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06《布列塔尼歌谣》:这份虚空穿透了我
对他们来说,日子连着日子,不是为了编故事,而是不断增长、蔓延、扩张,然后断裂,发出回响。
《布列塔尼歌谣》出版于2020年,那时的勒克莱齐奥已经80岁了,一个已经步入人生黄昏的老人为什么将时间掉转过来,返回到自己童年的那段布列塔尼时光?勒克莱齐奥当然不是突然开始了回忆,从八九岁的年纪就留下了关于布列塔尼的记忆,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都可能回音某种触景生情的缘由而回忆起来,于是那些记忆被不断储藏、不断积累、不断翻阅,中间又加入了很多新的感触,当八十岁的时候再写下来,分明是有意将这段回忆的时光拉得足够长,正因为留着许多可以被填补的空白,这段返回的时间才可能不断发出回响,在非故事的虚构中,记忆在增长,在蔓延,在扩张,“然后断裂”,而断裂之后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再次连接起来。
时间只有足够漫长才可以发出不一般的回响,而比记忆更长的是布列塔尼的历史。布列塔尼是法国西部的一个大区,三面临海,它包括阿摩尔滨海省、伊勒-维菜讷省、莫尔比昂省和菲尼斯泰尔省,在历史上布列塔尼曾是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一四八八年七月二十八四,也就是当年的圣桑松日,布列塔尼军队在公爵弗朗西斯二世的指挥下,在边境与法国国王率领的军队对峙,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疯狂战争”,这一场真正的大战夺去了五千多人的生命,在法国军队狠狠打击了布列塔尼贵族之后,战争也把布列塔尼带向了主权国家的末日:弗朗西斯二世死后,年仅十二岁的女公爵安娜不得不屈服于法国国王,两年后她嫁给了胜利者查理八世,放弃了对领地所有权的她也成为了布列塔尼最后一位统治者,为了表达对祖国的热爱,安娜要求死后将她的心脏装在一个金色的容器里,埋葬在父母位于南特的陵墓中。
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至此并入了中央集权的法国,这就是对勒克莱齐奥略显遥远的布列塔尼历史,但是尽管被吞并,但是属于布列塔尼独特的民族情结却没有被斩断,在《走向自治?》一文中,勒克莱齐奥认为,这关乎的是一种自由:管理公共财政的自由、决定坚守承诺与邻近地区订立条约的自由、制定社会规划的自由、创造生态与文化未来的自由。或许当勒克莱齐奥在“走向自治”的标题中问号发出疑问,是对历史叙事的某种疑问,更是对布列塔尼的现实走向表达了不安,创作了《海滨监狱》的小说家米歇尔·莫尔山也是布列塔尼人,他认为布列塔尼缺少的是文学,文学能唤起的是一种更为独特的民族情结,当听到“布列塔尼,先人的故土”时,他会新潮彭拜,他喜欢“白色和黑色”的旗帜,因为这面旗帜就是五百年前冲突之前布列塔尼军队的配色。对于莫尔山来说,歌曲、旗帜和他的小说一样,都是布列塔尼古老文化的一种延伸,更是在创作上抵达自由的象征。
编号:E39·2250218·2235 |
而对于勒克莱齐奥呢?布列塔尼对于他来说也是一段与众不同的历史,而这就是家族的历史,祖先亚历克西斯·弗朗索瓦在共和国第二年的时候当了兵,之后他流亡到了法兰西岛,在瓦尔米战役之后,他和部队驻扎在巴黎,“城市很安静。人们等待着审判昔日的国王,他将逃不过愤怒的群众。”这是他给家人寄来的信,身为坚定的共和党人,他赞成联邦制,也曾目睹了战争最恐怖的一面,而最后在大革命时期离开了布列塔尼——也许就是因为战争的恐怖让他决定寻找安静的城市,“他将和自己二十岁的年轻妻子朱莉、刚刚三个月大的女儿一起踏上旅程。”二十六岁的他带着妻子、女儿、仆人,从洛里昂启航,经过加弗尔海角,回望已经渐行渐远的布列塔尼,心生复杂的感慨。祖先的经历似乎也书写着家族的变迁历史,“正是在恐怖时代的灾难时期做出的这个决定使得我们没有出生在布列塔尼,使得我们不得不想象其他的根。”勒克莱齐奥的父亲去了非洲,在赤道国家当医生,勒克莱齐奥则出生在尼斯,只是在一九四八年到一九五四年间每个夏天的几个月回到布列塔尼,但是布列塔尼却依然是自己的故乡,没有像肖恩·康纳利文在手臂上“永远的苏格兰”这样的刻骨铭心的行为,但是对于勒克莱齐奥来说,“永远的布列塔尼”依然是心中永远发出的回响。
“但它依然是我的故乡,最让我感动,留给我最多回忆。”这就是勒克莱齐奥所说的“根”,就像矗立在海边岩洞边的那块石头,高高耸立,倾听着狂风暴雨,感受着烈日灼少,遥望着离开和抵达的船只,用布列塔尼语来说,就是“peulven”,它构成了一种内心的标志,“或许是因为我来自别处,无论在哪里,我都无家可归,我漂泊、动荡地辗转在父亲的毛里求斯、祖先的布列塔尼和童年生活的尼斯之间。”尽管只是经过,这里依然是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不管是母亲还是父亲的姓氏,都是布列塔尼特有的,“布列塔尼一直是亲人般的亲切。”而在漫长的时间中再次回忆起布列塔尼度过的那些日子,勒克莱齐奥就是完成了一次回来,“自我们所能追溯的最久远的时刻起,一条看不见却很坚固的纽带已经将我们和这个地方连接在一起了。”所以能够增长,能够蔓延,能够扩张,能够在断裂中发出回响。
回忆中是古老小农场里的勒杜尔夫人,她说话是带着布列塔尼的口音,“就像唱歌一样”,还有她收养的两个女儿,她们总是露出甜甜的傻笑;回忆中是勒克斯凯城堡的“梦幻般的盛宴”,侯爵夫人会迎接各地的客人,人们在草地上玩“通博拉”,会赛跑,回个都,还有乐队的表演;回忆中是布列塔尼的收获季,收割、脱粒,乡村世界的胜利将孩子和收获的果实相连,“那天晚上,我无法入睡,长久地被那幅画面所震撼,画面上是一个吞噬麦穗的庞然大物。”回忆中还有海边的夜游,“我看着所有这些光,有一些是人类点亮的光,格莱南岛的灯塔,指示出伊尔蒂迪的方向,海角的灯塔一闪一闪,明亮刺眼,照在松树的顶端,勾勒出它们的轮廓,这轮廓仿佛镶嵌在云朵之中。”在这里学会了游泳,在这里看见了火炬角战争的痕迹……回忆中有美好,有浪漫,有惊喜,或者说当很多东西被过滤,回忆中剩下的都是美好的一切。但也正因为布列塔尼留下的是美好的记忆,当时间进入现实,却制造了太多的遗憾。
在童年时,每年家人都会来到圣马林度过三个月的假期,那时自由、冒险和新奇的日子,那里有神秘莫测的奥代河,有白色的小船,有大桥,但是,当十年之后再次来到圣马林,这里的一切度发生了改变:那里的水泵已经废弃了,刷成果绿色变成了装饰物;对岸的贝诺代已经变成了度假的度营地,出现了很多现代化的咖啡馆、电影院和酒店;房子已经破旧了,很多也没有人居住……最关键的是,很多人已经不再说布列塔尼语——当时的教育部门颁布指令,学校里只有法语才是唯一的语言,于是尔萨斯语、奥克语都被禁止了,教士们也放弃了布列塔尼语进行布道。在勒克莱齐奥看来,政府的指令让布列塔尼语逐渐消失,但是真正的原因却是布列塔尼人,“那个时候,就像刮起了一阵猛烈的风,席卷了整个布列塔尼,从上到下颠覆了所有制度,对现代化的渴望使得坚守传统成为了耻辱,继承祖辈引起了对落后的担忧,贫困成了一种忧虑。”他们像是要证明自己是走向了现代,所以原先古老的语言慢慢退出了日常生活。
勒克莱齐奥的回望是一种反思,“我的内心保存着一幅画面,就像守护着一个珍贵的秘密,它的改变比其他任何改变更加困扰我,让我感受到心爱之物被偷走的心情,那么,这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呢?”而反思的背后则是到底谁改变了布列塔尼?“那个时代是如何消失的?”在指出是布列塔尼人自己放弃了语言,勒克莱齐奥其实暗指了另一个可能,也只有布列塔尼人才能重新唱起布列塔尼歌谣,“永远的布列塔尼”可以刻在手臂上,更应该刻在每一个布列塔尼人的心里。无疑勒克莱齐奥把布列塔尼看做是自己的故乡,当然把布列塔尼语当成是自己不会忘记的母语——在这本回忆性散文中,勒克莱齐奥通过不同方式说出那些布列塔尼语:“火炬角”在布列塔尼语中就是“Beg an Dorchenn”,收获季的八月叫“miz Eost”,标题“在路上”就直接用了布列塔尼语“Var an hent”,当这些布列塔尼语不断被说出,就像风笛传来的音乐,能让人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而现在有些人又开始讲布列塔尼语了,这就是“永远的布列塔尼”的意义所在,“很大程度上讲,是他们,使布列塔尼得以延续。”
对于勒克莱齐奥来说,布列塔尼语的消失和回归就是在时间里的不断回响,但是布列塔尼绝不仅仅只有这一种回响,一九四八年至一九五四年,布列塔尼是勒克莱齐奥的“故乡”,而这个时间段无可避免地存在着战争叙事,所以战争构成了勒克莱齐奥永远无法忘记的童年记忆。“我随处都能看到战争的痕迹。一定程度上讲,我们那时仍然生活在战争的阴霾下。”在最长的那篇文章《孩子与战争》中,勒克莱齐奥回忆了战争带给自己的痛苦体验:首先战争刻进了生命之中,一九四〇年出生就意味着人生中的头五年就是在战争中度过的,“我还没有足够远离它,以便自己可以谈论它。仅存的一些感受、一些情绪,仿佛一股激流,卷走了这个孩子,从他出生到记忆之初,也就是五六岁的时候。”战争对于孩子来说,只有恐惧,它是暴力的展现,外婆那幢房子外边响起了爆炸声,那时的外婆正在洗澡,“冲击波、地震、摔倒,以及我的叫喊。”后来全家人在所罗克比列尔的一个村庄里避难,在外边的炮火声中,食物成为了问题,没有牛奶,没有面粉,也没有糖和盐,“战争结束的时候,我没有冲向糖果或巧克力,而是冲向了放在广口瓶中的灰色粗盐,我一把把地吃下它们。”
有陪伴身边的女人们的温柔,有山区和河谷的平静和安宁,甚至有黎明时分天空的那种灰,但是只要是在战争时期,一切都变了味道,“五岁以内的孩子没有记忆。他们又能怎样呢?他们生于战争,生于暴力。”被饥饿折磨,仿佛身上开了一个洞,“战争年月在我的肚子上、在我的头脑里开了一个洞。”还有死亡,那个叫马里奥的意大利人在运输炸弹时被炸死,有人说:“马里奥死了,人们只找到一绺他的红头发。”而那时的勒克莱齐奥和马里奥只隔着很短的距离,在同一片天空下,在同一时刻,生与死如此之近却完全属于不同的命运,而更为残忍的是,在同一段历史中,途经罗克比列尔附近的犹太人被发现,最后他们被法西斯士兵逮捕最后关进了德朗西集中营。在短短的距离和马里奥擦肩而过,在同一段历史中犹太人被关进了集中营,这就是战争,身边的战争,“在战争中流逝的童年一片空白。”即使战争结束了,勒克莱齐奥也无法摆脱战争的禁锢和恐惧,但是在漫长的时间中总需要有些东西被填进来,发出回响,或者在回想中反思:一九四七年,勒克莱齐奥坐上了驶向非洲的船只,从那时开始他写作了第一部小说《漫长的旅行》:
——“我饿了!”
——“如果你饿的话,我给你一只猫!”
——“可以吃吗?”
——“不,可以做朋友!”
小说中奥哈迪和船长的对话就来自勒克莱齐奥战争期间的饥饿经历,“这份虚空穿透了我,将在我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拋得远远的。”但是战争绝不是意味着在虚无中被遗忘,小说创作是为了更让人记住,是为了不用语言拒绝,就像布列塔尼语,在政府的禁令中,在自我的放弃中,在无言的虚无中,总还是会有人在历史的迷雾消散之后慢慢汇成一句话,关于布列塔尼,关于战争的记忆,关于它的新生,“在战争中流逝的童年一片空白。这空白,我该如何填满?所有逝去的、幽闭的、饥肠辘辘的、与世隔绝的时光,我如何才能找回?如何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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