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06《迷墙》：无法拆除，只能重新筑起
我不需要被人抱在怀里
我也不需要毒品来麻醉自己
我已看见墙上的字迹
别以为我需要任何的东西
无论如何它只是墙上的砖
无论如何你们都只是墙上的砖
——平克·弗洛伊德《墙上的另一块砖》
另一块砖，在这一块的旁边，另一块砖，在这一块的后面，可是，当一堵墙就在那里，另一块和这一块有什么区别？“你我都只是墙上的砖”，没有你，也没有我，只是“我们”——“荒原上嚎叫的我们，不过是墙上的某块砖”，“某一块”永远消除了这一块和另一块，永远消除了你和我，也永远消除了以前和后来。
一堵墙，一堵坚硬的墙，一堵厚实的墙，一堵高大的墙，砖块和砖块相连在一起，没有缝隙，没有出口，墙应该是保护的墙，让人安全的墙，却最后变成了隔阂的墙，变成了封锁的墙，当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块砖，成为没有区别的“我们”，何来逃逸，何来推翻，何来砸碎？——一切都是重筑，不可登攀，不可逾越，不可推倒，一个世界在外面，无边无尽通向虚无；一个世界在里面，无穷无尽只是黑暗。
到底是谁制造了墙？本来世界是空旷的，那上面有一轮火红的太阳，给人以光明，给人以温暖，一个孩子从远处奔跑而来，渐渐变大，渐渐变得清晰，他奔向谁？谁在迎接着他？谁在广阔的世界里提供安全的归宿？其实最后只是一个镜头，而当镜头向下，是草地上那一只田鼠，它不再奔跑，不再走动，呆滞的目光里，仿佛看见了无处可逃的那堵墙。可是孩子还是把它带回了家，还是抱着它像妈妈曾经抱着自己，还是让它住在仓库的草垛里，就像妈妈曾经盖在身上的被子。可是，当仓库的门关上，这是不是又是一个冷漠的地方，世界是不是又竖起了一面墙？
就像自己。在那个生病的夜晚，妈妈不是也这样让医生为他诊治病情，妈妈不是也这样为他盖好被子，可是那盏灯还是被熄灭了，那扇门还是被关上了，黑暗中没有被妈妈抱在怀里，他睁眼只看见天花板上那个骇人的图案，像是恶魔，像是骷髅，正朝着自己，正伸出双手，要将自己整个拖入到沉沉的黑夜里——就像田鼠，最后打开仓库门的时候，它已经死去，僵硬的身体里再没有呼吸，扔到肮脏发臭的水里也许是唯一的结果。
|
| 导演: 艾伦·帕克 |
 |
爸爸在哪？妈妈在哪？爸爸穿上了军装，爸爸走进了炮火，爸爸在44号阵地里，爸爸最后变成了那一本相册。是战争带走了爸爸，他也不是一个人，不是这一块砖，不是另一块砖，他是“他们”中的一个，是那堵战争之墙里的某块砖，战机、炮火，子弹和死亡，像天阳一样耀眼的火光，像死亡一样的黑暗，就这样以一堵墙的方式隔开了爸爸和孩子。于是他只在那个抽屉里找到了卷轴，找到了军帽，找到了匕首，找到了子弹，“最高指挥部，把我父亲带走了。”在可能的回忆里，在相册的影像里，爸爸回来了，却只是镜子里的影子。“爸爸啊，你到底给我留下了什么东西？”不是温暖的拥抱，不是温馨的嘱咐，不是关心，不是用墙来保护自己，是墙把自己和爸爸隔开在两个世界：生与死。
于是独自在公园里，他穿梭在人群中，当另外的爸爸把他抱上滑梯，他开始扯着他的衣服，但是别人的爸爸又把他赶走了，坐在没人从后面推来的双手，他只能自己荡着秋千。这是孤独，这是寂寞，这是缺失，于是他拿走了抽屉里的子弹，和小伙伴来到了铁轨上，然后独自一人走进了黑暗的隧道——那里都是墙，都是密不透风的墙，都是无处逃逸的墙，当他把一颗子弹放在铁轨上，他甚至忘记了逃跑，因为他想看看子弹怎样爆炸——火车隆隆驶过，一声巨响，让他看到了片段的战争，让他感受了局部的猛烈。
|
|
| 《迷墙》电影海报 |
这便是爸爸留给自己的东西——缺失的爱，留下的是暴力。而妈妈呢？妈妈一直在身边，妈妈让他出生，让他睡在婴儿车上，让他上学校，让他成长，可是，当妈妈那一晚关上自己的房门，她和医生是不是发生了故事，医生是不是取代了爸爸？留在他一个人的屋子里，留在黑暗的房间里，他跑了出去寻找妈妈，睡在了妈妈的身边，但是妈妈早就进入了自己的梦境里，在梦里她或者和另一个爸爸在一起，于是在妈妈没有抱住他的那一刻，他看见了妈妈身边其实躺着一个死去且已经腐烂的自己。
但妈妈还是醒来了，妈妈没有留下他抱回来的田鼠，妈妈没有哄着哭泣的自己，妈妈把他送到了学校。学校是另一堵墙，他本来不像那些孩子一样，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首诗，老师却骂他是“彻头彻尾的垃圾”，于是在权威之下，在强势之中，他和同学一样，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进那个封闭的箱子，从行走的人变成机器上的零件，这是思想的控制，这是无形的墙，当他们像物品一样被推入生产线上的时候，那机器里生产出来的是成批的香肠——他们的灵魂在哪？他们的自由在哪？他们的思想在哪？他们是流水线上一个零件，他们是戴着面具的人，他们都是教育体系中的一块块砖。
可是从思想控制的学校，到没有温暖的家，还能有什么改变，他懵懂的世界里会有一个女人，他朦胧的感情会有一种爱情，可是，妈妈说：“妈妈会使你所有噩梦成真，妈妈会让你感受到她所有的恐惧，妈妈会让你躲在她的翅膀底下……妈妈会帮你挑所有的女朋友，妈妈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妈妈不会让任何人弄脏你。”妈妈是保护者，却在吞噬一切的自由和爱——那一朵花看上去是美丽的，另一朵花是弱小的，但是花和花之间不是爱护，她是女人，她是妈妈，她把他纳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她把他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于是花变成了恶之花，“妈妈啊，我要不要筑一道墙？”在大腿间他这样问。
爸爸和妈妈，战争和背叛，以及一堵墙和另一堵墙，这是童年的记忆，这也是少年的噩梦，而在成长中，那一堵墙一直还在，他结识了舞女，像个孩子依偎在她肥胖的身体里，他爱上了女人，期望能够像花儿一样开放，可是他分明无法从爸爸的死亡、妈妈的噩梦中醒来，他躺在水池里，四周却都是猩红的血水，将他浸没，将他吞噬；他无法打通给女人的电话，她暧昧的目光早就给了另一个男人，于是他对着打开门进来的另一个女人不理不睬，最后突然爆发砸碎了电视，砸坏了吉他，将自我世界完全颠覆了。就像他曾经梦见在学校的孩子，终于爆发出一种力量，他们弄翻了课桌椅子，他们打碎了窗户玻璃，他们点燃了烈火，他们审判了老师——这是他们推到的墙，当一切解体，当一切颠覆，是不是就是拆掉了那些坚固的墙？
可是世界还是有一堵墙，“我们背靠着墙，但我们却从不休息；我们只是背靠着墙，我们只关心我们自己。”世界没有了蓝天，没有了清水，甚至没有了荒原：
你有没有看见那些受惊吓的人？
你有没有听见炮弹的轰鸣？
你有没有想过当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碧蓝的天空下诞生
我们却要找地方躲藏？
战火已熄灭但痛苦长存
再见，蓝天
再见，蓝天
墙是牢固的，是坚硬的，是高大的，是不可逾越的，当然也是不可拆解的，而在这样的世界里，在没有你我的生命中，当每个人都是一块砖，也就意味着他们要筑起另一面墙，一面更加牢固的墙，更加坚硬的墙，更加冷漠的墙。他刮掉了胡子，刮掉了体毛，刮胡刀刮伤了身体，那些流出来的时候，仿佛是子弹射穿了身体——一种和父亲有关和战争有关的隐喻，进入了身体内部；他刮掉了眉毛，像一个变态的人终于迎来了新生，当唱片公司将他强行拉到外面的世界，他在退缩，他在躲避，他光着身子，在高高的墙下他是死去的人。但是复活在梦中，那个梦他是爸爸，他是妈妈，他是一切的指挥，他是所有的权威。
他站在高处演讲，他是绝对的领袖，他统领着世界，那些锤子是旗帜上的标志，也是对待世界的武器，是摧毁暴力的工具，也是制造暴力的力量，于是有人被追杀，有人被逮捕，有人被吊死在山上，女人被强奸，他让所有人戴上了面具——他无法拆掉那些墙，于是他重新筑起了新的墙，他是受害者，他也是统治者。他曾经问“爸爸啊，你到底给我留下了什么东西？ ”曾经问“妈妈啊，我要不要筑一道墙？”现在他把一切都回答了——世界是牢笼，世界是死亡，世界是噩梦，世界是无可逃避的墙。
仿佛一场演出，梦或者会醒来，脱掉制服，摘下面具，或者还会变成自己，可是，那堵墙还在，这个世界就是隔阂，就是封闭，就是迷宫：
哦，妈妈，哦，爸爸，演出是否必须得继续？
哦，爸爸，请把我回家
哦，妈妈，让我走吧
我是否一定得站起
在聚光灯下睁着一双狂野的眼睛？
真是一场恶梦
为什么我不转身离开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我不想让他们带走我的灵魂
我是不是太老了，这是不是太晚了？
哦，妈妈，哦，爸爸，感觉到哪里去了？
哦，妈妈，哦，爸爸，我还会记得这首歌吗？
童年的创伤，个体的记忆，唯有用报复才能抵达自我？战争、教育、恐惧、死亡，不是墙上一块砖的命运，是一堵墙的悲剧，它在反复上演，它在循环推进，那最后的爆破看上去更像是另一场自欺欺人的梦：孩子们将砖块放进了游戏车里，捡拾起不明液体的瓶子，他们返回了战争结束的童年，但是在这废墟的世界里，他们会看到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他们会不再做一个和墙有关的梦？他们会看见蓝天、绿草和活着的田鼠？“我想回家，脱下这身制服，离开这场演出……”但愿这一切会在明天发生。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721]
顾后： 《真理与方法》：唯有文本在说话
文以类聚
随机而读
暂无留言，快抢沙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