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10《萨拉戈萨手稿》:好像除不尽的数学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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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旅店,一扇门,进入一个旅店,打开一扇门,进入一个旅店听说两姐妹住店的信息,打开一扇门看见她们就站在门外——里和外,进入和出去构成了文本的双面呈现,构成了对文本的双向阅读,在阿方索发现、大叫以及扔下书的行动中,沃依切赫·哈斯已经注解了对故事的解读方式:阿方索是在“看见”中完成了最后的命名:打开门看见了她们,是将听说的传闻变成了现实;看见她们是在镜子外和镜子里,一种镜像又将现实变成了传说。从传闻到现实,从现实到传说,在不断抵达和返回中,阿方索作为一个阅读者始终站在别处,在没有进入她们故事的外在世界里,阿方索可以大叫,可以扔掉书,可以离开,现场始终是他者的存在,那么,当阿方索成为阅读者,是不是取消了他作为写作者的身份?他所写下的“萨拉戈萨手稿”是不是也变成了一个被消解的文本?

我也是一个阅读者。扬·波托茨基的小说在2020年完成了阅读,哈斯的电影在2023年完成了观影,小说和电影两种文本被阅读的时间相隔了三年,但是我作为阅读者的身份却是同一的,但是当如阿方索一样站在门外成为看见镜子的阅读者,大叫和扔掉书似乎也成为一种惊异的表现:对两种文本完成阅读,最大的疑问是:电影是不是仅仅是小说影像化的文本?一本936页的书对应于183分钟的电影,仅仅是完成了一次表现形式的转化?答案当然是否定的,936页的小说就是小说,183分钟的电影就是电影,同题的背后是两种文本,而哈斯更是以缺省的方式让一部手稿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在小说构建的62天的故事里,电影似乎只是“短暂”地演绎了;没有提及卡巴拉秘法,没有说到秘法师的身份,没有被凸显的几何学家、犹太浪人;也没有阿方索在水漫矿井挖掘的考验,更没有提及他的勇敢最后获得的回报——在扔掉书大叫后拉下帷幕的哈斯,显然去掉了更多背景的存在,也删除了命运走向荣耀时刻的主题。

对小说的改编,本就不需要忠实于原著,当然哈斯的缺省,在某种程度上是淡化了扬·波托茨基在其中建立的对宗教、信仰、理性和波兰命运的探讨,在以看见镜像为最后故事的终点,实际上也只是突出了对文本在结构上的可能性,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叙事方式就是嵌套,而嵌套建立的层级,都变成了不同身份的人的一种“言说”。阿方索要穿越莫雷纳山脉,前往打卡拉斯,目的就是加入瓦隆卫队成为卫队的队长,这是按照父亲的意愿完成的一次考验,所以整个故事就是一种成长,而在成长中他所遭遇的一切都变成了经历,哈斯把这些经历都通过说故事的方式得以展现,第一个故事就来自阿方索自己,他是在遇到神父的时候说起父亲的故事:身为上校的父亲曾经在前方作战,在和敌人的对决中身负重伤,在奄奄一息的时候发出了一句“誓言”:“为了一滴水,我愿意出卖灵魂。”女子顶着水壶走到他面前,然后为他送上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滴水,这个女子便成为了他的妻子。之后父亲得到了一笔遗产,于是带着妻子来到阿登山区得到了遗产,九个月之后阿方索诞生,父亲希望他成为“正人君子”,于是给了他这个任务。

这是阿方索讲述自己的故事,而这也是“萨拉戈萨手稿”中记载的第一个故事。他在神父那里说完这个故事之后,看到了哑巴帕什科,神父让帕什科讲述他的故事,这个哑巴便恢复了言说能力,于是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帕什科的父亲有权有势,在帕什科的母亲逝世之后,他娶到了新婚妻子卡米娜,而帕什科却爱上了卡米娜的姐姐伊兹利亚,父亲阻止了他,但是卡米娜却暗暗帮助帕什科,让自己的姐姐成为了帕什科的情人,甚至安排两个人在一起——小说原著中还有三个人睡在一起的情节,但无论如何,都变成了一种乱伦,所以帕什科被鬼魂缠绕,撒旦让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在这种罪恶面前,神父让他走进教堂,忏悔自己的罪过。

阿方索讲述的第一个故事是如何成为“正人君子”,帕什科的第二个故事则是关于欲望的罪恶以及救赎的行动,在阿方索遭到宗教法庭的人追捕,骑士唐·佩德罗帮助他来到了自己的城堡,在那里马队的阿瓦德罗到来,于是这个出生贵族的男人讲述了第三个故事,他的故事是关于自己的奇遇,“爱情其实都是雷同的……”但实际上从这第三个故事开始,哈斯借鉴小说中的结构,开始了嵌套连环的叙事。阿瓦德罗讲述的故事中出现了托雷多骑士,托雷多骑士讲述了自己的感情故事以及和人决斗的故事,阿瓦德罗又讲到了洛佩兹,洛佩兹讲述了商人父亲和银行家摩罗之间纠葛的故事,又讲述了自己来到马德里遇到女人伊蕾姿的故事,洛佩兹之后遇到了唐·罗科·巴斯克罗,为了让失意的洛佩兹重燃爱情的激情,他讲述了自己爬上梯子遇见法拉丝的故事,而法拉丝又和巴斯克罗讲述了自己引诱男人、丈夫雇凶杀死情人佩纳弗洛的故事……

导演: 沃伊切赫·哈斯
编剧: 塔德乌什·克维亚特科夫斯基 / 扬·波托茨基
主演: 兹比格涅夫·齐布尔斯基 / 伊加·琴布日斯卡 / 埃尔兹别塔·奇日弗斯卡 / 格斯塔·霍洛贝克 / 斯坦尼斯瓦夫·伊加尔
类型: 剧情 / 奇幻
制片国家/地区: 波兰
语言: 波兰语
上映日期: 1965-02-09
片长: 182 分钟
又名: The Saragossa Manuscript

从第三个故事开始,哈斯在电影的结构上清楚标注了“第二部”,而这第二部也成为了复杂的嵌套结构,从阿瓦德罗的故事到下一层的托雷多的故事、洛佩兹的故事,从洛佩兹的故事到下一层的巴斯克罗的故事,从巴斯克罗的故事到再下一层的法拉丝的故事,在不断衍生的层级故事中,嵌套就像是织起的密密网线,故事和下一个故事之间虽没有极强的因果逻辑,但是它们构成了一个统一体,这些故事也有了中心词,那就是爱与欲:托雷多说自己是一个罪人,因为同一时间有过三段恋情,“我要重新审视我的生活。”而他遇见的基督徒阿基拉,竟然和弟弟决斗,甚至决斗制造了死亡;洛佩兹喜欢感伤的爱情小说,沉溺在文学的世界里,来到马德里之后他遇到了伊蕾姿,开始让巴斯克罗帮忙接近伊蕾姿,让现实也成为感伤文学的一部分;巴斯克罗为了让洛佩兹重新树立生活的希望,讲述了自己从梯子爬进房间遇到法拉丝的故事,法拉丝坦言自己最擅长的便是吸引男人的目光,情人佩纳菲洛由此命丧丈夫之手,但是法拉丝并不就此罢手,在巴斯克罗爬窗进来之后他们也在一起调情,甚至在调情中窗户又爬进来一个决斗受伤、满脸是血的男人,在巴斯克罗慌忙逃离之后,法拉丝也将香吻给了这个受伤的不速之客;巴斯克罗当然也用同样的方法让洛佩兹寻找伊蕾姿的窗口,“每扇窗户前都该有一架梯子。”不想洛佩兹从梯子上摔了下来造成了重伤……

爱情有时就是欲望,欲望美其名曰是爱情,实际上在他们讲述关于爱与欲的故事中,嵌套是结构上的一种表达,在主题上当然也指向了阿方索的成长,和帕什科的故事一样,如何在罪过中寻找救赎,如何在引诱中坚守信念,而这和阿方索要成为正人君子、成为卫队长官的理想一样,实际上都简约为关于人的成长问题:帕什科得到了神父的救赎,托雷多也在忏悔中自新,洛佩兹和伊蕾姿更是在两位父亲的和解中最终在一起,而身为贵族的阿瓦德罗也看清了世间的种种诱惑。这是哈斯在嵌套中讲述的不同爱欲故事,其中涉及到信仰、勇气和经验,而扬·波托茨基在小说中则构建了更为庞大的叙说系统,在小说中有和绞刑架有关的黑色小说,有佐托讲述的盗匪故事,还有神怪故事、浪荡子故事、哲学故事,政治类故事,再加上埃瓦斯的百科全书目录,乌泽达家族的家谱、特拉斯卡拉的自然宗教等,各种奇闻怪事和惊险经历构筑了一个丰富多彩的文本,叙事类型的多样化使得小说成为一部用不同方言讲述的百科全书。

哈斯无法做到这一点,但是他设立嵌套式结构却有另外的哲学性意义。在阿瓦德罗讲述故事引出托雷多的故事,托雷多又讲到了阿基拉的故事的时候,阿方索就说:“我不知道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想象了。”故事在嵌套中形成了多声部的叙说,多声部取消了单一的叙说线索,所以阿方索感觉自己混淆了现实和想象、纪实和虚构的区别,而唐·佩德罗却认为,虚构和传说就像无限大和无限小的符号,“它们接近诗歌,更接近生活。”虚构和传说不是远离生活,而是接近生活,甚至就是生活本身,在这个意义上,唐·佩德罗是在提示阿方索,叙述的结构不是制造谜团,而是破解谜团。在巴斯克罗讲述法拉丝的故事后,阿方索更是被这个嵌套结构弄得晕头转向,“我完全被搞晕了。”唐·佩德罗也说:“这好像是一道永远除不尽的数学题。”阿方索似乎对数学存在着偏见,在他看来,数学和生活无关,但是德佩罗告诉他:“正是因为数学,阿基米德和牛顿都成为了神一般的存在。”

数学讲究逻辑,数学也建立逻辑,当一道除不尽的数学题编织了逻辑上的谜团,在某种意义上却是形成了一个解谜的出口,甚至精通这个逻辑谜团的数学家成为了神一般的存在。神是上帝,是主宰,神的意义就是言说,言说而成为世界,但是当数学家也成为神一样的存在,那么数学本身也构成了言说,而不同故事的言说,嵌套式的言说,就变成了另一个上帝,而这或者就是哈斯在电影中要表达的主题,在信仰崩塌,在信念迷失,在道德受到挑战的时候,对宗教的怀疑,对上帝的否定,是不是可以通过这个被嵌套在那里的数学题得到解读,唐·佩德罗正是沿着这个想法对阿方索说:“人不可能创造一个没人能解开的谜题,应该从新的角度出发寻找出路……”新的角度是什么?新的出路又在哪里?从法拉丝的故事中退出,从洛佩兹的故事中退出,从托雷多的故事中退出,从阿瓦德罗的故事中退出,“那个决斗打败两个对手的人就是你的父亲。”阿瓦德罗告诉阿方索,这就是一次返回,而阿方索也穿上衣服,骑上战马,离开了城堡。

《萨拉戈萨手稿》电影海报

故事讲完了,故事结束了,退出就是拆解嵌套的层级结构,就是在数学中寻找新的出路,就是在神一般的存在中选择新的方向。当嵌套结构自动回归到阿方索的征途中,另一种循环模式才真正抵达了阿方索的成长里,那就是梦醒回到现实。在阿方索和同伴遭遇补给苦难的时候,阿方索独自一人走进了本塔克马达这家旅馆,一个黑人女子将他带到了密室里,在密室里他看见了床上的两个女子,女子自我介绍说是来自突尼斯的穆斯林姐妹,一个叫艾米娜,另一个交姿蓓达,两个人说起家族的故事,认为阿方索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个真正的男人,于是她们决定嫁给他,共侍一夫,当阿方索正想和两人拥抱时,她们让他接受预言者的法则:我们只在梦中出现,必须保守秘密。

良宵美酒之后,阿方索醒来发现根本没有漂亮的穆斯林姐妹,没有美酒,没有密室,只有身旁的骷髅,觊觎他的秃鹫,以及被吊死的异教徒。这是阿方索的第一个梦,后来阿方索遭遇了宗教裁判所的追击,他们给阿方索戴上了面具,在接受审判甚至刑法的时候,阿方索被人救起,打开面具他看到了两个女人,两个女人也像艾米娜和姿蓓达一样都要嫁给他,但是阿方索从第一个梦中得到启示,他拒绝了这一要求,于是被宣布将被吊死,但是,这却也是一个梦,醒来阿方索发现自己依然在第一个梦醒来的地方,骷髅、秃鹫和死去的异教徒没有任何改变。在听说了不同的人讲述的嵌套故事之后,阿方索离开城堡,再次回到了本塔克马达,还是拿灯将他引入的黑人女子,还是那间摆满了美酒和水果的密室,还是艾米娜和姿蓓达,一切像是重复,但是在两姐妹之外却还有和他讲述帕什科故事的神父,神父告诉他,一切都是计划,帕什科是一个杂技演员,两姐妹真的要嫁给他,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是高米勒家族的人,这一场婚礼就是为了延续高米勒家族的香火。

第一次的梦境里没有故事,只有穆斯林姐妹对他的诱惑,而他们看到阿方索脖子上的信物时,宗教在这里有了冲突,“我向我母亲承诺过,永不会与它分离,我的每一句诺言我都会信守到底,对此你们不必怀疑。”但是这切好证明他的身份;第二个梦是关于帕什科所犯下的罪,阿方索完全是旁观者,也是在宗教意义上阐明了救赎的意义;而第三次,阿方索再次面对信仰,但是高米勒的家族故事又让一切变成了计划,穆斯林成为魔鬼或者就是梦境的一部分。但是当第三次阿方索被要求闭上眼睛喝下了酒,睁开眼所有人都不见了,走出去才是那面照出了两姐妹的镜子,镜像般的存在就是另一个梦境——阿方索再次醒来,依然在山谷中,依然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但是这一次阿方索没有退缩,没有害怕,他的手上拿着的是一本书,这是神父让他继续写完的“萨拉戈萨手稿”。

文本没有成为梦境的一部分,文本成为穿越现实和想象的证明,文本当然也像除不尽的数学题,当阿方索终于记下了“萨拉戈萨手稿”的全部,他是真正的言说者,站在故事讲述和阅读之上的写作者,像神一般存在。但是哈斯在命名阿方索成为成长中的作者的同时,一切又变成了他的计划:无数个故事嵌套构成了文本,阿方索成为了作者,在他上面则是名叫扬·波托茨基的作者,但这不是文本的最高层,小说变成电影,电影的文本永远有一个站在最高处的作者,他就是用183分钟讲述了“好像一道除不尽的数学题”的作者,沃依切赫·哈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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