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06《快乐结局》:囚禁在遮诠的镜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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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道向下,是涛声不惜的巨浪,是浸没身体的大海,是寻求死亡的终点,当年老的洛朗推着轮椅朝着大海慢慢滑下去的时候,他所寻求的解脱似乎正在发生。向下的反面则是向上,女儿安娜订婚仪式正在坡道上的餐厅里举行,举杯,笑脸,祝贺,组成了仪式的喜庆元素——当向下的死亡和向上的庆祝同时发生的时候,现实就走向了相离的残酷过程。

这是哈内克设置的结局,当相离的过程发生,不管是在现实意义上,还是在叙事策略上,都走向了一种荒诞。在餐厅的仪式上,表面上应该是喜庆的,是充满笑声的,甚至是家庭和谐的象征,但是矛盾却以叠加的方式被呈现出来,安娜的儿子皮埃尔走进来已经迟到了,而他并不是为了给母亲的第二次婚姻送上祝福,而是带着几个黑人,站在餐厅门口,他一个一个介绍着黑人朋友,并把他们命名为“战争的受害者”——作为洛朗公司经理,安娜自然无法容忍这些不速之客,她看出来皮埃尔是来砸场子的,这种破坏行为当然是对自己未来生活赤裸裸的挑衅,于是她上前阻止他,并且用力扭到了皮埃尔的手指,在疼痛的叫喊中,皮埃尔的介绍被终止了。

仪式上发生的这一幕是现实层面的矛盾爆发,中产阶级和“战争受害者”之间,母亲和儿子之间,表面的喜庆和内心的痛苦之间,形成了多维的矛盾;而餐厅里的矛盾还没有被彻底解决,洛朗坐着轮椅离开了现场,他让13岁的孙女伊芙推着轮椅来到了外面,并面向了斜坡下面的大海,这个一直在求死的老人终于不用以向那个理发师购买枪支的方式结束生命,在大海的涛声掩盖了餐厅里喜庆和矛盾等各种声音的寂静中,洛朗慢慢推着车向下滑行,慢慢地轮椅一部分浸没在水里,慢慢地自己无法行走的双脚浸没在水里。洛朗求死的行为,就是对于矛盾的逃避,就是对于现实的冷漠,这一种决裂的行为背后是对于生命的绝望,这和他曾对孙女伊芙讲起老伴之死有着天壤之别,老伴瘫痪了,度过了三年的痛苦生活,最后洛朗亲手将她闷死了,“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这一种死亡是为了结束她的痛苦,是一种解脱,甚至里面有着爱的表达,而这次自己走向死亡,完全是为了逃离。

现实层面的矛盾在坡道之上的餐厅和坡道之下的轮椅上发生,这是一种人与人隔阂的充分体现。但是这是第一层面的相离过程,当孙女伊芙在洛朗逐渐走下斜坡浸没下半身的时候,第二种相离的叙事发生了:伊芙没有阻止洛朗,没有喊叫救命,而是冷静地拿出了手机,然后对着洛朗拍摄他走向死亡的过程。她在这个拍摄过程中也是冷漠的,或许她是想在洛朗赴死的过程中找到死亡的感觉,因为不久前她吞食了母亲用来治疗抑郁症的药物,她想自杀,但是自杀未遂,洛朗在他面前的死亡也许能满足她另一种求死的欲望。但是如果只是为了在他人的死亡中获得一种真切的代入感,那么她只需要站在坡道上看着洛朗滑向大海就可以了,也就是说,死亡之感受是在个体层面上发生的,但是伊芙却选择了直播,直播解构了个体的代入感,反而变成了让观众共享的消费行为,这种眼静静看着他人死亡的方式变成了更为可怕和更为冷漠的围观。

当然悲剧并没有继续,在伊芙的镜头里,姑姑安娜和自己的爸爸托马从餐厅里跑了出来,冲向坡道,将半身被浸没的洛朗解救上来。被终止的死亡,被终止的直播,最后的救人行为阻止了现实和影像中可怕悲剧的发生,但是在第一层面的矛盾和第二层面的冷漠消除之后,其实第三层面的相离还在继续发生,那就是哈内克拍摄的电影世界,洛朗的自杀在他的镜头里,伊芙的直播画面在他的镜头里,当两者共同构成了故事的元素,哈内克拍摄的电影并没有真正带来“快乐结局”,它甚至以更为冷漠和残酷的方式将一家人貌合神离的生活带向了更大的未知——快乐结局只是被呈现出来的一种表象,它的真正性质是:不快乐的结局。

导演: 迈克尔·哈内克
编剧: 迈克尔·哈内克
主演: 伊莎贝尔·于佩尔 / 让-路易·特兰蒂尼昂 / 马修·卡索维茨 / 芳汀·阿杜安 / 弗兰茨·罗戈夫斯基
类型: 剧情 / 家庭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 奥地利 / 德国
上映日期: 2017-05-22
片长: 107分钟
又名: 快乐终结(港) / 完美结局(台)

从现实到直播,再到哈内克的影像,三种层面的相离过程其实揭露了这个“快乐结局”的虚伪,这一种叙事策略借用佛教用于,则是遮诠,和“表诠”相对:用一种逻辑上的否定命题制造相离的效果,“而谓遮者遣其所非,表者显其所是。”这个加来富丽堂皇的一家的生活就是一种“表诠”,从洛朗开始,到女儿安娜、儿子托马,再到安娜的儿子皮埃尔、托马的第二任妻子阿娜依丝、托马和前妻的女儿伊芙,他们生活在这个中产阶级的大家庭里,有自己的企业,有宽大的房子,有佣人有汽车。但是在这个表相背后,却是一个遮诠的现实,每个人似乎都在一种相离的状态下活着。

皮埃尔起初负责洛朗公司的安全,但是一起施工现场的坍塌事故发生之后,他接受了调查,在调查期间他脾气暴躁,被母亲安娜批评,之后他在律师的建议下想要摆平受害者,但是在门口被受害者殴打,受伤的皮埃尔终于决定离开安娜,一个人搬到外面,在安娜找上门质问他的时候,皮埃尔表露了自己的心声:“我什么也干不好,根本没有什么用——为什么我必须做点事?”做点事,就是有所为,就是干出一番事业,就是继承洛朗家族的创业传统,但是皮埃尔显然没能达到要求,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的愤怒倒是真实的。但是这种真实等同于失败,最后他带着“战争的受害者”前来扰乱母亲的仪式现场,也是对家族秩序的一种挑衅,但是安娜扭伤他的手指,又意味着他必须妥协于更强大的家族传统,妥协于现实。

而这个家族传统的创始人洛朗,也陷在现实的困境中,随着年龄的增大,他的行动越来越不便,在家里他也慢慢变成了一种边缘,“争论请放在餐后。”这是安娜和皮埃尔发生矛盾的时候他提出的要求,这一句话一方面表明他越来越远离了后辈的话题,另一方面则意味着他需要某种威严,但是当他目睹了家庭每个人各怀鬼胎的生活,他也感觉自己失去了掌控,当伊芙住进这个家,洛朗对她说:“欢迎来到这个精致的大家庭。”言语中分明是一种讥讽。终于有一天,行动不便的他独自驾车出行,他不仅仅是为了离开这个家,而是为了寻找死亡——他开车主动撞到了路边的树,但是他没有死,而是双腿受伤,当死亡没有发生,洛朗比以前更难以逃离痛苦,因为他失去了行动的自由,只能靠轮椅行走,而那一次他推着轮椅上街,只是为了想让给自己理发的马塞尔帮忙:“我儿子是个白痴,我身体不太好,悲秋在轮椅上,给我弄些子弹和枪,我会给你丰厚的报酬。”用钱买枪,用枪自杀,这是被囚禁在轮椅上的洛朗想要的结局,但是依靠他人的死亡最终也没有发生,当他对依附说起自己闷死了老伴的时候,他或者也希望自己能这样毫不后悔地走向死亡。

《快乐结局》电影海报

洛朗是衰老和失去掌控后希望走向死亡,皮埃尔是在一事无成中表达了愤怒,他们都在公开层面表达了对现实的不满,而13岁的伊芙,则完全成为了矛盾的结合体,她是托马和前妻所生的孩子,爸爸托马又和阿娜依丝结婚生下来男孩保罗,当母亲因为中毒被送医之后,她又和爸爸、继母生活在一起,从此她走进了这个大家庭,但是在她面前的每个人都是陌生人,甚至那条凶恶的狼狗,在这个原本就冷漠的家里,伊芙唯一可以亲近的人就是托马,但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登陆了托马的电脑,看到了爸爸和另一个叫克莱尔的女儿说着肉麻的话,她唯一的希望破灭了,于是她吞下了母亲用来治疗抑郁症的药想要自杀,幸亏被及时发现。当托马对着病床上的她说“我爱你”的时候,伊芙却说出了自己内心的不安:“如果你和阿娜依丝分开,会带我走吗?再过几年我就成年了,我不想去收容所……”

对于伊芙来说,爸爸和继母分开的问题只是一个“如果”,但是她知道父亲偷偷干着不光彩的事,而托马和拉小提琴的女子克莱尔之间存在着的暧昧关系,就是他对于现实的遮诠,前妻住院,妻子生下了儿子保罗,但是他却还和另外的女人幽会,丑陋的故事永远在这个家庭的隐秘处发生,也正是在这样一种隔阂和冷漠的家庭里,每个人表面上的礼貌和笑脸都是一种伪装,他们的内心是相离的,他们的关系是生疏的。在这样一种现实里,伊芙选择了自杀,但是在自杀之外,她更是用另一种遮诠的方式来表达对现实的看法:那就是手机直播。在电影开场的时候,竖屏的镜头里,是一个女人准备入睡钱的洗漱动作,而这些动作都被放置在一个直播界面中:22:30,漱口,吐水,漱口,擦干毛巾,梳头,收起梳子,抹面霜,尿尿,冲水,去睡觉,关灯……伊芙直播的是母亲的生活,而背对着的母亲似乎背对着她的生活,但是她又把这种背对的生活直播给他人,在背对和面对构筑的双重情境中,伊芙就是用遮诠的方式回应现实。

直播的手机成为她唯一的对话者,而这种对话又使她越来越孤独,在逐渐走向极端的生活中,她被囚禁在自己的镜头里,就像洛朗被囚禁在轮椅上。她拍摄仓鼠的视频,用母亲的药物给仓鼠吃,当仓鼠昏迷过去,她在直播中喊道:“成功了。”她对准坐在凳子上的母亲说:“晚上莉姿来了,后来莉姿走了,我和妈妈聊天。”但是镜头里的母亲似乎靠在沙发上,“我想叫救护车了……”之后便是安娜接到托马的电话,说到了前妻住进了医院。“母亲”中毒,这一事件的发生在伊芙拍完视频之后,或者从这种联系来看,是伊芙制造了母亲中毒事件,她似乎用这样的方式完成如仓鼠直播一样的“成功”,而这又是偏离了生活真相的遮诠。而最后她看着洛朗滑向大海,也是打开了手机开始了最扣人心弦的一次直播,在被直播控制的世界里,本来用来记录真相的影像反而变成了一种不真实。

伊芙用手机寻找影像世界的体验感,就是对现实的某种逃离,但是逃离之后她又被囚禁,这似乎变成了一种悖论。在现实的虚伪和直播的囚禁双重遮诠之外,还有另一种更为可怕也更难以逃离的遮诠,那就是哈内克制造的相背离的影像叙事。广播正在播送欧洲杯揭露战的消息,“将有十场比赛在本大区的朗斯市和里尔市举行……”这是声音的叙事,而画面里却是洛朗公司建筑工地一角逐渐坍塌,声画分离制造的是一种间离效果;皮埃尔开车去找受害者希望用金钱摆平,哈内克的镜头固定在那里,皮埃尔走向小区大门,然后等待开门,然后门打开有人站在他面前说话,然后那人用拳头把皮埃尔打昏,然后皮埃尔没有得到解释就被关在了门外,当长镜头的最后皮埃尔走过来,他的脸上是受伤之后的血迹,在远处的固定长镜头并不是突出打架事件的冲突性,而是在皮埃尔过去和回来的过程里展示变化,从而取消了传统的主体视角;洛朗车祸后出院,哈内克也没有给坐在轮椅上的洛朗一个完整的镜头,他反而让那条在门外的黄狗作为前景,在狗的吠叫中,只有通过隐约的玻璃门,才能看到洛朗被接到家里的情境,一只狗的视角也取消了人的主体地位;洛朗坐着轮椅上街,镜头在跟拍,但是是一个全景,在来往的车辆鸣叫中,洛朗和经过时那几个黑人的对话,和另一个老头的争论,都无法听清,这种对于故事的缺省叙事,无疑是哈内克的一种解构。

打架的长镜头,黄狗作为前景,故意缺省的对话,这些都是哈内克的策略,在这一种遮诠的叙事中,现实已经已经被影像化了,而这和伊芙对准生活本身进行直播又有什么区别?亲情渐渐消散,婚姻戴着面具,每个人生疏而冷漠,连死亡也失去了敬畏感,在这样一个现实里,何来“快乐结局”?现实无非是无法行走而替换的轮椅,无非是治疗疾病反成为毒物的药品,无非是框定在直播画面中失去温度的消费品,无非是遮诠成为常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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