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13《马丁·伊登》:在醇酒般的幻梦里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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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是不痛苦的。这种可怕、窒人的感觉还是生,是生的剧痛;生能给他的打击,这是最后一下啦。
       ——《第四十六章》

马利波萨号驶进赤道无风带,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按了暂停键,船身不再颠簸,海水不再咆哮,连阳光都静止成一张烫金的封皮,等待有人用血写上终章。马丁·伊登站在头等舱的圆窗前,第一次以乘客而非水手、以名人而非烂泥的身份俯瞰大海——那片曾经教会他咆哮、教会他斗殴、教会他在桅杆上写十四行诗的大海,如今像一块被熨平的蓝缎,礼貌、疏离、无动于衷。于是他推开圆窗,像推开一扇早已预设的暗门,让海水灌进来,让黑暗像滚烫的铅一样灌进口腔、胸腔、胃囊,把“泥塑的肉身”重新熔铸成一枚沉默的铅币,投进深渊,作为向生命索要的最后一笔找零。铅币下沉,诗句却在海面漂浮,像一盏不肯熄灭的信号灯,提醒后来者:这里曾经航行过一个“强者”,一个“超人”,一个“全世界的人用来观看的一只眼睛”;这里也曾经粉碎过同一双眼睛,把它变成“大众头脑里升起的一个幻象”,再把它塞进“流氓兼水手马特·伊登的肉身”。

下沉与漂浮之间,一部关于“社会进化论—超人哲学—强者逻辑”的长篇悲剧,至此完成它最静默也最喧嚣的谢幕。但是,当那具空空的“肉身”终于慢慢沉入水里,生命的苦难、剧痛和打击就只剩下死之前的唯一一次,而真正的死亡是不痛苦的,“他掉到黑暗中去啦。他刚知道这么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也由此,马丁·伊登跨过生命最后一步投向了死亡,完成从大海而来又回归大海的命运安排,这不是一种宿命,这是从生到死的转向,从肉身向灵魂的超越。

生的剧痛需要超越,但是马丁·伊登却把人生预设的剧本安放在了这一肉身里,那是斯宾塞的《第一原理》,它像一块压缩饼干,被他急不可耐地吞进肚里,在胃里膨胀成一整座宇宙阶梯——从星云到原生质,从原生质到社会,从社会到个人,层层递进,级级淘汰。“没有偶然,也没有巧合,一切全是有规律的。”规律把世界分成两条队列:捷足先登者与掉队者。对于马丁·伊登来说,他的逻辑就是:我既已从底层爬出,便再无理由停步;生命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不是价值本身,而是增值过程。于是“强者”不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枚可以终生拿出来的徽章。为了拥有它,他必须让自己成为“全世界的人用来观看的一只眼睛,用来倾听的一只耳朵,用来感受的一颗心脏”。

第一次听到阿瑟喊“先生”,他在这一命名中感觉自己不再是简单的“马丁·伊登”,“这当然是了不起的事啦!”之后他知道了史文朋和勃朗宁的诗歌,了解了语言中的各种语法,他也开始如饥似渴读书,最后在航行八个月归来之后终于下定决定写作。他选择了写作,实际上是写作选中了他,这就是预设人生的真正开始,“他要写作——什么都写——诗歌和散文、小说和描写文,还有莎士比亚写的那种剧本。这是事业,也是赢得罗丝的道路。”为了名声,为了金钱,为了爱情,更为了被尊重:它既能兑换金币,又能铸造不朽,既能让他“赢得罗丝”,又能让他“赢得世界”。当《旋涡》换来四十元支票,他像对着试管里成功析出的结晶,于是把一天十九小时的工作制写进自律条款,把“睡眠”视为可压缩的冗余代码。但是,当编辑把《海洋抒情诗》退回,附赠一句“太悲观”,他才窥见那条更冷酷的规律:强者不仅要比别人跑得快,还要在奔跑中不断更换跑姿,以迎合看台上随时变味的掌声。那一刻,他第一次感到“强者”身份被钉上摇晃的底座——底座下方是空洞,空洞下方是深渊。

正是在读书和写作的预设里,他认识了斯宾塞,知道了达尔文主义。他发现了规律,“世上没有偶然,也没有巧合。一切全是有规律的。正是服从了规律,鸟儿才飞翔,正是服从了这同一条规律,泥沼里那不安分的黏液才折腾、蠕动,长出腿和翅膀,成为一只鸟儿。”他发现了系统,“他把宇宙汇合成一个整体,把它举起来,对它察看,或者漫游在它的小道、胡同和丛林之间,并不像一个战战兢兢的旅人那样,在重重神秘中找寻一个前所未知的目标,而是观察,踏勘,把凡是可以了解的事物全弄得清清楚楚。”他更是发现了进化:

我刚才说过,在生存竞争中有这种倾向,就是强者和强者的后裔会生存下去,而弱者和弱者的后裔会被打垮,生存不下去。结果,强者和强者的后裔生存了下去,于是,只消竞争存在一天,强者就一代代地愈来愈强。这就是进化的发展过程。可是你们这帮奴隶——我承认,当奴隶真是太不幸了——可是你们这帮奴隶向往着一个社会,在那里,这条发展规律被取消了,弱者和无能者都可以生存下去,每个无能者都可以要吃多少就多少,一天要吃上几餐就几餐,谁都可以娶妻嫁人,传种接代——弱者跟强者全一样。那结果会怎么样呢?每一代的力量和生命的价值就不再会增长。恰恰相反,反而会减小。这就是你们这套奴隶哲学的报应。

编号:C54·2251101·2380
作者:【美】杰克·伦敦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1990年08月第一版
定价:20.00元先锋书店12.00元
ISBN:9787532709359
页数:462页

这就是他最终转向的“超人哲学”,马丁·伊登要以个人的火焰烧毁群体的栅栏,以个人的意志给世界重新立法。立法落实到写作,便是“天神与凡人”的折中论:既不给人物戴上道德光环,也不让他们沉湎于粗鄙;既要写出“泥沼里的圣徒”,也要写出“天堂里的野兽”。他以为如此一来,便能既赢得“美”的垂青,又不失去“大众”的票房。可是市场再次嘲弄了他:被编辑退稿的,恰是这些“折中”人物,被当作“商品”收编的,却是他早期用两分钱一个字赶制的恐怖连载。超人的钢钎于是反噬,当“个人意志”无法兑现为“市场承认”,超人就沦为自我判词——“我失败,故我仍是末人”。他把退稿信钉满墙壁,像把一张张“末人”标签贴在自己脸上,火焰仍在燃烧,却再也照不见出路,只剩满屋焦糊味。更致命的是,他发现“强者”与“超人”本身也被资本收编:当《太阳的耻辱》与《逾期》同时成为畅销书,当出版商用“彗星般出现”来形容他,当梅费尔社交栏把他列为“必须结识的新星”,他第一次看清:所谓“强者”,不过是市场标签,所谓“超人”,不过是消费符号。

马丁·伊登在“超人哲学”中遭遇了挫折,他尝试用“否定”来自救:否定市场、否定大众、否定资产阶级、否定爱情,甚至否定写作本身——就像勃力森登所说:“愿所有的出版社全被天火烧个干净!”可否定只是反向的肯定:他越否定,越证明自己对“被肯定”仍怀有炽热渴望,越嘲弄大众,越暴露自己仍把大众的掌声当唯一度量衡。于是,强者逻辑终于走到尽头:当世界不再提供敌手,他便只能把“自我”当作最后一块待征服的领土——仇视社会的勃力森登自杀就是这种自我征服后的毁灭,而当自我被证明是“大众幻象”的复制品时,征服者便失去了立足之地,“他浑身的生命力都在消失;衰微,走向死亡。他发现自己睡得时间很长,而且巴望睡觉。”在马丁·伊登成功地站在写作最高点时,他却以坠落的方式迎向了毁灭,睡眠是廉价的微型死亡,一次次把“空虚的躯壳”临时关机,直至真正的关机到来。

实际上,真正让马丁·伊登的火焰熄灭的,是“预制”模具的碎裂。罗丝的出现,曾为这片荒芜台地提供过看似柔软的缓冲垫,初见时,她“长在一根纤细枝条上的一朵苍白的金花”,是“精灵,是天仙,是女神”,是强者征途上最耀眼的战利品。可缓冲垫本身就是一层更精致的预制模具:她要把他塑造成“能被摩斯家客厅接纳的产品”,模具的刻度精确到语音、胡子、语法、题材,甚至思想,她给他朗诵丁尼生,指出“段落”和“引号”的必要性,她建议他学拉丁语,进父亲事务所,放弃“下流”的冒险故事,她在他脸上看到“三天未刮的胡子”,便联想到“又黑又脏的兽性”。一种被马丁·伊登命名为神性的爱情,却暴露其资产阶级内核:它并非两具灵魂的相互吸引,而是一份关于身份的招股说明书。于是,每一次拥抱都成为一次悄无声息的估值,当市场用“十个字一分钱”把股价打到谷底,模具立刻宣布“破发”:“你天生不配写作……我比你了解得多。”罗丝的退婚信,像一份冷酷的“止损公告”:她必须把“投资”从连续跌停的标的物里抽出,才能保住家族资产组合的体面。

杰克·伦敦:死是不痛苦的

爱情沦为身份论的奴隶:当“强者”无法兑现为“上流身份”,爱情便自动解除契约,名望论也随之露出獠牙,舆论的谗言、报纸的诽谤、法官的冷笑,都比恋人的嘴唇更真实。马丁·伊登在公园长椅上重读退婚信,终于明白:资产阶级爱情从来不是“我爱你”,而是“我爱你能转化成的身份”,一旦转化失败,“我爱你”便自动更正为“我从未爱过你”。模具碎裂,缓冲垫变成带刺的铁丝网,把他最后一次推回空洞,更残酷的是,他发现连“母性”本身也被阶级逻辑污染,罗丝曾用“怜悯和柔情”包裹他,却把这种怜悯定位为“多母性少情人性”的居高临下,她享受“一手培养”的成就感,却在他超出培养说明书时立刻收回温情。于是,“母性”不再是温暖的子宫,而是一张“阶级滤网”,滤得掉胡子,却滤不掉血统,滤得掉语法错误,却滤不掉出身原罪。滤网最终把马丁·伊登无情地甩回底层,却把罗丝自己送回“安全区”:她想要嫁的事一位“能让她过舒适生活的人”,继续用钢琴、茶会与慈善舞会,为“上流身份”续费。铁丝网收拢,强者与超人同时被勒得窒息,只剩一句空洞的自嘲:“我不是个打算结婚的男人……”

边缘人和底层人的马丁·伊登“预设”了自己的人生,资产阶级优雅女人罗丝预制了爱情的身份,而马丁·伊登的悲剧更是杰克·伦敦设立的一个“预演”的舞台。马丁·伊登的沉海,像一场排练好的自杀:史文朋的诗句是旁白,赤道无风带是布景,头等舱的圆窗是聚光灯,海水是帷幕,黑暗是谢幕。而杰克·伦敦更是把这场戏搬到现实:1916年11月22日,他用过量吗啡完成“后补”演出,时间比小说晚了十六年,却同样“掉到黑暗中去啦”。预演的痕迹,早已埋伏在文本各处:题材、节奏、病症、死亡,甚至题辞,都是伦敦提前写给自己的墓志铭。于是,小说与人生互为镜像,虚构与现实互相预演:马丁·伊登的“预设”强者,走到尽头是“空虚”;罗丝的“预制”爱人,走到尽头是“抛弃”;杰克·伦敦的“预演”死亡,走到尽头是“真的死亡”。空洞因此不再是空洞,而是一座回音壁:墙壁一侧是马丁·伊登的铅币在下沉,另一侧是杰克·伦敦的吗啡在溶解;两侧声音交汇,形成一句永恒的反问——如果“强者”终究要被“空虚”收编,如果“爱情”终究要被“身份”赎回,如果“成功”终究要被“深渊”没收,那么“向上爬”是否仍值得被歌颂?

坠落本身,亦是一种回归。铅币终于下沉,诗句仍在海面漂浮——它提醒后来者:强者逻辑可以带你爬上高台,却无法告诉你台地尽头是断崖;身份模具可以为你抛光,却会在你失色时立刻把你当残次品丢弃;预演可以精彩,可以宏大,可以热血沸腾,却终究需要一张真实的肉身来付账。于是,所谓成长,亦是坠落,所谓坠落,亦是回归——回归那片最初哺育你的海水,让黑暗重新成为黑暗,让空虚重新成为空虚,让“泥塑的肉身”在深渊里找回它最原初、最沉默、最自由的形式。形式之外,只剩奈哈特的诗句在潮湿的空气里反复回荡:“让我在热血沸腾中度此一生!让我在醇酒般的幻梦里醉沉!莫使我眼见这泥塑的肉身,终以空虚的躯壳!”

杰克·伦敦引用他最喜欢的诗人奈啥特著名的短诗《让我度此一生》,这题辞就像一盏不肯熄灭的信号灯,像一块不肯沉底的浮木,把“空虚的躯壳”托举成“值得一活的证据”,也把《马丁·伊登》这部悲剧长诗,写成一则写给所有“向上爬”者的、永远读不完的警世通言。而当我们读完这漫长的六幕——从感化院到马利波萨号,从斯宾塞到史文朋,从罗丝的钢琴到丽茜的拳头,从两分钱一个字到四十元一张支票——我们终将明白:马丁·伊登的抛物线并非孤例,它只是资本主义市场里一条被放大、被美化的轨迹;杰克·伦敦的自杀亦非孤例,它只是“强者神话”在作者肉身里的一次延迟爆炸,爆炸过后,留下的不是灰烬,而是一行行仍被海水舔舐的诗句,一次次仍在暗夜里回响的反问。

那光像深夜里的磷火,像远海上的灯塔,像马丁·伊登松开手时那一瞬的寂静——寂静得足以让我们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也足以让我们听见百年前那个被海水吞没的声音,仍在说:如果深渊不可避免,那就让深渊成为深渊,不要让它被“成功学”粉饰,不要让它被“爱情神话”包裹,不要让它被“强者逻辑”收编。让深渊保持它最原初的黑暗与空旷,让坠落保持它最诚实的速度方向,让“空虚的躯壳”在触底那一刻,发出最真实、最清脆、最不可被消费的声响——声响过后,我们或许仍无法逃脱预设、预制与预演的循环,但我们至少可以带着这份清醒,再次回到海面,再次面对那盏不肯熄灭的信号灯,再次问自己,我们可否像马丁一样,在松开手的前一秒,对自己轻声说:死是不痛苦的,真正痛苦的,是生而不知为何生;是爬而不知为何爬;是被爱而不知为何被爱。

天空变成海面,海面也变成天空,而我们,终于在这无限循环的蓝色里,读到那句最简短也最漫长的批注:悲剧尚未结束,警世仍在继续,诗句仍在漂浮,深渊仍在等待——等待下一个马丁·伊登,等待下一次热血沸腾,等待下一回毁于泥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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