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中国年度最佳诗歌

编号:S29·2020806·0634
作者:(美)斯东
出版:漓江出版社
版本:2001年1月第一版
定价:10.00元
页数:265页

又是最佳,在二十一世纪初,大量总结性的年度最佳纷纷出炉,我们看到的是以群急于订立新标准而期望统领的人,他们依靠某种权威,扼杀某种异类。在这本最佳中,我们读到的是遗老们的精神空白,那些沉吟的语言已经苍白,很难想象,在这种复古的沉闷统治下,诗歌还会有多少激情,还会有多少诗人在边缘背对着他们。


《2000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像数学和酒彼此沉默不语

不管是不是置身于
一部二流影片
我都曾经挂过彩
擦过枪
摸 爬 滚 打
和 成为一个特殊年代的象征
她们被拍成黑白照片
放大到橱窗
——翟永明《军装秀》

曾经挂过彩,曾经擦过枪,曾经摸爬滚打,当女兵们成为一个特殊时代的象征,她们最终被拍成黑白照片,并“放大到橱窗”。特殊年代的特殊象征,黑白照片和“放大”的行为都体现了一种英雄主义,但是这种英雄主义在翟永明的诗歌文本里变成了历史深处的某种沉寂,甚至是一种“二流影片”的复现,而回归本质,它就是一场“军装秀”——“军装秀”宛如一部二流影片,将特殊年代的象征意义彻底消解,将被放大的英雄主义变成了讽喻,而翟永明的消解并不是抹去象征,当军装秀上演,背后又是怎样一种权力体系?“满大街都是/有武装的女孩 她们/响应谁的号召?”

被号召的女孩变成了“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兵,变成了挂过彩、擦过枪、摸爬滚打的象征,变成了被放大到橱窗的黑白照片,“响应谁的号召”的疑问就是在揭示女兵背后的指挥者,但是最后这个问题依然是沉默的回答,就像英雄主义在历史深处变成沉寂——翟永明或者并不想知道明确的答案,或者这个问题本身就不需要回答。不需要回答,是不想让权力再次成为主宰者,是不想用道理来解读一部二流影片?当翟永明消解英雄主义并质疑背后号召者的时候,当她在诗歌中把特殊年代的象征变成一部二流影片时,问和答的错位是不是像极了2000年前后民间立场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的论争?

“我一直无法了解一些事的含意”,柏桦在《道理》中如此解读矛盾世界的隔离,变换一种目光,重复一种手势,总是有其必然的道理,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道理,但是这个道理和那个道理“是一个矛盾”,是“一些隔离的事物”,“像数学和酒彼此沉默不语”——严密的数学,醉人的酒,逻辑和理性中的数学,诱惑和感性中的酒,怎么可能站在一起?它们永远在彼此沉默不语中成为两种立场,就像民间立场和知识分子立场——但是,翟永明这一首《军装秀》为什么既收录在杨克主编的《2000中国新诗年鉴》里,又出现在《2000中国年度最佳诗歌》里?

同一首诗,既成为数学,也成为酒,它们在彼此沉默不语中变成同一性的存在,当同一首诗导致两种立场,是不是反而是非此即彼狭隘的对立观?同时收录是不是表明着某种共性?“秉承真正的永恒的民间立场”,这是“中国新诗年鉴”系列印在封面上的一句话,这也是民间立场的一种宣言,在2000工作手记中,杨克说《2000中国新诗年鉴》依然注重原创性、先锋性和在场感,体现汉语自身的活力,是对“98年鉴”所确立的选稿原则的坚持,“民间立场意味着艺术上的自由主义,尊重诗人的实验精神、探索方向、价值选择、表达方式和写作的个人尺度。”它“挑战的是90年代以来先锋诗界内部日益板结的死气沉沉的局面,以及愈演愈烈的技术化精致化造成的20世纪下半叶世界范围的诗歌颓势”。从98年鉴到2000年鉴,“民间立场”已经坚持了三年,而以《诗刊》为首出版的“中国年度最佳诗歌”系列,在2000年的时候走过了它第二年的历程,在时间意义上,比“年鉴”晚了一年,但是它似乎明确在和“民间立场”叫板:《编者的话》指向了中国诗坛的现实,“近年来的中国诗坛,有一批青年诗人在历经了近些年的诗歌‘变革’之后,已走出了探索的困境,他们的诗歌写作不再迷失于‘流派’、‘主义’或翻译作品的模仿之中。”抛弃“流派”和“主义”,一反翻译的模仿风格,中国诗人们“努力地展示生命的发现和中国语言的艺术魅力”,所以选本遵循的编选原则,就是:“更多地关注青年诗人群体的创作,力争反映诗坛的现状”。

杨克更注重个人性的《工作手记》,诗刊更具官方的《编者的话》;新诗年鉴中入选的作品很多来自“作者手稿”,而“年度最佳诗歌”的诗歌则全部来自文学期刊——两者在选稿原则、诗歌风格上似乎在针锋相对,像数学和酒“彼此沉默不语”,这种沉默不语其实是背后的不肯退让,是用诗歌来证明更大的论争。所以在“新诗年鉴”中被于坚痛斥的“诗言志”在年度最佳诗歌中却占了最多的比例。选自《新诗人》2000第二期的《石榴花开》是丁莉的作品,它在这本诗集的开始就表明了某种“古典的美”:“我是盛唐的女人 发髻盘得高高的/长安的落日 拢得低低的/正如被时间淡忘的一本本史书/丰腴 仍是我/楔入现实的惟一的 美啊”——盛唐的女人没有过时,没有沉入历史,而是在古典的锋芒中,展示着丰腴之美,而这种丰腴从历史而楔入现实成为唯一的美,于是,历史不再被淡忘,它甚至在抵抗现实的平庸。

丁莉开启了诗言志中关于美的定义,王广田在《美的宗教》中把美解说为劳作,“啊,我也要沉浸在自己的劳作之中/独自呆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像这位维吾尔工匠/一心把生活中精美意象的颗粒镶嵌在思想的刀把上/让闯荡世界的人们,带着我闪闪发光的诗篇走遍四方”;王尔碑则在《田野之晨》中发现了和谐的美,“尖尖山上/有一笔塔/固定优雅的姿态,守望/这和谐的静/不许污染:一滴水,一朵花,一片云”;王勇男在《雪后的雪》中描绘了纯洁之美,“诗人的生命与雪一样/在每一场大雪中获得更新/被污染了就融化/灵魂失去了雪的清新就消亡”。美是风子笔下“海边的盐蒿草”,它是“一刻也不曾停止生长”的沉默和坚韧;美是巴音博罗写下的“采金船”,“尘世间许多事情确实如同采金/你需要的并非就是你接受的/这是生活的真谛,大多数人体悟不到”;美是陈所巨所看见的“冬小麦”,“一些漂亮的芽让人吃惊/在早霜的围攻中/坚定自若/这就是冬小麦/这就是生命战胜严冬的开始”……

这些咏物诗赋予了普通事物存在的美,并在生命的体悟中寻找意义,它们渺小而崇高,卑微而不屈,在困境中却闪烁着生命之光,而叶延滨的《历史的碎片》,则在对“楼兰”的审视中发现了不曾湮没的历史之光,那一座城,一个美丽的名字,只剩下瓦片了,它们沉寂中成为一本历史的书,“那一本书就能是五千年吗?/不,那只是装成册的历史瓦片而已!”当打开瓦片之书,历史就被复活了:

在城池中,过去和现在的城池中
比瓦片更高贵的是钢刀
比钢刀更高贵的是财富
比财富更高贵的是权力
比权力更高贵的是荣誉
比荣誉更高贵的是生命!
啊,生命是脆弱的,在沙漠之中
比生命更强大的是荣誉
比荣誉更强大的是权力
比权力更强大的是财富
比财富更强大的是钢刀
比钢刀更强大的是瓦片!

于是,叶延滨感慨,生命会死去,财富会死去,权力也会死去,在死亡之海中,只有瓦片还存在,也只有瓦片“嵌进了/后人的眼睛!”瓦片不死,瓦片在书写着另一段历史,并启发着现实,这和丁莉笔下的“盛唐女人”何其相似,他们都以一种丰腴之美楔入现实,让历史不再沉寂,让现实更具韵味。而这也是诗人的使命,孙静轩在《世纪诗人》中写道了属于二十世纪的诗人,“他与世纪同步/从流泪的大堰河/走向大雪飞舞的北方/走向滴血的土地/走向另一条浑浊的河流”,所以“世纪诗人”用人生写就了历史,其目的就是照亮现实,“我知道他为什么在黑夜中高举火把”;沈苇则在《诗》中把诗人比喻成“穿山甲”,在“空间与空间之间”穿行,“穿过看不见的铜墙铁壁”,就像马中神驹,“开始一次成吉思汗的远征”——诗人是黑夜中高举火把的引领者,是穿越铜墙铁壁的战斗者,诗人是崇高的,伟大的,是背负着人类的使命。

为什么诗人必须是引领者和战斗者?为什么诗歌必须把历史唤醒把美楔入现实?因为在现实意义上需要这样一种崇高伟大的存在,而这种现实之困境突出表现在故乡的被遗忘。慧玮在春天到来时《怀念祖母》,“又是春天了,你的坟头/长满了青青的野草/奶奶,它们都是从你的身上长出来的吗/我把脸贴着它,你能不能摸到我的眼泪”;大卫在《某一个早晨突然想起了母亲》,“当我在你的坟前跪下/发白的茅草,谁是你的根/母亲,这些年来如果不是你/守住这个地方/我又到哪里去寻找故乡”;老刀写下了《关于父亲万伟明》,“难得一次探亲假/我不主动过去 父亲已不像我儿时那样/非得叫我蹲在他的身边/父亲肩的四周 散落着一层白白的头屑/我伸出手 拍落的不仅有禾毛子还有广州的疼痛”;马飚在“开动的中巴车”上看到了站到了“满是泥泞的抢修广场”的民工们,“是这个/水分太多的城市,膏药一样的命运/不疼了,谁都可以把他揭掉”;芷泠在《一个城市:深圳》中感受到了乡情,“一个城市,也有乡音/和需要抚摸的叹息。也有一滴泪水/需要滴下,让另一双手接起/我常常在繁华的街口驻足/看见每一扇飘起的窗帘里/都含着故乡土质的清香”……

在城市中怀念乡村,他们所构筑的故乡是精神意义上的岁月、人生、远方,以及祖国,它们是站在云的上面的一根炊烟,是用鸣叫和翻飞伴随我走过垄上荒凉的山雀,是“直截了当给毛乌素的春天寄去”的一封信,这是一种用诗歌构建的力量,而现实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解构——一个有趣的现象时,当诗人们对现实进行解构,他们的名字既出现在秉承民间立场的“新诗年鉴”中,也出现在这本“年度最佳诗歌”中:卢卫平在《富人小区的一次意外》中说到了“工业的父亲”和“无常的继母”,“这个草地上的每一个人发现/楼上楼下左右隔壁/都住着结构相似的一家人/黑暗帮每个人找到/自己的邻居”,城市的同一性解构了个体性,而在新诗年鉴中收录的是同样讽喻城市生活的《大排档人》;伊沙在《母亲的临终遗言》中说到了母亲交代的一些责任,而对伊沙说的那句话是“你的思想不合时宜”,临终的母亲并没有成为故乡被怀念的那个拥有伟大母性的人,而对诗人的批评成为一种矛盾,而年鉴中收录了伊沙《告慰田间先生》《下午的主场》《美术馆中盗画贼》三首诗;朵渔在《下午》中写道了那些用“广阔的白胡子写着壮年诗篇”的诗人,“直到黄昏降临他们才开始准备行装/然后‘砰’的一声/踏进下午”,枪声让他们进入了黑暗,新诗年鉴中收录了朵渔《刮了一夜的风》《公民有没有自杀的权利》《高原上》等三首诗。

当然,这本诗集里也收录了新诗年鉴主编杨克的一首《风中的北京》:“两个敲门的警察/令我忆起少年屋檐下/我伸进鸟窝的两根手指”,在风中的北京骑自行车,惊飞了许多麻雀,当警察前来敲门,仿佛响起了少年时掏鸟窝的情境,这是一种移植,却不再是怀旧,而是被风中的北京带入了一种圈套中。当杨克的这首讽喻的诗出现在立场不同的“年度最佳诗歌”中,是不是意味着不同立场之间的接纳?实际上,同时选入两本诗集的不仅有同一个作者,还有同一首诗歌:于坚的《短诗六首》,两本诗集都选录了第六首,牛汉的《生与死》、西川的《切·格瓦拉决定离去》、昌耀《一十一支红玫瑰》均出现在两本诗集里,食指的两首诗《青春逝去不复返》和《相聚》也均入选。

或者接纳,或者共融,或者这些诗歌模糊了立场的区别,或者它们在传递着一种共性,而其实,当把两者放在对立层面上的时候,当把两种立场看成是水火不容时,本身就是一种偏执,诗歌就是诗歌,诗歌当然应该回归诗歌本身,宗派、主义、观点其实都是诗的一种附庸,如此,就像柏桦的《道理》一样,这也有道理,那个道理站着也很有分寸,不要非此即彼的论争,也不要肯定和否定的截然分开,数学和酒可以沉默不语,但不要把数学看成醉人的酒,也不要把酒说成包含着数学的逻辑。

昌耀的诗

编号:S29·2020806·0633
作者:昌耀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1998年12月第一版
定价:8.00元
页数:423页

昌耀死了,他像远古荒漠中的一具标本,还能让人看到生前的激情。生活在大西北的昌耀诗歌中有着天生的豪迈,一望无际的沙漠荒原给了昌耀驰骋的空间,他的意象突兀,他的文字断裂,他的灵魂一直在煎熬,“而我,直要在这/风云的笑噱中嚎哭了—-/不是出于悲壮,徒然为了/关山之壮烈。//”。

Utopia

编号:H73·2010709·0632
作者:(英)托马斯·莫尔
出版:外语教育与研究出版社
版本:1998年4月第一版
定价:5.90元
页数:134页

莫尔是当时一位有名的人文主义者,他在《乌托邦》中表现的理性和现实的精神具有文艺复兴时代的特点。尽管莫尔本人是虔诚的教徒,而且在死后四百年被天主教教会尊为圣徒,但《乌托邦》书中的思想,显然是人文主义多于宗教热忱。

吾国与吾民

编号:H73·2020628·0631
作者:林语堂
出版:外语教育与研究出版社
版本:2000年2月第一版
定价:14.90元
页数:343页

This book made headlines in America when it came out in the 1930’s. For perhaps the first time a Chinese wrote a book in English about China and the Chinese, and the sympathetic reaction of many Americans to China’s plight in the struggle against Japan made this book a bestseller.

蛇为什么会飞

编号:C28·2020628·0630
作者:苏童
出版:云南人民出版社
版本:2002年4月第一版
定价:18.00元
页数:289页

苏童似乎在沉寂之后想寻找叙事的突破,但似乎苏童所要做的不是消灭隐喻,消灭象征。在这部小说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平面的苏童,蛇为什么会飞呢?只有一个答案:如果一条蛇能够飞翔,那它就不是蛇了。唯一飞起来的人是美男子梁坚——他从“我们的世纪钟上”跳了下来,再无资格在有关蛇的意象里继续貌似人类的生活。全书结尾处那条身份模糊的飞蛇,出现于克渊开始亡命的时刻,他自然也无法逃脱前定的宿命。

中国哲学简史

编号:B61·2020518·0629
作者:冯友兰
出版:北京大学出版社
版本:1996年9月第二版
定价:19.50元
页数:295页

李慎之先生说:“中国人了解、学习、研究中国哲学,冯友兰先生是可超而不可越的人物。”《中国哲学简史》是冯友兰先生于1947年在美国宾夕凡尼亚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的英文讲稿,后经整理,于1948年由麦克米伦公司出版。他提出了许多创新的哲学观点,比如“境界说”,在哲学的定义上,冯友兰认为,“哲学是由一种自反底思想出发。所谓相反者,即觉解自觉解其自己。…… 科学使人有了解,哲学使人觉解其觉解。”


《中国哲学简史》:最终成为“不知之知”

入世与出世是对立的,正如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也是对立的。中国哲学的任务,就是把这些反命题统一成一个合命题。
——《第一章 中国哲学的精神》

站在1947年的时间节点上,冯友兰所面对的既是历经了两千多年的中国哲学发展史,又是从这个历史为起点面对的未来;既是建立在传统之上的中国哲学背景,又是在这个传统之上需要融合西方哲学方法论而提出的哲学精神,所以当面对未来面对变化而拥有了“中国哲学的任务”时,便需要一种承前启后、融会贯通的真正哲学:既是入世的也是出世的,既是理想主义的也是现实主义的。

而冯友兰在1947年书写“中国哲学的任务”更重要的意义在于:立足于历史,放眼于现在,才能延伸到未来;立足于中国,放眼于世界,才能形成合体。在美国宾虚法尼亚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似乎所面对的是西方世界,似乎是要将中国哲学译介到西方,而这个英文演讲稿1948年由麦克米伦公司出版之后,甚至再没有中文本,而当其学生涂又光根据英文译为中文,其语言转换的漫长过程似乎也湮没了冯友兰的初心:他实际上并非是要介绍中国哲学,而是希望在中西文化交融的格局中为中国哲学寻找一条道路,而这种湮没也变成了对于冯友兰目的论的一种忽视,而当这个英文文本再次译成中文的时候,似乎变成了一种戏谑。

像是某种讽刺,中文写作成英文,英文又翻译成中文,这其中当然有了语言在转换中遗失的东西,就像他在第一章里就说起过:“中国哲学家的言论、著作富于暗示之处,简直是无法翻译的。只读译文的人,就丢掉了它的暗示;这就意味着丢掉了许多。”语言翻译会丢掉其中暗示的东西,而这个文本的曲折经历似乎也丢掉了冯友兰曾经的“暗示”,而这样一个结局,冯友兰在《西方哲学的传入》中其实已经表达了某种担忧,当十九世纪末,中国哲学届、思想界已经开始译介西方哲学,比如严复,比如王国维,而西方学者约翰·杜威和柏特兰·罗素也曾在1919年来到北京大学讲学,这是开放社会走向融合的开始。

在他看来,西方哲学对中国哲学的永久性贡献,便是“逻辑分许方法”,中国哲学一直以来讲究的是暗示,这是一种“告诉我们它的对象不是什么”的“负的方法”,而逻辑分析法却是“告诉我们它的对象是什么”的“正的方法”,所以在那个关键时刻,中国哲学已经有了融合的契机,但是“用逻辑分析方法解释和分析古代的观念,形成了时代精神的特征,直到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战争使得这一融合中断,而其中的一个奇怪现象在基督教领域,“为什么在中国的许多教会把中国的哲学原著和研究中国哲学的书译成了西方文字,却很少把西方的哲学原著和研究西方哲学的书译成中国文字”?他对此的解答是:逻辑分析方法形成的时代精神,因为某种原因被中断了,继而变成了一种“倒转”的传教工作。倒转显然是违背了可能的进程,就像自己文本,在英文世界里译介中国哲学,而真正的用意是用西方哲学来改造中国哲学。但是冯友兰对于倒转虽然有遗憾,但也指出倒转的积极意义:“倒转的传教工作是可能有的。正如倒转的租借互换是可能有的。”

所以即使“倒转”而传教,也可以“租借互换”,而现代中国建立真正哲学精神也需要违背常规下的“倒转”,正如他在最后一章所看见的图景:“随着未来的科学进步,我相信,宗教及其教条和迷信,必将让位于科学;可是人的对于超越人世的渴望,必将由未来的哲学来满足。未来的哲学很可能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在这方面,中国哲学可能有所贡献。”科学取代宗教,而哲学的作用则越来越大,甚至在构建未来哲学的时候,最需要的是中国哲学的贡献。一种是改造中国哲学的任务需要“统一成一个合命题”,同时哲学的未来发展也需要在中国哲学精神中寻找一条道路,如此,中国哲学的意义则是双重的。

为什么中国哲学需要融合西方哲学精神,尤其是“逻辑分析法”这种正的方法?为什么将入世和出世合一的中国哲学会对未来哲学做出贡献?这就涉及到哲学的意义和中国哲学的精神。冯友兰对哲学下了一个悖论式的定义:“哲学,特别是形上学,是一门这样的知识,在其发展中,最终成为‘不知之知’。”知是知识,很多知识就是建立在经验基础上的,但是哲学,特别是形而上学,于其他知识门类不同,她的发展是“使它最终达到超越经验的‘某物’”。冯友兰认为人生境界可以划分为四个等级: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哲学的目的就是使人应该成为的人,也就是说,摆脱自然境界和功利境界这两种“自然的产物”,而成为一种精神的创造。而要达到这个人生境界,就需要在中国哲学中寻找思路,在他看来,中国哲学的传统,不在于增加积极的知识,也就是不在于“为学”,而在于“为道”,即提高心灵的境界:“达到超乎现世的境界,获得高于道德价值的价值。”所以“不知之知”就和中国哲学精神相契合:“照中国哲学的传统,哲学的任务是帮助人达到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特别是达到天地境界。天地境界又可以叫做哲学境界,因为只有通过哲学,获得对宇宙的某些了解,才能达到天地境界。但是道德境界,也是哲学的产物。”

但实际上,这很像一种理想主义,特别是在西方人看来,中国人一向最不关心宗教,所以中国哲学也并不具有真正的哲学精神。冯友兰对此予以否认,在他看来,中国人不大关心宗教,但是他们极其关心哲学,“他们不是宗教的,因为他们都是哲学的。”在哲学里,他们满足了对超乎现世的追求,表达了超道德的价值,甚至他们按照哲学去生活体验了超道德价值——“为道”的真正目的,就是获得高于道德的价值,所以中国人没有宗教,却比通过宗教而获得的更高价值更纯粹,因为宗教也混杂着想象和迷信,甚至最后也会被科学所取代。所以从中国传统哲学精神出发,冯友兰自信地表示:“人不一定应当是宗教的,但是他一定应当是哲学的。他一旦是哲学的,他也就有了正是宗教的洪福。”

那么,中国哲学的精神到底是什么?冯友兰认为在方法论上,一种是出世的,一种是入世的,一种是理想主义的,一种则是现实主义的,而其实,在中国哲学的发展演变过程中,中国哲学一直在朝着一个方向:把入世和出世从对立变成融合,将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从矛盾变成一体,就像宋代的新儒学所说:“不离日用常行内,直到先天未画前。”而这个早在百家时就已经有了最终的标准:内圣外王——“按照中国的传统,圣人的人格既是内圣外王的人格,那么哲学的任务,就是使人有这种人格。所以哲学所讲的就是中国哲学家所谓内圣外王之道。”内圣是理想主义,是出世,外王是现实主义,是入世,而这就是哲学的目的:“使人作为人能够成为人,而不是某种人。”

中国人没有宗教意识,哲学也不需要宗教情怀,这一点似乎有待商榷,但是冯友兰在对中国哲学的观望中,首先就站在其最终任务和理想目标中,显示了其宏大的格局。中国哲学已经对“合命题”进行了有效的探索,但是冯友兰也认为,在中国哲学的背景上,却收到了很多的限制,无论是从中华民族的地理背景还是经济背景,似乎都在这种对人生的反思中走入了一条窄路,中国人生长的内陆环境、“上农”的经济体系和家族制度限制了知识论的发展,特别是对于客观和主观的讨论,对于认识者和被认识者的整体的研究,都限制了中国哲学的进一步发展,所以,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冯友兰提出:“中国必须现代化”,必须寻找突围的路径,必须建立自己的任务,“肯定地说,它会变的,它没有任何理由不该变。事实上,它已经在变。”

冯友兰:哲学的目的:使人作为人能够成为人

它应该改变,它也“已经在变”,这是冯友兰对中国哲学历史演进考察后得出的结论: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入世又出世的哲学是如何阐释的,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结合又如何演进的?其实,冯友兰把这种入世又出世、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结合的哲学派别命名为“新儒家”:“新儒家是儒家、佛家、道家(通过禅宗)、道教的综合。从中国哲学史的观点看来,这样的综合代表着发展,因此是好事,不是坏事。”从它的发展来看,本身就是一个“合命题”,因为它将传统儒家、佛家、道家以及道教结合在一起,而具有革新意义的“新儒家”,虽然其中在流变中有过一些曲折,甚至还出现了理学和心学,但是这种流变和分立却不能改变其“合命题”的本质,也无法动摇中国哲学的精神,只不过在最后发展过程中缺少“正的方法”,而且在历史中出现了中断,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哲学的任务”需要的是一种走向实践的真正契机。

新儒家缘何是中国哲学的最终任务所在?首先从传统儒家提出的观点来看,从孔子到孟子、荀子,它们不断丰富儒家的内容,也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中提出了“内圣外王”的思想,也就是为圣人构建了一个标准。孔子虽然无法将自己的学说体现在各国的政治诉求中,但是在他“知天命”的时候,的确认识到了超道德价值,冯友兰甚至从中西哲学的坐标上认为,孔子很像苏格拉底,是“受神的命令的指派”,来唤醒大众。而到了理想主义派孟子那边,他提出了“人性善”思想,认为宇宙在实质上是道德的宇宙,所以人性就是宇宙形上学原则的体现,也就是孟子所说的“知天”;而荀子作为现实主义一派,他提出的是“性恶论”,虽然与孟子的性善学说对立,但是他的核心思想也是一种善,“他的总论点是,凡是善的、有价值的东西都是人努力的产物。”也正是这个人性论,他也同意“人人能够成为圣人”。

在百家争鸣的时代,和儒家观点不一样的学说有很多,但是最后它们都汇聚而来,在融合中实践着那个“合命题”。墨子是孔子的第一个反对者,他对于儒家的批评主要在于提出了“兼爱”的思想,这种思想是站在国家起源角度说的,他认为,国君的权威来自于两个方面:人民的意志和天帝的意志,而国君的任务就是,“监察人民的行动,奖赏那些实行兼爱的人,惩罚那些不实行兼爱的人。”但是虽然墨子提出的国家是极权主义的,但是站在国家统治的角度,其实他实践着的是“外王”的思想,也就是从出世的角度构建一种哲学精神。而到了后期墨家,他们提出了“义,利也”的观点,冯友兰认为这是功利哲学对享乐主义做出的解释,这一点和边沁的“功利哲学”有着某种一致性,“天然使人类为二种最上威权所统治,此二威权,即是快乐与苦痛。只此二威权能指出入应做什么,决定人将做什么。”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要建立一种以理性、法律来维持幸福的哲学体系,而这种入世观也有超道德的作用。

道家当然也和儒家观点不一样,从养朱到老子、庄子,道家哲学的出发点是“全生避害”,也就是用逃避的方式远离人世的恶,这当然是出世的,而老子和庄子的“无为”,核心思想有所区别,但是都在阐述一种“灵魂的和平”,而这一点冯友兰又认为和斯宾诺莎有着相同的认识,“无知的人不仅在各方面受到外部原因的扰乱,从未享受灵魂的真正和平,而且过着对上帝、对万物似乎一概无知的生活,活着也是受苦,一旦不再受苦了,也就不再存在了。另一方面,有知的人,在他有知的范围内,简直可以不动心,而且由于理解他自己、上帝、万物都有一定的永恒的必然性,他也就永远存在,永远享受灵魂的和平。”

道家之后变成了公元三世四纪的“玄学”,也就是“新道家”,出现了主理派和主情派,在这个阶段,道家已经融合了儒家的思想,“值得注意的是,新道家,至少有一大部分新道家,仍然认为孔子是最大的圣人。其原因,一部分是由于孔子在中国的先师地位已经巩固了;一部分是由于有些重要的儒家经典,新道家已经接受了,只是在接受过程中按照老子、庄子的精神对它们重新作了解释。”在这个过程中,儒家也在不断融合中,特别是发展了它的形上学,“易传”和《中庸》学说构筑了形上学和伦理学说,特别是中庸里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冯友兰认为这是“普通而平常”这一重要思想的体现,也就是说,当一个人明白了平常事物的一切意义,他就已经是圣人了,也就是在入世中出世,这与道家的方法不同,“它是通过推广仁爱,把人的精神提高到超脱寻常的人我和物我分别。”

之后的融合,董仲舒将汉帝国理论化,并采用阴阳家的思想,提出了天于人存在的密切联系,同时开始了儒家独尊,之后又出现了道家复兴,之后还有佛教的传播,直到唐朝时,新儒家又结合了宇宙发生论,冯友兰认为,正是儒家本身、以禅宗为中心的佛家、阴阳家的宇宙发生论和核心的道家,共同组成了新儒家的三条思想线索,之后又出现了理学和心学的两个新儒家学派,他们所争论的主题是一个“带有根本重要性的哲学问题”,即“自然界的规律是不是人心(或宇宙的心)创制的”,理学所提出的是“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理成为终极标准,“在朱熹看来,国家之理就是先王所讲所行的治道。它并不是某种主观的东西,它永恒地在那里,不管有没有人讲它、行它。”而心学则认为心是宇宙的立法者,也是一切理的立法者,所以,人人有作圣人的潜能,只要他遵从他的良知的指示而行。

新儒家是融合的产物,无论从其过程来看,还是从其学说观点来看,但是在发展中,无论是理学还是心学,似乎最后都走偏了道路,甚至发展成了权威主义和保守主义。但是不可否认,新儒家综合而发展,正是体现了中国哲学的精神,而之后“回到汉代”的运动,在某种程度上对古籍文献进行解释和考证,也是一种融合体现而到了近代,随着西学的输入,中国哲学似乎已经做好了吸收“正的方法”的准备,但是,战争的影响而中断,“倒转形式”的传教,似乎都阻碍了这一进程。

冯友兰考察了中国哲学的历史之后,对于重构中国哲学精神,似乎怀有很大的希望,甚至认为指明了未来哲学的方向。但是他把哲学的“不知之知”作为形上学的终极目标,把中国哲学的“为道”作为唯一的方向,却也忽视了宗教在其中的创造性意义,而中国哲学也许正是因为缺少宗教关怀,在对精神世界的探索上也容易跌入经验论,而“宗教及其教条和迷信,必将让位于科学”看起来也更是一种武断的说法。

慧能与中国文化

编号:W77·2020518·0628
作者:董群
出版:贵州人民出版社
版本:2001年10月第一版
定价:25.00元
页数:440页

慧能在中国宗教和文化上意义是很不一般的,他不仅开始了佛教的本土化的真正努力,也在文化发展中做出了积极的影响。当然慧能的传奇性也是本书着力叙述的一个主题,文盲般的出生却最后成为禅宗的创始人,在“不着文字,直指人心”的禅学中,慧能无疑是一个谜:慧能造就了禅宗,还是禅宗创造了慧能?


《慧能与中国文化》:回应与建构

慧能对三教的融合,提供了文化建构和发展的带有规律性的经验。
——《余论》

作为佛教中国化的一种完成式,慧能为代表的禅文化并不只是局限于佛教单一性的构建,它对于以儒、道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亦产生了重要影响,当董群将慧能禅宗定义为重建中国文化的一种思想,实际上表明了两方面的观点,一种是对传统文化的回应,这里既有对以儒、道为代表的文化的回应,也有佛教在传入中国以后在不断发展过程中对佛教文化本身的回应;另一种则是回应之后的融合,慧能禅宗提供了文化构建和发展带有规律性的经验,甚至于也包含了对印度文化的重新理解,并在此理解基础上对中国文化的关注——综合起来,回应和融合便成为慧能对于中国文化做出的贡献,而放眼未来,董群更认为,它“对21世纪的中国文化的重构工作会有很大的启发意义”。

从慧能的思想入手来考察中国文化,董群认为应该从三个方面来思考,一是慧能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回应,第二是慧能的禅学思想本身作为一种文化的存在,也体现这丰富的文化特征,第三,则是慧能对中国文化走向的影响。以慧能为切入点提出回应和重构的观点,董群认为这主要是由于慧能的宗教理念适应中国小农经济社会,契合了小农经济社会自给自足模式下的思维观念,尤其是禅的自悟自修、自作主宰所体现的自立精神或主体性精神、禅的平等意识、禅的建议迅捷性,都契合了中国社会现实,都表现了适应性,所以慧能的思想起到了三教合一的文化构建意义,对后世的中国文化产生了深刻影响。

“慧能禅文化的形成,有赖于他对于社会和人生的思考,特别是对人生的解脱所需解决的一系列问题的思考。”那么,慧能禅思想是如何形成的?董群认为,慧能的思考分为两个阶段,一个是正式接触佛经之前,第二个阶段则是去黄梅之后到逃亡潜藏期,第一个阶段更多是站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背景上进行的,而第二个阶段则在中国文化和印度佛教的背景下,以融合的方式完成了思考。慧能创立禅文化,其独特的思想体系和慧能作为个体的特殊身份有关,董群认为慧能是一个少数民族的边民,是一个赤贫困苦的劳动者,是一个不识文字的文盲,是一个闻而悟道的顿悟者,是一个追求独立性的祖师,这多重的身份使得他所创立的禅文化既有平等意识,又具有广泛代表性,既在“非关文字”中去知解性,又在无修之修中看到了瞬间的顿悟法门,而最后形成的禅文化不依附政治权贵,在去权力中心中保持独立发展的特色。慧能创立禅文化,重要的标志便是《坛经》的形成,它标志着一个新的佛教文化流派的出现,即南禅文化的诞生,也标志着禅宗新的发展阶段的开始,更是在完成三教合一的理论构建中最终确立了中国化的佛教。

考察慧能的禅文化本身,董群认为它心性论、顿悟论、无修论上发出了中国佛学革命的宣言。在心性论上,慧能回应了儒家文化心性学说,儒家文化的心性主要集中在善恶问题上,以性善论为主宰,而慧能言性,不只是讨论人的本性是染是净,更在于讨论是迷是觉,讨论众生和佛的关系,“慧能的心性论,集中体现为他的佛性论,以佛性论来讨论众生成佛的内在根据,又以佛性的人性化进一步阐明人之所以为人的内在根据。”所以董群认为心性论是慧能禅文化的出发点,是“宗教革命的第一大宣言”。慧能的禅文化能发出这一宣言,主要在于对于心、性的重新界定和阐述,在慧能看来,人是万物的本质,坛经上说“万法本因人兴”,即是这个道路,人一方面是由肉体色身组成,另一方面则是心性,在他看来,心的肉体的本质,是肉体存在的根据,“世人自色身是城,眼耳鼻舌身即是城门,外有五门,内有意门。心即是地,性即是王,性在王在,性去王无;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坏。”坛经上的这一比喻就是把肉体看成是城池,而心是城池建立所依赖的土地。在与肉体的关系阐述之后,慧能认为性不但是心的本质,而且也是人和世界万法的更深层的本质,所以性是一种本体,一种抽象,一种超越。

在指出性的本质之后,慧能认为在终极意义上,心的特征有两点,一是清净,二是虚空,而心的作用,慧能突出于一个“含”字,含是含容,是含摄,心包含了世界万法,整个世界也在心中。而心的抽象性不是在众生之外,而是一种外在的客观性的精神力量,慧能将心分为自心或本心,是一种本质性的存在。性也一样,是清净的,是虚空的,性的作用体现在和万法之间的“含”和“化”中,性含万法,“性含万法是大,万法尽是自性见,一切人及非人,恶之与善,恶法善法,尽皆不舍”,而化则将虚空之性化生为万物。人为人心,性为人性,慧能认为,这种人性就是佛性,“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观点就是一种客观存在,是本自有之的存在,和他人无关,所以在这个思想之下,慧能认为从佛性中可以得出平等观念,从而反对一切外在的偶像,否定外在的权威,而与此相应的,慧能提出了他的般若观:一切众生都有智慧,般若是空的智慧,般若是不二的智慧或对法的智慧,般若是无得的智慧——正是慧能将佛性论和智慧本性结合起来,他的顿悟论就有了充足的理论依据了。

实际上,慧能反对顿法、渐法之分,他只承认禅法的唯一性,而这种唯一性所表现的顿法,就在于根性慧利者所拥有,所以董群认为,“顿悟是识心见性的内省,顿悟是直指人心的直觉,顿悟是自心烦恼的顿除、自心佛性的顿现,顿悟是一念相应的瞬间,顿悟是完全彻底的开悟,顿悟是瞬间实现的永恒,顿悟是自性自度的自主,顿悟是悟无所得,无得之得又不可说。”顿悟论体现的是直觉的“非理性”,超越了关于感性和理性的认识观念,它和意志、信仰、灵感等复杂作用相关,所以顿悟作为“佛学革命”的第二大宣言,影响了慧能的无修论。顿悟是一种修行方式?“自性顿修,亦无渐契。”慧能反对具体的修习行为,反对看心看净,反对坐禅,反对渐次的递进,所以慧能所谓的修行只是“顿修”。是在一刹那完、一念之间完成的,“一念修行,自身等佛”,而这样的修行,就是无修之修。无修之修是慧能宗教革命的第三大宣言,董群认为,顿悟之法,是一念之法,也是无念,是念念流动中的念念无住,所以慧能的无修之修包含三方面的内容,“善知识,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无相、无住其实就是慧能提出的另一种说法:一行三昧,“一行三昧者,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是。”一行三昧,重要的是“直心”,直心便是指自性显露之心,正直而无虚假之心,对一切法都不生执着之心,无分别的心。

慧能的心性论、顿悟论、无修论以及超越执着的对法论,都是慧能在佛教中国化中构建的禅宗文化,是自身发展起来的文化形态,但是这种佛教文化并不是孤立的存在,董群认为,慧能的禅文化之所以能最终完成中国化的任务,重要的一点是它回应了中国传统文化,并在回应中开始了三教合一的大融合。佛教是一种伦理化的宗教,慧能将这一特征表现得更为突出,他把宗教伦理变成了世俗伦理,而这种伦理又成为儒学化的伦理:在心性论上,慧能直接谈论的就是人性,与此相关的心法关系、修养方法就和儒家接近;慧能以性为本质的心性统一论、价值判断上的性含染净善恶而性体清净虚空论,这种性情关系说,也给后世的儒学以较大的影响;在佛性问题上,慧能将佛性人性化,他以禅宗的人性论回应儒学的人性论,这是慧能禅文化的中国化特色的突出表现之处;另外,慧能强调神的存在对于形、身心统一体的积极作用,也是一种突破;他强调有与无的融合,在广泛运用中道分析法的同时将般若之空和佛性之有融为一个整体;慧能以辩证的方式看待语言和真理的关系,在二而不二,不二而恶中超越言意之辨,“执空之人有谤经,直言不用文字,既云不用文字,人亦不合语言,只此语言,便是文字之相。”

另外,慧能提出的定慧思想,也是既对于儒道文化的一种回应,也是一种共融:言定时,慧在其中,说慧时,定在其中,在这种境界上,任从定或慧人手,都能达到两者的统一。定慧统一,也是知行统一,所以后世宋明理学的知行观,特别是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论,与慧能定慧论极有关联;同时,慧能的悟修论,就是从儒家的孟子、道家的庄子发展而来,在慧能的禅学结合中心被确立,从而决定了认识和修行的方向,决定了向内用力还是向外用力的选择;同时,慧能强调的自力论,则明显强调了主体意识,对于传统观念中个人价值的消解具有革命意义,它在人的解放和解脱上开发了人心的内在价值,使得人们开始把握自己的命运。除了慧能思想对中国儒道文化产生影响之外,它也对佛教的经教文化,对后世禅宗都产生了重要意义。当然,董群还专列一章,分析了慧能禅学与宋明理学的关系,这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是直接批判、相反相成的一面,比如和气学的关系,张载对佛教的本体论和认识论立场进行批判,再以与佛教相反的立场建构其本体论和认识论,他以物质性的元气替代慧能的个体的主观精神之心;朱熹的力学也怀着一种批判思想,他以客观精神性的理代替慧能主观精神的自心,并构建了自己的体系;另一方面则是直接吸收的关系,陆、王心学就是对慧能禅学进行了吸收。不管是批判还是吸收,慧能的禅学第一次完成了三教合一,“提供了重建儒学的方法论的启发和信心的激励”。

慧能的禅文化,除了自身在构建中完成了中国化历程,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格局产生了重要影响,在董群看来,慧能的禅学是一种宗教思想,但是有着准宗教化的倾向,正是这种准宗教化特点,使得它的思想回到了先秦儒学的准宗教模式,也开启了宋明理学的准宗教形式,这是对儒学文传统的回应;但是正是从宗教到准宗教的嬗变,它也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人们的信仰意识,当然也无法适应以救世为目标的一元文化需求——但不管如何,慧能在三教融合中提供了有规律性的经验,对于中国文化下一步的重构具有更重要的启示意义。

毛泽东语录

编号:B76·2020515·0627
作者:毛泽东
出版: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编
版本:1966年11月第一版
定价:16.50元
页数:270页

上个世纪60年代,中国人对毛泽东语录和他本人的追崇达到顶峰。毛泽东语录成为20世纪60年代世界上发行量最大、读者最多的书,累计发行50亿册,覆盖了全国流向了世界。其中,国内外各种版本多达500余种,仅外文版本就40多种。被誉为“红宝书”的《毛主席语录》,即是把毛泽东著作和毛泽东思想中的警句和主要观点汇集起来的书册,收集了许多如“为人民服务”、“自力更生 艰苦奋斗”和“敢于斗争 敢于胜利”等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警句。在那个年代,《毛泽东语录》几乎成为一本教科书,在文化权威的统治下,人们背诵里面的章节,并把他们当成行动指南和革命纲领。

一个人的圣经

编号:C44·2020429·0625
作者:高行健
出版:漓江出版社
版本:2000年11月第一版
定价:10.00元
页数:394页

诺贝尔文学奖对一个作者来说并不仅仅是一种认同,就像高行健,他只能走在异乡的路上。《一个人的圣经》被认为是《灵山》姐妹篇,刘再复称这部小说是一部“逃亡书”,他在为《一个人的圣经》写跋时说:“整部作品洋溢着一个大时代的悲剧性诗意。”它“不仅把中国当代史上最大的灾难写得极为真实,而且也把人的脆弱写得极其真切。”

文心雕龙

编号:H32·2020419·0624
作者:[梁]刘勰
出版:浙江古籍出版社
版本:2001年3月第一版
定价:12.00元
页数:285页

《文心雕龙》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自成体系的文学批评著作,南北朝时期刘勰撰。《文心雕龙》共10卷,50篇,分上、下两编,每篇25篇。全书大体可分为总论,文体论、创作论、批评论等四个主要部分。《文心雕龙》的理论基础的核心是原道、征圣和宗经,形成了系统的文学批评观点,对唐以后历代文学批评和文学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文心雕龙》: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

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适会,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
——《征圣第二》

文章或有详或有略,或有隐或有显,这是不同的表现手法,而在写文章的时候,或压缩,或加详,可以虽不同的时机而定,可以适应不同的要求,但是不论其如何变化,万变不离其宗,唯一的一点,便是“征之周孔”,以周公、孔子的文章为标准,那么在写作上就找到了老师,“故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这是刘勰的方法论,而其实更是本体论,为什么文章只要向儒家圣人学习,就能成为好文?为什么依据经文进行写作,就能达到文章的功用?

什么是文章之道?在刘勰看来,文章是一种表达,但是它却是为了符合“自然之道”,“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自然之道是什么?“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世界的一切,都是有其形有其色,不管是日月山川,还是龙凤虎豹,不论是云霞草木,还是生活在其中的人,都形成了自然之美,这种自然之美就是“道之文”,而文章呢,“言之文,天地之心哉!”所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文,就是抵达天地之心,就是表达自然之道,所以它是客观的,非人为的,是自然的表达,“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只要有心,难道就会没有“文”?引用《易》上的话来说,就是“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也就是说,“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

有文采的文章能“鼓天下”,这就是文章的功用,而在自然之道的阐述之后,刘勰却将“原道”的重点放在了圣人身上,“至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情性,组织辞令,木铎起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这是从自然变为文章的一个路径,而且是唯一的路径,那就是圣人和经典,他认为,圣人就是根据自然之道的基本精神来进行著书立说,就是通过精深的道理来教化众人,“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所以在“原道”之后,更加系统地阐述了圣人的意义,此谓“征圣”:“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铸性情,功在上哲。”何为圣明,就是作者和述者,而刘勰将作者和述者只归结为圣人,因为在他看来,文章的政化功能、事绩功能和修身功能,都可以在圣人的著作中得到印证,也就是从分体现了“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的特点,这是写文章的金科玉律,而唯有圣人达到了这样的标准。

“征圣”之后,当然就是要从具体的文本来制定标准呢,此谓“宗经”,也就是要以经书为宗,刘勰认为,“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它们为什么能成为经典,就在于说出了“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而“宗经”的意义便是:“至根柢槃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馀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可谓泰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也就是说,经书是“群言之祖”,是圣人对于自然之道的完美表达,是学习的一切范本,而在刘勰看来,经典作用不外乎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

刘勰:不以官显,却以文彰

实际上,在这“六义”里,刘勰看见了两种方法论,情可深可诡,风可情可杂,事可信可诞,义可贞可回,体可约克芜,文可丽可淫,刘勰取前者而反后者,就是因为经典具有这样的意义,而其实刘勰提出征圣宗经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反对当时的文风,在《序志第五十》里,刘勰就指出:“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功,《翰林》浅而寡要。又君山公幹之徒,吉甫士龙之辈,泛议文意,往往间出,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文章和文风,无非是因为在他看来,现在的文坛“去圣久远,文体解散”,所以那些文人们“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而这种风气只能“离本弥甚,将遂讹滥”。所以刘勰提出征圣宗经,就是为了扭转这种不良文风,而走回到圣人的道路上来,从而更符合“自然之道”,更能达到“树德建言”的目的,“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文,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

而在征圣宗经之外,刘勰也对当时的纬书也采取了否定的态度,纬书当然是相对于经书而出现的衍化作品,它是一种假托经义以宣扬符瑞的迷信著作,所以刘勰的“正纬”就是一种拯救,是对于经汉儒用阴阳五行加以神化的作品的否定,而其目的也只有一个:回到经典的轨道上来:“经显,圣训也;纬隐,神教也。”但实际上,刘勰对于儒家思想也有进行了神化,只要在经典中讲过的东西,如河图、洛书等唯心主义的传说,他不仅不敢反对,而且相信,这是他盲目征圣、宗经思想带来的局限。另外,刘勰对于经书之外的骚体也进行了阐述,在他看来,骚体文学和儒家经典是有相同点的,“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禹汤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恕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而在相同之外,也有很大的区别:“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在他看来,那些神化传说,那些夸张的表达,那种情绪的流露,都是“异乎经典者”。所以在“辨骚”中,刘勰采取的是一种辩证的观点,不仅仅是和经典加以区分,而且也指出了骚体特别是《楚辞》中的可取之处,那就是:“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虽然是“雅颂之博徒”,但也是“词赋之英杰”,而在文采上,他甚至给出了另一个高度:“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所以他对于骚体之辨,给出了辩证的观点:“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

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这是刘勰对于文章之道的总论,而这个总论也建立了他文章学的“枢纽论”,“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而在这纲领之下,“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关于不同风格的文章之论,关于文学创作、文学评论,也都是按照这个枢纽进行了阐述,“以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在《明诗》中,他指出诗歌的作用就是“顺美匡恶”,而优秀的诗歌则是“神理共契,政序相参。英华弥缛,万代永耽”。《乐府》里,刘勰认为“夫乐本心术,故响浃肌髓,先王慎焉,务塞淫滥。敷训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动八风”,也就是说,乐的意义就是祈祷“情感七始,化动八风”的教育作用,所以“岂惟观乐,于焉识礼”。而在具体文论的阐述中,他也把君主作为一种“圣”而加以颂扬,比如《诏策》中,他指出:“皇帝御宇,其言也神。渊嘿黼扆,而响盈四表,其唯诏策乎!”所以皇帝的“诏策”其意义便是“夫王言崇秘,大观在上,所以百辟其刑,万邦作孚”。而祭天祭地的“封禅”之文,本身是歌功颂德的作品,但是刘勰不仅不作理性的分析,反而加以尊崇:“夫正位北辰,向明南面,所以运天枢,毓黎献者,何尝不经道纬德,以勒皇迹者哉?”而在这样一种盲目尊崇里,却对管仲的“空谈非征”、扬雄的“兼包神怪”,都持否定态度。

刘勰征圣宗经思想,是对于儒家经典的肯定和尊崇,但是也明显带有神化色彩,一方面他反对用“纬书”这样的作品来假托经义宣扬符瑞,但是自己却对于经典有了另一种迷信,只要在经书中出现的东西,他也一概加以肯定:“夫神道阐幽,天命微显,马龙出而大《易》兴,神龟见而《洪范》耀,故《系辞》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斯之谓也。”河图洛书,无非也是唯心主义的神话传说,刘勰却不敢反对,而这正是他盲目征圣、宗经思想带来的局限。另外一方面,由于刘勰过分拘守征圣宗经的观点,所以在《史传》中,他不仅反对为女后立纪,还提出“尊贤隐讳”的主张,这就和他自己一再强调的“实录无隐”等相矛盾,而他提出的编史的方法便是:“是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然后诠评昭整,苛滥不作矣。”而对于《诸子》的评述中,他正是从宗经的思想出发,不理解那些富有浪漫主义的神话和寓言,在他看来,那些“入道见志之书”好坏只有一个标准,“然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其纯粹者入矩,踳驳者出规。”无论作品如何阐述道理或议论政事,都需要从经书发展下来,内容纯正的,便是符合经书的规则,而内容杂乱的,便是违背经书的法度。

时代的发展,文章的变革,对于刘勰来说,其实是一个历史使命,所以在征圣宗经思想的束缚中,刘勰其实是矛盾的,他提出的“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隐之为体义主文外”、“文外之重旨”、“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等说法,虽不完全是刘勰的独创,但对文学语言的有限与无限、确定性与非确定性之间相互统一的审美特征,作了比前人更为具体的说明。而他对于文章的美学阐述,也提出了辩证的思想,“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在对道与文、情与采、真与奇、华与实、情与志、风与骨、隐与秀的论述中,无不遵守这一准则,体现了把各种艺术因素和谐统一起来的古典美学理想。在《通变》中,他就指出“变则其久,通则不乏”,也就是说,只有变通才能恒久,“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但是在变通的方法论之上,刘勰却又奇怪地戴上了“宗经”的帽子,“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蒨;矫讹翻浅,还宗经诰”,在他看来,变革不是“从质及讹”、不是“竞今疏古”,所有的变革都是为了使“文律运周,日新其业”,都是要达到“还宗经诰”的目的。

“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树德建言”,这是刘勰阐述“自然之道”的文章的意义,其实也是他的人生理想,但是一生只做过县令、步兵校尉、宫中通事舍人的刘勰还是未能展现自己的政治宏图,没有在征圣宗经的思想中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而最后定林寺出家,也像是一个以自己之力无法摆脱的宿命。

《文心雕龙》摘录

【原道第一】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

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言之文,天地之心哉!

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都是根据自然之道的基本精神来进行著作,钻研精深的道理来从事教育。)

【征圣第二】

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铸性情,功在上哲。

然则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

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适会,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

是以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

故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

【宗经第三】

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

至根柢槃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馀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可谓泰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

若禀经以制式,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

故文能宗经,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

【正纬第四】

经显,圣训也;纬隐,神教也。

若乃羲农轩皞之源,山渎锺律之要,白鱼赤乌之符,黄金紫玉之瑞,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后来辞人,采摭英华。

【辨骚第五】

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

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

【明诗第六】

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顺美匡恶 匡谏之义

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华实异用,惟才所安。

神理共契,政序相参。英华弥缛,万代永耽。

【乐府第七】

夫乐本心术,故响浃肌髓,先王慎焉,务塞淫滥。敷训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动八风。

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体在声,瞽师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

岂惟观乐,于焉识礼。

【诠赋第八】

赋者,铺也,铺采攡文,体物写志也。

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

【颂赞第九】

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

夫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容告神明谓之颂。

赞者,明也,助也。

【铭箴第十一】

故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慎德。(重视言行谨慎这种美德)

箴者,针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

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攡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

【诔碑第十二】

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

碑者,埤也。上古帝王,纪号封禅,树石埤岳,故曰碑也。

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

【哀吊第十三】讲哀辞的主要写作特点,强调“情主于伤痛”,反对“虽丽不哀”。

赋宪之谥,短折曰哀。哀者,依也。悲实依心,故曰哀也。

吊者,至也。诗云“神之吊矣”,言神至也。

固宜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剖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

【杂文第十四】

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

身挫凭乎道胜,时屯寄于情泰,莫不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此立体之大要也。

【谐隐第十五】

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

讔者,隐也。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

会义适时,颇益讽诫。空戏滑稽,德音大坏。

【史传第十六】

《曲礼》曰∶“史载笔。”史者,使也。执笔左右,使之记也。古者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也。

举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标劝戒;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

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

唯陈寿《三志》,文质辨洽,荀张比之于迁固,非妄誉也。

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

是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然后诠评昭整,苛滥不作矣。

【诸子第十七】

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

然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其纯粹者入矩,踳驳者出规。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辞雅;管、晏属篇,事核而言练;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邹子之说,心奢而辞壮;墨翟、随巢,意显而语质;尸佼尉缭,术通而文钝;鹖冠绵绵,亟发深言;鬼谷眇眇,每环奥义;情辨以泽,文子擅其能;辞约而精,尹文得其要;慎到析密理之巧,韩非著博喻之富;吕氏鉴远而体周,淮南泛采而文丽:斯则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之大略也。

立德何隐,含道必授。

【论说第十八】

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论者,伦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

故议者宜言,说者说语,传者转师,注者主解,赞者明意,评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辞:八名区分,一揆宗论。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

凡说之枢要,必使时利而义贞,进有契于成务,退无阻于荣身。自非谲敌,则唯忠与信。

【诏策第十九】

皇帝御宇,其言也神。渊嘿黼扆,而响盈四表,其唯诏策乎!

夫王言崇秘,大观在上,所以百辟其刑,万邦作孚。

【封禅第二十一】

夫正位北辰,向明南面,所以运天枢,毓黎献者,何尝不经道纬德,以勒皇迹者哉?

【章表第二十二】

秦初定制,改书曰奏。汉定礼仪,则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议。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请,议以执异。

原夫章表之为用也,所以对扬王庭,昭明心曲。既其身文,且亦国华。

【奏启第二十三】

陈政事,献典仪,上急变,劾愆谬,总谓之奏。奏者,进也。言敷于下,情进于上也。

【书记第二十五】

详总书体,本在尽言,言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

夫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杂名,古今多品。是以总领黎庶,则有谱籍簿录;医历星筮,则有方术占式;申宪述兵,则有律令法制;朝市征信,则有符契券疏;百官询事,则有关刺解牒;万民达志,则有状列辞谚:并述理于心,著言于翰,虽艺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务也。

【神思第二十六】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

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

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心貌求,心以理应。

【体性第二十七】

各师成心,其异如面。若总其归途,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

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

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

【风骨第二十八】

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

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

【通变第二十九】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

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蒨;矫讹翻浅,还宗经诰。

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可久,通则不乏。

【定势第三十】

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

不同文体的势: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

【情采第三十一】

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

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

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

【熔裁第三十二】

凡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馀于终,则撮辞以举要。

故三准既定,次讨字句。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精论要语,极略之体;游心窜句,极繁之体。

【声律第三十三】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合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故言语者,文章关键,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

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

又诗人综韵,率多清切,《楚辞》辞楚,故讹韵实繁。

【章句第三十四】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

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为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

【丽辞第三十五】

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

【比兴第三十六】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

【夸饰第三十七】

文辞所被,夸饰恒存。

夸而有节,饰而不诬。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事类第三十八】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

夫姜桂因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学,能在天资。

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

【练字第四十】

夫文爻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

是以缀字属篇,必须拣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

【隐秀第四十一】

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

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

【指瑕第四十二】

斯言一玷,千载弗化。

【养气第四十三】

夫学业在勤,故有锥股自厉;志于文也,则有申写郁滞。

志盛者思锐以胜劳,气衰者虑密以伤神

【附会第四十四】

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若筑室之须基构,裁衣之待缝缉矣。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攡振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

故善附者异旨如肝胆,拙会者同音如胡越。改章难于造篇,易字艰于代句,此已然之验也。

【总术第四十四】

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丛杂而至。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

【时序第四十五】

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

世积乱离,风衰俗怨”的乱世,造成“梗概而多气”的建安文学

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

【物色第四十六】

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迂,辞以情发。

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

【知音四十八】

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

文情难鉴,谁曰易分?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

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行,则优劣见矣。

【序志第五十】

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

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

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

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文,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

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

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功,《翰林》浅而寡要。又君山公幹之徒,吉甫士龙之辈,泛议文意,往往间出,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

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

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至于剖情析采,笼圈条贯,攡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位理定名,彰乎大衍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

檀香刑

编号:C28·2020322·0623
作者:莫言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01年3月第一版
定价:10.00元
页数:518页

《檀香刑》所寻求的是一种民间声音的统治,叙述者按照猫腔这一地方小戏的节奏讲述刽子手赵甲的完美技艺和戏班班主孙丙奋起抗德的悲壮举动。民间的声音绵延不绝,渗透到历史粉饰层的里面,使历史还原它的本来面目。莫言把“檀香刑”当作一种精神符号,他借赵甲之口说出了内在的意图:“这行当(指刽子手——笔者),代表着朝廷的精气神儿。这行当兴隆,朝廷也就昌盛;这行当萧条,朝廷的气数也就尽了”。檀香刑的完美设计恰恰象征着大清王朝的回光反照。莫言对酷刑细节的精雕细刻,不仅满足了读者的阅读期待,而且也暗讽了延续几千年的“看客文化”。

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教程

编号:H12·2020313·0622
作者:张少康
出版:北京大学出版社
版本:1999年4月第一版
定价:25.00元
页数:493页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张少康对“古典文艺美学”的研究展示出他基本的美学视野,他关于文学的本质和特性是“审美”的命题,有力地冲击了庸俗社会学的樊篱,把中国文学理论从机械的非人性的政治漩涡中带到了充满人性的审美地带。而在这本教材中,张少康就阐述了他的文学理论的美学化,或美学化的文学理论这一观点。

食指的诗

编号:S28·2020313·0619
作者:食指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00年12月第一版
定价:12.00元
页数:211页

其实,食指永远生活在那个年代,永远生活在秩序颠覆的时代,生活在那列已经停止的火车上,没有起点却早已到了终点。在福利院生活的食指抽着烟,朗读着自己的诗歌,他看到的是消失的人群,和自己不再苍老的诗歌,“我只有一个最简单的要求/让我一个人先静静地独自品尝……”他这样表白。

 


《食指的诗》:漂泊才是命运的女神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四点零八分,是手的海浪,是汽笛的长鸣,是剧烈的抖动,是骤然的疼痛。四点零八分,是脚下的北京,是移动的北京,是最后的北京,可是那叫惯了“妈妈啊”的北京却缓缓离开,妈妈在哪里?北京在哪里?那只不过是一种不愿逃离的依恋,不想离开的不安,而当那手抓住了东西,便不顾一切地不肯放松,“因为这是我的北京,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最后的北京,将走向遥远,走向未来,走向没有明天的时间里,就像妈妈的离去,再也无法依存活着的意义,再也没有家的皈依感。

而且,还有“一阵疼痛”,心骤然感受到,只不过那也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是一种不舍的爱带来的疼,是一种牵挂带来的痛,于是分离的不安和恐惧变得富有亲情,只是一只风筝罢了,无论飞多远也还在妈妈的手中。抓住最后的北京,抓住最后的妈妈,抓住最后的时间——1968年12月20日,这是刻在那个名叫郭路生孩子身上的时间,是刻在有着青春的梦想和现实无奈的那一代人身上,山西,杏花村,列车,这富有诗意的一切都被最后的时间解构了,而北京,或许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名字,空空的躯壳,只在一首诗歌里成为无法离开的中心,成为不肯放手的母亲。

与其说是对现在无奈,不如说是对未来迷惘,尽管那线永远握在妈妈手中,尽管告别都是亲热的叫喊,尽管手中还有抓住的希望,但是对于郭路生来说,张郎郎在王东白本子上写下的四个字成为1968年最后的告白:相信未来,这是一种逃离,这是一种磨难,当然这一定是一种疼痛,思想活跃的青春啊,到底还有多少希望存在?“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相信未来》)”也是在1968年,在郭路生的诗歌里,“相信未来”却充满着信念,充满着希望,充满着力量,当遭遇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的时候,他所追寻的是客观、公正的评定,是相信未来,“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相信战胜死亡的年青,/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未来、北京所组成的时间意象和空间意象,是郭路生还没有学会逃避时的精神象征,是他还没有被自己命名为食指时的命运颂歌,这里有“我将永远为你歌唱”的海洋:“我将永远为你歌唱/那喧响激昂的波浪/我将永远为你倾倒/那碧蓝深沉的海洋(《波浪与海洋》)”这里有为野生的荆棘放声高歌的力量:“哪个愿永远在动荡之中/是水手谁不想靠岸停泊/年轻的朋友,该静下心来/认真思量,仔细斟酌(《命运》1967)”这里有对于祖国的真挚感情:“至于热血沸腾的心窝/和那突突跃动的脉搏/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她只属于党和祖国(《给朋友》)”当然这里也有充满喜悦和快乐的青春和爱:“喜事喜讯喜鹊唱/公社金桥架天上/哥哥有心桥上会/妹妹桥上等情郎(《新情歌对唱》)”。

这是一个大写的诗人,这里充满红色的激情,在这一套国家话语里,郭路生活着,向所有的有一颗红心,有革命的激情的一代人一样,唱起那些押韵的歌,惊天动地,气壮山河。“少用眼泪叙说悲欢 多写诗歌赞美勇敢”,在1968年《给朋友们》里,他用“开船嘞——”启示青年一代再次踏上新的革命征途:“一套毛泽东选集/贴身放在火热的胸前/一枚毛主席像章/夕阳辉映下金色灿烂”,这些是驾驭暴风雨的武器,一切过去之后,“再给我们留下热情真挚的语言”。革命是什么,是“仰望着乌云间光辉闪烁的北斗/寻找着毛主席亲手指点的方向”,是“凝做自豪的语言/汇成磅礴的交响”,是“在由胜利者书写的历史上/要留下我们那不朽光辉的诗章”,所以在《胜利者的诗章》里,到处是革命的意象,是希望的火光,是飞扬的红旗,是天才的演讲,是革命的火种,是火热的胸膛,是东方闪现的金色的光芒,是生命的朝阳。革命也是一种英雄的神话,这些神话在南京长江大桥的工人阶级里上演:“沿着革命道路/我迈开大步——/跨越历史的长河/翻过时代的山峰/(《南京长江大桥——写给工人阶级》)”在革命大道上的架设兵中上演:“我架设兵满怀豪情——/走过丰收的麦田/走过欢腾的港湾/走在革命化的大道上/走在亿万人民中间/(《架设兵之歌》)”在属于祖国人民的红旗渠组歌里传唱:“青春,青春/属于祖国人民/迎疾风暴雨/留脚印深深/走来革命接班人/(《红旗渠组歌》)”也在太阳升起的祖国农村响起:“她就已经被一阵风儿摇落/狼快默默地渗入了松软的土地/不知怎的,我也感到自己/和祖国大地不觉已溶成一体……/(《田间休息》)”

未来是不是只是一个“食指”的方向?

这是祖国的颂歌,这是革命的的情怀,但是对于那些吟唱者来说,并不是真的如那挂在枝叶上的水珠一样,渗入到祖国松软的土地上,没有和祖国大地溶为一体,甚至里面是断裂,是疼痛,是神话破解的无奈,是命运的一次次迷惘。这迷惘里有苦思不解的沉重,有走向十字架神秘的阴影,有寻不到人世温存的乞丐,也有辛酸的日子丧失的勇气,是的,在这个充满着激情的时代,眼泪、幻想和缪斯只是那些虚幻的爱人而已,对于现实来说,却是一种冷漠和黑暗,“我清楚地看到未来/漂泊才是命运的女神(《还是干脆忘掉她吧》)”这还是1968年的郭路生,还是那个抓住最后北京的郭路生,但是他分明看到了那有着夜的意象的灵魂,也第一次触及到了命运的十字架,那些阴影是缺少路口红绿灯指引的,那么命运是不是就一定是让生命终结的红灯?

这是对自身的观望,对青春的反思,当革命、胜利、太阳、歌唱组成的红色话语被慢慢解构的时候,青春其实已经在政治的熔炉里慢慢褪色,甚至是黑暗,是灰色。原本是爱情,是友情,而现在是分离,是送别:“随着时光麻木地流逝/你将失去美好的回忆/悄悄飘落的白玉兰的花瓣/怜爱地铺满了丰收后的大地/(《我这样说》)”友情里总是分手,预示着一种集体情结的终结,但里面还是隐含着某种微弱的希望:“北大荒锋利的铁铲和耙犁/把我们肥沃的土地翻耕/并在丰收过后的大地上/播下热爱人民的火种/(《送北大荒的朋友》)”,而在《冬夜月台送别》里,那列车载走的分明是革命的激情,是对未来无法把握的茫然,而是诗人依旧是一个漂泊者:“那日日奔波不停的列车啊/如今却知情地迟迟不前/走你的路吧,命运的漂泊者/流浪汉尝不到爱情的甘甜/”而漂泊总是带着某种痛苦,这种从个体出发,反向于集体的思考或许正是从大写的人变成一个诗人的必然心路历程:“紧闭的窗门外,人们听任我/在饥饿的晕旋中哀嚎呻吟/我终于明白了,在这地球上/比我冷得多的,是人们的心/(《寒风》)”

而在“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之前,在1968年之前,郭路生的青春记忆中还有这那些在冰层中含着眼泪前行的“鱼群”:“……终于,鱼儿苏醒过来了/又拼命向着阳光游去”原先是充满希望的,甚至是看到了阳光,但是那阳只不过是一种虚幻的意象:“自由的阳光,真实地告诉我/这可是希望的春天来临/岸边可放下难吃的鱼饵/天空可已有归雁的行踪”但是春天没有来临,岸边也没有鱼饵,天空也没有归雁的踪迹,而阳光也无法穿透冰层,用沉默来回答鱼群的疑问:“当鱼儿完全失去了希望/才看清了身边狰狞的网绳/“春天在哪儿啊,”它含着眼泪/重又开始了冰层下的旅程/”阳光照不到冰层里,对于鱼群来说,则不是可以选择的生活,所以《鱼群三部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迷惘青春的集体印记,而那最后对于太阳的呼喊:“太阳日,我是你的儿子/快快抽出你的利剑啊/我愿和冰块一同消亡/”其实只不过是一句口号,一句不妥协却无处解救的宣言,但是阳光在哪里,希望在那里,甚至青春在哪里,都变成了一个痛苦的母题。

不如用一种命名的方式为这种困扰的母体寻找出路,1972年,24岁的郭路生一年中只写了一首诗:《吹向母亲身边的海风》,他由一个活跃、积极向上的青年突然变得沉默寡言,每天精神抑郁,几乎以烟为食,而在愈演愈烈的迷惘中,他退伍,他进入医院,并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而在1978年的时候,30岁的他首次使用了笔名“食指”,开启了一段属于自己的后青春、后革命的诗人道路。而如果以此为分界点,对于命运、青春、疼痛的解读,则带有了更多自我式的蜕变,或者说,更多的“我”出现在诗歌里,出现在句子中。“只有这寂寞的晚上唱出的歌儿/才是在揭示我内心深处的伤痕/(《灵魂之二》)”带有伤痕的灵魂,只有在寂寞的夜晚唱歌,这是命运的无奈,所以尽管他喊出了“热爱生命”的宣言,但那只不过是经过人生激烈搏斗之后的一种死亡,平静的生命中刻下的句子只在墓地的石碑上。所以作为诗人,食指是感受到“诗人命苦”的:“孤独地跋涉人生旅途
/看透红尘才略有所悟/诗人命苦,当夜深人静/地下天上才辟条大路(《诗人命苦》)”命苦是因为陷在青春的迷惘里,浪费在曾经无我的革命中:“毕竟又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丑/尽管与命运抗争,执着地追求/可除了几本令人惊叹的诗集/和这场寒心的玩笑,我一无所有(《人生舞台之二》)”

在这样的苦命人生舞台上,他把自己叫做疯狗,“放弃所有神圣的人权”,他把世界看成是示众的天地,“它正遭受着你们残酷的戏弄”,而在这示众的世界里,看见的也都是伤痕,“不得已,我敞开自己的心胸/让你们看看这受伤的心灵——/上面到处是磕开的酒瓶盖/和戳灭烟头时留下的疤痕(《受伤的心灵》)”,自己的痛苦,个体的命运,只有白天廉价的欢乐,只有可闷的象征,而在个体意义上,精神病院的生活是最大的痛苦,是“一年又一年地”消磨时光:“当惊涛骇浪从心头退去/心底只剩下空旷与凄凉……/怕别人看见噙泪的双眼/我低头踱步,无事一样(《在精神病院》)”第三福利院里的诗人是在逃避着“别人”,而这种逃避其实对于个体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是被界定为一种精神的疾病,一种比肉体疾病更没有方向感的痛苦,甚至如“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坟/坟头仅仅是几杯黄土/这就是我祖辈的陵园/长年也无人看管守护/”遗忘的背后是对个体意义的践踏,是对于生命归宿的取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孩子,这是你最后的归宿”(《归宿》)”如草木一般,只有坟茔,只有孤独,而在《在精神病福利院的八年》在食指看来,有时候却成为一种救赎的力量:“点着它,给赶路人以光亮/让饥寒受冻者来取暖/而我将化为灰烬/被一阵狂风吹散/”柴草的枝蔓化作火焰,而自我则在灰烬中成为救赎的牺牲品,这是超越,这是解救,而那个青春也在永别中成为记忆的一部分,“那健康蛮野的激情朝气/随青春逝去不复返/(《青春逝去不复返》)”而到了那个完全滑向世俗的生活里,“添了些时兴的酒肉声色/少了点当年的血气真诚(《相聚》)”欢聚只是杯盘狼藉,只是醉意朦胧,只是“人生长河中水呛得死去活来/灌了一肚子操娘的胡骂乱卷”。

而生活呢?早已经是另一番景象,具体而微,没有革命的口号,没有效忠的宣言,没有红色的旗帜,没有胜利的歌唱,只有《北京的安徽女佣》:“她亲生的孩子,竟在去年遭灾的情况下,愣这么饿死在她的怀中。”,所以她拿着工钱小心地积攒,然后一分不花地寄回家里,而后是期盼家里的回信,“盼到家信,她请你们/一字不落地读给她听,/若留心她眼角的泪水,/便看到她那质朴的心灵。”安徽女佣的北京生活,而北京也完全从政治话语中解脱出来,成了和生活有关的一个地理名词:“近年来就在我们的北京,/在比较富裕的家庭当中,/都有可能发生下面,/我要讲述的很平常的事情。”

平常的北京,具体的北京,“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已完全写进了时代的墓碑里,而那关于妈妈的疼痛只不过是赞美歌声里的一次意外,可是郭路生已经被叫做食指,经历了血与火的革命年代,经历了抑郁和沉默的医院生活,也经历了食指的新生和回归,一个诗人总是以回望的方式看见那些光辉岁月,只不过漂泊依旧,孤独依旧:“收获了丰富的精神食粮后/荒野上留下个诗人的孤坟/(《生涯的午后》)”

书写与差异(上、下)

编号:B83·2020313·0618
作者:(法)雅克·德里达
出版:三联书店
版本:2001年9月第一版
定价:28.00元
页数:547页

本书收集了德里达1963年至1967年发表于法国重要的知识分子刊物如《批评》、《弓》、《泰尔凯》等上的11篇论文,论述的对象广及福柯、勒维纳斯、海德格尔、列维—斯特劳斯、阿尔托、巴塔耶、布朗萧等思想家,在书中,德里达运用解构的思想集中阐明了Differance这一他自造概念的内涵,它标志着一种迂回、间隔、代表、分裂的纯粹统一,希求文学书写与结构动机之间的连接。德里达说:“我—方面强调瓦解形而上学的那种必要性,另一方面强调无需否定哲学。这正是困难的来源,我一直就处在这种困难之中。”


《书写与差异》:它本质上是三元

打开第三《问题书》的第三部分,就开始了关于“距离与重点”之歌:“明天就是我们双手的影子与反省性。
德里萨拉比”
——《省略/循回》

左侧的上册和右侧的下册,分列在手的两侧,如何用一只手掌握两册书的打开?方法论之一,是关闭未曾打开的下册,从上册开始,当上册作为打开的起点,一只手就可以越过一页纸,再越过另一页纸,直到最后一页,然后关闭,但这不是最后的终点,可以在无缝隙的时间里再次打开下册,一只手再次越过一页纸,再越过一页纸,直到最后一页,最终关闭,于此,它是从打开到关闭的整体性中,以一只手的方式完成了对于分列的上下册的阅读。

但是,当分列而合一,是一种“有限”,它只是在那里,是一种在场,却不是重复,如埃德蒙·雅毕斯《问题书》的第三卷又在哪里?方法论只是按照书中的某一个句子做出的动作,甚至在阅读中它只是解决了一个在场的问题,为何埃德蒙·雅毕斯还有第三卷?而且第三卷中说:“我是第二卷中的第一卷”?为何德里达说“握着书的两手之间的那个第三者”才是书写之当下的“延异”?从上册到下册,是一个整体性的关闭,当以一只手完成,它一样会在阅读之后变成分列的现状:左侧还是上册,右侧还是下册。甚至,那一篇《爱德蒙·雅毕斯与书的疑问》就在上册的104页,布里耶·布努鹤就曾为爱德蒙·雅毕斯的《建我所居》作了奇妙的序言推荐,而《省略/循回》在下册的526页,德里达对该文的注释是“致加布里耶·布努鹤”——在一个分列为上下册的不同文章里,如何对埃德蒙·雅毕斯整体性地进行阅读,或者如何在第一卷、第二卷的闭合中看见第三卷?

“我是第二卷中的第一卷”,第一卷包含在第二卷里,但是这句话却出现在第三卷中,当第三卷在泰然中完成,当《问题书》保持着开放性,它是无限的,“既不是一,也不是无,也非无数。”它本质上是三元的,三元而越过在第二卷中的第一卷,越过上册之后的下册,越过一只手和两只手的间隙,就像于克尔所说,“三个问题引诱了那本书,而三个问题将成就那本书。”结束而开始三次,所以“本书为三,世界为三,上帝对于人类来说,就是三种答案”,三,不再是一切和无,不再是缺席的在场,不再是黑色的太阳,不再是开放的扣环,不再是逃离了的中心,不再是省略了的重现之歧义性,也不再可以用双重性可以平息“一些和解了的术语中的辩证法”——德里达其实想说的一句话是:不再有形而上的中心,不再有一分为二的主体,不再有高高在上的上帝,当然也不再有逻各斯中心主义,甚至逻辑、推论、给定和再现,一切都变成了《问题书》所说:“在我问题的尽头,那三个问题的脚下”。

三是“一种眼中之眼”,三是书中之书,三是上帝之人类的答案,即三重性。但是在第三卷、第三部分之前,必然有如迷宫般的二:

那书是迷宫。你以为你离开它了,却深陷其中。你没有何自救的机会。你必须毁掉作品。但你却无法决定这么作。我记住了这种缓慢,但确信你的焦灼之攀升。墙接着墙。谁在尽头等着你呢?——没人……你的名字已反省自身,就像白刃上的手。”
——《问题书》

离开而深陷其中,想要毁掉而自救却无法决定,于是在爱德蒙·雅毕斯说:“墙连着墙。”墙连着墙,书连着书,尽头连着尽头,像是一种重复,但实际上是在迷宫中呈现了一个“自身外的出口”:“包括它自己的出口在内于自身中关闭的那种道路,它自己敞开自己的门,也就是说,向自己打开这些门的同时通过思考自身的开口而将自己关闭。”敞开而关闭,关闭而敞开,正是迷宫的意义所在,也是二对于“三元”本质的一种反射、参照和回路——从黎明到黄昏,从死亡到死亡,于克尔就是带着影子,在号码中,“书引导着我”。所以德里达找到了那本引导的书,即“二”:“二,就像第二卷《问题书》那样,就像于克尔那样,仍是那本书必不可少而又无用的环节,是被贡献出来的介质,没有它,就不会有那种三重性,没有它,意义就不会是其所是,也就是说就不会与自身有差异:在游戏中。关节就是裂纹。”

二是贡献出来的介质,是“书中的藤和枝肋”,只有通过它才可以产生差异,才可以进入迷宫和找到自身的出口,于是对于二分的断裂就在那里,“关节就是裂纹”,于是,在裂纹里,“它就在那里,却又超出那里,它在重复之中又逃离了它。”于是,在裂纹里,握着书的手不再是一,也不再是二,而是在两手之间有了像书的影子的第三者,“是书写之当下的延异,是书与书之间的距离,是另一只手”,从此,明天就是“我们双手的影子与反省性”。

而其实,这“第三《问题书》的第三部分”,这迷宫敞开自身的出口,这三之建立的“二”的介质,需要的是德里达所说的“省略/循回”,“只有在书中,只有不断地回到书中去汲取我们的资源才能无限地标示超越书之外的文迹”,省略是缺失的开始,循回不是重复地进行,在其中有一种“看不见而且是无法确定”的东西,只有同一条被重复过的线不再完全是相同的线,“某种东西的缺失为的正是使这种循环变得完美。”实际上,三的无限,二的影子,这个三元本质它所关照的是“一”,即源头,它是重复的开始,它是回归的起点,它是省略和循回的第一卷,而正是这个原有,造就了一种书写,“写,就是对源头的那种迷恋”——“只要我们可以从书中读出一本书来,从源中读出一种源头来,从中心上读出一个中心来,那就是无限重复之无底深渊的开始。”

一的源头,二的影子,三的无限,如此建立一种秩序结构,或者如此呈现一种书写,实际上又以悖论的方式走向了二分世界,或者那个中心又开始显现,即使是一切和无,是缺席的在场,是黑色的太阳,是开放的扣环,是逃离了的中心,是省略了的重现之歧义性,也无法逃避书写的闭合,甚至变成了一种再现,“源头已走样了。”当德里达这样说的时候,书写的危机就已经出现了,“这里或那里,我们已察觉出了书写中某种非对称的二分,—方面突显的是书的关闭,另一方面则是文本的开始。一方面是那种神学百科及以其为模式写成的人之书。另一方面则是某种印迹组织,这种印迹组织标识的是被超出了的上帝或教抹去了的人的消失。”

而这种矛盾显然再一次指向了结构主义,无论是书的关闭还是文本的开放,无论是启蒙意义的人之书还是被上帝抹去了人的印记的大写的书,其实都意味着二分式的整体性,而整体性被放置在一种关照的目光下,便成为了对象,而结构主义的目的就是建立对象:“结构主义首先是一种观照探险,一种向所有对象发问方式的改变,向历史对象—一尤其是它自己的对象。而其中最不寻常者即文学。”设置了对象,便有一个主体,主体和客体的关系构建,在闭合中产生了内在的意向,“结构中并非只有形式、关系和构成。它还有连带性和永远具体的总体性。”总体性无法逃离的就是它的闭合性,所以当结构主义批评方式在文学这个对象里发问的时候,就变成了对于已成的,已构筑的,已创立的东西的反省,甚至带上了一种历史主义的性质。

那么,在这一意义上,靠着结构主义的丰繁性过活,靠着内在意向的努力批评,如何能找到敞开的迷宫出口?如何能在两只手的影子里具有反省性?如何在自身里冥思它的可能寓意?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德里达试图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寻找答案,他在《我思与疯狂史》中,其实也是设置了对象,那就是米歇尔·福柯的《疯狂与非理性:古典时期的疯狂史》,他如何在这一种对象化的结构主义批评中找到突破口?如何重建“它本质上三元”的解构主义“我思”?

福柯的文本被置于其中,在德里达那里并非是完全的对象化,而是一种“弟子和师傅无尽头的默默交谈”,因为在他看来,自己只不过是福柯的门生,对他充满了敬意和感激之情,而那本书也是“多方面令人赞叹的书”。交谈如何发生,对话如何进行?德里达其实在自我提问自我回答中深入了“疯狂”,他的问题其实来源于对疯狂的定义,疯狂和精神失常、丧失理智一样,已经被排除、放逐,已经剥夺了哲学生存权,也就意味着它不再是哲学思考的对象,笛卡尔所说的那个我思的主体也排除了疯子,“它就被逐出了哲学的席位”。但是福柯却反其道,他想要写作的是一部疯狂史,是一部疯狂自身的历史,“也就是说给疯狂发言权。”

“疯狂本身的历史,并非精神病理学的历史,它乃是疯狂在其本身最鲜活状态中,在被知识捕捉前的历史。”福柯这样说,让疯狂自己说话,这其中是不是有一种悖论?当福柯说到疯狂,就是要绕开理性,疯狂本质上就是非理性的,所以在书写中,他也在整体上拒绝作为“大写的秩序”的理性语言,大写的秩序是精神病理学希望表述的客观性系统和普遍理性语言,是哲学王国在某种结构单元中是以政治的暗喻和形而上学功能运作的语言,如果按照福柯的拒绝方式,疯狂是不是变成了一种沉默?当疯狂从大写的秩序中全盘撤出,那么福柯所说的“给疯狂发言权”的疯狂史是不是变成了“沉默的考古学”?德里达认为留给“沉默的考古学”只有两条路:要么对某种沉默一言不发,要么跟着疯子跑到他的流亡之路上。

另外一方面,让疯狂自己说话,它会如何书写?福柯说疯狂是“一种无法企及的原初纯粹性”,这种原初状态是无法在它自身中重建的,所以德里达质问的是:这种书写由谁写出?由谁去听?由哪种语言?“从逻各斯的哪个历史情境开始,谁写了谁又该是这种疯狂史的听众?”德里达将这些疑问归结为“沉默的考古学”的第二种方案,那就是与大写的决断,但是大写之决裂这个过程本身就成为一种二分,而且死在逻各斯内部:疯狂是站在理性的对面的,“在此它应当被理解为某种命令,某种决定,某种意旨的原初动作,它也应当被理解成一种断裂,一种顿挫,一种分离,一种二分。”——福柯想要建立的“沉默的考古学”,德里达以学生的对话方式问出的是:“考古学,即便是沉默的考古学,难道不是一种逻辑,一种有组织的语言,一种方案,一种秩序,一种语句,一种句法,一种‘作品’?”

对理性的革命只能在理性中进行,所以疯狂史作为“沉默的考古学”也必定在理性中进行,所以在这个充满悖论的议题面前,德里达找到了一种“沉默”中说出,也不在逻各斯的理性中说出的方式,那就是“感动”,它是一种间接的隐喻,是灵魂的悸动,于逻各斯相对的存在,其实就是德里达在重读笛卡尔的过程中,对“我思”进行了本源性的书写。在笛卡尔的我思中,疯狂是一种对于知识的错误,是感性意义上认识错乱的可能性,它是错误个案的一个,但是不是最重要的,甚至在他看来,沉睡者比疯子更疯,而德里达认为,“从笛卡儿关注的知识问题来看,做梦者比疯子更为远离真实的感觉。”

所以,如果必须从思想内部来处理疯狂的说话主体,只能在一种可能性范畴里,或者在虚构语言或语言的虚构中进行,而正是这个可能性,也是意义的可能性,当福柯说要囚禁理性,笛卡尔其实针对的是过去的理性,也就是说,笛卡尔从未禁锢过疯狂,他的逻辑起点只是:“思想的我不可能是疯子”,所以笛卡尔的我思之所以避开疯狂,“那是因为在它行动的时刻,在它其权限范围内,其行为是有效的,哪怕我是个疯子,哪怕我的想法疯狂无余。”也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德里达认为,疯子所强调的是回到一个原初点,回到那个既不再属于既定理性也不再属于既定非理性,既不再属于二者之对立也不再属于二者之选择的原初点,“无论我疯了与否,我思即我在。”实际上,这样的我思反而是开放的,是无中心的,甚至就是解构主义的,而福柯不管是避开理性让疯狂自己说话,还是囚禁理性进行沉默的考古学,都变成了一种总体主义,而总体主义本质上是结构主义的,是“会关闭我思”的。

当我思被关闭如何言说自身?所以从疯狂到理性的矛盾关系中,从结构主义的总体主义中,德里达真正要建立的是一种延异,“理性、疯狂与死亡间的关系是一种,是一种其不可还原之独特性理应受到尊重的延异结构。”正是在这种不可还原的延异结构中,三会成为影子,也会回到源头,“在任何情形下,我思一旦在言说中安然处之,它就成了作品。不过在它成为作品前却是疯狂。”疯狂是言说自身的作品,是反身自省的我思。所以在结构主义的对象化之外,那本大写的书,需要开启式的写作,“因为它有某种绝对的说的自由,某种使已在的东西以符号显现的自由,某种占卜的自由。”而文学行动,就是这种书写的意志,它是对纯粹语言的承认,是面对“纯”言语使命的责任。

这种写作作为去除了二分的“三”而存在,那么必然会有那个作为介质的“二”,一种他者的存在,是为了激活力量,是为了形成语言,“力量是语言的他者,没有它,语言就不会是语言。”所以写作的出路是从自身中脱离自身,是如梦的隐喻:“作为现世他者可能性的隐喻,作为存在如果想让他者显形就得隐身的形而上学的隐喻,是着眼于现世他者的为他者的隐喻。”写作就是在他者的“二”中找到三的影子,然后才能在敞开自身的迷宫中,在两只手的反省中,在上帝对人类的三种答案中书写。

“写,就是对源头的那种迷恋”。但是很明显,当我们写作并试图探寻那个源头的时候,总会看见那本大写的书,书里已经有了语言,它早就说了出来,形成了体系,形成了规则,形成了中心,这便是德里达所谓的“被劫持的语言”,那么,谁劫持了语言?当阿尔托在《艺术与死亡》中说:“无论你从哪个方向转身,你都尚未开始思考。”没有思考是因为我思已经发生,而且我思已经将一切对象化了,而这本大写的书,这个已经发生的我思,一切被对象化的结构,都是因为有一个上帝——逻各斯中心。德里达不认为上帝是造物主,是创造者,而是劫持者,“那个大写的他者,那个大写盗贼,那个伟大的大写的逃脱/察觉者有一个特殊的名字:它就是上帝。”

劫持者将语言安置在某种秩序中,成为本质真理,成为总体结构,劫持者将语言授意于另一个声音,“而这个声音本身阅读着一个比我的身体之诗,比我姿态更古老的文本。”在这种语言被劫持的时间中,其实反而提供了另一种可能,当言语被窃,也就意味着从自身中被窃,被窃提供的可能在于:“总是被劫持了的因为它总是敞开的。”因为敞开,所以才会有恢复的可能,借用阿尔托的残酷戏剧理论,就是“应当在剧场中恢复被所有这些区别支解了的血肉之躯的完整性”。这里有两层含义,一是被窃取的力量关照了一个他者,而他者之存在就是返回自身的隐喻,所以恢复其完整性就是重新书写;另一方面来说,一切的劫持从我开始,我的呼吸、我的言语,我的身体,甚至我的姿势,所以恢复的源头就是那个生命体,就是血肉之躯——而且剔除了一切秩序内的东西,就像残酷戏剧,是在建构一种“血肉之躯的形而上学”:摧毁器官,摧毁隐喻,摧毁大写的造物主,用一种象形文字而非表意文字来书写:

这就是说这种新型的戏剧形态通过禁止偶然性、抑制机械的游戏来缝合所有的断层、所有的开口和所有的差异。它们的源头和它们积极的运动,即延迟和延异被重新关闭起来。这样—来,被劫持的语言就最终交还给了我们。这样一来,残酷性也许就在其重新找回的那种绝对邻近性中、在变成的另一种重新占有中、在其重返舞台的那种完美与经济学中得以缓和平息下来。

“我,安托南·阿尔托,我即我之子俄之父,我之母/是我自己。”根据阿尔托宣布的那种欲求,德里达认为,从大写的上帝劫持语言到残酷戏剧摧毁隐喻,就是以一种消除了形而上学意义的身体学,而回归的本源在戏剧意义上就是“居住空间的第一构造”,德里达说,这便是“元舞台”。但回到元舞台并非是德里达的最终目的,他进一步借用阿尔托的残酷戏剧理论,“它有待诞生。然而,一种必要的肯定只有在向自身复活的同时才可能诞生。”这个自身就是生命本身,当生命本身拒绝“再现”,就是拒绝一种重复,就是把上帝赶出舞台,就是对于力量的“元显现”——不再再现,却需要“元显现”,而这种看起来像是方法论的阐述,其实是德里达为哲学寻找的一个敞开自身的出口:

因此,向原初再现的回归不仅仅而且尤其意味着戏剧或生命停止去“再现”另一种语言,停止让自己从另一种艺术中派生,比如从文学中,即便它是充满诗意的。因为在作为文学的诗中,语词再现“偷取”了舞台再现的位子。诗只有变成戏剧才能从西方的“病疾”中得救。

这就是对于文学的审视,阿尔托的残酷戏剧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文学的审视,她认为,真正的戏剧显然不是非神圣性的戏剧,不是给言语或词语以特权的戏剧,不是将某种东西排除在艺术完整性之外的戏剧,不是间离化戏剧,不是非政治戏剧,不是意识形态戏剧,“阿尔托要通过戏剧还梦以尊严并使之成为比某种替代行为更具原创性、更为自由、更具肯定性的东西。”当戏剧不再是自我重复者的重复,它便是“作为差异在力量冲突中的原初性重复”——差异是为了书写,书写是为了非再现。而对于哲学来说,它的最终意义也是“差异与书写”。

“解构哲学。即思考哲学的某种关闭范围,但不放弃哲学。”在《访谈代序》中,德里达说到这本书的意义,就在于处在拉扯关系中寻找兼容的必要性,这种兼容既要瓦解形而上学,又无需否定哲学,“这个困难就在于解构哲学又不要瓦解它,不要轻易打发它或剥夺它的资格。”是困难,当然也是一种间隙中产生的可能,而这种可能性就是在哲学与非哲学之间寻找和重估“差异”的意义,这种差异当然不是给定的,它是在位移中揭示“定居之地”,而这个定居之地便是文学。

文学是什么?它和哲学的关系如何?德里达说,“文学作为现代建制乃是一种非宗教的、世俗化了的制度,也就是说一种摆脱了神学与教会的建制。但事实上,它保存了一些它想要挣脱的东西。”文学和宗教保持了亲缘关系,因为它变成文本之后就成为了一种对象,甚至被偶像化,但是文学也具有解构形而上学的意义,因为“写作与说话的自由在全世界都是根本性的”。正是文学的这种差异性,才使得德里达提出了“必须拯救语言”的宣言,“首先不只是将之存档,而是要使之活着,培植特殊习语所以是必要的。要去翻译,但翻译不等于去确保某种透明的交流。翻译应当是去写具有另一种命运的其它文本。”

语言不再是逻各斯语音中心的附属,文字不再是和上帝有关的神学的建制,那么书写就是一种非逻辑、非给定、非再现的“元呈现”,“写,就是对源头的那种迷恋。”于是,书打开了迷宫,于是,迷宫敞开了自身,于是,自身在血肉之躯的“元舞台”上,于是,在为中心举行的葬礼上,一本书被打开,无数本书被打开:

——书在哪里?
——就在书中。

看·听·读

编号:B83·2020313·0617
作者:(法)克洛德·列维–施特劳斯
出版:三联书店
版本:1996年6月第一版
定价:9.80元
页数:174页

人种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本书中通过对艺术作品的欣赏,讲述了南美印第安人的艺术创造活动,阐明某些美学判断在不同地域中的原则,尤其在神话创造中的独特意义。


《看·听·读》:美在于感受关系

蜘蛛就这样位于它自己的网的中央,同各条线路保持沟通,因而生活在每条线路之中,并能(如果这些线路像我们的感官那样受激励)把其它线路可能给它的感受传给其中之一。
——夏巴侬

吐丝、连接、等待,这是蜘蛛的捕食方式,当位于网中央的蜘蛛在静心中期待猎物飞临的时刻,它其实并非是捕食者,相反它是在自我沟通,那些网就是沟通的“全部规模”,它以整体的方式传递最有效的信息,并以捕捉和整合的方式上升到某种哲学意境。但是,当音乐家夏巴侬在蜘蛛面前演奏小提琴曲子的时候,它能获得关于音乐的独特感觉吗?

“用音乐描绘出给眼睛留下深刻印象的东西,并不专门为了耳朵,而是为了精神,它位于这两种感官之间,它对它们的感觉进行比较,把它们结合起来。”这种“波特莱尔式”的沟通并不属于感觉,它们在感官上产生的反响效果依赖于理智。理智之存在,是打开了眼睛,“看”普森的画,理智之存在,也打开了耳朵,“听”拉摩的乐曲,理智之存在,也必将打开精神,“读”狄德罗的作品,当列维-斯特劳斯的《看·听·读》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是不是该在打开所有感觉器官中比较中,并在比较中结合?比较和结合,都是建立了“不变性关系”,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尼古拉·普森的绘画,从来没有可能去听拉摩的音乐,甚至狄德罗关于美学的书也没有接触过,不是沟通的问题,在这些“无”面前,作品仅仅是提供了词语,句子,段落,以及被分隔符号隔开的三种感官获取方式。

甚至比不上处在网中央的蜘蛛。但是既然捧着一本书,一本看·听·读合在一起的书,一本列维-斯特劳斯写作的书,一本只有一个封面和封底的书,它们是不是就是一种“结合”?看没看过尼古拉·普森的绘画重要吗?听没听过拉摩的乐曲要紧吗?或者对于狄德罗的书未有亲自打开的经验,还能解读关于美的论述吗?一本书,一个作者,都归结与一种精神,当它们汇聚成一个整体,或者“波德莱尔式”的沟通就开始了,或者夏巴侬对于蜘蛛演奏小提琴的行为艺术也发生了,“词语在其自身并无价值:只有关系才是重要的。”一部分的看,一部分的听,一部分的看,都是蜘蛛的网所编织的线,它们保持着沟通,它们是那些词语,于是感官在于传递,理智在于综合,于是一个整体就是一个整体,一种艺术就是一种艺术,一种哲学也是一种哲学。

每个观者、听众和读者都是一只蜘蛛,当夏巴侬对着蜘蛛演奏各种小提琴曲子的时候,他内心想说的话是:“艺术的哲学的最高使命是提醒人们注意每一种特别从其它使之感受到的感官中获取的感官”,普森的绘画、拉摩的乐曲和狄德罗的作品都是“其他”,它们在一个整体里被打开,被阅读,被获知,那么一定有一种感觉是从陌生到熟悉,从他处归拢在此处,即使只是词语的传递,也必然会建立关系,话语和音乐的关系,声音和颜色的关系,以及所有艺术之美的各种关系。

“看普森的画”,从单页开始,单数而复数,复数而比较,比较而结合,这是关系学的一种累积过程,乔伐尼·弗朗西斯科·盖香《阿尔卡迪亚的牧人》在词语开始的第一章,沉思的牧羊人面前是一颗醒目的骷髅,它似乎在和他们说话,这是词语出现的标志,在骷髅的下方不是写着:“Et in Arcadia ego”。拉丁文,翻译如下:“我也一样,我就在这里,我生存着,甚至在阿尔卡迪亚。”骷髅在说话,一种死亡的物证在说出词语,死了,曾经生存过,阿尔卡地亚的过去不是骷髅,或者正是眼前一模一样的牧羊人,于是在关于命运的喟叹中,死亡和活着呈现着同时的状态。罗马科尔西尼画廊的这幅画到了普森那里,只是同题而已,只需要翻过一页,命运就已经走向了不同的时代,普森《阿尔卡迪亚的牧人》的画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中骷髅不再醒目于前方,它被置于后景中,甚至变得无足轻重,相反,出现了女牧羊女;而到了第二版本里,没有了骷髅,而在牧羊女身边是一位妇女,俨然在画面前部的妇女不像半裸的牧羊女那样,而是以古典打扮出现。

当象征死亡命运的骷髅不再,当露出笑容的妇女出现,普森的画作对于乔伐尼·弗朗西斯科·盖香来说,是不是在改变主题的表达,但是命运似乎没有走远,“虽然看上去露着得体的笑容,她不正象征着死神,或至少是命运吗?”在阿尔迪希亚成为一个建立关系的“在场”,因为象征死亡的骷髅说“我也一样,我就在这里,我生存着,甚至在阿尔卡迪亚”,而妇女却再说,“我在这里,在你们身边。”画作在改变,作者在改变,似乎命运还在那里,永远在场,那么改变的是什么?没有改变的又是什么?

似乎必然说到时间,普森在再创造这些作品的时候,是不是在重建一种时间的序列?没有骷髅,没有死亡,命运却在场,“非有意的记忆并非简单地与有意识的记忆,即提供情况而并不再现过去的那种记忆相对立。”这是列维-斯特劳斯对于这种时间区别的阐释,非有意的记忆其实并非和有意的记忆对立,而是两种记忆在相互介入中产生了含混的时间,这种介入和含混的状态其实就是普森描绘的“无声物”,或者是以否定的方式弃绝陈规为现代派开路 ,正像他自己所说:“在本源寻找绘画根据想象所能产生的效果”。不管是色彩,还是构图,不管是其中的主观,还是客观表现,在普森的绘画中,深深透露出一种哲学观念,那就是整体理论,不论是《阿尔卡迪亚的牧人》从第一版到第二版的命运主题,还是《艾利才和利百加》中“人种和土地”的关系,都在一种象征性的阐述中,解决了空间和色彩之间的矛盾,“画和色彩二者不必再作妥协,而能各自达到自身的巅峰。这就像在音乐中一样,色彩的问题会发展直至寻求刺耳的不和谐音,但绘画与音乐这二者的不和谐之中,都表现出一种情感的丰富多彩。”

普森的画之后是“听”,当拉摩在歌剧《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克斯》第二版中将3个音的F小调转为降E调,他想描绘“那种郁闷而阴沉的痛苦感情”似乎在转调中得到了发挥,但是为什么18世纪的公众为他大胆的转调而欣喜,觉得自己和作曲家保持着一致,而现在的听众却无动于衷,甚至感到厌倦?拉摩的转调展示了复杂的程式,他指出,以大调的和音为起始,可以派生出其它各种和音,即第一个和音的转位。这是一种音乐上的“结构分析”,在列维-斯特劳斯这个结构主义人类学家看来,拉摩正是在乐曲中的转型建立了一种后来的建筑师采用的多维设计图型,“结构分析把数种规则,或数种神话还原为同一种婚姻交换原型,或经过各种转位的神话框架。”

这种转换在狄德罗的作品中似乎也有明显的痕迹,狄德罗要求艺术家有“道德和远见”两种基本品质,要求在“技术和精神两方面”对自然界进行模仿,要求“心灵激情和职业的激情”两种激情,两种品质,两种模仿,两种激情,是不是割裂甚至对立的?它们的转换是不是变成了技巧?拉摩的歌曲转调在18世纪的听众那里表现了毫无隔膜的“一致性”,这是对于所谓技巧的淡化,但是对于狄德罗来说,他却遇到了一种语言困境,如何描述一种“必然无法确定的微妙的细微差别”?他认为,绘画如果表现的是动作,当人物展示这些动作的时候,绘画在描绘瞬间人物的时候,“统一的规律就破坏了”,于是,他提出一个理论,他认为既然“绘画是永久性的,它只是即时态的产物”,因此它只能展示自然界始不连贯场景:“您尽可随心所欲多次重复画出这些形象,它们间必然会有中断处。”也正是从这个理论出发,狄德罗在“无法使整体语言都成为清晰”的困境面前却步了。

狄德罗是百科全书派的代表人物,当他在整体语言面前却步的时候,其实关于美的定义多少变成了一种理论。他认为,美的本质在于感受各种关系,抽象和具体,形式和内容,思想和事物等关系在那里,如何建立美的感觉,如何表达美的本质?普森的画作,拉摩的乐曲,似乎都在讲述关系,都在阐述美,而在列维-斯特劳斯看来,看·听·读就是如夏巴侬感兴趣的蜘蛛一样,在建立的各种网中感受到它的整体,“这些关系在它们之间保持相宜程度,使艺术作品成为一种存在于自身并通过自身而存在的实体。”就像康德所说,是无(外在)目的的(内在)目的性,也就是说,是绝对之物。

这个过程如何完成?变化的世界如何寻找到不变的结构?变与不变如何建立整体的关系?还是以音乐为例,以夏巴侬的蜘蛛实践为例,当他在蜘蛛面前拉出小提琴曲子的时候,音乐不是词语,不需要听懂,它只是要有一种经验意义上的感觉,“为什么诗歌,绘画,雕刻应当给人以忠实的形象,而音乐却是不忠实的形象?要是音乐不模仿自然,那么它又是什么呢?”音乐中无词语,它建立的就是一种如网状传递的感觉系统,夏巴侬说:“乐音并不是事物的表现,而是事物本身”。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列维-斯特劳斯认为,夏巴侬比索绪尔更早表述除了结构主义语言学的那些观点,在他看来,词对乐曲产生不了任何影响,没有词的音乐其实就具有了语言的特征,人人都会说话,这是天生的和普遍的功能,所以语言是约定俗成的,这就是索绪尔所讲的语言符号的任意性;他说:“连续性,即旋律;同时性,即和音。”他超前地提出了在索绪尔那里的“连续性轴”和“同时性轴”的语言分类;他反对自然主义的观点,认为语言的演进并不受外部影响,尤其不受气候的影响——他其实就是从音乐语言的特点来论述,在他看来,音乐是四海皆通的语言,让蜘蛛听小提琴曲,让淤泥中的小鱼对小提琴感兴趣,这就是一种动物结构和人的结构具有的天然感觉,“音乐既不描绘人也不描述事物,它并无同样的依附性:在罗马、伦敦、马德里,我们听到相同的音乐。”

无词的音乐,表现事物本身的音乐,来源于人的结构、动物结构的音乐,夏巴侬的体系就是一种音乐的符号学和结构主义,所以在列维-斯特劳斯的视野里,不管是看,还是听,还是读,也都是表现那种整体性的美学,就是“每一种特别从其它使之感受到的感官中获取的感官”体验—一方面它是同构,另一方面它也在异构中建立关系。卡斯代尔神父指出了颜色和声音的差异,这位发明了眼观羽管键琴或彩色羽管键琴却并没有制造出来的神父说:“声音的特性是流逝,逃逸,永远同时间系在一起,并且依附着运动(……)颜色从属于地点,它像地点那样是固定的,持久的。它在静穆中闪烁(……)”,另一方面,倘若“调属于颜色就像半低半高音属于半明半暗”的话,明暗则是独立于颜色而存在的,而“这两种差异会聚在声音中,因为不可能使声音变成低音和高音而不成调”。一切是相对的,但是相对却在比较中形成了相互的关系,所以卡斯代尔提出的逻辑正是需要各种感觉器官的沟通,沟通才能建立关系,才能抵达美。

考察各种造型艺术,特别是没有文字民族的各种编织术、刺绣,列维-斯特劳斯认为,它们就像音乐一样,当那里的人用自然来解读艺术,就是在自然和艺术之间建立联系,就是在表现一种无词的、原始的音乐,“音乐所参照的领域不属形象的展示,鉴于这个原因,这个领域拥有超自然的实在”,而这种源于自然和习俗的美学观就变成了经验,经验沟通了自然和艺术,使之成为一种具有各种关系世界的整体,而这个整体就是艺术作品——所以即使不了解普森,不知道拉摩,没有读过狄德罗的作品,在一本书,一个作者,一种美学的观念传递中,整体世界就是打开了眼睛、耳朵、精神等诸感官,就是在感觉世界里变成了那只在网中央的蜘蛛,激励着感官,迸发出激情,“难道我们没有在艺术和超自然之间建起某种联系吗?这正是热情奔放一词的词源意义,我们用这个词来表达看到不朽之作时的内心激情。”

苏格拉底的审判

编号:B86·2020202·0615
作者:(美)斯东
出版:三联书店
版本:1998年2月第一版
定价:16.80元
页数:289页

苏格拉底到底是怎么死的?现在解答这个悬案的只有亚里斯多德的著作,但这些文字有多少真实性,斯东的这本著作从古代文献中对苏格拉底的审判缘由、审判诉状等展开分析,力求展现真实。但是他的目的并不仅仅在此,他希望从苏格拉底时代对当代美国社会带来启发,实现其民主的目的。


《苏格拉底的审判》:羞耻是你们的

他的殉道,加上柏拉图的才华,使他成了一个非宗教的圣徒,以宁静和宽容的态度对待无知暴民的优越者。这就是苏格拉底的胜利和柏拉图的杰作。苏格拉底需要鸩酒,就像耶稣需要十字架一样,来完成一项使命。这项使命却在民主身上永远留下了一个污点。这仍是雅典的悲剧性罪行。
——《第十八章 最后的问题》

审判、毒药和死亡,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走向生命终点的最后三样东西,当他最后面对法官的时候说道:只要我一息尚存,官能健全,我决不会停止哲学实践,不会停止对你们进行劝导,不会停止向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阐明真理……对于苏格拉底来说,哲学、劝导和真理,是苏格拉底一生所追求的,无法避免的死亡,必须坚持的观点,似乎构成了苏格拉底作为一个哲学家的伟大之处。纽约印象派画廊里,那张雅克-路易·大卫作于1786年的画,似乎就是对苏格拉底不屈生命的一个定格:被雅典人民判处死刑的苏格拉底,正宣讲完一个哲学论点,泰然拿着那杯将要结束他生命的毒药,而身边是那些悲痛欲绝的朋友。

定格在面对死亡的瞬间,一幅画或者要表达的是一种人格的不朽,一种思想的永恒,一种智慧的常在,所以以画作的流传似乎更能直观感受到苏格拉底不放弃哲学,不随俗观点,不改变信仰的一种态度,“哲学给苏格拉底以坚定的信仰,使他面对千夫所指能够保全合乎理性的而不是歇斯底里的自信。”升华而成为一种精神,变成了对于哲学的“慰藉”。而其实,苏格拉底似乎从柏拉图开始,就是这样一个为真理赴死的不朽哲学家,通过死亡证明不朽,通过哲学求得智慧,这是苏格拉底成为“非宗教圣徒”的一种途径,实际上,最后的毒药和死亡,使得苏格拉底成为这场审判的胜利者,包括哪些悲痛欲绝的朋友,无非是苏格拉底高傲而不羁地注视那个时代的写照,一杯鸩酒成全了苏格拉底,就像十字架成就了耶稣,它使得苏格拉底以哲学的名义完成了一种殉道,而对面希腊雅典的那个审判席上似乎永远坐着卑鄙的裁决者。

美国人斯东似乎也在认可着苏格拉底的特殊意义,但是在雅典表现它们的悲剧性罪行,而把苏格拉底推向生命终点的时候,他却在保持着对于苏格拉底为实现使命的自我牺牲精神表达敬意的同时,也开始反思苏格拉底的审判是不是就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胜利。苏格拉底没有写下任何言论和观点,在学术意义上,他其实是一个“无言者”,似乎是不屑于用文字记录永恒,似乎在证明真理的不可解读性,但是无言在某种程度上也造成了历史的缺席,如果承认苏格拉底的确在历史上有过这样一个真实的哲学家,那么,还原苏格拉底就成为最现实的问题。

苏格拉底活在别人的记录中,色诺芬、柏拉图、阿里斯托芬和亚里士多德,这四个人都用不同的形式记录了苏格拉底的言行,而不管是色诺芬,还是阿里斯托芬,还是亚里士多德,对于苏格拉底似乎都是片段而有限的记录,而唯有柏拉图将他的老师的观点记录在诸多的文本里,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苏格拉底是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或者是在“柏拉图化”中变成了一个圣徒,变成了一个符号。柏拉图记录并书写了一个缺席的苏格拉底,所以在斯东看来,这不是一种完整意义上的还原,不是一个真实的苏格拉底,他要做的就是从各种古希腊的文献中寻找苏格拉底,“第一步要做的是撇开这些遥远的,而且常常是恶毒刻薄的辩论考察基本文献本身。”

回到文献本身,就是为了回到苏格拉底本身,撇开斯东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中查找关于苏格拉底和当时希腊社会的完整记录的努力,《苏格拉底的审判》里的确有着“非柏拉图”的很多记录和描写,从这些文献中梳理出公元前399前的这场审判,似乎也是有限离开被当成圣徒的伟大哲学家,在斯东看来,苏格拉底被审判,并非是因为如提出控告的三名雅典公民所说,是因为他不敬城邦之神、传播异端宗教、腐蚀雅典青年,他把这场审判归结为苏格拉底和雅典社会的那些人在哲学上存在三个“深刻的分歧”。

第一个分歧是关于人类社会群体的性质。斯东引用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人是政治的动物,他认为,从政治这个词的希腊文词根来看,是polis,也就是城市,城市意味着是具有充分现代意义的独立和主权“国家”,它们有自己的法律,有自己的理性和道德,当然更重要的是作为其中的公民,有权在城市生活的决定上有投票权,也就是说,作为一种“根据天性”而存在的公民,在城市的政治生活中,是自己治理自己的,被统治者也就是统治者。这种看法基本上循着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无爱无视,但吾更爱真理”的亚里士多德,似乎是对于柏拉图学说的一种反对和反叛,而柏拉图是师承苏格拉底的,也就是说,亚里士多德提出人是政治的动物,公民在polis里“轮流进行统治和被统治”的观点必然是和苏格拉底发生着分歧。在苏格拉底那里,他的治国理想既不是少数人来统治,也不是由多数人来治理,色诺芬的《言行回忆录》里所说的治理方式是,用“那个知道的人”来统治,也就是说,苏格拉底提出的一种新形式的统治,即“专家统治”,关于政府的基本原则,他认为,“发命令是统治者的事,服从命令是被统治者的事。”所以在斯东看来,苏格拉底的思想就像一个忠君的保皇派,他在荷马史诗中找到了“那个知道的人”,那就是神话人物阿伽门农,因为阿伽门农作为各路军队的统帅,起着非常好的统治作用,是“人民的牧人”。

但是苏格拉底的这种观点,在斯东看来,不仅是一种理想化,而且是和当时的希腊城邦发展来说是违背民主潮流的。希腊城邦已经在公民的平等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在他们看来,“人民的牧人”并不能保证什么,“羊群不能信任臣牧人,人类群体也不能把自己交托给某一个人的绝对意志,不论他自称他的目标是多么仁慈。”所以他们宁可组成一个polis,而不愿被当作一伙羊群。而实际上,斯东也认为,苏格拉底寻找的理想国王,阿伽门农并不是各路军队的绝对统治者,“人民的牧人”在荷马史诗中用来称呼的是“随便哪个国王或队长”,所以苏格拉底提出的“那个知道的人”、“人民的牧人”其实是要建立一种根本的不平等:“没有人是公民,大家都是臣民。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有一道鸿沟。”

第二个分歧则是什么是美德。苏格拉底对美德下过的最有名的定义是:美德是知识,而从这个定义出发,斯东的问题是:什么是知识?苏格拉底在一个形而上学的迷宫里以绝对定义的方式阐述过知识,“真正的知识只有通过绝对定义才能得到。如果你对某一事物不能下一绝对定义,你就并不知道它是什么。”苏格拉底证明的一个前提是,这种知识是得不到的,连他也得不到,“他谦虚地声称,在这个意义上,他所知道的唯一东西就是他不知道。”迂回于知识的定义,或者是悖论里的知识,在斯东看来,就如他对于人类社会群体的阐述一样,是不可知论的:人类社会群体是一伙“羊群”,不能放手信任它能治理自己。知识无法真正的获得,那么美德也就悬置在那里,而作为美德之一的勇气,苏格拉底也说“既不是天生的,也不是教会的”,而是“神赐”给我们的。把美德与知识等同起来,在苏格拉底那里产生了一个著名的推论:没有人是自觉地做错事的,或者,我们可以说,有人做错事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而在斯东看来,美德的分歧在另一方的希腊人那里却是一种普遍的尊严,是人类平等的追求和实现,以亚里士多德的学说为代表,希腊的每个公民“由于他的作为一个政治动物的性质”具有这种过群体生活所必需具备的基本美德,他不需要成为一个形而上学大师,他只需要具备必要的一点理性,具备区别正确和错误的能力。这是“政治的美德”,在希腊城邦时代,这是一种民主的进步。从关于美德的分歧来看,斯东认为这主要是因为苏格拉底对于定义的追求变成了一种徒劳,苏格拉底认为,“如果你不能用始终不变的全面完整方式来为某一件事物下定义,你就并不真正知道它是什么东西。”这是一种绝对定义,“凡是够不上绝对定义的东西,他都叫做doxa,即仅仅是意思而已,有别于真正的知识,这他叫做episteme。”正是因为追求不可知的绝对定义,所以把美德、知识引向了毫无意义的方向,甚至导致了诡辩和荒谬。

第三个分歧是关于幸福生活的,苏格拉底似乎从来没有对政治生活感兴趣,他一直置身在政治之外,不管是推翻某种政治制度,还是恢复民主政体,似乎他都不想参加,在柏拉图《自辩词》中,苏格拉底说,他不参与政治是为了不让他的灵魂蒙上污点。而正是这种不参加,在苏格拉底看来是一种幸福生活,在柏拉图的《自辩词》里,苏格拉底就问法官:“你们以为,如果我参与公共生活,做一个好人应做的事,向公正的事情尽我的能力,并且把这认为是最有重要意义的事,我能活得这么高龄吗?”斯东把这种不参与看成是苏格拉底的“偏见”,因为他看不起代表雅典公民参与政事生活的各种“粗鄙手艺人”,他们不是“那个知道的人”,也无法成为“人民的牧人”,所以他蔑视民主,不参与政治,在自己的幸福生活里。分歧的观点,对于雅典公民来说,只有每个人参与政治,达到民主,才能在城市生活中找到归属感,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是,一个没有城市归属的人好像“棋盘上一颗孤单的棋子。”一颗孤单的棋子,单独放在那里是永远不会有功能的。

社会群体的性质、关于美德的定义、什么是幸福生活,这是斯东认为苏格拉底“与他的大多数雅典同人与古代一般希腊人有着深刻的分歧”,但是这些分歧似乎并不至于让苏格拉底被审判,更不至于使得他选择以鸩酒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且,作为民主的雅典,应该允许言论自由,对于不同的意见采取宽容的态度,为什么像苏格拉底这样的哲学家反而会遭受审判呢?再者,在他的一生中已经有很多人对他进行了攻击,又为何在70岁之后才对他提出控诉?

斯东认为,在苏格拉底晚年发生的三次地震,即公元前411、前404和前401年的政体变革,使得民主政体被推翻,独裁专政被建立,甚至实行了恐怖政治,而苏格拉底的追随者中地位显赫的那种有钱的年轻人在所有这三次社会动乱中起了领导的作用。所以三次地震动摇了雅典内部安全感,使得那些公民害怕起来,所以他们把矛头对准了苏格拉底,虽然苏格拉底不参与政治,没有站在贵族派一边,也没有站在自己的中产阶级或者穷人一边,缺乏激情却并不能为苏格拉斯逃避责任,在内心深处,苏格拉底是反对民主的,他的不参与被认为是对民主和正义的蔑视,“令人失望的是,他没有大声疾呼反对这一些,也没有运用他的影响把他的老友和弟子克里底亚斯带回到行善积德的道路上了,他就成了抵抗运动的英雄,也就不会有审判了。”

这或者是一种善意的猜测,但其实斯东解读苏格拉底审判发生的原因,不仅在分析三次地震和苏格拉底学说的联系时强调了一种客观的必然性,而且在主要控告人的背景上也认为这是苏格拉底政治观点所导致的结果,在三个控告人里,阿奈特斯是雅典唯一有声望的人,他是手艺人的政治领袖,属于有钱的中产接近,他们其实并不喜欢充分的民主,但是却发现比狭隘的贵族专政好,所谓作为稳健派,阿奈特斯对于苏格拉底的控告表明的是城市里头面人物的反对,甚至还有阿奈特斯在儿子教育问题上和苏格拉底的分歧,所以在利西亚斯的《控玉米商人》的演讲中,阿奈特斯就是雅典攻治中的领袖人物,他在自己的政治利益甚至私利上提出控告,也成为一种必然。

除了对于苏格拉底学说和政治观点的分歧,除了对于三次地震的极度不安,苏格拉底最后审判而被判处死刑,斯东认为也和苏格拉底自己的性格有关,他甚至认为,在是否决定苏格拉底有罪的时候,陪审团两派的票数非常接近,虽然大家认为苏格拉底在一定程度上是反民主的,但是只要他主动为自己争得无罪开释,完全可以避免死刑。而苏格拉底并没有这样做,相反他有意激怒陪审团,在斯东看来,一方面激怒陪审团,苏格拉底就可以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自由死去,不为年老疾病所困,“苏格拉底甚至说,这次审判使他有机会按照雅典的处决方式愉快地饮鸩自杀。”愉快地自杀显然不是苏格拉底最大的兴趣,因为在他看来,自杀在道德上是不对的,而作为哲学家,死却恰恰是一个生存的目标,“别人不大可能意识到,真正从事哲学的人所研究的没有别的就是死而已。”即使有人安排他越狱,苏格拉底也依然放弃了这个机会,与其说是他被陪审团推向了死亡,不如说是自己抓住了这个机会实现了“等死”的目标。

但是,苏格拉底的死除了是一种态度,更是某种“阴谋”,如果雅典是民主的,那么起诉一个并无行动自由言论的人就是违反了民主的原则,“审判苏格拉底的自相矛盾和可耻的地方是,以言论自由著称的一个城市竟然对一个除了运用言论自由以外没有犯任何其他罪行的哲学家提出起诉。”所以被审判其实是另一种审判,审判雅典的民主制度,审判雅典的思想自由,“你们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起诉我,而是因为我说的话和教的思想起诉我。你们以死来向我威胁,因为你们不喜欢我的观点和我的教导。这是对思想的起诉,这在我们城市的历史上还是件新鲜的事。在这个意义上,站在被告席上的是雅典,而不是苏格拉底。你们作为我的法官,个个都是被告。”苏格拉底自由以自己的被审判才能让雅典感到“羞耻”,只有自己的死才能让雅典的民主留下永远的污点:“思想并不像人那样脆弱。没有办法强迫它们饮鸩自杀。我的思想——和我的榜样一会在我死后长存。但是如果你们违背雅典的传统而判我有罪,它的名声将永远留下了污点。羞耻是你们的,不是我的。”

所以,苏格拉底尽管在三个问题上存在分歧,尽管在三次地震中有过观点的影响,但是审判苏格拉底最后却变成了对于雅典民主制度的一种讽刺,在最后的意义上成为道义上的胜利者。“审判苏格拉底”作为一个历史事件,是对于雅典那个时代社会和政治的一种反思,而斯东在这场审判的梳理中,既不是寻找在四个文本之外的苏格拉底,也不是为了还原言论缺席的苏格拉底,而是为了在那个时代的“羞耻”中找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所以在《本书写作缘由》中,斯东说:“古代雅典是思想自由和表达自由空前发达的最早社会,以后也很少社会可以与之媲美。我像许许多多前人一样,就此爱上了古代希腊人。”而审判苏格拉底无疑变成了他对自由的反思:“作为一个民权自由派,我对此感到震惊。这动摇了我的杰斐逊式的对普通人的信念。”因为爱而反思,因为反思而弥补,因为弥补而完善,这或许就是斯东在苏格拉底审判事件中,像那一杯鸩酒一样,成为一个符号,用以完成真正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