们讨厌周围的人,他们进入教堂,他们打网球,人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这是他们从童年的院子里走向外面世界的开始,但是外面世界对他们来说,同样变成了“他们”:一种障碍,一种隔阂。
面对这种障碍和隔阂,或者像珍妮那样以赢下比赛的方式超越困境,或者像路易斯所说“通过他们而增加力量”,或者如奈维尔一样离开而去往伦敦,等待着发生什么……从第一天上学到最后一个暑假,他们经历的故事也是一个人的体验,而一切又回归到秩序,就像苏珊说的:“它们已经消灭了六月份的所有日子——今天是二十五日——阳光明媚并且有条不紊,打铃,上课,遵照指令洗浴,换衣,做作业,进餐,井井有条。”就像路易斯所说:“在这两种我认为存在着惊人明显的矛盾的事物之间,建立某种巨大的联合。”就像伯纳德,即使连一张票都没有,还是说着漂亮的辞句,然后和大家挥手,“撇下我们走了。”
之后是“太阳升起来了”,而海浪依旧在光影中麋集起来,当风起来,“浪波擂鼓似的拍击着海岸,就像有一群缠着头巾的战士,一群头上裹着布巾、手里握着涂了毒汁的长矛的人,正在高高地挥舞着他们的武器,向着正在吃草的畜群,向着那头白色的绵羊发起攻击。”那时的伯纳德在大学的忙乱和单调生活的骚乱中,反问自己的是:“我算个什么?”对于这个问题,他的回答:不是这个,“我是那个。”这是对自我的认识,从外面的世界又回归到自我的内部,自己不是一个人,“我并非单纯的一个人,而是复杂的很多个人。”但众多的人又是一个人,而这无疑又回到了伍尔夫的主题设置:“他们”就是“他”多面存在,“在内心里,当我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时,我同样是完整如一的。”同样自我发问的还有奈维尔,“我是谁?”是拥有名字的自己?是和伯纳德混合在一起的自己?是字啊朋友世界里没有丧失自我的自己?反问自己的回答是:“让它们去存在吧,这河岸,这美景,而我在这短暂的一刻是浑身欢畅的。”还有路易斯,“我对骚动、对纷乱十分敏感;对幻灭和绝望十分敏感。如果这意味着一切,那这便毫无意义。”还有苏珊,“谁也不能将我分裂或是将我一分为二。”还有珍妮,“我天生就属于这个世界。这是我打的一次赌,这是我所冒的风险。”还有罗达,“我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
“我是谁”是对于自我的反问,但是这个问题同样是对于社会、对于“他们”的质疑,“他们络绎不绝地从这家饮食店的窗前走过。汽车,大篷货车,公共汽车;接着又是公共汽车,大篷货车,汽车——它们不断地从窗前开过。”甚至也成为六个人以“他们”的方式相互审视,路易斯把苏珊看成是“敬重的人”,敬重是对于骚动、纷乱、幻灭和绝望世界的否定,实际上也是人生之秩序的标志;苏珊总是在夜幕降临时想起罗达想起珍妮,当然她永远不会忘记曾经的那个吻,“珍妮正在吻路易斯呢。”而那时的珍妮已经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我天生就属于这个世界。这是我打的一次赌,这是我所冒的风险。”罗达认为自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她的疑问是关于珍妮或苏珊的,“那么珍妮跳舞的时候,她究竟有什么成竹在胸?苏珊在灯下安静地俯身用白棉线穿进针眼时,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自信?”当人生还不到二十一岁,波涛已经开始了颠簸,而自己变成了一堆泡沫,“白花花地飘浮着,附着在天涯海角的礁石边缘上”……
人生没有停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浪涛不断地在坠落。伯纳德来到了伦敦,他也订下了婚约,内心既有自尊感,也有摆脱不了的虚无感,但是即将走向结婚殿堂的他想到了生命的延续,“如今生命对于我来说是被神秘莫测地拖长了。这是否意味着我可能会生儿育女,可能会随心所欲地广传后裔?”当然他也想起了路易斯、奈维尔、苏珊、珍妮和罗达,“我们今天晚上就要见面了,感谢上帝。感谢上帝,我不必再孤身一人地呆着了。”见面是六个人的仪式,也是从“他们”回到“他”的必然,只是这一次的“他”具有了人生更多的隐喻,路易斯来了,苏珊来了,罗达来了,珍妮来了,奈维尔来了,当然伯纳德早就来了,但是“他一直没来”,他是谁?终于门打开,他来了,“珀西瓦尔来了”成为每个人发出的一句宣言:他没有刻意打扮自己,他是普通人但更是英雄。珀西瓦尔是一个“他”,六个人组成整体之外的存在,也是六个人的“他们”看见的自己,在经历了人生不同遭遇之后,每个人都被改变了,“我变成了这样,奈维尔变成了那样,罗达则又是另外一种不同的样子,伯纳德也有了变化。”在变化中他们期待的“他”便成为一种不变。
不变的“珀西瓦尔”到底是什么?他来了,他又走了,他就是生命本身,走了就是最后的死了,“死亡,然后还是死亡。”于是,在“太阳已经高悬中天”的时候,在海浪碎裂像一只巨兽的时候,死亡到来了,“他死了,他从马上摔了下来。他的马被绊倒。他被抛了下来。世界之船帆突然折断,砸在我的头顶上。”伯纳德的儿子出生了,珀西瓦尔却死了;奈维尔还爱着珀西瓦尔,珀西瓦尔却死了;罗达要送给珀西瓦尔那个紫罗兰的礼物,珀西瓦尔却死了;珀西瓦尔喜欢过苏珊或者珍妮,珀西瓦尔却死了……之后,“太阳已经偏离中天”,海潮还在滚涌涨起,海滩上搁浅的鱼在扑打尾巴,路易斯爱上了打字机和电话,把世界不同地方联系到了一起,苏珊照顾着小宝宝,她的身体里都是力量,“倘若有什么人胆敢闯进这间屋子,惊醒了正在睡觉的孩子,我一定会上去一拳将这个闯入者、诱拐犯打翻在地。”珍妮也有了许多孩子,生活的内容越来越多,“我们都在用这样那样的方式创造着这一天,这个星期五,有的人通过上法庭;有的人通过进城,有的人通过去托儿所;有的人通过列队行军,排成四列纵队。”奈维尔渴求寻找另一个,以阻止时间的快速流逝……
是死亡带走了很多东西,也是生活本身带来的忙乱,后来,太阳落得更低了,有了太多的阴影,伯纳德感慨时间的水珠滴落下来,人生变得更为虚无,“我曾经编过成千上万个故事;我在无数个笔记本里记满了词句,准备在我找到那个真正的故事的时候加以使用,那是一个所有这些词句全都用得上的故事。可是我至今尚未找到那个故事。所以我已经开始怀疑:世界上果真有什么故事吗?”苏珊推开了铰链锈迹斑斑的门,珍妮感觉自己不再年轻,感觉到了孤单和憔悴,奈维尔已经放弃了对理由的寻找,路易斯认为自己爱上哪儿吃饭就去哪儿,罗达开始害怕拥抱……终于在“太阳正在西沉”的时候,大家在小旅馆聚会,坐在一起聊天,或者回忆,把心情讲出来,把秘密说出来,但是时光不再,伯纳德感觉出现本身就是在破坏一些东西,“也许是一个世界。”
从太阳尚未升起,到慢慢升上来,到高悬中天,到渐渐落下,这是一天的变化,也是人一生的起伏:童年、求学、旅行、爱情、婚姻、孩子、以及死亡,终于,“现在,太阳已经沉落。海和天浑然一色,难辨彼此。”太阳和海浪又走到了一起,但是“他们”已经没有了路易斯、奈维尔、没有了苏珊、罗达和珍妮,只剩下了伯纳德——或者伯纳德就是“他们”。伯纳德老了,那是有轮廓有重量有深度的存在;伯纳德讲述了许多小、爱情、死亡的故事,但是没有一个故事是真实的;伯纳德回忆憎恶情欲的路易斯、残酷无情的罗达、无法和人相处的苏珊、渴望秩序的奈维尔、用吻打乱了一切的珍妮和路易斯……他们已经不在,但是他们还在场,点点滴滴都变成了人生的交响乐,“很难把其中的某一个单独分离出来,或是把总体的效果讲述出来——这就又像是在谈论音乐。这是多么美妙复杂的一曲交响乐啊,包含着和谐音与不谐和音,包含着高音部和复杂的、时而低沉时而昂扬的低音部!”
但是走到人生的终点是不是就是死亡,像珀西瓦尔一样?生活是愉快和美好的,星期一之后是星期二,那么人生不是循环,不是轮回,而是继续前行的方向,收拾碎片,聚拢故事,收集感悟,“凝聚起我的力量,挺起身,面对敌人。”一切都是为了像海浪那样完成“永恒的复兴”,在海浪拍岸声声碎的结局中,伯纳德之人生,之故事,之言说,之辞藻,就是海浪本身,它开启的是和太阳升落无关的道路:
那是死亡。死亡就是那个敌人。我跃马横枪朝着死亡冲了过去,我的头发迎着风向后飘拂,就像一个年轻人,就像当年在印度骑马驰骋的珀西瓦尔。我用马刺策马疾驰。死亡啊,我要朝着你猛扑过去,决不屈服,决不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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