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06【“百人千影”笔记】迈克尔·哈内克:隐藏摄像机的趣味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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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会失望的,因为我没有一个悲惨的童年。我是个很正常的人。也许难以相信,但是真的。
    ——《哈内克谈哈内克》

问题是:电影拍得如此阴暗的哈内克,是哪一类怪人?阴暗电影和作为“怪人”的导演,作为一种对应,就变成了预设,而面对这种预设,哈内克的回答是否定的,“我一直都想直接在作品里探寻、对质,而非到别处去寻找解释。这就是为什么我拒绝回答与生平相关的问题。”把问题看成是愚蠢和错误的,就是在拆解预设,更是解构了作品和作者之间的对应,所以在否定自己有一个悲惨的童年之后,哈内克以“我是一个很正常的人”回归到一种正常秩序,并以强调的方式保证自己的回答不掺杂任何的谎言。抛弃用“悲惨”这一极端的词定义童年,这个从小父母不在身边经受了孤寂生活的人,真的在所谓的“正常轨道”里成长?

“当然,我曾梦想成为钢琴家。”“然后到了青春期,我转向写诗。”“我一直练到十六七岁,剑术练得还不错。”“直到今天,我仍然热爱滑雪。”哈内克对于童年充满了快乐的回忆,它构筑了“很正常的人”的健康状态,而这是不是也成了哈内克的一个“趣味游戏”?当有人提出问题解读他的童年遭遇,当问题指向了作品表现出的暴力是否有个人的影子,当提问者期待一个对应的回答,哈内克反其道而行之,这是一种“遮诠”式的回答,就用一种逻辑上的否定命题制造相离的效果,从而达到肯定式的结论,就像他最近一部电影《快乐结局》一样,无论是片名还是主题,都在遮诠中制造了相离的效果,打架的长镜头,黄狗作为前景,故意缺省的对话,当这些成为哈内克的策略,遮诠的叙事就是把现实影像化了——哈内克用否定的方式打破了提问者的预设,是不是也是在制造着和现实分离的状态?

无法还原哈内克的童年生活,仅仅从父母不在身边的境遇中的确很难得出童年生活在阴暗中,所以不如放弃这个“愚蠢和错误的问题”,但是很明显,哈内克的遮诠不仅在叙事上制造了分离,而且在导演和观众、问者和听者之间设置了一种障碍,这种障碍不是导致问题和回答之间趋向于错位,而是哈内克在强大的掌控中取消了观众的参与性——他的掌控本身就是一种暴力,在无效的沟通中产生矛盾,从而在偏见性误解中形成了新的暴力,而这正是哈内克拿起摄像机制造影像暴力的实践之一。作为电影导演,他和观众之间不是之间面对面的,那台摄像机成为两者之间的一种隔离物,正是这个隔离物的存在,它既分隔了问者和听者之间的平等对话,也制造了由摄像机以及摄像机后面的导演制造的影像暴力。

“应当提前指出的是,暴力的体现是动态影像历史的一部分——这种尖刻的表达是动态影像的精髓。”在他看来,电影区别于静态画面,就在于它展示了动作本身,“每一条拍摄前的action一词,则和电影已经融为了一体——至少在消费者的眼里——成为了暴力景象的近义词。”所以动态影像比静态画面需要更多的评判,哈内克如此言说动态影像的特点,就是让自己成为动态影像的同谋者。在哈内克的动态影像中,存在着三种维度的暴力叙事:一种是通过摄像机的拍摄,直面人性中的恶,使得这种恶展现在画面里:1989年哈内克首次指导拍摄的“冰川三部曲”之第一部《第七大陆》,就是通过这样一部摄像机,围绕着现实中的生存困境,冰冷注视着人性之恶,所有生活场景全部被肢解为重复的动作:在开场八分钟的镜头里,一家人从早上六点被收音机闹铃叫醒,之后是穿红鞋子,之后是刷牙,之后是拉开窗帘喊伊娃起床,之后是系鞋带,之后是给金鱼喂食,之后是一家三口用餐,之后是车库里开出车,送伊娃上学,送安娜上班;或者是把车开进洗车的地方,在自动清洗的轨道中前进,车被喷上肥皂,被水冲洗,开出洗车间;或者一家三口去超市购物,1245元的购物清单,187元的加油费,车停进车库,一家吃完饭,看电视,睡前祷告,睡觉……即使破碎,生活也以完整的一天为计数单位——一天就是一年,一年也是一天,机械而重复,就像那些跳动的数字,就像车牌号、电话机商标被清晰标注在画面上一样,一切都是物的存在——甚至于死亡之前的准备,也完全物化了,他们吃完了最后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取下了墙上的绘画,拿出了柜子里的衣服,用剪刀一件一件剪碎,然后割破了沙发,撕掉了伊娃曾经的画,砸掉了音响,弄破了那只金鱼缸,然后把家里的纸币和硬币都冲进了下水道……

没有完整的人,只有局部的身体,只有动作本身,这便是哈内克的动态影像具有的内在张力,之后的《班尼的录像带》和《机遇编年史的71块碎片》也都制造了碎片中的动态影像,而长镜头的运用不是将碎片连接成一个整体,而是在让整体变成一个更暴力的碎片,它们构成了“机遇编年史”:碎片的一个人,碎片的三个人,碎片的所有人:暴力、冲突、战乱、舆论,1993年是比88秒更长的长镜头,是比71块更多的碎片。哈内克在动态影像里制造了“动词的一生”:在《巴黎浮世绘》中,来自不同国家、阶层的人在巴黎这个碎片城市里生活,他们就像面对混沌互渗的未知密码一样,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定位,就像开幕和最后,孩子们在猜测,表演者在摇头,每一个动作都通向不同的意义,而每一种意义在含混中都变成了无意义,就像设定了未知密码,永远不会有对应的、正确的关系;在《钢琴教师》中,摄像机对准了私人性空间,艾丽嘉在卫生间里拿出刀片,然后对着镜子朝自己的身体割下去,身体流出了红色的血,她在疼痛和看见中满足了欲望,当她夜晚经过一辆车的时候,发现里面的男女正在车震,于是无法遏制住自己的欲望,她用手脱下裤子,在车旁撒尿,那尿声让她满足,甚至代入了车上的女子让她感受到了有限的高潮,她会去色情碟片店,然后走进卫生间,一边看着里面播放的色情影像,一边吻着卫生纸,在闭目中享受短暂的快感……人性中的自私、冷漠、荒诞、嫉妒、欺骗、歧视、虚伪,在哈内克的注视下被放大,同时哈内克就是在以动态影像的方式展现异化的现实中,让观众进入到他的世界。

这是一重维度的动态影像,它看上去是一种冷静的还原方式,实际上在长镜头、黑屏插入中制造了断裂,制造了变形,这种断裂和变形就变成了对观众施加影响的暴力。但仅仅对观众施加影响,这绝不是哈内克的目的,当动态影像展示的是动作本身,当动作是由创作者和观看者共同完成的,哈内克便把观众推向了一种共谋的位置,“暴力被围困在画面之内,而顺势产生的惊吓刺激则让人愉悦。对邪恶有控制的调用让人对其在现实中的可控性报以希望。”也就是说,哈内克想要把观众引进并且参与到动态影像中,在这里一个道具出现了,那就是在电影中的摄像机和录像带,这是一种拍摄和观看的工具,谁来拍摄?谁来观看?看上去观看和拍摄当然都是哈内克在电影中完成的设置,但是完全超出了哈内克作为导演具有的单一性,它以多元的方式制造了多重暴力,并让观看者处在入侵者的位置。

“入侵”是一个不适应产生的必然状态,当哈内克用摄像机呈现异化的影像,它本身就是一种对正常秩序的入侵,而摄像机和录像带在电影中的运用,形成了“影像中的影像”,它以元电影的方式制造了共谋的暴力关系。摄像机和录像带出现在《班尼的录像带》中,录像带记录现场,录像带可以回放,录像带就一定能再次回到犯罪现场,所以“班尼的录像带”既在社会学意义上提供了暴力的样本,又在犯罪学层面上成为一种证据:一个暴力的社会,一个病态的家庭,所有一切都被记录在一盘录像带,犯罪现场在录像带里,杀人者在录像带里,父母在录像带里,警察也在录像带里。摄像机和录像带出现在《隐藏摄像机》中,隐藏摄像机在揭示现实真相的同时,也暴露了内心的虚伪,而这个摄像机也从真实世界进入到了内心世界,于是在自我虚构的敌人面前,摄像机记录了一切,它是不可逃避的梦,它是内心恐惧的敌人。摄像机还在,只不过在数码时代摄像机和录像带合二为一,在《快乐时光》里,孩子用手机拍摄昏迷的仓鼠,拍摄服药的母亲,拍摄自杀的祖父,在这一种遮诠的叙事中,现实已经已经被影像化了,亲情渐渐消散,婚姻戴着面具,每个人生疏而冷漠,连死亡也失去了敬畏感,在这样一个现实里,何来“快乐结局”?

哈内克用摄像机制造了异化的影像,它真实呈现了这个社会存在的诸多矛盾;哈内克将摄像机和录像带变成道具,在双重的动态影像中,让观众“入侵”成为动态影像的同谋者,不管是导演意义的拍摄,还是电影内部表达的拍摄,哈内克的叙事都表现了被监控与被窥视的人生,这是在传播介质上进行的叙事,但是哈内克显然不满足于这两种仅仅是揭露意义上的叙事,不满足于仅仅表达无法沟通的人类境况,不满足于仅仅书写暴力的单一维度,他需要的是入侵而掌控,需要的是掌控而制造暴力——不再是社会暴力本身,而是在动态影像上,让暴力无处不在,并且让观众成为暴力之下无法逃离的存在,而这便是哈内克真正想要的“趣味游戏”:这不是“我可以展示些什么?”的问题,而是“我给了观众认清我在展示的事物的机会吗?”,这不是“我怎么呈现暴力?”的问题,而是“我怎么给观众呈现他在暴力中的位置和它的写照。”

“可怕的是,其受众,即观众们,可能堕落为或者已经堕落为空虚的可交换的形式的消费者。”在哈内克看来,让观众堕落为一种消费者,更能知道导演制造的“机会”,更能关照自己的暴力现实,而将观众置于这个叙事的游戏中,很明显哈内克就成为了最后的暴力制造者。《趣味游戏》就提供了这样一种文本,在那个“深情的爱人”的游戏过程中,安娜趁保罗不注意,拿起了猎枪并射向了汤姆——据说在戛纳电影节此片放映中,当安娜射杀了汤姆时,观众鼓掌,而掌声正说明了观众期待于无辜者的一次复仇,但是哈内克却把这一切无情解构了:保罗夺下了枪,然后寻找遥控器,他按下了遥控器的倒回功能,于是刚才发生的一幕又回到了起点:安娜在被迫做完祈祷之后,想快速拿起猎枪,但是保罗却比他更快,结局完全走向了另一个结局:安娜没有拿到枪,保罗把枪交给了汤姆,汤姆朝乔治开枪——当结局实现大逆转,以暴制暴终于没有发生,不管是自我解救还是两败俱伤,都变成了观众的一厢情愿,就像保罗说的那样:“你不应该干这种事情,决不能单方面取消,玩游戏不可以犯规。”

不能单方面取消,不能违反制定的规则,保罗和汤姆永远牢牢控制着游戏,永远是暴力的制造者,永远是血腥的实施者,而哈内克无疑是帮助他们完成了这个趣味游戏,当哈内克真正成为游戏的主宰者,就是把观众变成了“杀戮”的对象,哈内克实施影像叙事上的暴力,就是为了玩一场自己的趣味游戏。汉内克用趣味游戏制造悲剧影像,就是让自己成为暴力的实施者,或者说,他要从摄像机后面走出来,把一个失去了理性、逻辑的世界呈现出来,不仅是赤裸裸地完成了对暴力的定义,而且还血腥地将电影变成没有正义和规则的存在——他制定规则,就是像保罗和汤姆一样,在游戏中取消乔治一家的参与权,从而失去正常的期待。从杀人过程来看,这是一场毫无理由的杀戮,这是一次完全没有理性的暴力,正是因为没有理由、毫无理性,哈内克残忍地将观众放在了束手无策、束手就擒的位置上,没有上帝,没有道德,没有法律,连哈内克自己都站在暴力者一边,游戏的刺激性就是毁灭观者的期待。

取消一切正常的逻辑,取消道德的法律的庇护,取消正义的可能,在这样的“抹杀”和谋杀中,观众从愤怒到恐惧,从恐惧到绝望,只有摄像机后面的哈内克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因为他知道,游戏决不能单方面取消,电影也不会单方面被关闭。一方面哈内克通过拍摄电影的摄像机让公共问题私人化,另一方面他则以道具式的摄像机和录像带让私人问题公共化,实现了两种维度构筑的暴力,而实际上,在这个暴力制造和实施的过程中,哈内克最终还是取消了观众的参与权,而且自始至终站在摄像机后面的哈内克,从来没有想要观众成为共谋者,而是在看似参与的过程中体会被暴力掌控的压抑,只有在这种极致而扭曲的体验之后,才能在走出影院中长舒一口气:现实还是有一个更好的出口,戛纳金棕榈获奖影片《爱》似乎就表现了这种被囚禁之后重获自由的“快乐结局”:闯入进来的是一只鸽子,就像电影里闯入的疾病,它改变了生活,改变了婚姻,改变了爱,在衰老的无奈、失去对话的孤独、不被理解的痛苦中,那些体面、优雅、宁静和安详又去了哪里?但是闯入之后是自由,死亡之后则是爱——鸽子在法文里有爱情的隐喻,在德文里是自由的诗意成分,“你一定不相信,有鸽子飞进来,这是第二次了,抓住它一点也不难,不过我把它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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