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06《佩特森》:事物之外别无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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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像一座城市,而一个女人像一朵花
——他们在恋爱。两个女人。三个女人。
无数的女人,每一个都像一朵花。
   ——《巨人们的轮廓》

一个女人,两个女人,三个女人,以及无数的女人,她们像花,盛开的话,羞涩的花,枯萎的花,但每一朵花都有过激荡的岁月,如瀑布坠落在深潭里激起的花,如水流中扬起的花——这是一个“多”的世界;一个男人,和女人恋爱的男人,在花丛中的男人,无数的女人和花簇拥着的一个男人,“但是/只有一个男人——像一座城市。”——这是一个“一”的世界。男人和女人,在多和一中成为了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佩特森》的诗学逻辑,而这种关系的组合又在“一”中成为一个出发和抵达的点,就像诗歌本身。

可以将第五卷中的问答提到《佩特森》的“诗序”中。这是麦克·华莱士和威廉之间的问答,当华莱士问威廉:“诗是什么?”威廉的回答是:“诗是充满情感的语言。它的词语,有节奏地组织起来……一首诗就是一个完整的小宇宙。它独立存在。任何一首有价值的诗都表达着诗人的全部生活。它向你呈现诗人真正的样子。”看起来并无多少新的见解,诗需要情感,诗具有节奏,诗表达着诗人的生活,诗反映着世界真正的样子。但是威廉提到了诗的语言,是语言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小宇宙,而且这个宇宙是独立存在的,这就是威廉所强调的“一”,和一个男人、一座城市一样,一首诗就是一个宇宙,它是单一,更是多一;在提到语言问题时,华莱士的问题是:“难道我们不应该去理解它吗?”威廉的回答是:“诗有别于意思。有时,现代诗人完全忽略意思。这就造成了某些困难……读者被词语的形状所迷惑。”威廉所强调的诗不是为了抵达词语的意思,甚至是为了避开意思,忽略意思,而读者因为词语被迷惑造成困难也属于诗的意义,也就是肯定和否定共同组成了诗之存在的理由,很明显,威廉区别了诗歌词语的意思和意义,诗歌可以避开和忽视词语的固有意思,但是有意思和对意思造成困难都是诗的意义——不同的意思是一种“多”,它最后抵达的意义就是一种“一”;威廉在华莱士再提的问题中强调了这种多和一的关系:“在散文中,一个英语单词指的就是它所说的东西。在诗歌中,你是在听两种东西……你是在听意思,它所说的普通意思。但是它说得更多。这就是难点。”甚至更多的意义也是诗歌的“一”。

华莱士和威廉的问答,汇集为题目是《诗是一只死鸭子吗?》的访谈,它发表在1957年10月18日的《纽约时报》上,这是对威廉诗歌理解的一个旁注,在这个意义上,访谈是抽离威廉的诗而存在的,或者说,威廉的诗构成了访谈审视的一个对象,而实际上,这篇问答又呈现在《佩特森》的诗歌里,第五卷发表的时间是1951年,它是整部诗集的组成部分:1951年的问答是内在于诗歌的,1957年访谈是外在于诗集的,内和外,诗集作为主体和对象,又呈现着怎样的建构关系?华莱士和威廉的问答可以看做是对威廉诗歌理解的一种注释,它以文本外的方式成为一种补充,而文本外成为文本内的部分,正是威廉诗歌创作的一个特点,在《佩特森》里,威廉以“引用”的方式并置了大量的文献和材料,它们是马西娅、特纳、金斯堡写给威廉的信,是《希腊诗人研究》的资料,是《探勘者》杂志的文章,是《纽约历史资料》中的故事,是《金钱》杂志中的散文……这些书信、资料、文章、故事、散文构筑了一种多文本,它们是诗歌之外的存在,威廉却又将它们并置在诗歌之中,成为文本的一部分,合成了这“一部”诗歌而成为一种“一”:多和一的关系形成了关于文本的一种叙事。

那么,威廉在这个完整的诗歌小宇宙中,如何构建一个男人、一个城市的“一”?在《 关于<佩特森>的一份说明》中,威廉提到了写这部诗集的想法,“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考虑写一首关于现代人的思想和一座城市之间相似性的长诗。”这一座城市就是威廉生活过的佩特森,它是一种“一”的存在,但是城市并不是单一的,它有自己的历史,它有丰富的风情,它有层出不穷的故事,将这些东西那纳入到城市的叙事体系中,这便是威廉构筑《佩特森》的意义:“利用一座城市所呈现的多个方面来代表当代思想的类似方面,从而能够像我们了解、热爱和憎恨它那样,将人本身客观化。”这里就有了威廉的一种诗歌创作观:用城市多方面的书写来呈现思想,这是多和一的辩证,而最终的目的就是“将人本身客观化”,也就是说,要去除艾略特等现代派玄学诗统治英美诗坛的逻各斯中心的现代主义做法,要以去中心化和去主体的方式将人和物象并置在一起,使得人的主体意识和其他意识平等共存,揭开人对物进行对象化的虚假帷幕,从而让语言透过事物并显露事物,并最终让思想呈现出来——它是在一种去中心化中显现的,就像问答中提到的“诗有别于意思”,而这个观点在威廉的诗作中有一个更为经典的说法:“事物之外别无思想”:

——说吧,事物之外别无思想——
不过是房屋空白的面孔
和圆柱形的树木
弯曲,因成见和意外而分叉——
裂开,犁出沟痕,起皱,斑驳,玷污——
秘密——进入光的躯体!

事物就是房屋,就是树木,就是它们呈现出来的面孔、弯曲,就是成见和意见,就是裂开、起皱、斑驳、玷污本身,事物的显现是它本身的意义,但是它需要进入光的躯体这一秘密——这一道光就是诗歌用语言照亮的光。事物-诗歌就是思想本身,就是一种“一”的存在本身。当然,威廉将这种具有思想的唯一之物给与了这个叫“佩特森”的城市:它有一段明确的历史,与美国的开端有关;它有一个核心特征,就是帕塞伊克瀑布,一段和美国开端有关的历史,一个帕塞伊克瀑布开启的旅程,威廉就在这样的事物中开启了一个男人、一座城市的“一”,在《第一卷》中,威廉以一连串排比构筑了这种“一”:“一种本地的骄傲;春天、夏天、秋天和大海;一种告白;一只篮子;一根纪念柱;对希腊和拉丁的一次徒手回应;一次聚集;一场庆典;以独特的方式;通过增殖减少到一;大胆;一次降落;云层分解为多沙的水闸;一个强制的暂停;很难解释;一种身份和一个行动计划取代一个行动计划;对闲置部分的一种占据;一种疏散和一种变形。”它是多的一,它是一种的那个宇宙。

编号:S54·2231204·2037
作者:【美】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著
出版: 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3年11月第1版
定价:108.00元当当54.00元
ISBN:9787020182213
页数:224页

当然,以帕塞伊克瀑布这个佩特森的事物为一,威廉其实用它的“多”构筑了整个的叙事框架:文本的材料来自于和瀑布有关的历史、瀑布外小山上的公园和早起居民的资料,而文本则按照河流来分卷:“瀑布上的河流、瀑布本身的灾难、瀑布下方的河流,以及最后汇入大海的入海口。”威廉认为“这条和与我自己的生命也越发相似”,它是城市之河,也是自我之河,而这和瀑布有关的四部分正好构成了《佩特森》的前四卷主题,它从源头开始,经历了水造成的灾难,然后继续前行,然后被融入而消失,但是这汇入大海不是它的结束,它还在流淌,只不过以另外一种形式继续——《第四卷》之后是《第五卷》,或者它永远保持着开放的姿态,“奥德修斯像人必须做的那样游了进去,他没有淹死,他有能力,在他的狗的陪伴下,又向内陆(向卡姆登)进发,重新开始。”《第五卷》之后还有像是未竟的《第六卷》,“这样当他行动时,世界就给他让路了。”《第六卷》的最后一句话依然是向前的姿态,因为一切都在行动。

以瀑布形成的河流为诗歌的事物,事物本身就构成了威廉想要表达的思想,那就是对语言的寻找,对自己语言的寻找以及用语言写作,“我必须以某种方式写作,以使我心中的对象获得真实性。”所以这是一个和事物、语言、思想有关的旅行,它在“一”的世界里成为自身,而一切的河流,作为源头的瀑布便是这个最原始的“一”,原始的一又如何讲述事物之内的思想?《序》所提出的问题便是:“追寻的是美的严密。但当美无可辩驳地封锁在心灵里,你将如何发现它?”追寻美,就是一种行动,“去开始行动吧/从各种细节出发,

/把它们变得普遍,以/有缺陷的手段,积累起总和——”“去开始行动吧”和《第六卷》的最后一句话形成了呼应,一切都在行动,永无止境的行动;从细节出发,从事物出发,去中心化而让事物变得普遍,并最终积累而成为总和的“一”:“一种/双向的渗透。积累/起来!正面,反面;/迷醉的清醒的;辉煌的/粗野的;同一。”缺陷的手段是“我们一无所知”,是“知识和知识”的自行毁灭,是正在死去的死去,但最终是形成是事物,“贝壳与微生物/到处出现,直到人,//直到佩特森出现。”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只有一个男人

这便是事物之源,思想之源,城市之源,它就是一切河流的源头:瀑布,《巨人们的轮廓》便是对“帕塞伊克瀑布”这个作为男人的城市源头的书写,“佩特森躺在帕塞伊克瀑布下方的山谷里/它筋疲力竭的水流构成了他脊背的轮廓。他/以右侧而卧,脑袋靠近众水的雷霆/充满着他的梦境!永恒地沉睡,/他的梦在城市周围走来走去,在这里他一直/隐姓埋名。”巨人版的沉睡,是佩特森的一个历史之梦,这个梦和那些从峡溪捡来的蚌有关,珍珠起初被扔掉,但是后来珠宝商发现了它,于是被收集起来而加以摧毁;这个梦和自然奇观旁边的人形怪物有关,“他的容貌粗糙、反常,令人作呕,他的声音粗野洪亮。他的身体长二十七英寸,四肢短小,极度变形,他只有一只手能用。”最后他成为了奇迹;这个梦和瀑布之下聚集而来的移民有关,“当汉密尔顿眺望(瀑布)并留下他的忠告时,从他看见了十座房子开始,到世纪中叶为止——那些工厂吸引来各色混杂人等。”这个梦更和印第安人的暴动、巴巴多斯地峡的绞刑台有关……

或者历史之源在沉睡之中,梦中有着太多的暴力和毁灭,它和另一种思想有关,“他的诸多思想或坐或站。他的/诸多思想下车,四散——”那些思想是异化的思想,事物在哪里?它在语言里,透明的语言里,呈现事物的语言里,“她们说:语言!”也是在对美进行追寻的语言里,“如果没有美,就会有一种陌生,一种粗野生活和文明生活之间的大胆关联,在拉马波一起生长:两个阶段。”粗野的美和文明的美组成了两个阶段,它们之间需要建立一种关联,而这也是作为河流之源的瀑布本身的意义所在:当卡名牧师的夫人去了瀑布游玩,最后严重的事故捞起来的是卡明夫人的尸体;山姆·帕奇是知名跳水者,在庆典活动中从高处跃起溅起水花,“直到第二年春天,尸体才被发现冻结在冰块里。”她是牧师的夫人,他是跳水爱好者,文明世界的他们,最终都变成了一具尸体,死亡呈现的美变成了属于瀑布的奇观,在野蛮和文明之间反而呈现出断裂,或者说所谓的奇观变成一种被消费的公共行为,“1875年8月16日,一具人尸挂在悬崖上,这的确是奇异而恐怖的场面。这个发现的新闻当天就吸引了大批来访者。”就像语言,最终在喋喋不休中成为了奇观,威廉引用约翰·阿丁顿·西蒙兹《希腊诗人研究》所指出的就是这种源头的“思想”:“显然,为了把诗的韵律更深地带入散文和公共话语的范围,希波纳克斯用扬扬格或扬抑格,而不是用抑扬格来结束他的抑扬格诗,从而最为强烈地破坏了韵律结构。这些残缺变形的诗句曾经叫做跛脚抑扬格诗。它们给风格赋予了一种奇异的生硬。诗歌中的跛脚抑扬格,就是人类中的侪编或跛子。”

帕奇一跃而下,卡明夫人尖叫跌落,一样的事物它本应呈现属于自己的思想,带入公共话语范围就成为语言的奇观,所以威廉在帕特森的瀑布中要重新寻找语言和事物,“每个人都有根。”这才是真正的事物。无论是从瀑布顺流而下,还是在流淌中制造灾难,或者继续行进中的困境和汇入大海的消失,在词语和意思之间,在事物和思想之间,在文明与野蛮之间,在美与公共之间,总是存在着奇异、坡脚、恐怖的历史和现实,而这也是为了语言呈现事物、事物流露思想的构建本身。《公园里的星期天》是佩特森加莱特山公园的星期天,也是一场公共意义的音乐会,达尔泽尔·枪杀了约翰·约瑟夫·凡·豪登,歌者变成暴徒要抓住达尔泽尔,然后放火烧了谷仓,是教会最后在暴徒面前带走了达尔泽尔;也还有人在参议院前呼喊“共产主义者”,也还有干草市场广场上的屠杀……“石头活着,肉体消亡/——我们对死一无所知。”

公共意义的死亡是一种多,它成为历史成为奇观,但是对死依然一无所知,一样,在佩特森这个“男人”面前,女人和男人的问题是:“我要如何爱你?”这也是一个一无所知的问题,马西娅·纳迪写给威廉的信中说:“有些人——特别是女人——只能对着一个人说话。我就是那些女人中的一个。”男人就在那里,城市就在那里,行进的历史就在那里,对于佩特森来说,又如何爱你?“金色的美国!/有骗局和金钱/该死的/就像奥尔特盖尔德一样恶心”,所以佩特森被“阻塞”了,“在它中间升起一座宏大的教堂……于是我忽然想起——那些可怜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一无所有,只有教堂,介于他们赖以为生的永恒、无情、不知感恩和没有希望的泥土之间……”事物不在事物本身,诗人也没有来到,“语言已经磨损殆尽。”在这里,威廉再次还原语言,还原事物,他把诗比作是“最完美的岩石和寺庙”,看成是“最高的瀑布”,而诗人需要脱离所谓的学识,“陌生的/术语,传达不了即时性”,只有像瀑布那样“倾泻而下”,那样用脱离制造奇迹,“诗人,与你的世界和解,这是/唯一的真理!”再次引用马西娅·纳迪的信谈到诗歌和写作的本质:“只有我的写作(当我写作时)才是我自己:在任何本质方面,只有那才是真正的我。”

第三卷的《图书馆》,威廉用火来形容诗歌,它具有的多重性在于:火既是对抗陈腐的火,也是燃烧的火,但更是来自地狱的火,图书馆里的书籍是知识的象征,是思想的汇聚,但是,“1902年2月8日,一场毁灭性火灾烧毁了佩特森核心的大部分,摧毁了丹福斯公立图书馆及其大部分藏书,以及其他一些建筑。”在毁灭和燃烧之中,事物如何呈现它自身?“写作什么都不是,置身于/一种写作状态”,所以毁灭也是存在,最后呈现的是语言本身,美本身——在《图书馆》中,威廉所揭示的内在的写作,它是真正的火,“我对自己说,小心察看,擦除,当你还有权利,因为所有写下的一切,一旦泄露,就会一路腐烂下去,进入一千个心灵,把谷物变成黑穗,所有的图书馆,就会不可避免地,被烧为平地。”《奔向海洋》的第四卷以“科尔登和菲丽丝”这两个傻女人为隐喻,“那么你还是处女!”回答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妓女和处女,女人的两面,被置于一种金钱的关系和社会的目光之下,但是这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即使如河流般融入更大的海,它依然还是自己的河流,“我警告你,大海不是我们的家。/大海不是我们的家”。在第五卷中,威廉继续着这个说法,“妓女和处女。一种身份:/——通过它的伪装”,佩特森作为一个男人,也需要揭开伪装找到属于它的河流,它是事物本身,它是流动本身,当“佩特森日益衰老”,它的方向也不再是咬着自己的嘴巴回到源头,它需要一直往前。

“词语是诗歌的负担,诗歌由词语构成”,1961年1月4日威廉写道;“蒲公英——狮子牙齿:——不可言喻的彩陶/老哈德逊河的作品,也可能属于佩特森”,1961年8月1日,威廉写道;“如果有哪个人是重要的/比匕首的尖——或一首诗更重要”,1961年7月1日威廉写道……佩特森的瀑布还在激荡着水花,佩特森公园里还有奇观,佩特森的图书馆燃烧着火,佩特森的河流已经入海,但是词语依然还在,事物依然还在,诗歌依然还在,当然一个诗人依然还在,像身高六英尺四英寸的华盛顿,从美国历史的开端走来,也必将走向新的历史,就像“佩特森”也成为事物本身,从行动开始继续行动,“这样当他行动时,世界就给他让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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