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20《愤怒的玩偶》:我们没有可跪拜的上帝
“La struggle for life……一些人获得新生,另一些人倒下了。生活就是这样。”
——《第四章 加略人犹大》
La struggle for life,西班牙语和英语的混用,翻译为“为了生活而奋斗”。语言被混用,它是一种解构,这也是作者罗伯特·阿尔特的写作特点,自学成才的阿尔特对自己创作的评价是“即兴的和非正规的”,他以解构的姿态对所谓的正规语系发出挑战,在语法的错误中,语言的混杂中,写作与传统的“好文学”相去甚远。当阿尔特选择“即兴的和非正规的”语言,当他挣脱了“好文学”的束缚,按照他自己的揭示,就是想用文字毁掉生活,用创作来羞辱自己——在小说中,他借“我”阿斯铁尔玩出了一个语言游戏,西班牙和英语混用只不过是游戏的表相,深层的核心就是在对语言进行混用时也揭露了这个社会的混杂,对自身羞辱时也羞辱了规则。
“为了生活而奋斗”,是积极的,是向上的,是从现实主义探究出一丝理想主义光芒的努力,但是最后这句话却跌落到生活的最底端,当有些人获得了新生,另一些人则倒下了,当有些人通过奋斗向上走,而有些人的奋斗却被向上走的人压在了下面,“生活就是这样”的宿命论就是让一切的奋斗都毫无意义,而当奋斗变得虚无,生活当然也充满了卑贱的色彩。在阿斯铁尔的“奋斗史”中,生活是如何一点点跌进深渊的,理想是如何一次次被解构的?小说分成四个章节,以“我”阿斯铁尔的成长经历为线索,通过理想、工作、生命和信仰的沦落,揭示了在“一些人获得新生”中“另一些人倒下了”的残酷现实,表达了“愤怒的玩偶”般破败的人生和“生活就是这样”的自我坠落。
《大盗》一开始就将理想和现实置于矛盾之中,看起来理想在现实之上,但实际上它永远是现实的陪衬。我在十四岁的时候被激起了对侠义小说的喜爱和渴望,那个激活我理想的是来自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的老鞋匠,这个老鞋匠是个驼背,脚还有点瘸,“而且,他瘸法挺别致,脚圆鼓鼓的,仿佛是骡子的蹄子,后蹄朝外。”这个人成为妈妈对我说的那句谚语的印证,“别靠近被上帝诅咒的人。”但是我却对他以及他的侠义小说充满了好感,这是一种“羞辱”的开始,被上帝诅咒的老鞋匠,和老鞋匠亲近的我,都是被上帝诅咒的人,那么上帝在哪里?其实上帝诅咒别人的时候,在被诅咒的人那里上帝也被诅咒了,就像我喜欢侠义小说而想成为大盗一样,这个理想的目的就是“掐死那些好色的长官”,在匡扶正义和保护寡妇的双重意义中指向属于我的理想,“这样,单身小姐们就会爱上我。”当我和恩里克、卢西欧小试牛刀偷来了钱,就可以围坐在咖啡馆的桌子上聊天,就可以让那些名门小姐对自己感兴趣;而在实施偷盗图书馆的时候,我内心总会想起那个叫艾蕾欧诺拉的女孩,“我爱过你的,艾蕾欧诺拉!啊!你要是知道,我有多爱你!”内心一遍遍重复就是要把这一切都献给她。
这就是“大道”背后的正义,这就是狭义背后的理想。于是我和十四岁时欺骗了糖果厂厂长的恩里克一拍即合,“我们都很想搞个恶作剧,都想成为罪犯,一举成名,永垂史册。”之后卢西欧也加入了,三个人成立了盗贼集团,取名“夜半绅士俱乐部”;去去弗洛雷斯或卡巴依托街区的街道上不住人的房子里偷,这就是一个正式的启动仪式……无论是“绅士”俱乐部还是启动仪式,都给了偷盗行为一种理想主义色彩,“在雨幕中逛街真是一种享受!我们陷在蓬松的靠垫中,点一支烟,将那些在雨中奔跑的人远远甩在后面,想象自己住在巴黎,或是雾都伦敦。我们无声地做着白日梦,宽厚的嘴唇露出微笑。”而在正式开始偷盗时,选择图书馆更是一种理想主义的行为——小偷怎么会去偷盗图书?在这里,阿尔特完全以反讽的方式构建了他们的偷盗哲学,偷盗不是犯罪,是对知识的渴望,偷盗不是罪恶,是实现灵魂净化的方法:图书馆里都是旧书的味道,阿斯铁尔还读起了《夏尔·波德莱尔的一生》中的句子:“我爱你,就像夜晚的穹顶。哦!悲伤的酒杯,哦!沉默的烧酒。”而现实中所谓的绅士,所谓的名门小姐也许从不读书,当然更不知道波德莱尔,不会读他的诗,而当阿斯铁尔对波德莱尔情有独钟,这种大盗式的生活更像是波德莱尔对巴黎的绝妙讽喻。
但毕竟是盗窃,恐惧无法抹去,当警察的哨声响起,三个人快速撤离,一方面,“在夜晚的寂静中,恐惧成为审判正义的同伙儿”,另一方面,代表正义的警察哨声一遍遍重复,“像是在空中交会的蛇”。终于没被抓住,但是第二天的报纸上刊出了凌晨事件的报道,这也宣告了大盗理想的结束,而恩里克却并没有完全放弃,“当然,这不是大家都能玩的游戏,但是我要继续下去,就算你们丢下我一个人。”在恩里克那间摆满了木偶房间的墙上,他的消瘦轮廓留在了那里,这也许就是“愤怒的玩偶”做出了决定,这个少年“继续下去”的故事直到第四章才出现,我遇到了多年不见的卢西欧,卢西欧说自己已经变成了侦探,他西装革履,手指上的假金戒指和领带上的白色宝石闪闪发光,这是卢西欧命运的改变?但显然,他不是警察而是侦探,显然他的珠光宝气都是假饰而不是真品。关键是我以为恩里克在阿苏尔区的汽车代理公司工作,卢西欧却说他在监狱里,这也是对第一章“我要继续下去”的理想的彻底粉碎。当卢西欧和恩里克在“大盗”之后再次和阿斯铁尔相逢,三个人其实都没有逃离生活的桎梏,甚至被陷得更深了,于是那句西班牙和英语混用的话就成了对生活的嘲讽,就变成了对自我的羞辱。
“大道”经历的终结,就是狭义理想的破灭,十五岁的阿斯铁尔在母亲的催促下开始找工作,他去了堂加埃塔诺的“洞穴书店”,除了在书店之外,还要拿着篮子跟在堂加埃塔诺的身后,还被小流氓鄙视,“哦,太讽刺了!我曾梦想成为像罗坎伯乐那样的大盗,像波德莱尔一样的天才诗人!”在工作期间,阿斯铁尔认识了那个骂“臭上帝”的老头米盖尔,而他也被叫做了“臭上帝”,和米盖尔生活在一起,睡的是“赤贫的床”,“一个连犹太人都要扔掉的废物,是我见过的最让人心绪不宁的床。”而吃的是米盖尔做的饭,“脏脏的木板上,沾满了蔬菜残渣,还有小肉屑和土豆块,堂米盖尔就拿这些做自己可怜的午饭。”每天还能听到“臭上帝”因为自己的苦难和饥饿的哭泣声。后来阿斯铁尔又想找第二份工作,于是去见了研究神秘科学和通身术的索萨,给他写了自己想到的事情:“石灰湿了以后会沸腾。”没想到索萨认为阿斯铁尔时无政府主义者,“小心你的脑袋”成为最后的忠告——不就索萨毫无理由地将阿斯铁尔赶了出去,他再次回到了洞穴书店。
编号:C63·2240805·2161 |
工作的失意,生活的落魄,也将希望渐渐泯灭,而在这样的现实里,阿斯铁尔梦想着自己成为上层社会的少年,可以在橙色的客厅里,在钢琴声中,和上层的女朋友交谈;想象自己参加城市的派对,在绿树成荫、火炬如日光般锃亮的花园里花天酒地;想象性感的贵妇人站在自己面前,然后和她躺在床上,“她半裸着,比全裸更为要命。”但是一切都是想象,都是幻想,都是空想,生活被那些嘴里只会吐出利润的人包围着,工作在“臭上帝”留下的那一滩水中,于是,“我的贫穷从我手中跌落下来。”没有真正的上帝,没有可以改变的生活,没有彻底翻身的工作,“我耳边传来遥远的声音,烟火的光芒,但是我一个人在这里,被九颗螺丝钉在我悲惨的世界里。”
在大盗的理想破灭之后,在工作和生活将自己钉在悲惨世界之后,阿斯铁尔去了帕洛玛,带着自己的一些发明,包括一个流星自动指示仪,一部口述打印机,还有物理学家里卡尔多写来的贺信,想成为飞机机械学徒中的一个。那时的阿斯铁尔信心满满,甚至认为自己可以成为像爱迪生那样的工程师,像拿破仑一样的将军,像波德莱尔一样的诗人——但重要的是,自己的这些“对杰出的渴望”会让自己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员。但是当训练期间马尔克斯上校知道我设计的战地追击炮后,将阿斯铁尔辞退了,“您的岗位在工业学校。我们这里不需要有智慧的人,这儿只需要干活儿的粗人。”这是辞退的理由,因为发明这些东西的人是“有智慧的”,而这里根本不需要。这是有一种突然而知的糟糕生活,于是在绝望之余阿斯铁尔买来了手枪,打算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同时告别这个丑陋的社会,在自杀前,阿斯铁尔的脑中再次出现理想的生活,“我很想占据死者豪华的床,这些床都装饰着花朵,蜡烛的柔光将其美化,我的眼睛和额头都收起了这些服丧的小姐们流出的泪水。”
他的自杀最后也变成了一种讽刺,当他醒来是母亲的哭泣,“为什么你没回家?我不会说你的。这就是命运,西尔维奥。如果你开了枪,我怎么办啊?你会躺在这里,剩下一张可怜的冰冷的小脸……啊,西尔维奥,西尔维奥!”自杀没有实现,对于阿斯铁尔来说,已经遭遇了理想危机、工作危机和生命危机,“为了生活而奋斗”果真变成了一种嘲讽,越是奋斗就越是跌落得更深,越是具有理想就越是被现实打脸。前三章的破灭都是因为怀有一个比现实更美好的希望,对于阿斯铁尔来说,这种希望隐含在知识之中:之所以对狭义故事感兴趣,是因为鞋匠让他看到了狭义的小说,而成为大盗,他们选择图书馆下手,阿斯特甚至还读起了波德莱尔的诗歌;在工作和生活中,阿斯铁尔去的就是那家洞穴书店;而在第三章“愤怒的木偶”中,阿斯铁尔说起自己床头的一张椅子上,放着几本书:路易斯·德·瓦尔的《圣母与母亲》、巴依尔的《电子技术》和尼采的《敌基督者》。书能让人产生共鸣,书能获得知识,阿斯铁尔之所以能发明那些东西,就在于自己喜欢学习,就在于能让知识解决现实所需。
在第四章的时候,阿斯铁尔在孟迪那里再次找到了工作,他的任务是销售纸样品,虽然是纸,但也是书的最初形式,也是知识的承载工具,阿斯铁尔第一次有了对自我的真正确认,“爱,怜悯,对生活、对书籍和对世界的感激,刺激了我灵魂的蓝色神经。我不是我,而是在我内心的神,一个由清晨的碎片、树林、天空和记忆构成的神。”在那个十月,阿斯铁尔遇到了一位瘸子,“瘸子很受欢迎。而且,像所有历史中的人物那样,他还喜欢这位朋友,跟邻居女生打招呼,沉浸在跟矮墩商贩和烦人的婆娘一见面就产生的嘻嘻哈哈、脏话连篇的氛围里。”这仿佛是第一章里瘸子鞋匠的复活,他似乎也将带领阿斯铁尔进入到一个知识的世界里,“他利用午休时搞一些小装置小发明来偷别人的钱。”但是这次他诱惑阿斯铁尔干一票大的,就是偷取工程师阿尔塞尼欧·维特利保险箱里的东西,瘸子把钥匙给了我,然后说好了分成的办法,最后把手枪也给了我。
瘸子、偷盗?是不是又回到了当初?但是这里出现了一个转折,在经历了理想、工作和生命的沦落后,阿斯铁尔似乎已经走向了反面,“在这片土地上,谁能可怜可怜我们。卑微的我们没有可跪拜的上帝,我们整个悲惨的人生都在哭泣。”他现在成为了被上帝诅咒的人,也在这种卑微中诅咒上帝,所以当自己加入他们,他再也没有当初和恩里克、卢西欧时的信任感,而是被一个想法击中,“如果他告密呢?”之后便是不断涌现的问题:“如果我干了这个,我就会毁掉我认识的最高贵的人的生活。”“如果我干了这个,我会陷入无尽的自我谴责。”“我会孤身终老,会像犹大一样。”“整个一生我都会带着痛苦。”“每天都会痛苦!”终于在这些问题之后,我醒来,为了防止他人告密而被陷害,不如先行一步成为告密者,于是阿斯铁尔告诉了工程师,于是瘸子落网了,于是“我”成为了犹大。
“对,为什么您要背叛您的同伴?没有原因?这么小的年纪,这么没尊严,您难道不觉得羞耻吗?”工程师阿尔塞尼欧·维特利反而这样问阿斯铁尔,这是一个拷问灵魂的问题,阿斯铁尔对此的回答是:“有时候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必要做个无赖,内心肮脏点儿,做点儿无耻的事情,随便什么……永远摧毁一个人的生活……然后我们才能继续坦然地迈步走路。”这就是阿尔特所说的对自己的羞辱,只有将自己羞辱成为最卑贱的人,才能不被现实摧毁,才能成为更坚强的无赖,“我不是一个恶人,我是一个对我内心巨大力量很好奇的人。”但是在没有了上帝的现实里,在信仰崩塌的世界中,在知识再无可用的悲剧里,“继续坦然地迈步走路”又有什么意义?当维特利问阿斯铁尔能帮他什么忙,阿斯铁尔说:“您看,我想去南方……内乌肯省……那里有冰川和云朵……高山……我想看看山。”又回到了理想,回到了希望,但是在没有可跪拜的上帝中,维特利难道不是设下了另一种计谋的魔鬼?他好心说推荐阿斯铁尔去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工作,“别丢了您的快乐,您的快乐是美丽的。”
是的,阿斯铁尔在和维特利握手之后,开始“坦然地迈步走路”,但是,“我被一张椅子绊到了……然后走了出去。”一个小小的隐喻,阿尔特就这样为可能的希望画上了句号,明天在哪里?人生在何处?绊到而没有绊倒,也许会成为第三个瘸子,被上帝诅咒的瘸子之后,被犹大出卖的瘸子之后,成为一个永远羞辱自身的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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