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10 《自然之子》:死在回忆到达的地方
达到之前是离开,离开孤寂的房子,离开冷漠的住所,离开病态的“老人之家”,离开是一种向外延伸的引力,它的终点却是为了到达,到达风光无限的大路,到达隔离大陆的小岛,到达无人打扰的记忆之地,而当身体和心灵到达之后,死亡便成为最后充满自然意义的归宿,尘归尘,土归土,在迷雾的世界里消失于一扇打开的门。
对于78岁的老人索勒格尔来说,离开和到达是两种完全相反的过程,一种是被迫迁徙,一种是主动选择,而在这被动和主动交错构筑的人生历程中,那个门外的世界总是以变异的方式让他明白什么是归宿。离开三部曲,一个人的索勒格尔,似乎是被人推向了孤独的世界,所以这样的世界是人为的,它立于自然的对面。当妻子早在三年前去世,在那个屋子里,他已经孤独地生活了三年,每天总是一个人放羊,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以及一个人吃药。所以索勒格尔第一步的离开,是为了告别那种孤寂的生活。
他把家里的所有羊都卖了,在众人注目中,在男人的帮忙下,他小心地将几十头羊赶上了车,而当这些羊都离开之后,他的世界更多了一份孤独;还有那一只陪伴他的狗,如此忠诚,如此贴心,即使索勒格尔拿着被报纸裹着的枪,即使他朝它的头上开了一枪,小狗也没有发出痛苦的叫声,更没有奋力挣扎,安静且平静地死去,像是早已经知道了应该发生的一切。而索勒格尔将小狗打死之后,走向山坡,把它葬在一个可以看见风景的山坡上。
| 导演: Friðrik Þór Friðriksso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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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他走进女儿的家,对于他来说,更是无声的冷漠,门禁系统的对话者是外孙女,索勒格尔是自己报了“外公”,而在里面的外孙女再无回答。通过长长的走廊,门打开里面出来的是女儿、女婿和外孙女,但是除了惊讶,却无惊喜,索勒格尔更像是一个闯入者,闯入了三口之家的独立系统,闯入了被解构的亲情世界。一只钟,一个箱子,是他全部的东西,当他在外孙女的房间里取下那副挂着的照片,取而代之的是死去妻子的画像,那一刻他也许用这样一种取代的方式希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那些提醒他慢慢老去的时间,那个陪伴他多年的妻子,都是他的世界最宝贵的东西。
但是,这个家却早已对他冷漠,吃早饭时外孙女播放的强劲摇滚让他无法忍受,外面修路的吵闹声让他烦躁不安,而外孙女甚至对他大喊大叫,“谁把我的照片拿掉了?那个丑女人是谁?”像是在声讨眼前这个长辈,而在外孙女愤怒的眼神中,在女儿和女婿冷漠的目光中,索勒格尔体会到的是一种排挤的力量,所以当女儿终于开口对他说:“你在家里没得到足够重视,也许该去有专业陪护的地方。”他根本没有反对,他知道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家里,他本来就是一个应该离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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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之子》电影海报 |
老人之家,是索勒格尔离开的第三步,这是老年人聚集的地方,是有着专业的陪护,但是与其说是“老人之家”,不如说是“病人之家”,护理人员看着每一个老人,都像对待病人一样,那种眼神是一种隔离,是一种歧视。那个79岁的斯特拉总是被护理人员架着回到房间,作为重点看管对象,她一直想离开这里,而当离开变成了“逃跑”,意味着在她内心需要的是一种抵达。她时常讲的一句话是:“我不需要你们替我做主。”也就是说,她想自我选择,而自我选择在这里几乎像是一个童话,被安排吃饭,被安排聊天,被安排睡觉,一切都没有了自我选择,一切都变成了对病人的监视。“他们盼着我们早点死。”“病人之家”最后也变成了“死人之家”,那个晚上,在睡梦中的索勒格尔听到了房间另一个老人的呻吟,他是哈尔多尔,对于自己的病情,他说:“等一下就好了。”但是当索勒格尔给他拿来了水,送到他嘴巴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死去了。
一个原本把“老年之家”的生活说成“老男人也有春天”的老人,以这样一种猝然的方式走向了死亡,尽管没有最后的痛苦,尽管护士在他死时说:“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但是对于索勒格尔来说,这一刻见证的死亡,是刻骨铭心的,甚至在哈尔多尔身上看到了自己无法逃脱的死亡,猝然而至。而哈尔多尔的悲剧更在于他的死也是孤独的,索勒格尔以为他有孩子,有家属,但是护士说:“儿子?或者也只是想象出来的。”所以在死去的哈尔多尔身上,索勒格尔想到了不久之后的自己,在没有女儿送别的情况下,他也成为一个被想象出来的老人。
离开住所,是为了离开一个人的孤独,离开女儿的家,是为了逃避一种伤人的冷漠,而最终他决定和斯特拉一起离开“老人之家”,是为了避免一种悲哀的想象生活,而他最终拉起了斯特拉的手,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曾经相识,曾经在这里进行过简短而有限的对话,另一方面是斯特拉对他说过:“在过去的乡村生活里,我们曾跳过几支舞,真希望自己现在还在那里,希望我们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希望父母的墓园成为我安眠的地方。”这其实是一种理想,回到过去,回到青春,回到充满温馨的世界,回到乡村生活,回到大自然。而这种理想,在索勒格尔看来,就是一种离开之后的抵达,是一种被迫之后的主动选择。
终于决定真正离开,终于希望真正抵达,他和她,一起去买了旅行要穿的鞋;他和她,一起取走了银行里的所有存款,然后将账户消号;他和她,趁着护理人员不注意,偷偷溜出了“老人之家”,走向了一种必须抵达的生活。一个人变成了同样方向的两个人,一双手变成了相互搀扶的两双手,对于他们来说,拥有的并非仅仅是爱情,而是相契的灵魂——当他们看见街上一对男女在路灯下释放着欲望,斯特拉鄙夷地说了一句:“真是肉欲丑恶的体现。”在他们看来,当经历了孤独,经历了冷漠,经历了病态,也就意味着把物质的一切都抛弃了,而留着的灵魂世界里,他们并不是逃离,不是无家可归,而是用一种信念指引,走向了抵达之路。
抵达是一条风光各异的路,他们偷走了路边的吉普车,一路向西,经过了被月光照着的山坡,经过了年轻人举杯狂欢的酒店,经过了能听见大海涛声的大海,也经过了篝火映照的那一个冰川之地,月光和酒,歌声和火,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种风景,而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他们不表达爱,却充满了爱,他们不显露激情,却满身是激情。当斯特拉去见一个老朋友,当朋友听说他们的计划,大为吃惊:“你们一直向西,像年轻人一样,真是勇敢!”向西而抵达,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是一种闯入了,而是一种融入,当在草堆上过夜的时候,斯特拉抬起头看到了月亮,她问索勒格尔:“不知道这月亮是不是还和以前的一样?”
时间在改变,人生在变老,但是那向西的方向里有激情,有勇敢,有回忆,也有爱。终于他们登船离开大陆,终于他们在大雾、冷风的世界里走向更隔绝的地方,那里有成群的海鸟,有高耸的悬崖,有拍岸的海浪,甚至有一个裸体的女人,“她只是个鬼。”索勒格尔说。这是一个鬼斧神工的世界,这是远离现实的地方,终于他们到达了那小岛上的红色房子。在火光中,斯特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而索勒格尔也在劳累中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这就是抵达的世界,斯特拉回忆起曾经年轻时的自己,回忆起大伙劳动捕鱼的场景,回忆起抱着孩子的女人,回忆起玩耍的孩子,回忆起抽着烟斗的男人,回忆起被海水冲来的木头,回忆起运输木头的马匹,回忆起马匹走时留下的深深印痕……走进回忆,唤醒记忆,斯特拉一下子感觉自己不再年老,她收获了比时间更丰富的东西。但是,她却死在了沙滩上。当第二天睁开眼睛的索勒格尔走出房子,在海滩上发现了死去的斯特拉,他并没有惶恐,也没有悲伤,因为他知道,斯特拉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不被改写的记忆世界,而只有在这个地方死去,才是一生最后的归宿。
他为她制作棺材,他把她埋葬在满是花草的地方,他为她祈祷,然后一个人沿着沙滩,沿着石头,沿着没人走过的路,赤着脚走向那一处废弃的建筑,他下跪,他祈祷,他走向属于自己的归宿:那迷雾的世界里,他蹒跚地走向一扇门,两边的架子已经破败,但是竖立不倒,渐渐地,在大雾浓起的时候,他消失于这一扇们之中,消失于这片大地,消失于最后的生命。
也消失于现实,那时,在他的身后是一家直升飞机,是直升飞机上注视他的人,而当一切都消失的时候,其实像是对于这个直升机喧闹世界的告别。而在直升飞机之前,在那个废弃的建筑里,还出现了一个穿着得体的男人,戴着围巾,穿着皮鞋,面露微笑,甚至也将手抚摸索勒格尔那双受伤流血的脚,但是索勒格尔没有和他说话,而是以坚决的态度离开了他。一种现代文明的象征,而他对于走向记忆之家的老人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闯入者。所以,索勒格尔必须消失,消失,神秘的消失,其实在索勒格尔的抵达之路上,出现过两次,一次是两个人开着那辆偷来的吉普车,身后是追捕他们的警车,一刹那,连同车,他们都不见了,当两个人以奇异的方式消失于人们的视野,的确以一种玄幻的方式保留了他们抵达的完整性,而这次,索勒格尔在迷雾中消失,也是保留了一个生命的完整性,他们在警车、直升机组成的现代生活中消失,他们在警察、飞行员的目光中消失,无疑是一种拒绝的态度,拒绝被打扰,拒绝被发现,拒绝成为他们看见的人,拒绝打破完美的回忆。
消失也是一种死亡,斯特拉死在满满的回忆里,死在只属于一个人的世界里,而索勒格尔以消失的方式归于沉寂,归于死亡,也是以完满的形式走向人生的终点,走向灵魂的归宿,离开之后的抵达,拒绝之后的消失,在海浪中,在迷雾中,他们成为了自然之子,“只希望死后不要回来,再麻烦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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