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20《女鹿》：你把仿品当成原作了
这是一个完全开放的结局：杀死了芙蕾德莉卡之后，房间里只剩下槐一个人，当电话响起，她以芙蕾德莉卡的声音对保罗说：“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不久之后，保罗开着车来到了芙蕾德莉卡的住处，他进入大门，他径直上楼，他似乎满怀着爱的激情期待两个人的夜晚——电影就此走向了终结，当故事在这个似是而非的点上结束，克洛德·夏布洛尔仿佛设置了如槐的名字“Why”一样的疑问：为什么槐会以死去的芙蕾德莉卡的名义邀请保罗赴约？保罗急匆匆赶来是为了见芙蕾德莉卡还是槐？
Why的疑问背后是夏布洛尔对于结局明晰性的舍弃，更像是对问题本身的消解：在这个没有为什么的结局前面，不管是死去的芙蕾德莉卡，还是取代她的槐，房间里到底是谁并不重要，对于保罗来说见谁也都不是最重要的，甚至保罗来到这里是不是会有危险也在夏布洛尔想要解开的谜底之外。而这又带来新的Why：为什么槐要杀死声称自己爱着的芙蕾德莉卡？槐匆匆赶来见芙蕾德莉卡，她离开芙蕾德莉卡留给她住的那间大房子，原因是一个人太孤单了，“我的脑袋里总是有叫喊声，有争吵声，但仅仅是叫喊，仅仅是争吵，它们让我厌倦，我必须找别人……”芙蕾德莉卡无疑是驱逐孤独的别人，“我要和你在一起，和你们在一起，留下我吧！”这是槐发出的请求，不想孤单，所以要寻找陪伴，芙蕾德莉卡带给她的是暧昧的爱，保罗带给她的是曾经的爱，她的到来是要复活这两种爱，但是在芙蕾德莉卡和保罗已经像情侣一样在一起的爱，她又属于第三者——所以，她们处在极其微妙的关系里，终于当芙蕾德莉卡说槐是“多余的人”，槐拿起了那把刀刺向了芙蕾德莉卡，然后自言自语：“我们长得太像了，一样的皮肤，一样的头发，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口味……”
这看起来就是一个取代的问题，和六年前的《魔鬼的眼》一样，夏布洛尔设置了一个从相异到相似的“取代”故事，但是和《魔鬼的眼》揭示战后一代的宏观视野相比，《女鹿》更多在精神分析层面：槐似乎一心想要成为芙蕾德莉卡，曾经在大房子里的时候，她就独自一人对着镜子化妆成芙蕾德莉卡的样子，连芙蕾德莉卡右侧的那颗并不明显的黑痣也没有遗漏，而这次，她索性在杀死芙蕾德莉卡之后，让原型真正小时，才能让自己完全变成另一个芙蕾德莉卡，最后她以芙蕾德莉卡的名义邀请保罗。取代而成为芙蕾德莉卡，这是增殖的自我，这是镜像的他者，这其中有着明显的异化色彩，而夏布洛尔采用镜像的“取代”方式，让死亡发生，让取代完成，是不是仅仅是为了得到保罗的爱？
这个原型和取代者的游戏其实在两个人相遇之后就已经展开了，槐是街头画的作者，芙蕾德莉卡看到后给了她500法郎，然后两个人聊天走到了一起，当它们经过一个报刊亭时，芙蕾德莉卡看到了出售的商品，两张在她看来一模一样的画作价格却完全不同，一个是15元，另一个则是100元，芙蕾德莉卡问老板，它们有什么不同，老板说：“一个是原作一个是仿制品。”有趣的问题并不在这里，当芙蕾德莉卡拿起一张问：“我看不出来这是仿制品。”老板带着有些鄙视的语气说：“不，另一个才是。”也就是说，当时芙蕾德莉卡拿着的并不是仿制品而是原作，但是外行的她却当成了原作。
| 导演: 克洛德·夏布洛尔 |
这是一种混淆，“另外一个才是”指向的就是这种被取代的残酷现实：不是仿制品比原作更差，而是原作被仿制品取代了。那么，在芙蕾德莉卡和槐之间，谁是原作谁是仿制品？夏布洛尔并不打算严格区分原作和仿制品，他甚至故意制造了含混性，正是这种含混性，当原作被仿制品取代，看上去却是原作是仿制品。槐是街头画的作者，像是没有居所的流浪者，是芙蕾德莉卡邀请她去了自己的公寓，让她洗澡，并且留她住下来。芙蕾德莉卡是屋子的主人，是原作，槐是客人，是仿制品，但是这种区分在两个人暧昧关系发生时完全失去了区分的意义：在洗澡的时候，芙蕾德莉卡端来咖啡给槐，槐却说自己要起来了让芙蕾德莉卡走开，“我们都是女人。”芙蕾德莉卡说完这句话就是拒绝走开，在同为女人面前，身体根本不具有隐私性，但是槐拒绝了，芙蕾德莉卡只好走了出去。而当槐穿好衣服出来，芙蕾德莉卡却撩起了她的衣服，抚摸着她的小肚，而槐也根本没有躲闪，于是暧昧的关系发生了。
暧昧当然是一种含混，同为女人去除了身体的隐私，也将爱变成同一性的存在，所以在这一层面，谁是原作谁是仿制品的区分已经失去了意义。而当保罗出现，当一个男人的目光穿透了正在吃苹果的槐，所谓的爱欲降临，在两个人在一起的夜晚，保罗在湖边吻了槐，他们又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晚上。但是槐的这一举动让芙蕾德莉卡产生了某种嫉妒的心里，在第二天保罗和槐已经说好下午三点的约会，但是芙蕾德莉卡却找到了保罗，两个喝完酒后保罗没有赴约，在芙蕾德莉卡“抚摸我吧，吻我吧”的需求中，保罗反而和芙蕾德莉卡在一起。之后芙蕾德莉卡向槐宣布，自己和保罗将去巴黎，从巴黎回来之后，芙蕾德莉卡又向槐介绍在巴黎的快乐时光，她甚至以“恋爱”命名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从此，槐成为了他们故事的看客。
所以在这个过程中，原作和仿制品似乎又发生了变化，槐和保罗的故事在芙蕾德莉卡之前就已经发生，虽然他们不是以恋爱的名义发生，甚至保罗轻易取消了约会，也认为自己并没有爱上槐，但是芙蕾德莉卡明显是在故事发生之后，怀着一定的嫉妒心而参与进来，它的结果是让槐变成了旁观者。这是一次并不明显的取代，当芙蕾德莉卡和保罗享受爱情生活，槐似乎也没有多少的敌意，有过忧伤的她也很快以笑容化解。但是她和芙蕾德莉卡之间的关系却走向了更为含混的状态，她们之间的暧昧关系似乎也结束了，而这种结束同是引发了三个人关系的不确定：当三个人手拉着手的时候，槐说的是：“你们两个我都爱。”而当芙蕾德莉卡和保罗离开的时候，她又躺在那张大床上，似乎她又以取代的方式成为了芙蕾德莉卡。
《女鹿》电影海报
两个女人的暧昧，在保罗出现之后变成了一种取代，那么是芙蕾德莉卡取代了槐，还是槐取代了芙蕾德莉卡？或者说，在三角关系中，槐是想要和芙蕾德莉卡在一起还是想和保罗在一起？当最后槐找到芙蕾德莉卡的时候，芙蕾德莉卡在吃惊之余对槐说：“我爱你，为了你，我要跟他在一起。”而槐却说：“我嫉妒，为了得到你的一切，我要跟他在一起。”于是在名为嫉妒的心理作用下，那把刀插进了芙蕾德莉卡的身体，抹去了芙蕾德莉卡然后邀请保罗来这里，实现了“我要跟他在一起”的愿望，似乎又回到到自己才是这个故事中原作的地位。
原作有时像仿制品，仿制品有时超过的原作，所以它们之间总是处在被取代的暧昧关系中，而如果还有一个“他者”的存在，这样的暧昧关系就更是取消了明确性。但是在这个三角故事中，夏布洛尔似乎并不是在讲述嫉妒，也不是在表达感情的不确定性，这实际上是一个控制与被控制的博弈游戏。在街头作画的时候，富有的芙蕾德莉卡扔给槐500元的大钞，槐做完画蹲在地上拿起了这张前，这是一种高与低之间的身份差别，而在芙蕾德莉卡的公寓里，身为主人似乎也对槐有着控制权，在打牌的时候，芙蕾德莉卡在众人面前以走不开为由让槐给自己倒来啤酒。所以在槐看来，自己就一直是一个被支配的人，甚至在和保罗的故事里，自己也轻易失去了地位，所以她要改变这种关系，甚至颠覆这种关系，取代她成为控制者，才是槐想要的，所以她才会在保罗面前说：“芙蕾德莉卡什么东西都会借给我。”言下之意保罗也是芙蕾德莉卡的“东西”。
和芙蕾德莉卡的暧昧只是为了改变身份，和保罗的那一夜只是为了刺激芙蕾德莉卡，最后杀死芙蕾德莉卡才是为了真正取代她而拥有控制权，“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最后邀请保罗来房间，她也不是以芙蕾德莉卡的声音在勾引，而是以控制者的身份在说，控制芙蕾德莉卡，控制保罗，“Why”没有为什么，只有一个答案：“为了得到你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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