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21 《秋菊打官司》:乡土中国情与法的迷失
冰天雪里地,秋菊一个人离开家门,穿过树林,沿着村里通往外面的小路奔跑,“我就是要个说法”的秋菊已经无能为力,背后是曾经平静的小村,是儿子满月酒的热闹现场,而在前方,警笛声已经渐渐消失,警车早已消失在视野里,迷惘的眼神里似乎已经读不出曾经打官司的执拗,这是喜庆的冬天,也是寒冷的冬天,这也是无解的冬天,在一片寂静中,那关中西部小调若隐若现地传来:“哎,走啊……”
这个每次在秋菊踏上告状之路响起的调子,此时已经没有了出发的意义,而更像是一种反讽。习惯了讨一种说法的秋菊似乎再也不会穿着棉袄,挺着大肚子,和丈夫的妹妹拉着一车的辣子,去乡里、去县里,去市里告状打官司了,村长王善堂已经被一纸“行政拘留十五天”的处罚决定带上了警车,努力想要给个说法,而当法律真正给个说法的时候,气喘吁吁、无能为力的秋菊反而不是胜利者,对于迷惘、无语的她来说,最需要的却是:如何给自己一个说法。
因为丈夫的下体被村长王善堂踢了一脚,造成了睾丸轻度受伤,秋菊就希望村长能给她一个说法。这是一个朴素的想法,这个说法无非是赔礼道歉,哪怕是口头承认错误也好。但是这个简单的要求却慢慢陷入了人情和法律的矛盾,陷入了人治和法治的尴尬,当然最后也使秋菊变得进退两难。作为一个农村妇女,秋菊遭遇到的是村长和村民之间最常见的纠纷,因为想在地里盖一间晒辣子的辣子楼,结果村长按照文件的规定不给批,所以村长王善堂和丈夫万庆来发生了冲突,起先是言语的争吵,后来万庆来一句“断子绝孙”以及“生一窝子母鸡”的话变成了对村长没有男娃现实的挑衅,所以在冲突中村长踢到了万庆来的下体。这一踢让万庆来受伤,而秋菊从此走上了讨要说法的漫漫之路。
| 导演: 张艺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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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秋菊陪丈夫看病回来的时候,秋菊去找村长,把医生的证明给他看,并问他:“怎么办?”村长很随意的一句:“该咋办就咋办。”反而占据主动问秋菊:“问你男人去,我为啥踢他。”踢了就踢了,这是村长的逻辑,在他看来,万庆来首先违背了规定建造辣子楼,而且在冲突中也是万庆来侮辱他诅咒他,所以他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是正常的回击,属于有理在先的心理优势,而且作为一村之长,也需要一份尊严。所以面对秋菊的质问,面对“给我个说法”的要求,村长甚至用一种挖苦的口气来平息:“让他也给我踢一脚。”
不服气的秋菊从此踏上了要说法的征程,“哎,走啊~”的曲调里,她和妹妹拉着车、挺着大肚子就出发了。找到乡里、找到县里,找到市里,一级一级上去,不管是李公安的调解,还是县公安局的裁决,或者是市公安局的复议,几乎都是一样的结论,村长踢人赔偿万庆来相关的费用。在李公安调解下,赔偿万庆来的医药费、误工费共计二百元,而在县公安局的裁决下,又增加了五十元,但是,对于秋菊来说,这些调解、裁决和复议都提出了一个经济赔偿问题,但是却绕开了关于秋菊想要的那个说法。
对于秋菊来说,经济问题是这个山村家庭面临的主要问题,为了筹措资金,她就把家里收获的辣子卖掉,从每斤三块五讨价还价到每斤四块,十一斤半的干辣椒赚了一百二是二元钱。到县里坐车她选择了凑够六个人每人只要二块钱的三轮车,而放弃了没人七元随叫随走的车;找人写状纸的时候,“活告”需要二十元钱,秋菊也觉得贵;到市里去被三轮车骗了钱,秋菊和妹妹只好找便宜的旅店,在全市最便宜的工农旅社里,秋菊也不要住每晚四元的房间,却住着每人每晚一块五的大坑。经济拮据,省吃俭用,但是在讨说法的过程中,秋菊却毫不吝惜,她觉得该花的钱就要花。她一趟一趟跑乡里、县里和市里,都是自己拿出钱,为了能“活告”,秋菊拿出了二十元钱;为了不再市里被骗,她拿出钱给自己和妹妹买了看上去不像乡下人的衣服;为了找到市公安局局长,她们买了水果和松鹤图的镜子,想把这小小的礼物送给公安局长,半路妹子看见那个骗他们的三轮车主,妹子追上去镜子撞电线杆上碎了,秋菊又重新买了一副;当局长谢拒了她们的礼物,秋菊又将镜子送给了帮助他们的工农旅社的老头。最后当进入法律程序的时候,秋菊也是拿出钱付了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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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菊打官司》电影海报 |
秋菊省吃俭用却花费大量的成本,只是想要有一个说法,所以在讨说法的过程中,秋菊并没有想要获得什么样的经济补偿。李公安调解后达成的二百元赔偿对于秋菊来说远非最主要的目的,而当她把万庆来生病的收据和发票交给村长的时候,村长从口袋中摸出钱,却不是交给秋菊,竟然将二百元钱洒在地上,“钱不是那么好拿的。这是二十张,你捡一张,就给我低个头,这事就完了。”捡钱是为了向村长低头,这赔偿却原来是一种侮辱,所以秋菊一分钱也不要,也不想低头,“你啥意思?我就要个理。”这样的侮辱其实也更加坚定了秋菊想要一个说法的要求,也是她那种自尊、自强、自信以及法制观念的意识慢慢觉醒,甚至可以说,站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高高在上有着权威和权力的村长,而是和自己一样平等的人。
但是对于秋菊来说,这种突破却步履维艰,村长是公家人,和无权无势的乡下人身份俨然是一个对立。所以不管是乡里、县里还是市里,始终用一种人治的方式处理这件纠纷。乡里的李公安和村长熟悉,当然和万庆来也认识,他对于这件事采取的是调解,调解协议当然是二百元的赔偿,还加上一句“大家都要自我批评”,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认为这件事村长有错,万庆来也有错,所以错在双方,自然自我批评把这件事平息了。而在县里,经过裁决,也同意乡里的调解,李公安就对村长说:“回去给秋菊说两句面子话。”面子话当然也是人治的方式,而村长觉得只要赔钱,给她个说法却如何也想不通。而李公安自己用钱买点心送给秋菊却骗她说是村长送的,本来点心送来也代表村长有了说法,但是当她发现点心是个乌龙,又还给了李公安,而更坚持了自己要个说法的决心。告到了市里,工农旅社的老头劝她们不要忙了,“全市一百万人,如果一百人要一个说法就是一万。”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有结果的要求,但是秋菊执意要讨个说法,而最后市里的复议书下来了,还是维持县里的裁决,但是即使村长又另加了五十元,对于秋菊来说,也并非是最满意的结果。
执拗的秋菊在打官司的路上几乎越走越远,村里人对她有看法,丈夫也不解,当从市里回来,因为坐了公安局长的小汽车,秋菊被人羡慕,而丈夫万庆来问她:“这回算最后一趟了吧?”但是秋菊不仅没有想要的结果,而且复议书寄到村长家里也让她存疑,因为在她看来,这里面有着公家人护公家人的不公,所以当秋菊最后拒绝村长再加五十的赔偿时,村长狠狠说出了一句话:“你还没完了?官司打到天上就这样了。什么东西咬人不撒嘴?王八,乌龟,鳖!”官司打到天上,这天上当然是一种权威,一种尊严,一种无形的等级,而村长作为村里最大的权威,是不应该被颠覆的,秋菊想要一个说法使他的这种权威受到了挑战。
而在这样的愤怒和辱骂中,秋菊依然走在理想主义的路上,走在女性意识,维权意识觉醒的路上。“我们不图钱,村长为啥不给我认个错?”这是秋菊最为困惑的事,而她似乎也只有通过打官司找到这最终意义的“说法”。在市公安局严局长的建议下,秋菊走上了法律程序,律师、法庭,这是对于人治社会的一次转身,这是对于公正合法权益的最后表达,但是秋菊似乎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律师收了钱说事情杜交我来做,反而让她不明白,“那咱这一冬天白跑了?”而在开庭的时候,当她听说市公安局都成了被告,又害怕起来,“严局长是好人,我不能告你。”而当最后法庭判决,维持县里的裁决和市里的复议决定的时候,秋菊又提出向市中级人民法院上诉。而在法院来调查希望有时胸闷的丈夫去拍个片“作证据”的时候,秋菊说了句:“领导重视,总的有个说法了吧。”
公家人,领导,其实在秋菊的骨子里还是有一种乡土式的理解,其实“给我个说法”在她内心深处也只是一种人情的表达,甚至可以说,秋菊三番五次想要个说法并不是要对村长的权威地位构成威胁,并不是要让他下不了台,而只是因为村长这一脚威胁到了传统中国最致命的那个部分,影响到了男人最宝贵的地方。“踢就踢了,怎么能踢要命的地方。”这是乡土中国最朴素的想法,秋菊和丈夫结婚不久,虽然肚子里已经怀上了孩子,但是不知道是男是女,而这一踢“计划生育提前计划了”。而这场争吵最致命的的导火索并不是能不能建辣子楼,而是万庆来一句“一窝子母鸡”的骂话正是村长心中最软肋的部分,没有男娃的现实一定使村长暴怒万分,所以他会朝着命根子的地方踢去。
所以秋菊打官司与其说是对村长权威地位构成了威胁,不如说是为了维持家族传宗接代的愿望,面子和儿子,这两样正是乡土中国最重要最根深蒂固的东西,所以当秋菊走上法律程序的时候,她实际上不仅把村长,也把自己推向了一个尴尬的地步。难产的那一个晚上,当秋菊和孩子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时候,是村长冒着寒冷骑车到几十里地的王庄,叫来人将秋菊送到了医院,结果母子平安。而那个传续香火的儿子让秋菊一家兴奋,这是实现了的愿望,而村长自然成了秋菊和孩子的救命恩人。秋菊去感谢村长,当然是人情的表现,村长本来不想参加满月酒席,秋菊亲自上门邀请。在产子的过程中,秋菊赋予了村长新的权威,甚至,讨说法的想法也渐渐被遗忘了。而村长似乎也开始接受这样的礼遇,刮胡子、洗脸来参加酒席成为一种象征的仪式。
秋菊生娃庆祝,村长有了新的权威,这人情的世界里到处是欢乐,是喜庆,是和谐。但是人情之外的法律呢?在下面等待村长的时候,李公安给了秋菊最后的判决,由于万庆来胸部拍片结论为肋骨骨折,所以案情的性质变了,村长王善堂被行政拘留十五天。在热闹的酒席上,刺耳的警笛声响起,法律重新取代亲情,而缺席的不仅有重新获得权威的村长,还有一脸迷惘终于找不到真正说法的秋菊。“哎,走啊……”的声音里带给秋菊的却是真正的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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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无限接近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