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01《地粮》:我使自己成为漂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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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你念完时,抛开这本书——跑到外面去!我愿它能给你这欲望:离开任何地点,离开你的故乡、你的家、你的居室、你的思想。
  ——《引言》

一切都需要离开,离开故乡,离开亲人,离开思想,甚至离开自己,“忘怀我!”那个可以署名“奈带奈蔼”的自己,那个可以命名“美那尔克”的自己,那个想成为“奈带奈蔼”或“美那尔克”的自己,但是名字像是不曾存在过一样,即使携带着名字出城,左手也会交给右手,然后真正离开。

“而当你念完时,抛开这本书——跑到外面去!”抛下书本,就是抛下一切成文的存在,就是让自己命名的存在,而抛下的意义就在于从外面的世界发现另一个自己。这是安德烈·纪德超越和解脱之法,在一九二七年的原版序中,他说:“这本求超越、求解脱的书,人却每把我锁在其中。”书写下了自己离开的过程,和在旅行中的收获,但是这求超越和解脱的书必须抛下,因为书会形成另一种藩篱,将自己锁在其中。序言对这本书进行了“供认”:这是一本病人所写的书,或者作者曾经是病人,生病之后当然需要恢复康健,所以写书的目的就是“把生命当作行将失去的东西,而猛力地想把它抓住的企图。”写这本书的时候,纪德正陷于“文学在极度的造作与窒息的气氛中”,所以需要用一本书的力量使自己重返大地,“用赤裸的脚自然地印在土上”,这一种重返大地的渴望正是种植并收获“地粮”的关键;写这本书的时候,纪德说自己已经结婚,自愿放弃了某种自由,只是为了寻找书写一件艺术品的自由;写下这本书只是画下了其中的轮廓,而里面的人物也只不过是作者想象的轮廓而已;重要的是,纪德解释了缘何要抛下这本书,这是对读者的忠告,也是对自我的一种坚持,“不是我的无恒,而相反地,正是我的一致。”还有澄清的事,书中所写的并非是“对欲望与本能的颂赞”,而是“对贫乏真谛的阐发”。

写下这本书,关于写作此书的背景和经历,纪德所强调的是这本书具有的意义,但是为了超越和解脱而写的书,缘何成为了一种锁住自我的存在?想要抓住生命中将要失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欲望和本能的颂赞为什么比不上对贫乏真谛的阐发?更重要的是,抛下这本书而离开,为什么是对自我的忘怀?一九二七年的序言,纪德是那个真实存在的“我”,是写作此书的作者,但是当进入到“引言”中的时候,他又变成了“我”,从真实存在的“我”到寻找超越和解脱的“我”,纪德本身就在文本的转换中对自我进行了不同的定义,而不管是书中还是书外,一起都是对“我”的精神本质进行探寻:对自己的兴趣比对这本书的兴趣更大,对自己以外的一切又比对自己更感兴趣,纪德是通过对自我的观望发现另一个自己,这就是“忘去自身”中完成“自身最高的实现”——就像一本书,在抛弃一本“我”在内的书,才能完成“我”之书的书写,一本书是对另一本书的超越,一本书是对另一本书更高的实现。

这是关于自我的书写,为什么必须离开?为什么必须忘去?为什么必须抛下?“奈带奈蔼,别希求在固定的地方找到神。”固定便是一种束缚,万物都指向神,但是当目光固定在神身上的时候,“每种造物使我们与神远离”,固定意味着什么?是头脑中所学的事物,那是一种知识,是肉体陶醉中的罪恶,而且是一种自傲,是关于“功绩”的观念,“因为它对精神是一种莫大的障碍。”知识、肉体和观念,都是将自我固定在那里的东西,而对于我这样一个病人来说,致病得东西也是一种对自我的固定,“阿培耳的出世、我的订婚、爱立克的死、我生活的颠簸,这一切非但没有消除这种冷漠,却似乎使我更深陷下去。”深陷下去就是一种病症,所以三年旅行生活的意义,就是对固定的叛离。而离开是寻找,寻找更高的自我,也是对于造物之神的接近,而神便如美那尔克所说,“神,即是我们眼前的东西。”而眼前的东西并不只是看见,而是建立神和人之间的交流,“让重要性在你自己的目光中,而并非在所看到的事物上。”

目光看见,是我看见,而不是物被看见,一种神性的开启就在于这种我看见的自由,由此我所呼唤的事一种欲望,“欲望是有益的,同样,有益的是欲望的满足——因为欲望从而增添。”欲望可以说是目光发现的一种重要性,它比所看见的虚幻之物“更让我充实”,但是纪德在序中就说到,不要认为这是对欲望与本能的颂赞,而是在欲望中发现重要性:欲望是什么?我对奈带奈蔼说:不需要同情,而是爱;我对美那尔克的友情就是爱,“你还不曾教我智慧,美那尔克。不是智慧,而是爱。”而我自己则感受到了宗教似的开放着的情绪,“一切感觉都是一种无穷尽的存在。”所以欲望是爱,是友情,是自由,一切都指向了离开之后的世界,它以目光发现无穷的存在的方式让人充实,而这就是自我趋向于更高意义的目的所在。在经历了变故和病痛之后,我需要的就是更新,“我病了,我旅行,我遇到美那尔克,我康健惊人的恢复实是一种再生。”只有给眼睛换上新的视觉,只有给目光洗去书本的污迹,才能发现重要性的存在,“奈带奈蔼,你应焚毁所有在你自身中的书本。”

这种重要性是欲望的充实,是万物的更新,是爱的播撒,这些都组成了“地粮”,地粮是什么?纪德的题辞引用的是《可兰经》第二卷第二十三章:“我们地上的粮食正是这些果子。”果子就是地粮,在离开之后,纪德在第二卷中呼唤着粮食:

我期待着你们,粮食!

我的饥饿不能半途而止:

不满足总不甘休;

道德无以助

我只能借饥贫养育我的灵魂。

而这就是促使此次旅行真正开始的原因,“船从不知名的海岸把成熟的果子载来我们的港口。快替那些船只卸下它们的重负,使我们终将尝味这些果子。”为了这些果子,要告别的则是人生的过去,“奈带奈蔼,切勿在未来中去追觅过去。抓住每一瞬间中再难重复的新奇,而别准备你的快乐;你应懂得在你所准备好的地方,使你惊奇的可能是另一种快乐。”在这里纪德唱起了“关于神之存在的实证”的《旋曲》,其中就提到了关于神的证明:什么是神,所爱的都是神,神在万物之中,神不是固定于万物之存在,“奈带奈蔼,爱人宁爱你的神。”神也是自我的神,这是对自我存在的一种关照,只有在回归于自我之神中才能得到快乐,才能在快乐中合法。告别过去而着眼于现在,不是对虚幻之神的爱而是自我之神,这一切是不是让目光发现重要性的尝试?此时此地以及自我,便是离开所需要构建的一种在场,这种在场卸下了过去沉重的负担,也只有这样才能尝到果实,才能发现地粮。

编号:E38·2240921·2179
作者:【法】安德烈·纪德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22年08月第一版
定价:48.00元当当22.40元
ISBN:9787100213547
页数:177页

卷二是纪德出发去突尼斯之前写下的,“这儿我给你重抄一遍为的使你明白每一事物当我对它注视时对我所具有的重要性。”于是用目光发现重要性的旅行开始了,寻找果子而离开的故事开始了:告别菩该塞别墅,“每一滴水,每一线光,每一生命,欢情地死去。这是一处美妙清凉的地点,那儿睡眠的情趣是那样浓厚,像是历来所不曾有的。”晨三时经过了亚得里亚海,“哎!古老而又那样年轻的大地,如果你知道,如果你知道在人短促的生命中所含的苦中带甜的滋味,这一种隽永的滋味!”看见了飞亚索勒小山,“美丽的翡冷翠,适于耽读的城市,富丽的城市,花的城市;但尤其是庄重的城市;桃金娘子和‘修长的桂树’的冠冕。”经过罗马平契峨山、拿波利、亚玛尔非、西拉叩斯、突尼斯、玛尔泰,看见翡冷翠的玫瑰花,塞维尔的清真寺,还有在喀西纳散步……它们都构成了目光的看见,或许对于离开的我来说,也是一种重要性的发现,和奈带奈蔼的分享中,纪德提到了在船上的夜晚,“多少夜,唉!我房舱中的圆玻璃,关闭着的窗洞,多少夜,从我的卧铺上,我的目光注视着你,而我说:你看,当这窗眼开始发白时,晨曦就将出现;那时我将起身,我将抛去我的忧郁;而晨曦会把海面洗净;而我们将在不相识的陆地霏岸。”

船在前进,但是船在波动,即使那些事物都在目光中被看见,在大海之上似乎一切又会倏忽漂走,既不想执着于固定之物,又害怕世界的飘泊,“浪花的动荡,是你,使我的思想变得那样摇晃不定!在浪涛上你将建立不起任何事物。在每一重量之下它都逸走。”所以在第四卷里,纪德记录了在翡冷翠一个花园中的聚会,美那尔克面对众人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在“愤懑于时间的飞逸”中,他以抛开的方式拒绝所谓的选择,“去支配和挑选,也即从此永远地放弃余下的一切,而这大量的‘余下的一切’却远胜于任何单独的一种。”在关于粮食的给予中,他认为神所给的每一滴水都是相等的,“最微的水滴已足使我们沉醉,已足启示我们神之宏大与一体。”也说起了自己的生活,“在十八岁那年,当我正结束初步的学业,精神倦于工作,心头空虚,对生感到疲惫,身躯由过度的约束而起反抗,于是,借着我那流浪的狂热,我就无目的地出发我的行程。”憎恶精神上的疲倦,在息无定所中睡在原野上,“我看到黎明抖擞在大捆的麦束间;乌鸦惊醒在山毛榉的丛林中。”在孤独中感受自然万物,在众人中体悟自我之物,“一切偏爱在我认为是反正义的;愿与众人处,我不把自己给予一人。”

休息在大捆的麦束间,和乌鸦在丛林中同时被惊醒,美那尔克是不是在大地之上旅行,在和自然融为一体中自己是不是就是那大地上的果子?是不是地粮之一种?或者在另一个意义上,美那尔克是不是能够在这样经历中发现更高的自我?在五十岁的时候,卖掉了一切,将记忆也都抹去了;然后装置了船和朋友去了海上,接受浪涛的澎湃;在摩尔湖上认识了美丽的女人,和音乐师一起演奏音乐;后来又住在阿尔卑斯山高地的木屋里,体会玛尔泰古城的味道,在达耳玛地浪游的四轮车上,又在现在翡冷翠的花园中,面对飞亚索勒的小山。美那尔克对众人说出了自己旅行的感悟,“别以为我的幸福全得助于财富;我的心对世间的一切不做依恋,始终是空的,而且将很容易地死去。我的幸福来自热诚,一切事物都曾惊愕地引起我的崇敬。”于是在聚会中,大家唱起了《最著名的情人之歌》《不动产之歌》《我一切欲望之旋曲》,伊拉斯所歌吟的就是关于果实的“石榴之歌”,“三粒榴实,无疑,已足使泼罗赛萍兜引起她的回忆。”但是只是歌唱,既是歌唱,“我们还没有歌尽一切果子。”所以需要再次行动,需要再次上路,“我睡了几小时——接着晨曦到来,我就出发。”

出发,就是开启新的旅程,就是寻找新的果子,就是发现新的自我,用抛弃旧物的目光看见重要性,“我使自己成为漂泊者,为的能和一切漂泊的事物相接触:对一切得不到温暖的事物我都感到爱怜,我热情地爱过一切流浪的事物。”凌晨二时起床,“神是最不能使之等待的,一面洗梳我那样呼喊着;不管你怎样早起身,你总看到生命在循环;睡得更早,它比我们更少叫人等待。”孩子入睡于二时,“窒息的静寂。适于音乐,但别开始。棉织品的帘子的香味。风信子花与马兰花。藏衣室。”汗中醒来的五时,“心跳着;寒劲;头空;满身轻松;每一事物像是愉快地侵入皮肤的细孔。”住所或在森林中,或在大海边,经过的是东方的城市,是南部的城市,看见的是平坦的屋顶,是白色的凉台,“从花园中,飘来橘花迫人的浓香,以及夏夜鸟雀的歌唱;以后,不时地,连这些鸟雀也默不作声了;于是,人们能微弱地听到浪花的声音。”

而从一八九五年二月开始,纪德从马赛出发开始了渡海,“烈风;晴空。早热的天气;檣桅的起伏。波动中的伟大的海。被浪花所打击的船只。光荣深湛的印象。一切过去的起航之忆。”他经历了海上之夜,“汹涌的海。甲板上满流着水。轮翼的震动……啊!冷汗!一个枕头在我痛涨欲裂的头颅下……”也感受了夜尽的疲惫,“狭隘。我已倦累的眼睛……用一根麦管,我啜吸冰过的汽水……”发现雨天的初利达,“沙蔼尔之花!冬天时凋残无色,在春天你显得很美。”阿尔及利亚的咖啡店门前响起笛声,皮斯喀拉从清晨到黄昏到黑夜,呈现出不同的风景,阿尔及街的中午充满着茴香与茴香酒的气味,在岱马西伊斯兰教传道师的寺院中有人献上了带香味的糕饼,沙漠中的旅队向着东方、南方和西方行进,他们将要搜寻不同的东西……一切都是新奇,一切也在目光中看见了属于它们自身的重要性,即使在沙漠中发现了白的枯骨、空的贝壳,但是,“我喜欢这儿/幸福只是/像在死的身上所开的花。”

旅行是漂泊,但是漂泊者用不同目光看见不同的事物,当他把目光收回,是不是发现了每一个身处在其中的自我?是不是寻找到了自我身上的重要性?这是抛开书本的真正意义所在,文化、宗教、地理和景物,都是一些果子,在旅行的拾掇中便成了喂饱自己的地粮。但是,旅行同样满足了欲望,“我的精神,在你那些不可思议的旅程中,你已感到过极度的狂奋!啊,我的心!我已给你过大量的灌溉。我的肉体,我已使你饱醉过爱。”由此纪德在最后一卷中再次回到欲望的阐述中,“我曾想,整个人类在睡眠的渴念与肉欲的渴念中感到厌倦。——在可怕的紧张、热情的专注之后,接着是肉体的复归消沉,人已只企盼着入眠——唉!入眠!——唉!如果不再有新的欲望的跃动来把我们惊醒在生的境界中!”欲望看起来得到了满足,但是这种满足依然是空乏,甚至最后变成了疾病,“而全人类只像一个病人似的挣扎着,他回到他的病床去为的少受一点痛苦。”所以欲望的有益就是增添,而增添又回到自我的更新之中:是清凉的溪流,是清朗的早晨,是崩陷的城,是城墙的荒凉,是出没得苍鹰,是惨酷的村庄——一切是自然,是爱,是生命。

所以在最后的《颂歌》中,纪德表达了世界的联结,“某种团契使它们相互间联系起来,而这团契本身即是德性与力,如是,一星有赖于另一星,而另一星更有赖于全体。”从每一颗星的意志到全体之星的团契,这个法则就是爱,“一种夺目的爱引领着它们;它们的选择决定法则,而我们受这些法则的统率,无从超越。”而之后的《寄语》则回到自我意志,无从超越的法则是对于全体之爱,而这种爱需要自我的更高实现,而这也是当初离开的原因,抛下书本,忘掉知识,责笞肉体,消灭观念,一切都是开始,一切都在更新:

抛开我这书,千万对你自己说:这只是站在生活前千百种可能的姿态之一。觅取你自己的。另一人能和你做得同样好的,你就不必做。另一人能和你说得同样好的,你就不必说;写得同样好的,你就不必写。注意你认为除了在你自身以外任何他处所没有的,而静心地,或是急切地,从你自身建立起,唉!人群中最不能更替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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