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17《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也不过是装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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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游,一直游,我想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站在堤坝上的余华对着身下的水说道,他既没有脱掉衣服进入水中游,也没有游到海水真正变蓝,余华的站立方式似乎是对“一直游”和“海水变蓝”的双重解构,而贾樟柯引用这句话表达知识分子的状态,是不是更像是一种行为艺术,而它的非实践性带来的另一个疑问是:如果一直游一直游,奋力地游,满怀希望地游,最后游到海水变蓝,是不是还会继续向着更深处更蓝的大海游?还是会折回重新上岸,站立中把“一直游”和“海水变蓝”看成是最后的虚构?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目的性似乎太过强烈,以致可能忘了当初为什么要出发,也会忘了在继续还是回来中做出选择。贾樟柯拍摄的这部纪录片,源头是2019年的一次笔会,这场名为“从乡村出发的写作”邀请了中国当代的作家群体,他们来到山西汾阳的小山村谈论文学与现实、城市与乡村。对于这次“文学季”的记录,贾樟柯通过第四章“回乡”和第五章“声音”来体现,“回乡”是文学季的母题,但是这些作家只是回到了一种符号化意义的故乡;“声音”更是碎片式的,从苏童、格非、李敬泽、阿来、吕新、莫言、张石山、叶兆言、于坚、欧阳江河、尹雪芸、韩东、西川,到之后讲述故事的余华、梁鸿,掠影式的群像,碎片中的声音,贾樟柯的记录只是为了表明他们都是“文学季”的参与者和嘉宾。“回乡”和“声音”可以看做是对“文学季”保存档案式的一种交代,而贾樟柯从这条线索进行延伸和拓展,提出了“新与旧”这一纪录片命题。

实际上,这种兼顾“文学季”和纪录片主题的做法,本身就显得尴尬,或者说,贾樟柯借“文学季”的机会思考“新与旧”这个主题,并非是一种成熟的考虑:从“文学季”主题的“从乡村出发”,如何能阐述“新与旧”?而且,“新与旧”所涉及的议题太过宏大,从马烽、贾平凹、余华和梁鸿构筑的四代人的写作,真的具有“新与旧”的代表性?很明显,纪录片的结构是松散的,人物更是有某种随机性,在无法有效聚合在“新与旧”的主题之下时,贾樟柯似乎只是想通过个体的叙述,完成一种管窥式的叙事,到最后,既不能深入到“新与旧”的母题,在浮光掠影中也无法完成“从乡村出发的写作”的终极意义。

新与旧,更显明的标签其实是出发和回来,出发是从乡村出发,回来也是回到故乡,那么,在新与旧、出发和回来,城市和乡村之间,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乡村是不同年代作家共同的出发点,马烽的女儿段惠芳回忆说1922年出生的父亲,在家道中落后和自己的母亲回到了汾阳大王村,大王村可以视为马烽真正的起点,之后马烽在抗战爆发后当兵,调到了剧团,去了延安之后考上了美术班,后来进报社开始了创作,1949年来到了北京开始专业写作。但是马烽为了写农村,开始了“回乡”式的转身,即使在岳父的反对声中,他还是回到了贾家庄——通过贾家庄还健在的老人宋树勋、武士雄等人回忆,“马烽来了”改变了这个曾叫做“烂塌摊”村子的贫穷和落后,马烽在这里进行治碱治水,从互助组到生产队,解决了土地产粮问题,农民们不再挨饿甚至还有余量,成为远近闻名的典型,而武士雄更是认为自己和老伴还是贾家庄最早自由恋爱的代表。

导演: 贾樟柯
编剧: 贾樟柯 / 万佳欢
主演: 贾平凹 / 余华 / 梁鸿 / 贾樟柯 / 莫言
类型: 纪录片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2021-09-19
片长: 112分钟
又名: 一个村庄的文学 / Swimming out till the Sea Turns Blue / So Close to My Land

马烽从这里出发又回到了这里,对于他来说,“回乡”不是一种简单的回返,它改变了贾家庄的面貌,它给这里的农民带来了新气象,当然自己的创作也结出了果实,1979年的《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就在这里完成。通过村民的回忆,通过女儿的叙说,马烽其实是不在场的,对于新与旧、出发和回来的认知也只是旁观者可能的注解。但是和马烽不同,贾平凹、余华和梁鸿则是通过自己的讲述完成了贾樟柯的这一“命题”。但是他们真的从乡村出发和回来是一次“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理想方式。贾平凹回忆自己小时候大家族有23口人,生活极为困难;读了小学后来不上课了,再加上父亲的成分,自己失去了继续学习的机会;后来在生产队劳动赚工分,兴修水利时因为自己能写几个字便进入了指挥部写标语,后来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大学毕业留在了西安,又读了西北大学进入了陕西人民出版社……从老家到西安,从没读完小学到上了工农兵大学,从写标语到开始创作,这就是贾平凹的出发,而出发之后则是他所说的回来,在80年代西方思潮影响下写作,感觉自己“像流寇”,于是回到了商洛,通过商洛看中国,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

贾平凹的叙述构筑了从出发到回来的轨迹,但是在他的情绪表达中,出发是一种“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召唤,而回来更多可以看成是一种无奈,在第八章以名字命名的“贾平凹”之后,则是第九章的“病”,也许贾平凹当初的出发就是带着一种病,回来也像是得病之后的回归,那幅“白眼观世”的书法透露出贾平凹冷眼旁观的不屑,但是 引自他的作品《带灯》中的那句话“书上说:你生在那里其实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所以故乡也叫血地”,则表达了贾平凹对“故乡”的复杂情感——回到故乡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归宿?这个问题在余华的讲述中似乎有了一个清晰的答案。余华的父亲在海盐从事灭杀血吸虫的工作,一家也搬海盐生活,喜欢看书的余华从那些缺页的小说中激发了自己的想象力,他自己“创作”了小说的结尾,恢复高考之后他考了两次都落榜,只好当了一名牙医,在工作之余开始了创作,按照出版社的等级不停地投稿,终于有一天接到了北京的电话,当时《北京文学》的编辑让他把投稿作品的结尾改得光明一点,于是余华来到了北京,改好的作品当然发表了,之后他调到了文化馆,又接到了出版社的约稿信,他对父亲说的是:“这就是出名的感觉。”

海盐是余华写作出发的起点,当他通过自己的努力真的游到了海水变蓝的地方,余华其实并没有回来,或者说,“故乡”对他来说不再是一个回归的终点,尽管他之后的很多作品关注的是普通人的“活着”状态,但是在地理意义上他对故乡是淡化的,而在精神意义上,他似乎也没有“回来”的向度,只是他感慨了一句,当经济大潮袭来的时候,很多人选择了放弃,他是为数不多还在坚守着的人——这也许可以看成是“不忘初心”式的回归。但是从余华的讲述中可以明显感觉到,他对于“一直有道海水变蓝”的渴望是如此的强烈:高考两次失利的打击背后是他想要挣脱的欲望,做牙医每天看那些“没有风景的地方”的嘴,他更是有一种想要逃离的感觉,写小说投稿最后被退稿的结局让他难受而压抑……在现实困境中,余华强烈想要的就是离开,出发变成离开的唯一选择,所以当他去了北京改稿难掩兴奋,当他感觉自己出名充满了自豪,在这样的兴奋和自豪中,他怎么还会回来?在大海蓝色的诱惑中,他怎么还会折回?——当贾樟柯在“余华”的篇章之后用“活着”来命名今日海盐街头的破败和萧瑟,似乎也在说明余华的回来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

《一直有道海水变蓝》电影海报

回来当然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原路返回,但是余华言语中强烈渴望地离开注定让回来变成了虚无。而对于梁鸿来说,她的出发也是强烈欲望的离开,母亲的中风,父亲的情感,姐姐的劳作,在梁鸿的内心里都投下了的阴影,“父亲一直是我的疑问。而所有疑问中最大的疑问就是他的白衬衫。”镜头里的那件白衬衫就孤零零挂在晾衣绳上。而当梁鸿“回来”,以完成《中国在梁庄》回来,她的写作是不是在回来中也只是那道阴影的投影?带着写作的回来也许也是一种回不来,14岁的儿子王亦梁在可以提供更好教育的都市学校上学,有想成为物理学家的理想,却没有完全学会梁鸿的那一口湖南话,只有在母亲一句一句的教授中,他才在镜头前完成了一次自我介绍。

乡村是什么?是贾平凹的苦楚回忆,是余华的逃离欲望,是梁鸿的家庭阴影,从乡村出发,他们的确开始了自己在精神意义上的写作,在强烈的“出发”意识中,回来反而变成了一种虚设,回来之后的乡村也只是一个被抒情的对象。乡村的确是他们出发的起点,但并不是精神回归的终点,他们从乡村出发的时候,是乡村的一个部分,但是最后他们却从乡村抽身,以过客和观望的方式将乡村变成了客体、对象,变成了文学化的存在,它们活在被引用的句子里:韩东说:“我觉得乡村就是现实。”于坚在诗中写到:“劳动使他高于地面,但工具比他更高。高举着锄头,犹如高举着劳动的旗帜……”而余华用文字击倒的正是怀乡的矫饰,“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即使有某种情感伴随着出现,也不过是装饰而已。”

“也不过是装饰而已”,因为出发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因为城市之后乡村就是一种想象,就像电影海报,那上面是“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诱惑,而倒转过来,则是天空之下的土地,是土地之上的乡村,或许只有在颠倒中故乡才会显现,只是太多的人选择了忽视,因为,“也不过是装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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