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10 《钢琴课》:爱情在什么时候说话
海面之上的船只,海面之下的钢琴,船只之上的爱人和女儿,船只之下的音乐,以及,与爱人和女儿回家,或者,永沉海底。上和下,仿佛被隔开的两个世界,但是,爱达却把绳子绑在了自己脚上,当那架沉重的钢琴像“棺材”一样,被推向大海的时候,当生命里奏出的音乐,向着大海深处走向寂静的时候,爱达在被绳子绑敷的刹那,终于连接起了钢琴和生命,连接起了上和下完全不同的世界。
但是,当钢琴下沉,当身体下沉,当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把她带向永远的海底的时候,爱达终于开始挣扎,她挥舞着双手,她下蹬着双脚,甚至呼吸的嘴巴里喊出了救命的声音——越陷越深的世界里,其实是无法发出声音的,但是,爱达分明听到了自己渴望活下来的喊声,从心底发出,被自己听见。越来越强烈的挣扎,终于让她挣脱了那一双鞋子,终于挣脱了那一根绳子,也终于慢慢地离开了钢琴,离开了海之下沉寂的世界,她用一种自救和他人的解救,浮出水面,拉到船上,也返回到了生命的活着状态。
对于爱达来说,和钢琴同赴海底是一种预谋,她计划了一次死亡,可是为什么在沉入海底之后,又挣扎着要回了属于自己的生命?并非仅仅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在体验了那一种“死亡的滋味”之后,爱达其实看见了比死亡更有意义的东西,那就是爱情,那就是说话,那就是走出封闭和孤独。“海底那么静,它会让我沉睡,像一首催眠曲,寂静无声,在深海的深处,全然静止。”那一架钢琴沉入了海底,它不是被埋葬,而是永远在寂静的世界里演奏自己,而爱达挣脱着离开它,是为了看见沉寂之外的世界,是为了体验静止之外的生命,只有在那艘有爱人,有孩子的船上,只有在这个重新寻找到自己的世界里,她才会重新让生命前行,重新让爱情说话。
| 导演: 简·坎皮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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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那架钢琴被爱达视为精神的支柱,曾经,不说话被爱达视为自己活着的唯一状态。六岁不再讲出一句话,对于爱达来说,是对这个世界苦难的一种态度,消极而悲观,自我而封闭,“你听到的是心里的声音。”可是,谁能听见她内心的声音,没有了丈夫,就是没有了和爱有关的记忆,只身陪伴年幼的女儿,却也无法理解她内心的想法,她用笔写下那些话,她用女儿传递信息,对于她来说,这一切也只不过是一种工具,唯有钢琴,唯有弹奏,唯有音乐,才能让她感觉自己应该活下去,也唯有音乐,才能让她找到慰藉,才能让她发出声音。
而这样一种象征性的生活,注定是痛苦的,“琴声诉说一切”其实就是一种逃避,当和女儿远赴澳大利亚,当钢琴被放置在海滩上而无法搬走的时候,守着钢琴的爱达在近乎疯狂的生命中拒绝和被人对话,甚至把再嫁的丈夫斯图尔特当成一个敌人,他没有将钢琴和行李一起搬回家,为了那八十亩土地,他用钢琴进行交易,而当土著男人贝因把钢琴送回去的时候,他又害怕自己失去那交易得到的土地。所以对于眼前的这个丈夫,爱达从来都是敌视的,穿越原始森林,踩着泥泞的道路,在这条“艰苦旅程”中,爱达几乎不理睬斯图尔特;当斯图尔特要用钢琴交易的时候,她几乎死死守住钢琴,表达着“钢琴是我的”的呼喊;而在没有钢琴的家里,她甚至把桌子当成是钢琴,用手指触碰桌面;而当被斯图尔特软禁起来的时候,她又用一种被女儿形容为“梦游”的方式疯狂弹奏着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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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课》电影海报 |
可以说,因为对于钢琴的疯狂占有欲望,她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因为对于钢琴近乎精神支柱的定义,她活在一种偏执的状态里。而实际上,爱达这种通过钢琴表达心声的做法,是文明对于野蛮的一种敌视。那些土著人会在海滩边当中撒尿,他们会把钢琴叫做“棺材”,而按照女儿的说法,爱达认为,大部分人说的都是废话,所以在这个野蛮、世俗、充斥着废话的世界里,唯有自己的精神世界是富有的,是不可替代的,是至高无上的。而丈夫斯图尔特,在他看来,无非也是物欲的代表,他的所有目的都是为了土地、财富,他的所有做法都是为了交易。
也正是这种敌视,她封闭了自己,永远不和别人讲话,永远生活在自我世界里,永远抗拒着他们的规矩和做法。而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永远在弹奏钢琴时露出微笑,永远穿着那象征复富贵的衬裙,即使踩在泥泞的路上,永远只允许摸别人的身体而不允许斯图尔特抚摸自己。而在自我封闭的世界里,她不仅把钢琴当成唯一的精神支柱,而且把钢琴当成一切的规则,凡是不喜欢钢琴不尊重音乐都被视作野蛮,而只要对钢琴对音乐有那么一点关注,在她看来,都可以对话。
所以在被敌视的斯图尔特之外,在世俗的婚姻之外,爱达遇见了另一个男人贝因。斯图尔特是一个殖民者,应该来说更接近一种文明,但是因为金钱至上的原则,使得他成为另一种野蛮的代表,而身为土著的贝因,一开始在爱达看来,也是一个远离文明的人。甚至即使他答应带她去看海滩上的钢琴,即使他想要她教他钢琴,爱达也认为他根本学不会,永远是野蛮的土著。但是贝因却喜欢上了她,继而接近了钢琴。无论如何,贝因从一开始只不过是将钢琴当成是一种释放自我欲望的手段,他用八十亩的土地和斯图尔特交易,他用一次一个琴键的条件让爱达天天来他家里弹琴,所有的一切都和音乐无关,和爱情无关,和文明无关。
第一次,他亲吻了弹琴的爱达后颈,爱达惊慌中站立起来,琴声戛然而止,贝因伸出一个手指,一次一个琴键的交易就此拉开,对于爱达来说,她希望能重新拥有这本属于自己的钢琴,而对于贝因来说,他则能在爱达每天的弹琴中获得一种满足。所以第二次,她来了,他让他把裙衣拉上去,高些高些再高些,她这样做了,而他俯身下去,盯着她的裙底,或伸出手抚摸着;又一次,他叫她脱下外衣,要看她的手臂,她犹豫甚至拒绝,他提出一次可以换两个琴键,她终于答应,他也把自己的外套脱了,然后抚摸她的手臂;又一次,他伸出五个手指,一次五个琴键,条件是躺在他的身边,在五个琴键的诱惑下,她也终于躺下……
可以说,这样的交易完全和音乐无关,只不过是呈现着最原始的欲望,但是对于爱达来说,从一开始的拒绝到后来的犹豫,再到更进一步的同意,她完全是为了拿到属于自己的钢琴,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却发生了微妙的关系,在一次宗教演出时,贝因是坐在爱达的身边,他的目光中还是有着一种占有的欲望,但是后来贝因却要将钢琴还给爱达,也不要那块土地,这是一个转折,因为他甘愿放弃交易的机会,甘愿收敛自己的欲望,对于爱达来说,仿佛看见了一种远离暴力的节制,“我觉得自己像嫖客,我是想要关心你,而如果你不带感情色彩来我这里,那么请你离开。”一种理智的控制,在爱达看来,何尝不是一种文明?而那一次,当爱达在一个人的时候,弹奏钢琴,却下意识的回头,但是身后却没有贝因。
那回头的动作仿佛是一次自我暗示,她在寻找身后的贝因,寻找身后的听者,寻找身后的理智和文明,而空缺的现实,对于她来说,反而滋生了一种将位置填补的渴望。所以在丈夫暴力地将他们软禁起来的生活中,在用赤裸裸的金钱交易的现实里,爱达看见了那一种和精神有关的冲动,她主动寻找贝因,主动投身于他的怀抱,主动献出了自己的身体——当贴上和钢琴有关的标签时,爱达疯狂地想要获得这种爱,在她看来,这就是一种和精神一样重要的爱。而这种爱是反伦理、反道德的,终于被房子外的斯图尔特看到。
两个男人在爱达的世界里泾渭分明,一种是文明,一种是野蛮,一种是精神之爱,一种是肉体之爱。当她用一个琴键铭记那一段爱的表白:“吾爱,我的心是你的。”实际上就是把这种冲突公开化,斯图尔特恼羞成怒,他抓住爱达,将她压在树丛中,而爱达在这种暴力面前挣扎着,但最终斯图尔特的那把斧头将爱达的那个手指生生砍了下来。从压在身下的准强奸行动,到用锋斧砍下弹钢琴手指的毁灭行为,斯图尔特的殖民本性暴露无遗,而这也将伦理、道德甚至肉体上的爱完全解构。而斯图尔特在最后的暴力面前,最纠结的一个问题是:爱达有没有和贝因说过一句话。
为什么一句话的意义那么重要?在那偷窥的时候,斯图尔特仿佛看见爱达的嘴唇在动,而她附在贝因耳边的举动就是一种言说的开始,虽然贝因一再否认,但是这种言说并不是单纯的发声,它的意义在于将封闭的内心世界展示出来,允许别人进入,允许别人听到。而爱达用一个琴键铭记了一段爱,用一个手指为爱付出了代价,她的封闭世界真的已经打开了,但是这种爱,不管是对于爱达,还是对于贝因,也还是建立在钢琴的标准之上,建立在封闭世界突然释放的冲动中,建立在暴力折磨背面看见的理智里,而真正的爱,并非仅仅是对于一架钢琴的喜好,并非是废话世界里的箴言。
只有挣脱这一种绝对精神化的象征,只有真正体验了“死亡的滋味”,只有在下向的过程中有了向上的力量,或许才会有一种真正的爱,才会抵达需要表达和说话的内心,钢琴永沉海底,在寂静中抵达永恒,而爱达挣脱了自我桎梏,在返回生命的本真状态中,开始学会爱,开始学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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