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编号:Z62·2010425·0574
作者:[西汉]司马迁
出版:岳麓书社
版本:1988年10月第一版
定价:28.00元
页数:1006页

饱受身体摧残的司马迁用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完成了130卷的《史记》,无论是做为作者的创作实践还是行文风格,都无愧于“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评价。其实,你完全可以把它当成小说来读,那种叙述的手法已经接近传奇小说的雏形。本书以宋刊黄善夫本为底,参用别本及诸家考证校勘。“十表”只收序文。


《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
——《高祖本纪第八》

从三王五帝,到周秦之间,再到秦亡汉兴,实际上司马迁在这漫长的3000多年历史中,凸显出三个历史阶段,三王为古,周秦为近,而汉则为今,所以从三王的历史循环到周秦的历史教训,对于当世来说,则是提供了一种可供借鉴的文本,也正是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才有了天统的顺应,而这种顺应一方面是对于天德的继承,另一方面也是对于周秦的混乱的一种纠正,而不管是继承还是纠正,站在当世的历史节点上,也并非仅仅是对于文景之治“德至盛也”的一种褒扬,而是放眼于长远,以历史为镜,建立起为后世立言不朽的理想,正如他在《报任安书》中所言,“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而成一家之言的意义也便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何为“古今之变”?天统是一种对于秩序维护的变,而礼崩乐坏的“文敝”也是一种混乱的变,在这种流变的历史际遇里,司马迁所要建立的是一种“天人”合一、“古今”通变的历史观,正如引用贾谊所述,“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古谚有“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师也”,而贾谊的《过秦论》所刺秦朝覆灭的历史具有的现实意义也就是司马迁所说的“所谓不通时变者也”。历史作为一种观察的标本,其意义并不是复原事件,并不是实录一些人物,而是在变化的时间序列中寻找到一种“去就”的规律,一种“盛衰”的道理,从而为当世及后世的提供一种范本。

三王五帝,是司马迁古今之变的起点,而在这远古的记叙中,无不体现一种“天德”,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颛顼“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养材以任地,载时以象天,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化,絜诚以祭祀”,高辛“生而神灵,自言其名。普施利物,不於其身。聪以知远,明以察微。顺天之义,知民之急。”,帝尧者“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黄收纯衣,彤车乘白马。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万国”。在这个远古的序列中,很明显可以看到“天人之际”的结合,一方面“顺天地之纪”,成为天子,而另一方面,也将百姓利益放在重要的位置,不管是“抚万民”,还是“知民之急”,不管是“百姓昭明”,还是“敬授民时”,作为统治者,都是“脩身而天下服”,也就是是牢固打下了群众基础。虽然这些说法还具有某种神话色彩,但其实强烈地表达了司马迁的政治观和群众观,而发展到尧舜之际,这种神话色彩渐渐淡化,而顺天意的矛盾也慢慢显露。

司马迁: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

摆在尧面前的选择是到底将天下传给丹硃还是“盲者子。父顽,母嚚,弟傲,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的虞舜?“尧知子丹硃之不肖,不足授天下,於是乃权授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硃病;授丹硃,则天下病而丹硃得其利。”这两难的选择,其实对于尧来说,并非是真正的难题,因为丹硃本身就“不肖”,在道德上就已经有了某种不足,所以尧的难题终究只是一个如何颠覆道统的问题,所以在“摄行天子之政”的选择上,尧故意将两个女儿嫁给舜“以观天命”,实际上,舜也有着帝王的血统,在舜七世之前的穷蝉,本身也是颛顼的儿子,所以舜成为庶人,完全是“贵戚及疏远隐匿者”,而作为帝王的旁支,舜被尧授予“天子之政”看起来也是一种恢复,不管是从“舜顺適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杀,不可得;即求,尝在侧”的道德意义,还是“乃至於文祖,谋于四岳,辟四门,明通四方耳目,命十二牧论帝德,行厚德,远佞人,则蛮夷率服”的政治作为,舜当之无愧是符合天命,所以最后尧以“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的观念将天下授予舜,也在中国历史上开创了一种禅让制,甚至成为治国的国家哲学。

“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这是一种创举,也是一种意义重大的“变”,而司马迁认为,“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及至后来的禹,也是因为“为人敏给克勤;其德不违,其仁可亲,其言可信;声为律,身为度,称以出;亹亹穆穆,为纲为纪”而成为一种典范。但是不管是世袭,还是禅让,其实都是“同姓而异国”,而从夏朝开始,这种统治的规则再一次打破,汤的出现是改朝换代的开始,而汤为什么能颠覆传统,其中心词还是一个“德”,五帝所遵循的是天德,那么汤所归依的人德,“汤德至矣,及禽兽。”汤的德行不光在于人,还在于禽兽,那张网是四方归依的象征,但是汤却去其三面,“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网。”也就是一种开放的统治思想,所以当夏桀施以暴政的时候,汤便取而代之,他对于征伐汤夏桀的理由是:“今夏多罪,天命殛之。”不是因为我汤要取代你的统治位置,而是天命使然。“帝桀之时,自孔甲以来而诸侯多畔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伤及百姓,让百姓恐惧,当然是违背了天德,而汤被囚禁于夏台,也成为一种革命的理由,而反观汤,“汤修德,诸侯皆归汤”,最后的结局当然是夏灭商立。

一个朝代的更替,无非是天德覆灭,而商朝的统治在失去了天德和人德之后,也无非陷入了历史的循环,“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於是伊尹放之於桐宫。”“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而到最后是残暴无常的纣王,“好酒淫乐,嬖於妇人 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 重刑辟,有砲格之法 任用费仲、恶来,最后覆国”,取而代之的文武之道,“西伯归,乃阴修德行善,诸侯多叛纣而往归西伯。西伯滋大,纣由是稍失权重。”最后在武王征伐、奴隶倒戈之中使商朝覆灭。而周朝建立之后,历史无非又进入了到一个循环中,好利的周厉王,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无不是失德的典范,到最后整个国家陷入混乱,乃至春秋、战国的纷争,随后秦朝结束这种统治,也宣告了另一个时代的到来。

但是,一心想“後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建立自己统治秩序的始皇帝,在军事统一之后,却陷入了另一种混乱,“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贾谊分析“过秦”的原因,就提到了“失道”,而失道就是失德,“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後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司马迁将这种“德”看成是一种“仁义”:“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攻守之势发生变化,就是没有顺应“时变”,而是逆行,“秦之积衰,天下土崩瓦解,虽有周旦之材,无所复陈其巧,而以责一日之孤,误哉!俗传秦始皇起罪恶,胡亥极,得其理矣。”

从颇具神话色彩的天德,到具有现实意义的仁义,这是司马迁对于历史考察的角度变化,而对于尊儒的司马迁看来,天德也是一种仁义,“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後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脩仁行义十馀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後乃放弑。”所以在阐述仁义的作用时,司马迁说:“洋洋美德乎!宰制万物,役使群众,岂人力也哉?余至大行礼官,观三代损益,乃知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其所由来尚矣。”他把“礼书”放在“八书”的首位,就是突出礼义的重要意义,“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故德厚者位尊,禄重者宠荣,所以总一海内而整齐万民也。”而在《鲁周公世家》中,司马迁用饱含着激情来塑造周公形象的,因为在他看来,周公的一生,就是履行着仁义:幼年时代的笃仁纯孝,平定管蔡分裂叛乱时的坚定果断,牺牲个人时的义无反顾,代理国政时的忍辱负重……“鲁有天子礼乐者,以褒周公之德也。”

而对于圣人孔子,更是将他的地位拔高至“世家”,在《孔子世家》里,司马迁详细记述了孔子的生平活动及各方面的成就,特别是在他遭到打击、排斥、嘲讽、甚至围困的时候,依然为了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他不辞劳苦,用了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带领弟子周游列国,奔走游说,从离开鲁国,到卫国、匡、蒲,又返回卫国,再到曹国、宋国、郑国,被人称为“似丧家之狗”,后又到蒲、卫国、陈国、蔡国、叶地、楚国、卫国,最后回到鲁国,在外十四年,虽然到处碰壁,但仍执着追求。而这种执着体现在他对子贡说的那段话:“君子能脩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脩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而孔子的所作所为,对于司马迁来说,就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而对他的评价是:“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馀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於夫子,可谓至圣矣!”

这种尊儒的思想,这种敬仰的态度,使得司马迁对于历史上的混乱提出了批评:“天下从之者治,不从者乱;从之者安,不从者危。小人不能则也。”《卫康叔世家第七》中震撼人心地叙述了宣公杀害太子伋和太子异母弟子寿争死相让之事。宣公为人父、为人君,竟厚颜无耻地夺子之妻据为己有,反倒心恶太子,直至对太子下狠毒手。而太子伋面对亲生父亲的一系列恶行劣迹,毫无违逆之心、抗争之意,竟至自投罗网,束手就擒,成为刀下鬼。“余读世家言,至於宣公之太子以妇见诛,弟寿争死以相让,此与晋太子申生不敢明骊姬之过同,俱恶伤父之志。然卒死亡,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杀,兄弟相灭,亦独何哉?”这是伦理的丧失,虽然是家族内部之事,但是作为人父人君的卫宣公,如此行径违背了人伦,也违背了天意。而在《五宗世家第二十九》里,司马迁也载述了孝景帝十三个为王儿子的衰败经过,他们有的父姬子奸,“尽与其姊弟奸”,淫乱无度,无视伦理;有的对奉汉法以治的朝廷官员“求其罪告之”,“无罪者诈药杀之”,以致“所杀伤二千石甚众”,贼戾巧佞,奸诈违上;有的“私作楼车镞矢”,阴谋反叛。

统治者丧失人伦,丧失仁义,而在民间,却也有行仁义之人,司马迁专列《游侠列传》,“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在《游侠列传》里,司马迁记述了汉代著名侠士朱家、剧孟和郭解的史实,他实事求是地分析了不同类型的侠客,充分地肯定了“布衣之侠”、“乡曲之侠”、“闾巷之侠”,赞扬了他们“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不矜其能,不伐其德”等高贵品德。在司马迁看来,那些人君人父丧失伦理是小人而已,而那些布衣游侠却心怀仁义,是有德之人。

而其实,在司马迁看来,所谓人德并不仅仅是固守一种传统,而是一种与时俱进的创新思想,所以他对于历史上的改革者给予了很高评价,《楚世家第十》中,“庄王即位三年,不出号令,日夜为乐”,还“令国中曰:‘有敢谏者死无赦!’”即使如此,伍举也入谏了。庄王居然左手怀抱郑国美女,右手怀抱越国美女,置座于歌妓舞女之中。伍举说:“有一只鸟,三年不飞不鸣,是什么鸟?”庄王答:“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但庄王仍旧习不改,淫乐更甚。于是苏从又冒死进谏,他视“杀身以明君”为自己的夙愿,终使庄王受到教育,幡然悔悟,竟“罢淫乐,听政”,实行一系列改革政策,杀死几百罪 人,擢升数百贤人,任用良臣伍举、苏从,“国人大悦”。而在《赵世家第十三》中,则对赵王胡服骑射进行了叙述,为什么赵王要主动改革?“吾不疑胡服也,吾恐天下笑我也。狂夫之乐,智者哀焉;愚者所笑,贤者察焉。世有顺我者,胡服之功未可知也。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而对于这一改革,司马迁的观点是:“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礼也不必一道,而便国不必古。圣人之兴也不相袭而王,夏、殷之衰也不易礼而灭。”

不管是天德,还是礼义,其实都是要适应时代变化,就如赵王所说:“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圣人观乡而顺宜,因事而制礼,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也。”这种改革的基础依旧是“便事”,依旧是“利其民”。而这种便利的行为也是为了顺应变化,所以他把汉灭前朝看成是另一种国家变革,另一种天统思想:“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在这种“天统”的记叙中,司马迁重点对文景之治进行了论述,他以文帝的诏书为线索,“且所行政事,又足以副之,非讬诸空言者比也。”以此直透核心,表现文帝的贤德。这些诏书一方面反映了文帝治天下的才能,一方面反映出文帝仁爱的内心世界和俭朴的思想品格,如废除连坐法和肉刑的两个诏令,就体现了文帝不株连无辜、不摧残肉体的人道精神;再如遣列侯之国、罢卫将军军等诏令,以及遗诏,都贯穿着文帝不劳苦百姓和节省财力的用心。“专务以德化民”的文帝之后是景帝,司马迁对景帝“除禁锢”的宽松政策、“省列侯遣之国”等节俭措施,以及遗诏中“出宫人归其家”的善举等等都详细记载,还对景帝果断平定吴楚七国之乱和鼓励农业生产、稳定局势等做了肯定的记录。在司马迁看来,这种种的善治是为了“胜残去杀”,“汉兴,至孝文四十有馀载,德至盛也。”

但是,对文景作为进行褒扬的东西,也对汉武帝的行为进行了大胆地批判,在《封禅书》里,司马迁以愤懑之情,对汉武帝的滥祭淫祀,进行了委婉而充分的揭露和嘲笑。而在由《平准书》里,司马迁认为汉代平准政策产生,就是一个大一统的封建集权政府利用权力,扼杀、限制工商业的发展,以求解决自身财政危机的。改变钱法、卖官爵和卖复徒法、官卖政策、强制征商等政策,都是对于礼乐治天下儒学思想的否定,包括汉武帝尚武开边、祭神、封禅、巡游等“事变”,都是汉代重用“兴利之臣”,搞得国耗民贫、天下骚然的主要原因,“安宁则长庠序,先本绌末,以礼义防于利;事变多故而亦反是。”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虽然从三王五帝,到夏商周秦,再到当世之汉,历经不同的朝代,不同的帝王,不同的制度,但是以史为镜,却可以发现规律,在《自叙》中,司马迁对于作礼书给出的解释是:“维三代之礼,所损益各殊务,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礼因人质为之节文,略协古今之变。作礼书第一。”也就是说,不管兴衰如何,不管时事如何,唯一不变的是对变化的驾驭能力,以不变应万变也就是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也就是在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十表、八书组成的一百三十篇文本历史中,真正能起到“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的意义。

江湖报告

编号:Y76·2010417·0572
作者:吴文光
出版:中国青年出版社
版本:2001年3月第一版
定价:22.00元
页数:331页

本书的副标题是“一个以大棚为个案展开的田野调查”,吴文光将中国千百个大棚演出团体做为自己审视的对象,记录也许是唯一的手段和目的,他是用现在时客观地记录一段生活,记录感情,记录背叛,记录边缘。我们无法用道德的标准来评判一种求生的现实,他们只是存在着,在主流之外。

审美反映与艺术创造

编号:B12·2010325·0568
作者:王元骧
出版:杭州大学出版社
版本:1998年7月第一版
定价:15.00元
页数:540页

审美到底反映什么?现实世界还是想象活动,对艺术创造到底有什么作用?王元骧的这本论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这个问题的解答有些模糊,他甚至将艺术创造缩小至文学创作,而对其他的艺术类型论述不多。


《审美反映与艺术创造》:需要表现整体的人格

“形式论”通过对传统的内容与形式二分法的否定,把文学的内容当作“作品之外的现实性”来加以排斥,从而把文学看作是一种完全独立于生活之外的、孤立绝缘的“自足的存在”。
——《西方三大文学观念批判》

一本书首先是一种物的形式,从形状到厚度再到设计,它只是被编目成B12·2010325·0568——九品书库哲辩类第12本,购于2001年3月25日,价格15.00元。它在竟20年的时间里静静躺在我的书橱里,甚至如果不是重新发现了王元骧的名字,可能我从来不会去打开——当初又为和要购得这本书?所有的机缘巧合都模糊了,它只是以一种形式存在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而现在打开阅读,又是在哪一种欲念的驱使下?

20年前的记忆和20年后的动机,都被搁置在那里了,在它还没有成为我阅读、认识的作品之前,它的确呈现了一种“作品之外的现实性”,的确是独立于生活之外的“自足的存在”。而且即使在打开进入阅读状态之后,它变成了一部作品,一部可以了解并做出评价,甚至对作者本人进行自由评议的作品,但是一种意外的发现让它又回归到了“自足”的状态。《关于阿Q典型的研究》一文,已经读到了关键内容上,王元骧在驳斥了艺术典型只是社会学标本的观点之后,讲到了典型性格的“突出的特点”只是一种抽象化,阅读却戛然而止:第348页之后,这篇文章无辜消失了,之后出现的页码是第133页,正好是《论文学的社会学研究与文化学研究》一文;之后页码是按顺序排列的,148页开始是《文学艺术与社会心理》,之后的页码也在顺序之列;但是却突然又变成了《西方三大文学观念批判》,突然插入页码的额内容是“再现论”。

348页的《关于阿Q典型的研究》一文,还没有最后结束,381页的《西方三大文学观念批判》,也没有出现开场,缺失了一文之结尾和一文之开头,但是在这中间却插入了之前已经出现过的《文学艺术与社会心理》——在这个编码错误的内容世界里,根据目录提供的线索,中间完整地缺少了一篇《典型个性与共性统一的原理不能否定》——从第361页到第378页的文,就这样被生生抽离了。这是编辑工作的重大差错?不仅仅是缺失了一篇文,连那个叫“杭州大学出版社”的出版机构也早已经在时间中被抽离了。一次阅读的极差体验,并非是因为那些文章写得极为精彩,也并非是给阅读造成了匪夷所思的终止,只是在想:如果20年后的今天不翻开这本书,是不是作品本身永远在自足的状态中?是不是连差错也会在永不发现中孤立绝缘式地在现实之外存在着?

我不是创作者,只是一个阅读者,在这其中可能没有必然的审美反映,也没有艺术创造的冲动,甚至进不进入王元骧的作品只是一种随意的选择,但是当对一本书的阅读和一种创作一样,在旁观的世界里发生,内容和形式的二元法是不是就一定难以建立起一种叫做作品的东西?其实,当王元骧在批判西方三大文学观念时,他就是站在阅读者和批评者的角度来审视作品的,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外部的批判,无论如何,作品都独立在他的世界之外,在这样一种意义上,评价作者是对现实的再现还是表现,或者是把文学看成是结构形式,也没有触及到文学创作的核心问题。

他把西方两千余年的文学观念和理论分成三大派别,一种叫“再现论”,这种观念是把文学艺术和社会生活联系起来,把文学艺术看成是对社会生活的真实再现——从“摹仿论”而来,无疑“再现论”是一种唯物主义观点,但是这种对社会生活真实再现的观点有着局限性,它把文学看成是一种客观化呈现的手段,从而变成了客体至上主义;而表现论改变了再现论对现实的摹写,转向从作家自身的内部世界去寻找文学创作的源头,文学从认识领域走向了情感领域,在这样一种观念之下,文学把客观与主观对立起来,从而陷入了唯心主义,同时王元骧认为,表现论把情感和认识也对立起来,在其中只有情感的传达,而忽视了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所以在转向内心世界时变成了对创作技巧的一味夸大;而形式论由于把文学看成是一个独立的自足体,否定了文学内容和形式的二分法,在整体性结构中否认了与现实的关系,文学变成了一种语言学和符号学,作者在其中运用的手法与技巧也就成了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全部内容。

再现论、表现论和形式论,王元骧对这三种文学观念的批判,很明显他是要揭露出三者存在的片面性,即否认客体至上主义,又反对唯心主义,而在批判基础上他所要建立的文学观念则是马克思唯物主义之下的“审美反映”,以此为起点和核心,把三大观念合理的成分有机地加以融合,“我们才有可能超越它们的局限而一展新姿。”而文学理论也会出现一个大的飞跃。王元骧用“审美反映”来构筑文学批评的核心,其中有两个关键词:文学是一种审美的评价过程,是一种唯物主义的反映论,在“审美+反映”的基础上,才能真正建立健康、合理和进步的文学创作和批评体系。

所以要建立这样的创作和批评体系,要树立这样的文学观念,就必须要有所批驳。开篇的《反映论: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哲学基础》就批驳了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文学应该强调主体论,只有注重主体,发掘作家的主体意识,将反映论转向主体论,才能改变文艺理论的格局;另一种观点则是价值论,文学活动是以人的自身需要为前提的,只有作家通过对现实的重建才能满足需要,所以重建现实反映作家选择的价值论才是文学艺术创作的出路。王元骧认为,不管是主体论还是价值论,目的都是在否定文学作品对现实的反映论,他认为这些观点不可取就在于都反映论有着片面的认识。反映论是和先验论相对立的一种认识论,它作为唯物主义的认识论承认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从古希腊恩培多克勒的“流射说”到德谟克利特的“影像说”,都是反映论具有物质第一性的朴素表达,虽然这些反映论是机械的反映论,是旧唯物主义的认识学说,但是在马克思主义的原则下,反映论不仅回答了意识的根源问题,而且还包括了意识的本质、生成和规律问题。主体论并非是和反映论相对立的,因为主体性本身就体现在认识中,“主体能否对某一事物作出反映,以及如何反映,它不仅取决于对象本身,同时还取决于主体自身的条件。”而价值论也不是脱离现实的存在,价值属性也是通过主体的认识和评价来把握的,“既然价值是一种主体性的事实,是以主体的存在和需要为转移的,就自然引申出需要乃是人们对事物进行评价的出发点。”

所以不管是主体论还是价值论,都无法割裂主体对现实的反映,都无法取消它的物质性,甚至在王元骧看来,反映论原理其实反映了文学本质问题。文学不是作家想象的自由创造,不能片面宣扬作家的主体性,文学的源泉在于作家从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中,或者从客观世界在作家头脑中形成的反映论中而来,只有理解了反映论的实质,才能将作品和客观内容和主观内容结合在一起,才能建立良好的主客体关系,才能让存在决定意识从而推动创作。所以反映论原理关涉的是两方面的问题,一方面是人的问题,作家如何在审美认识中丰富自己的主观内容,如何在思想、情感、倾向等方面凸显客观现实,就是一种主体问题,王元骧认为,文学就是人学,人学所指向的不是它表现的对象是人,而是指在真正的文学作品中,展现的是作家艺术家的整体人格,而这种整体人格的建立需要通过审美评价将感性与理性、情感与理智相统一变成心灵的活动。

所以在文学作品的构建中,审美的认识性非常重要,它自己关系到审美反映在艺术创作中的积极意义,“这决定了艺术就性质来说只能是一种以体验的方式所表达出来的艺术家对于审美对象的一种态度和评价。”而审美认识性作用就关涉到反映论原理的另一方面:外在现实如何通过审美反映进入主体世界,从而形成一种有着作家整体人格的艺术创造活动。王元骧认为,审美反映不是一种认识形式,而是以情感的形式,即通过作家艺术家对现实生活的审美感和审美体验而做出,也就是说,审美反映是通过主体的意识活动做出的,作家艺术家就是要把自己仪式中创造的审美意象予以物化,从而实现与读者、观众和听众的分享。作品中的意识,充分体现了文学的意识形态和非意识形态,从意识主体的角度来看,可以分为个人意识和社会意识;从意识层次的角度来看,可以分为感性意识和理性意识;从意识与社会存在和社会评价关系的角度来看,又以分为价值意识(通常以思想观点的形式而存在)和事实意识(通常以知识包括日常知识和科学知识的形式而存在)。

文学的意识形态和非意识形态关乎的是社会现实,所以在客体内容方面,社会意识形态显得非常重要,但它并不是全部,“我们主张要全面地认识文学作品,必须深入研究它的非意识形态的因素,而反对把文学的本质与文学的本体完全混为一谈的理由。”从这里王元骧借用了普列汉诺夫的“社会心理”学说,从他提出的“五项公式”中阐述了社会心理的独特作用,社会心理,是指在特定民族、时代、阶级和群众中广为流传的一种直接反映社会存在和社会关系的社会的精神状况,是一定社会群体感觉、情绪、意志、愿望、情趣以及它的表现形态如风尚、习俗等等因素的总和,所以它是精神状况,是情感和思想状况,是时代精神,是风尚潮流,社会心理这个概念的提出,是扩大了文学艺术的现实范围,它将社会意识形态结合起来,从而成为文学艺术的表现对象,“文学艺术对社会心理的描写不仅表现在对作品中各种人物心理状态的真实再现上,而且更重要的还表现在对足以体现时代精的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上。”

审美反映论一边是以现实世界中具体、个别的事物为对象,一边则是通过作家个人的知觉和体验,建立一种以情感为主导的全心灵活动,在主体和客体达到同一中进行文学创作,在王元骧看来,这样一种审美反映论下的文学创作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创作观,才是真正文学的出路,所以以阿Q作为典型来研究,就很明显既是生活的反映,也是作家的发现和创造,其中渗透着的作家对于生活独特的感受、思考和审美评价,是作者最为难得的财富,也只有能深刻反应生活本质又体现作家独特思想的思想认识和审美评价才具有典型意义。说白了也无非是一句简单的话:文学从现实中来,又高于现实,文学体现了作家的思想和情感,但是又必须建立在反映现实的基础之上,于是在既不能以“再现论”或“表现论”,也不能以“形式论”作为建构文学理论的出发点的指导下,一本书终于从自足的存在中走出来,成为现实的一部分。

美学概论

编号:B14·2010325·0567
作者:王朝闻
出版:人民出版社
版本:1981年6月第一版
定价:27.00元
页数:340页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这本美学的普通教材对美学没有明确的定义,论述也没有创新的地方,它只是提供了关于美的其中一种解说。论述分审美对象、审美意识、艺术家、艺术创作活动、艺术作品、艺术欣赏和批评等几个部分。

西方美学史(上、下)

编号:B64·2010325·0566
作者:朱光潜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1979年6月第二版
定价:28.00元
页数:751页

初版于1963年的《西方美学史》明显带着那个时代的印记,所以在陈述西方美学发展历史中,朱光潜还是避讳了很多东西,在时间上,他的终点也是十八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而西方现代美学的论述基本为零。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说,朱光潜德这本著作还是提供了梳理西方美学发展的脉络。

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

编号:H52·2010309·0562
作者:
出版:法律出版社
版本:1996年10月第一版
定价:3.00元
页数:36页

我国《民法通则》一九八六年四月十二日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通过,自一九八七年一月一日起施行。它的制定和颁布是我国法制建设中的一件大事。它对于我国立法体系的确定,对经济体制改革的促进,对公民合法权利的保护以及对国际经济交往的发展,都将产生重要的作用。

万历十五年

编号:Z58·2010227·0559
作者:(美)黄仁宇
出版:三联书店
版本:1997年5月第一版
定价:12.80元
页数:281页

“158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这是本书英文版书名,按照这个题目来理解,1587年,即明万历十五年是没有什么大事发生的,“全年并无大事可叙,纵是气候有点反常……”但是作者选择这个时间做为切入点却很明显看出作者的“大历史观”,黄仁宇认为,在万历年间,中国的封建经济已向资本主义经济进展,万历十五年只是一把到切入的地方。本书共七章,以人物为线。

笨拙的手指

编号:S29·2010218·0558
作者:杨克
出版:北岳文艺出版社
版本:2000年5月第一版
定价:12.00元
页数:175页

诗人杨克把1992年看作是诗歌的一次“断裂”,他开始生存在广州这一南方城市,地域空间的变化带给杨克的是诗歌心情的嬗变,他几乎是在迷路的城市寻找方向,在这本诗季中,杨克的声音显得微弱,描述的当下状况使他充满某种形而下的焦虑,比如火车站,比如旧货市场,比如广场,在杨克的精神游离中,我们读出了城市如何改变一个人曾经的坚持。


《笨拙的手指》:杨克的当下状态

此刻在麦当劳M的黄屁股下
两个阿O在接吻
对过胡同幽暗的厨房里
一只雄蟑螂对母蟑螂
短暂的进入
那美妙的一瞬啊
世纪之交 千年之交
——《1999年12月31日23点59分59秒》

此刻是1999年12月31日23点59分59秒,此刻不是静止的此刻,此刻是延伸的此刻,此刻是从世纪末走向世纪初的此刻,只需要添加一秒,从秒,从分,从时,从日,从月,从年,以及从世纪,都以集体跨越的方式完成一种命名,从此便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年,新的一个世纪。在这个辞旧迎新而添加的一秒里,属于人类的应该是狂欢,是迎接,是仪式,短暂而持久,现实而奇幻,是什么力量将人类带入未知却期盼的新世纪?不是一种强大的推动力量,也不是一根手指的走向,只是美妙的一瞬,以动物交媾的方式完成“世纪之交”“千年之交”。

雄蟑螂和母蟑螂,在对面胡同的厨房里,麦当劳的黄屁股和接吻的阿O提供了足够的暗示,它们都在情欲层面开启了“世纪之交”,那一秒是美妙的,是原始的,是肉体的,甚至一秒只是一秒,它和其它的所有一秒都没有区别,当一切成为动物的日常,世纪之交、千年之交的仪式感完全被解构了,当走向新世纪的时候,麦当劳的黄屁股还在,接吻的阿O还在,雄蟑螂和母蟑螂还在,在一种消抹了仪式感的世界里,所有的时间都只是和日常无异的当下状态,包括从南宁来到广州坐在书桌旁用一个笨拙的手指指向下一秒的,杨克。

但是,世纪之交的时间是不是就真的被那“短暂的进入”的一秒取代了?杨克是不是真的活在看见了“美妙的一瞬”而跨越到新世纪的当下?或者说那个具有人类仪式感指向未来的手指真的变成了“笨拙的手指”?“时间是公正的么?”杨克终于提出了疑问,因为那时他看见了“夏时制”:火车已经提前开走,少女已经提前成熟,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已经提前吹灭,甚至精心策划的谋杀案也在“白刀子提前进去/红刀子提前出来”中完成,当一切都在拨快一个小时里提前,生活是不是反而变成了一种黑色幽默和荒诞派?提前上演的时间,一只雄蟑螂对母蟑螂,在完成美妙的一瞬时,其实只是在人为拨快的时间里完成“世纪之交”——返回去?等待着?在真正的公正的时间里再“短暂的进入”?

对于提前的质疑其实是因为对于时间有了预设,因为对于时间有了预设便被赋予了仪式意义,因为仪式的存在时间又具有了经典性,在这个意义链条里,提前和当下形成了一种错位,也正是这样的错位,使得杨克写下诗歌、指明方向、敲击房门的那根手指变得笨拙。一方面,当90年代的杨克离开生活着的南宁来到了广州,他所命名的“南下”已经不只是简单的地理意义的迁移,“它象征着一种新切换的背景。”曾经的竹子、温泉和家园这些富有人文意义的背景被更换了,原有的诗语链条断裂了,“我面对的是杂乱无章的城市符码:玻璃、警察、电话、指数,它们直接,准确,赤裸裸而没有丝毫隐喻,就像今天的月亮,只是一颗荒寂的星球。”那颗荒寂的星球叫“广州”,那里钢筋混凝土的梦向四周扩展,那里的火车站是吐故纳新的胃,那里的最高建筑“像一段光洁的藕/一节突兀的榫头楔入我们的生存”,以及那里的杨克坐在开往命运方向的列车上。

“广州”是被书写的诗歌标题,也是杨克的当下状态,“走向珠江三角洲,无数的人就这样消失/一场暴雨被土地吸收”,无疑杨克也像暴雨一样被这片土地吸收,吸收而消失,曾经的生存状态在吐故纳新的胃里变成可消化或不可消化的食物。无疑对于杨克来说,明显有着一种不适应,“钢筋混凝土的梦向四周扩展/只剩这没长开的老地方多么难看/一条条大动脉通向远方/孤零零悬着一颗发育不良的心脏(《火车站》)”从火车站这个出口出来而成为广州的一员,所有人的人都被列车带向了命运的这边,于是,他们听到了“广州交响乐之夜”:“物质的光辉和美/在城市的前胸和脊背昼夜燃烧”;于是,他们住在城市的小房间里,“天空这座巨大的玻璃屋/它是人们定义中真正的房子”;于是,他们过着独立而隔阂的AA制生活:“你取走你的承诺,或独立人格/我拿去我的财产,或文明标志/甚至友好地说声拜拜/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于是,这个城市的真实风景就是:“钢筋是城市的骨头,水泥/是向四面八方泛滥的肉。/玻璃的边缘透着欺骗的寒冷。”而在机场候机室里读一本诗集变得有些孤绝,“这座城市形形色色的人,和/裙裾间闪烁肉体短暂光芒的美女/有谁能听见朝向天空的高声呼询?”

无论如何,当从火车站出来的杨克审视这个南方城市,更多是带着批判目光,而这批判目光的背后是某种拒斥和反讽,这无疑让他回想起在南宁的生活,在被命名为《南宁》的那首诗里,他听到了回响在心灵深处的声音,“出门在外,所有的白昼都如盲人/只有静夜听见内心水流的声响/一根老友面的发条将时钟拧紧”,南宁属于那个静夜,静夜里有流水的声响,有老友面,有拧紧的时钟,而在静夜的反面,则是如盲人的白昼——正是这种昼与夜、黑与白、盲人和听见的强烈对比,折射出杨克的某种怀旧情绪,在这种怀旧情绪里,“信札”取代“电话”便具有人性关怀的人文意义,“我不明白谁是圣言的倾听者,谁在不可言说的言说/在黎明的鸟鸣中,我听见了心跳”,心跳是因为灵魂在飞,是因为梦里有真实的形体,是因为有一根诗性的手指,“将你的我的‘我’从日常生活中剥离”——那个“我”必须存在,它是最后的言说者,从日常生活中剥离便是诗意的守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手指尽管笨拙,对于杨克来说,依然承载着仪式意义。

但是,对于南宁的某种怀念,对于手指某种坚守,对于静夜的某种倾听,都似乎变成了虚构,“只是我一直无法肯定这是经历过的事件还是愿望的幻象”,这是杨克的疑惑,在分不清现实和幻象的迷失中,杨克无疑在南方成为了一个“他者”:“隔着漫天遍野的客观忙碌,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无根本无居所。现代人的状态。人类的状态”,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在别的地方/我觉得我已经在别的地方”,当“别的地方”成为应该而且已经生活的地理坐标,杨克开始了另一种南方叙事,这种南方叙事是一种“他者的自我化”努力,“当下的南方,不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它象征着一种新切换的背景。在这里,你成了一个更为真实的人。这里没有生活方式意义上的专业诗人,没有任何一个角落容纳你靠老婆养活‘在家专事写作’。”对专事写作状态的拒绝,对专业诗人身份的否定,就是杨克“将你的我的‘我’从日常生活中剥离”之后的回归:把“我”又放进日常生活中,于是,电话取代了信札;“当‘自我’和‘他者’互涵/倾诉和聆听合一”,于是,“一次短暂的通话就是一次终生的相遇”。

杨克:经历了两个时代和二重语境

电话和信札,一样是通讯方式,一样是对话,但是在南宁和广州,在白昼和黑夜的不同境遇中,它们完全呈现了杨克的两种不同状态,但是在“他者自我化”的道路上,杨克显然采取了更为积极的态度,在解读《电话》这首诗时,他认为,虽然生活的城市更换了,写作的方式改变了,但是日常生活一样是富有诗意的,“所以我不以善与恶来简单地看待一切,作为一个持民主自由多元观念的现代人,我不反对大众,也向往优渥的生活,物质和商品在我的视觉里只是一个个中性元素。我像一个精灵飞翔于都市空间,仔细聆听声、光、色的交响,我需要做的,是通过创作扩展都市符码的意象边界,进行重新言说。”重新言说的杨克甚至把对城市符码的解读和命名放置在另一个诗意空间里,“我想,通过诸多诗人的努力,将来的读者,面对石油、电话现代诗的常用意象时,也会像我们今天品味古典诗歌中秋天、月亮等意象一样,对语符背后的人文意蕴心领神会。”

现代意象的古典化怀想,并不是取消它的消费性,而是在消费性中寻找另一种人文意义,“因此我不讳言我写作的第一推动力来自日常的感受,来对生存楔入的体验,来自动态中的一个接一个的鲜活场景。”在杨克看来,南方经济扩张而带来的消费社会,并不是泯灭文化的存在,而是进入到了泛文化状态,而这种泛文化状态不仅需要所谓的人文知识分子去除高高在上的俯视态度,而且要彻底根除“鸵鸟政策”的姿式,因为这才是中国诗学的真正病灶,在杨克看来,真正的救赎方法就是如美国诗人辛普森所说“它必须有一个胃”,必须入爱默生所认为的,“每个新期的经验要求有新的表达,世界似乎总在等待着自己的诗”,不再有不可救药的隐逸和名士风度,诗歌在深刻危机中,在失语状态中更有新的言说可能,在杨克看来,新的言说就是这样一种“他者自我化”的文本:“今天诗人守护内在深度的小房间与外部平面扩张的大市场‘同在’,已经很难将精神与肉体截然分开。

日常的感受成为推动力,生存楔入的体验是新的诗歌场景,“诗使我置身于喧哗与骚动之中而心灵平和,获得精神的提升。”于是那个手指即使笨拙也是诗意的一部分: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响起的敲门声无疑是上帝使然,而敲门的上帝就是杨克所说的诗歌,就是唯一的自我,敲门声响起,是最后一个精神的人对最后一个肉体的人的造访,“当他打开门时,那灿烂的光照,是诗歌万劫不失的光芒。”无疑,杨克在“他者自我化”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它可以无视城市变迁带来的不适应感,可以在日常的泛文化场景中捕捉新的诗意,但是,当杨克将最后的敲门声定义为精神对肉体的造访,无疑设置了一种二分法,也正是在这个二分法的世界里,白昼和黑夜,日常和诗意,南宁和广州,都在隐秘的状态中隔开了,当一切无法完成同一性的和解,杨克的“他者自我化”反而变成了“自我的他者化”。

他把火车站看成是吐故纳新的胃,是因为出口处的那些人在他眼里都像“米粒一样朴实健康”;他让自己在“没有黑夜的南方”中醒来,是因为把“蹲在垃圾上的苍蝇”看成了“一堆叫做诗的冰雪聪明的文字”;他在丧失了双桅船的时代不把自己看成是生活的闯入者,是因为想象了一个能洗净生命尘埃的大海……虚构了米粒一样健康朴实的乘客,命名了冰雪聪明的文字,想象了洗涤尘埃的大海,杨克并不是融入了日常生活,而是像从前一样将“我”从那里剥离出来,带入到自设的精神世界里,所以重新言说无疑只是一种更换了现场的言说,而自我在自设甚至妥协于外部世界的上帝面前,完全变成了一种虚构。那首《天河城广场》传递出了杨克无法摆脱的内在矛盾:广场首先是记忆中的宏大叙事的一部分,它和政治集会有关,和万众狂欢有关,和“臃肿的集体,满眼标语和旗帜,口号着火”的现场有关,但是在广州的现实里,广场只是一间商厦,“进入广场的都是些慵散平和的人/没大出息的人,像我一样/生活惬意或者囊中羞涩”,当广场在世俗化、商品化中被取消了宏大叙事,“我”却完成了另一种的命名:

在二楼的天贸南方商场
一位女友送过我一件有金属扣子的青年装
毛料。挺括。比西装更高贵
假若脖子再加上一条围巾
就成了五四时候的革命青年
这是今天的广场
过去和遥远北方的惟一联系
——《天河城广场》

今天和过去联系在一起,南方和北方并置在一起,日常和政治融合在一起,这是不是一种重新言说?当重新言说必须寻找“惟一联系”,杨克的当心状态其实既被取消了历史性,也被取消了现实性,既无法在日常中安身,又无法在记忆中安心,于是,从新港路到文德路,从青年进入中年,从二十四小时到二十四节令,从诗歌穿越商标广告,从同志走到先生,从待业到下岗,从海珠桥到海印桥,从申报奥运到香港回归,从早茶到夜茶,从怡乐村到客村,“活着,我像颗保龄球来回滚动/走过的只是一小段路/却经历了两个时代和二重语境(《经过》)”

经过城市,经过广场,经过20世纪的最后10年,杨克就是在不断经过中从南宁到广州,从精神到肉体,从信札到电话,从世纪末到世纪初,最后在那美妙的一瞬中,新的世纪,新的千年不需吹灰之力就轻易打开,于是杨克的当下笨拙的手指停留在空中,再无去往的方向,“我觉得我应该在别的地方/我觉得我已经在别的地方”……

重放的鲜花

编号:H77·2010218·0557
作者:王蒙 等
出版:解放军文艺出版社
版本:2000年7月第一版
定价:20.50元
页数:435页

1979年初,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出版了一批作家的作品选集《重放的鲜花》,这便成为他们重返文坛的标志,“重放的鲜花”于是成为这一代作家在文坛上的共同标识。本书为“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之一种,内收作品20篇。


《重放的鲜花》:他静静地在人群声浪里死去

这故事发生在一年前。也有人说,这故事还在发生……
——耿简《爬在旗杆上的人》

依然是“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依然是统一的设计风格,当2000年7月第一版的文本在2018年的初春被打开,是不是能够听到里面的呼唤:“1956年的内春天是什么样的春天!充满好事,洋溢着欢乐的春天!”1956年的春天,似乎太远了,文本第一次出版的1979年也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但是当以回首的方式,重新检阅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故事,看见“重放的花朵”,我们是不是一定可以用告别的方式离开那个时代?

“重放的鲜花”,是因为失去了那一个春天,当上海文艺出版社选取十七位作者的作品编辑出版《重放的鲜花》,1979年的确像是一个春天,但是那个春天之前,也曾经拥有过一个“充满好事,洋溢着欢乐的春天”:1956年至1957年上半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政策给中国当代文学带来勃勃生机,出现了一批眼光敏锐、关注社会问题的青年作家和诗人,产生了一些张扬个性的诗歌和一批揭露社会弊端的特写和小说。“百花齐放,百鸟争鸣”的“双百方针”是一个文艺春天的写照,但是这个春天之后,却依然是隆冬,随着“反右”斗争的扩大化,那些写下了春天抒情诗的青年作家遭到了批判,作品被否定,甚至他们被打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春天只不过闪现了一下,二十多年的冷寂,鲜花枯萎又成为时代的象征。

“双百方针”带来的是勃勃生机,“反右”斗争又把他们推向了隆冬,而1979年迎来“重放的鲜花”,是不是真的又是一个春天到来?而2000年再版成为“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的“双百”图书,是不是也会带来勃勃生机?1979年已过,2000年已过,在2018年的初春天空下,如何能看见不断开放的鲜花?一波三折的文本,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即使打开,即使阅读,即使如鲜花一样重放,在这个“故事还在发生”的循环里,其实一切都活在被时间扭曲的假象春天里。

“这故事还在发生”,这句话写在1956年5月号的《人民文学》上,而这个故事发生在“一年前”,一样是找寻过去印记的回首,也一样是时间的循环,当一年前的故事缺少终结地“还在发生”,那个“全省最优秀的农业生产合作社”,那个“要爱护我们的旗帜”的告诫,那个“有一股说不出痛苦的味儿”的情感,其实根本没有远去。正在发生的故事其实和选择有关,是爱护旗帜维护荣誉重要,还是在实践中积极探索重要?当优秀农业合作社遭遇连续的阴雨天,当那些庄稼在地里颗粒无收,何来荣誉?所以对于提出把合作社向前推进一步、酝酿转高级社成立集体农庄的耿开山来说,反对的阻力旧时把他定义为“爬在旗杆上的人”。“我们是在全省——不,是在全国的旗帜社里做工作。旗帜,这是好玩的吗?我们要爱护我们的旗帜!爱护我们的荣誉!……”朱光这样告诫他,也正是他,在耿开山提出向前推进的计划时,说耿开山“盲目冒进”,是“忽略了小农经济的特点”,并且断言其结果是“牛头不喝水强按头”,而最后的结论是:“那怎么能行呢?”

说耿开山狭隘,说他总是先看见芝麻再看见习惯,说他太实际主义,而朱光之所以提出这样的问题,就在于把全省的旗杆当成了一种象征,一种不容破坏的符号,冒进会毁了荣誉——而冒进的反义词就是保守,只有在保守的思想之下,才可能永远爱护那面旗帜。但是这样的保守是不是就变成了“光稳步不前进”的弊病?即使耿开山自我实践在连续阴雨天将地里的庄稼组织起来收割,即使高记者建议请县委法通报推广这条经验,但是朱光还是选择了保守,而这样的保守实际上让他成为一个“躺在旗杆下的人”。

爬在旗杆上的人,躺在旗杆下的人,这是1956年出现的两种人,朱光为了荣誉而选择保守,实际上也是一种官僚主义。刘宾雁《在桥梁工地上》、《本报内部消息》也是在暴露这样的问题。一个在解放后致力于建设中国桥梁的队长,一个见证了35座桥在河上架起来的建设者,却在“太大胆”的工程师曾刚面前成为保守者,“就是一条:不犯错误!不犯错误,就是胜利!就这一条,也很难做到……”这是罗立正的原则,而这个原则的核心就是不进取,就是不断被书写的“正常”:每周计划会议上科室回报工作,他说“正常”,调度室里给局里的电话和汇报上,他写“正常”。正常就是不犯错误,不犯错误就是胜利,在这样的原则下,队长办公室的“意见箱”永远都是锁住的,没人提意见,当然也不会犯错误——当锈住的“意见”成为正常,是不是保守的一种极致讽刺?

而工程师曾刚,却以开拓创新为自己的原则,“建设,就是不断的试探,摸索,创造,发现新的办法,然后又否定掉它,再去创造更为新颖、更为合理的办法。”但是这样的原则遇到“正常”挂在嘴边的领导,一定是矛盾,甚至冲突。但是对于1955年的现实来说,这并不是一个保守和激进之间的矛盾,当《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报告发表,当农业合作化的高潮到来,当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高潮开始,甚至当中央的反右倾保守、加快建设速度的指示给建筑工人们带来的激情,罗立正也是这样慷慨激昂:“豁然开朗,真叫是豁然开朗啊!谁说不保守?谁说中国没有官僚主义?啊?他们不就是?……”

不是自己,是“他们”,而当他豁然开朗于政策,是不是还是一种“正常”的思维?“制度!这是制度啊。不穿救生衣,队长也不许上桥。现在不比从前,什么都得有个制度。”这是他对于造桥者说的一句话,所有的改变都在制度之下,都在政策之下,所以,“目前困难在于问题不仅是个保守思想……”以致于最后喊出的那句话是:“春风啊,你几时才吹进这个办公室呢?”同样喊出这句话的是在《本部内部消息》中的黄佳英,当他在采访中发现了贾王矿存在的官僚主义、形式主义,准备写成稿子的时候,却变成了“内部情况”,而那些又长又硬的内部文件,却登在了有几万订户的报纸上。所以黄佳英的一个疑问是:“多少条清规戒律!报纸不是也应该让党委、政府听见群众的声音么?有人害怕,好像报纸一说话,群众就要出乱子。怕什么?”甚至这种反常的现象也在政治生活中,“随便一点芝麻大的事,也要层层布置,反复讨论,再三动员,组织保证。还不要说那些先党内、后团内,先干部、后群众的一套额外的附加会议,一个党员工人常常为一件事得开七八次会。”

这就是官僚主义,就是形式主义,也是在这种作风面前,曾经保持紧张战斗姿态的马文元失去了兴趣,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跳舞、不看戏,连扑克也没有兴趣,只是坐在办公室里,喝着茶,无所事事更是行尸走肉,“两年里,七百多张报纸上没有他写的一个字。不是怕什么,不是任何别的原因,只是由于没有这种强烈的欲望。”马文元和黄佳英形成了两极,而在这两极的中间,就是那些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者。在《本报内部消息(续篇)》中,有已经干了20年革命工作的总编辑林文栋,当他第一次面临《新光日报》个人订阅之后骤然下滑的订阅数,他发出的感慨是:“莫非我错了?”有已经入党的钱家娴,她从来不发脾气,和每个人都搞好关系,她的这种做法名之曰“群众观点”,而实际上就是一种逃避主义:“她看见群众切身利益受到官僚主义者侵犯时说过话么?她听见群众的正当要求反映过、支持过么?……”

所以矛盾最后集中在关于黄佳英入党问题上,黄佳英一直对于报纸的风格心存的疑问:“《新光日报》的读者不懂,为什么报上那么多‘大力开展’、‘坚决贯彻’、‘积极响应’的号召和指令,而群众自己的生活,他们的要求与建议却少得可怜?为什么,到了明天就要群众动手的时候,才告诉人们我们面前还有困难?为什什么热火朝天的斗争,蓬蓬勃勃的新生活,到了报上就都变成数字与百分比?”而一个总是写批评报道的记者,一个对一切都有自己看法的人,在别人眼里就成为了“问题记者”:“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呢,我们的社会就有几乎一半是黑暗的么?”实际上在这样的逻辑中,报纸的生命又在哪里?林文栋遭遇的订阅量下滑是一个侧面,但是却反映了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作风。但是毕竟他看到了问题,提出了“莫非我真的错了?”所以在最关键的入党投票时,他终于说出了内心的声音:“她政治热情高,敢于维护党的利益,工作积极……我看,她可以入党。”

在充满矛盾的现实里,林文栋的决定是不是充分的肯定,却也是表明了态度,而其实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这样的矛盾反映了时代更替中的社会现实,更是重生之路上的曲折心路,《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里的林震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离开教育工作走进组织部的时候,22岁的他口袋里装着《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一个对党工作充满了神圣憧憬的人,满身是对于新生活的激情,但是当他发现刘世吾“条件成熟论”的领导艺术,当他知道了麻袋厂厂长王清泉躲在办公室批批文件、下下棋的工作作风,一下子陷入到矛盾之中,他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去工作。但是当署名“麻袋厂一群工人”的检举信登在了《北京日报》上,当反官僚主义作风的运动开展起来,对于彷徨的林震来说,似乎又看到了工作的方向,他甚至在区委常委会上,以列席者的身份批评领导:“老韩同志知道缺点存在是规律,但他不知道克服缺点前进更是规律。老韩同志和刘部长,就是抱住了头一个规律,因而对各种严重的缺点鼠采取了容忍乃至于麻木的态度!”最后满怀激情的他甚至“坚决地、迫不及待地敲响领导同志办公室的门”。

作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这是林震的新生,这是组织工作的新生,这是群众批评的新生。而陆文夫的《小巷深处》则是被旧社会摧残的女人的新生,“1952年,政府把所有的妓女都收进了妇女生产教养院。那一年以后,徐文霞便进了勤大纱厂。”这是身份意义上的改变,但是对于徐文霞来说,最需要新生的是情感,当他喜欢张俊的时候,内心的痛苦是:“谁能和做过妓女的人有真正的爱情,别尝这杯苦酒吧!”但是徐文霞有一颗纯洁的心,所以她一样向往美好的生活,一样用爱来温暖自己和朋友,也一样通过努力忘掉从前的一切,也终于,张俊在那一个夜晚,捏起拳头拼命地敲响了徐文霞的门,“那性急的擂门声,在空寂的小巷子里,引起了不平凡的回响。”公刘《太阳的家乡》则是观念的新生,军区抗疟队在朵里黑逗留的最后几个小时里发现了一本日记,上面是曾经的队员记下的故事,当他为病人治疗而喊出“科学胜利了”的时候,自己却因为破伤风而失去了生命,而再次读到这些日记已经是在新时代了,队长指出了作者的问题所在:

他有两大根本困难无法克服。两个什么困难呢?一个是当时的反动政府,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给他造成了困难,没有人支持他,帮助他,人民也不了解他。另一个困难是他自己给自己带来的限制,他没有正确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他不懂得科学本身不能成为什么目的,为人民服务才是科学的目的。他也不了解人民,他虽然看到了旧中国的‘贫’、‘病’现象,但他再也没有可能去挖挖‘贫’和‘病’的根子,他不懂得什么是阶级压迫和阶级斗争……

也就是说,当初作者找到的科学只是一种知识意义上的科学,而真正的科学是观念上的,而成绩当然属于非个人的集体:“我的看法是,应该把这些成绩看成我们的党和国家,我们整个社会力量的总和,而不能把它看做仅仅是抗疟队的努力的结果。不错,”摆脱个人主义,而走入人民群众的世界里,才能体会到自豪感。但是融入到人民群众中去,为什么改选后的老郝会死去?李国文的《改选》也是一种新旧交替的矛盾现实,当工会主席要求改选是不把老郝列入候选人名单,群众却提出了意见:“谁在漏雨的时候找人来修房子?谁整年马不停蹄地为别人忙着?谁在人家为难的时候伸过手来?是谁?像这样的人,不配做工会干部?”但是,当热衷于“两化一板”要求的工会主席最终宣布老郝得票第一为成为“发扬民主的样板”时,老郝却死了,“老郝死了!他静静地在人群的声浪里死去的。”

为什么老郝会死去?人群的声浪,是一种渴求,是一种呼声,但是当改选之后再次当选成为一个“民主的样板”,是不是反而变成了一种讽刺?新与旧,好与坏,个人和集体,冒进和保守,这是一组组对立的关系,而在这个对立系统中,谁是爬在旗杆上的人,谁是站在旗杆下的人,其实一目了然,但是这种一目了然的对立关系,真的就是现实?或者说,这样的矛盾就需要用“双百”方针去书写?实际上,这个时代的文学在政治的夹裹中,已经失去了自足性,那里有中央精神,有文件批示,有领导艺术,有组织工作,有资产阶级作风,有官僚主义,有不断喊出的人民,甚至有阶级斗争,或者流沙河的《草木篇》里,那些意象才保留着一点点的独立,白杨是“纵然死了吧,她的腰也不肯向谁弯一弯!”藤是“他倒在地上,喘着气,窥视着另一株树……”仙人掌是“在野地里,在沙漠中,她活着,繁殖着儿女……”

虽然是政治的隐喻,但是喊出的是文学的声音,而在这一簇“重放的鲜花”里,很难闻到属于文学的独特味道,甚至最后变成了“干预生活”的文学样式。但是把这个1979年的集结的文本当做一个样板的时候,“这故事还在发生……”的循环里,其实连不属于文学的味道也没有了,谁还能像黄佳英一样批评:“多少条清规戒律!报纸不是也应该让党委、政府听见群众的声音么?有人害怕,好像报纸一说话,群众就要出乱子。怕什么?谁可以像林震一样在区委常委会上给自己的领导提意见:“老韩同志和刘部长,就是抱住了头一个规律,因而对各种严重的缺点鼠采取了容忍乃至于麻木的态度!”谁又能像黄家萍一样遭遇了不公,却写信寄给党中央宣传部,“党会给你真正的指示的!”

九叶集

编号:S28·2010218·0556
作者:辛笛、陈敬容等九人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00年7月第一版
定价:15.00元
页数:270页

“舞者为一个姿势/拼聚了一生的呼吸//”陈敬容在1947年《力的前奏》中这样描述心目中的“共同的黎明”,这也代表了九叶诗派共同的精神追求。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辛笛、陈敬容、杜运燮、曹辛之、郑敏、唐祈、唐湜、袁可嘉、穆旦等九位诗人用诗歌表达民族的苦难,他们追求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和西方现代诗歌的意象,在当时诗坛上独树一帜。但一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得以合集出版。本书为“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之一种。


《九叶集》:而后才向世界展开

我想轻轻地
在尘封的镜上画一个“我”字
我想紫色的光杯
再触一次恋的口唇
但我怕
我怕一切会顷刻碎为粉土
——辛迪《门外》

不是1981年,是2000年,不是江苏人民出版社,是作家出版社,当然,封面上也不是那一树九叶的设计,而是“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的统一风格。当时间改变,当出版社变化,当风格被统一,这样一种文本是不是也是在“尘封的镜上”画出了另一个我?或者选择另一种背景,当2001年2月购买的图书,在2018年年3月重新打开,是不是在尘封的时间里会有“顷刻碎为粉土”的担心?

2018年已经是冬末春初了,寒冬渐渐走向终结,一切仿佛透出生机和希望,在这样一个日趋温暖的时节,从书橱的某个角落里抽出这一本被压得死死的诗集,以缅怀或者重现的方式打开,掉落下来的是时间的灰尘,回溯而上,是2001年的消费,是2000年的版本,再将目光向前凝望,则跌进了上一个世纪的尘封故事,1981年对于我来说有些遥远了,而上世纪四十年代,作为一种纪年,它一定只写在历史的某个页码上。

“但在本书出版之前,由于时代和个人的原因这九位诗人的作品一直未得共同结集成书。”这是写在扉页上的一句话,黑白,光滑,在合起来保存的地方,是不允许灰尘进入的,但是“一直未得共同结集成书”仿佛是和历史有关的叹息,连同袁可嘉在序言中说及已经离开人世的穆旦,似乎更增添了一种遗憾。毕竟,那些故事,那些人物,那些诗歌,是可能在时间中被封存的,甚至会缺席。但是那声音却还是会从时间的缝隙中传出来,隐隐听到的是辛迪诗中那“一声声是在诉说/人民的苦难无边”的布谷声,是杜运燮“为着撕人心肺的被窒息的呻吟声,他们来了!”的呐喊,是唐祈“卑鄙的政权,无数个良心却正在受它的宣判”的叱喝,是唐湜用雷火“烧焦这一个我,又烧焦那一个我”的重生之欲望,也是穆旦“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的质问。

这是整体的声音,“九叶诗派”作为上世纪四十年代在“国统区”的诗人群,当他们以《中国新诗》《诗创造》为诗歌阵地,当他们以融合中国古典诗词和西方现代诗歌为语言风格,当他们表现出沉静而严肃的诗意追求,当他们以反“国统”政治为自己的立场,他们所构建的整体性是反抗性的,而当辛笛、穆旦、郑敏、杜运燮、陈敬容、杭约赫、唐祈、唐湜、袁可嘉九人集结的《九叶集》或者只是这个整体声音中的一个侧面,甚至在各体的经历和艺术追求中,诗歌似乎也呈现出多样性。一个侧面,一个片段,当被纳入到整体性的诗歌派别,当被收入到一个诗歌集子,甚至最后被归为“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的系列,是不是需要重新阅读、评判?是不是需要用时间的另一种目光在尘封的镜上画出一个“我”字?

辛迪似乎就在那“门外”说着这句话的,当二十年“不曾寻见熟稔的环珮”,当“听不见眼的语言”,一个渴望“再触一次恋的口唇”的诗人,一定是焦虑的,甚至是害怕的,“我怕一切会顷刻碎为粉土”,因为在门外所怀想的这一切,很可能在门里面就是一种缺失。门里面应该有什么?门里面可能会有什么?站在门外一定会提出这两个问题,但是当在尘封的镜上画出一个“我”字,一定是对于自我的再次寻找。线索已经提及,只是那个“我”到底是什么模样?辛迪似乎可以回到二十年前所构筑的那种回忆里,那时是“案头历与我的书/一叶一叶揭过去”的阅读者,《识字以来》是“我从千字文三字经/学步的影子/发展到无量大的/N的多边形”的的文化浸润;那时是“粗犷勇敢而不失为良善”的水手少年,“咸风白雨闯到头/大年夜还是浪子回家”;那时甚至也是在月光下收获的刈禾女,“风与云/在我的镰刀之下/奔骤而来”……可是经历了什么,才使得“在麦浪里/我看不见自己”?我什么案头的书却无法让我“作一个悭吝的濯足者”?又为什么美丽的白花回响一个水泡泡,最后破了?

门外和门内,是被隔阂的两个世界,一个瞎在此处,一个在别处,一个在现在,一个在过去,一个可见,一个则是怀想,一个是我,另一个则是“我”。而其实,那个在门里的我应该是真实的,他并不是在镜上,并没有被尘封,相反,他是在挣扎,在深思,在寻找我之为我的命名。郑敏是《九叶集》里一直在思考生命意义的诗人,她在“自火的疼痛里/求得‘虔诚’的最后的安息”,她“在‘寂寞’的咬噬里/寻得“生命”最严肃的意义”,在她看来,只有在风雪的狂暴中,在发怒的波浪上“不息地挣扎着”,才能在渺小、可笑、猥琐的情绪之外,看见“生命原本是一条滚滚的河流”。

这是生命至上的发现,是为了找到“这个肉体里有那个肉体,/这个灵魂内有那个灵魂”的混合生命,混合着肉体和肉体、灵魂和灵魂,混合着生和死,混合着开放和衰败,混合着灿烂和凋零,但最终的意义是在混合的过程中留下“生命的胚芽”。所以关于生命的感悟,郑敏是坚决向前的,是偏执而有力的,她在“地壳下忍受黑暗和压挤”沉默的数目中发现了“灵魂才能燃烧,吐出光和力”的激情,她在“寒冷的风,饥饿的雨,死亡的雷电里”的人力车夫身上发现了“永远地举起”的力量,她在“在人生里却忍受更冷酷的鞭策”的奔马中找到了“走完世间艰苦的道路”的隐忍,在《献给贝多芬》里,她说:“在苦痛的洪流里永不迷失方向。”在《树》里,她写道:“仿佛生长在永恒宁静的土地上。”在《春天》中,她说:“它的传出把冷硬的冬天土地穿透”,在《村落的早春》中,她知道:“每一个夜晚添多几面/绿色的希望的旗帜。”所以即使是一个人单独面对着世界,即使生命是寂寞的歌唱,那门里的世界也如雷诺阿的《少女画像》里写的一样:“瞧,一个灵魂先怎样紧紧地把自己闭锁,/而后才向世界展开。她苦苦地默思和聚炼自己,/为了就将向一片充满了取予的爱的天地走去。”

只有紧锁自己关在那寂寞的门里,才能向世界开放,而开放的世界不是他者,是我的一片天地。对于生命的颂歌也响在唐湜的诗歌里,那里原本也是寂寞的,也是孤独的,但是唐湜所面对的是一个“骚动的城”:“呵,骚动的城,混乱的城/生活的犁拖着每个人的足步/向城市的腹心奔去”,所以当苦难变成一片雷火,是会“烧焦这一个我,又烧焦那一个我”,但是我之存在是不灭的,一个和那一个被烧焦,意味着“自己之外又幻影另一个自己”,而在这种重生般的感觉里,唐湜所抓住的是精神的信仰,是诗歌的力量,他把雪莱叫做“最纯真的诗人”,“我们要找你谈谈自己的心情/也听你说说你的故事里鹰的飞腾”;他把米尔顿叫做“诗人里的诗人”:“你就像那瞎眼的力士,你的参孙/要拿你的笔,你有力的凝思似弓弦/拉倒寻欢作乐的非利士人的宫殿”;他把巴尔扎克称作是“孤傲的风景”:“你的音乐是地层下纯白的喷泉/你人性的光属于过去,更属于未来的年代/历史会洗净这一切大地的烟瘴/你的塑像将永远庄严如青翠的峰峦”;他在罗丹的艺术中感受生命之光:“是你给我们说/牺牲是壮烈的悲剧,为了爱/喷泉奔涌出透明的水珠/伞似的撒开一片奇异的光彩”……

郑敏和唐湜,似乎就在门里面构筑起关于生命,关于诗歌,关于信仰的内心世界,这是一道和“我”有关的内省式的风景,但是在这扇门并非是紧闭的,当现实冲击而来的时候,门总是容易被打开,所以对于门外的那个世界,那个尘封自我之外的现实,也必须有勇气去审视,去面对。唐祈看见的是社会的黑暗,那里是把话语当成难以改变的法律的郡王,“可怕的/欲念,像他满腮浓黑的胡须,/他是全城少女悲惨的命运”;那里有把“唱得忧愁”的美丽羌女“留下羊,驱逐人走”的官府命令;那里有着《女犯监狱》:“阴暗监狱的女犯们,/没有一点别的声响,/铁窗漏下几缕冰凉的月光;/她们都在长久地注视/死亡——/有比它更恐怖的地方。”那里生活着悲苦的《挖煤工人》:“比地面更卑下,比泥土阴湿,/三百公尺的煤层,深藏着/比牲畜还赤裸的/夜一样污黑的一群男人”;那里是罪恶的《老妓女》:“听,淫欲喧哗地从身上/践踏:你——肉体的挥霍者啊,罪恶的/黑夜,你笑得像一朵罂粟花。”唐祈看见的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光阴”,是“撒下一把针尖投向人们的海”的社会,是“饥饿/泛滥的河/撒下一把针尖投向人们的海”,是“无数个良心却正在受它的宣判”的卑鄙的政权,是“多么冷酷,充满罪恶的世界”。

唐祈看见的黑暗,而袁可嘉和穆旦看见的人是人类的苦难,那个等待南京“谣言”而活着的上海,到处是《难民》:“像脚下的土地,你们是必需的多余,/重重的存在只为轻轻的死去;/深恨现实,你们缺乏必需的语言,/到死也说不明白这被人作弄的苦难。”而穆旦《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里看见了悲苦的命运:“所有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只剩下灰烬的遗留,/在我们没有安慰的梦里,在他们走来又走去以后,/在门口,那些用旧了的镰刀,/锄头,牛轭,石磨,大车,/静静地,正承接着雪花的飘落。”“国统区”的社会图景被诗人们绘制,辛迪看见的是麻木:“只要新生代的阿Q死不尽,/我总有一天要叫你死,叫你死。/我们要瞪着盘中你孤独的头颅,/哈哈笑出了我们的愤怒。(《阿Q答问》)”陈敬容看见的卑微:“当夜晚到来/多少窗上要亮起灯火/多少盛筵要在/机械的笑容下展开/多少人要回家去/一面叹着气/一面咽下可怜的晚餐(《冬日黄昏桥上》)”杜运燮看见的是混乱:“物价已是抗战的红人。/从前同我一样,用腿走,/现在不但有汽车,坐飞机,/还结识了不少要人,阔人,/他们都捧他,搂他,提拔他,/他的身体便如烟一般轻。(《追物价的人》”……

门外的悲苦、麻木、苦难、混乱,那些声音一定是被门内的“我”听见,而在这个听见的世界里,“我”该向何处而去?这其实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选择,而当他们用诗歌作为武器来寻找自身的力量时,其实会发现那种个体和时代、生命和激情,向内和向外之间的矛盾和担忧,辛迪所说“怕一切会顷刻碎为粉土”,其实是怕自我变成一粒尘埃,在镜中再也无法书写那个“我”。是的,在这样的洪流中,个体的价值似乎只有在时代中才能体现出来,辛迪自问的答案是:“个体写不成历史/革命有诗的热情/生活比书更丰富(《一念》)”陈敬容也表达了同样的主题:“没有一棵草/敢自夸孤独/没有一个单音/成一句语言”,在他看来,只有放弃个体,才能形成群像:“手臂和手臂/在夜里接连/一双双眼睛/望着明天(《群像》)”于是我需要变成我们:“残暴的文明,正在用虚伪和阴谋,/虐杀原始的人性,让我们首先/是我们自己;每一种蛻变/各自有不同的开始与完成。/当夜草悄悄透青的时候,/有个消息低声传遍了宇宙——//让我们出发,/在每一个抛弃了黑夜的早晨。(陈敬容《出发》)”;于是他终于变成了他们:“为着撕人心肺的被窒息的呻吟声,他们来了!/为着惨绝人寰的最底层的挣扎声,他们来了!/为着回响在无数街道和炕头的怒吼声,他们来了!/那就是冲破冰冻严寒的春雷欢呼声:他们来了!(杜运燮《雷》)”;于是有了另一个名字:人民:“人民的苦难无边/我们须奋起 须激斗/用我们自己的双手/来制造大众的幸福/时至今日/我们须在苦难和死亡的废墟中站起(辛迪《布谷》)”于是看见了那一面旗子:“四方的风暴,由你最先感受,/是大家的方向,因你而胜利固定,/我们爱慕你,如今属于人民。(穆旦《旗》)”于是诞生了英雄:“年近半百的人现在找到了家,/血丝和汗滴里发见新的奇迹,/征服了天和地,方称得上英雄。(杭运赫《拓荒》)”于是开始了战争:“你的满腔愤慨太激烈,/被压抑的语言太苦太多,/却想在一秒钟唱出所有战歌。(杜运燮《闪电》)”

那扇门被打开了,或许就是在铁屋子里关得太久太压抑了,或许因为外面的世界就是黑暗、苦难的呈现,所以诗人们在打开门的那一刻,表达着愤怒,释放着力量,渴望着行动,呼喊着希望,就如穆旦在《控诉》里说的那样:“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啊,谁该负责这样的罪行:/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着/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而当蕴藏着的力量迸发出来,无数的自我诞生出来,那就是一副群像,但是这种告别自我迷失的战斗,是不是就是诗歌的真正方向?这种随时献出自己的行动,是不是一种归宿?当喊口号的声音覆盖了属于生命、信仰意义上的思考和挣扎,是不是反而是名一种迷失?

门打开了,当目光终于朝向更广阔的天地,其实那里面已经空空如也,而这更像是一种断裂,彷徨者有之,痛苦者有之,思考者有之,似乎他们也被推向了门外,而这种空落的感觉就如陈敬容所说的“划分”:“在熟悉的事物面前/突然感到的陌生/将宇宙和我们/断然地划分”,在这样断裂地划分里,我又在哪里?甚至当这样激烈的呼喊声停歇,那个时代是不是反而会变成尘封的镜子?四十年代之后?1981年之后,甚至2000年之后,在成为历史文本的诗歌里,还能感受到什么?碎成粉土的世界里只留下新的寂寞,“呼喊落在虚空的沙漠里/你像是打了自己一记空拳(辛迪《寂寞所自来》)”。

嫉妒·去年在马里安巴

编号:C38·2010218·0555
作者:(法)罗伯·葛里叶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999年1月第一版
定价:12.50元
页数:251页

作为法国新小说的主将,罗伯·葛里叶把小说建立在人们阅读的非经验基础上,他把一切传统的叙事原则进行了颠覆,在迷宫中让你找到快感,而理解他的不确定就是忘记文字,忘记情节,等我们掩卷时,就会像A一样发现有些东西我们的确经历过。


《嫉妒·去年在马里安巴》:第四面就是那盏灯

A:不,不,我只请您等一等。明年,在这儿,同一天,同一个时辰……我将跟您走,您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X:为什么还要等呢?
——《去年在马里安巴》

对话在同一个夜间花园,却在不同的地点:他们靠在一条高出平地许多的石栏杆上,“石栏杆明显地断残,附近还有一个破碎的塑像,行吗?”这是一个问题,它被包含在一个完整的括号里,其实是远离花园,远离栏杆,远离A和X的,像是脱离电影小说的问题,但是这是谁的问题?谁又将来回答?这是电影小说的问题,这是阿兰·罗伯·葛里叶的问题,而回答的人是电影的作者,也可能是电影的观众,但一定和A或者X无关——即使A裹着黑色长披肩,即使X带有一点轻蔑的神情,即使A六神无主地说出明年在这儿等,即使X又以新的问题来质疑没有出现的等待,但是在电影小说里,他们都是人物,被安排的人物,被叙述的人物。

“这个事情发生一年了……我等了您一年……您也等了我一年……”这是X的声音,所以一年和另一年,等待和另一种等待,都是一件“事情”,种种的花园和栏杆布景,种种的男人和女人对话,种种的问题和回答,其实都变成了“事情”,变成了叙事。所以,去年和今年,过去和现在,以及今年和明年,现实和回忆,都在叙事的意义上被一一展开,它就是在发生的现在,就是无法重置的时间。

那么就让所有的可能都回归到叙事意义上。2016年2月4日,星期四,这是今天,在今天,我用了早上和中午两个时间段,看完了阿伦·雷乃导演的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在今天,我延续了昨天的阅读进程,读完了阿兰·罗伯·葛里叶的作品《嫉妒·去年在马里安巴》。在今天,是电影,在今天,是小说,仿佛已谋划已久,不管是电影还是小说,都必须在今天相遇,是的,小说或者是1961年出版的小说,电影或者是1961年上映的电影,小说或者是2001年购买的小说,电影或者是2015年收藏的电影,甚至,小说是2015年1月31日翻开了第一页,甚至和《嫉妒》合编在同一册。但是在今天,它们相遇,不是选择性相遇,不是谋划性相遇,却一起来到了“去年”,一起走进马里安巴,一起在这里回忆过去,一起在这里等待明年。

但是,相遇仅仅和名字有关,A或者X,花园或者栏杆,走廊或者水池,男人或者女人,但是它们却是两种文本,一部电影,一部小说,一个的作者叫阿伦·雷乃,另一个的作者叫阿兰·罗伯·葛里叶,一个是93分钟的电影,一个是251页的小说,一个叫马里昂巴德,一个叫马里安巴——除了命名的不同,一个是电影语言,一个是书面语言,一个是影像,一个是文字,一个会让你看见什么是A的微笑和优雅什么是X的祈求和不安,一个会让你想象什么是温柔什么是停顿什么是等待——即使有着“反打镜头”、“突然出现一个短暂的镜头”的说明,它也只在文字内部导演一个场景,只在想象世界里呈现一个现场。所谓相遇,不是重逢,是错失,所以当葛里叶用文字说:“银幕不是眺望世界的窗口,银幕就是世界”,指的是电影的无限性,“这里只有一个时间,即没有叙事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的影片时间”,指的是电影的即时性,“这部影片中没有叙事,不是讲述发生在一年中的故事,它不过是一部影片”,指的是电影的扩展性,“他们走出了画面,他们就不存在了”,指的是电影的现在时,可是为什么用文字来解读影片?如果像我一样,在一个人的办公室打开收藏的电影,像我一样在早上播映之后又在中午继续,像我一样在今天看完之后有向前倒回去重复观望,或者像我一样从电影和小说中出来进入到叙事层面,是不是意味着葛里叶关于电影的阐述只是局限在观众无法控制的影院?是不是意味着“去年在马里安巴”永远无法回到现实的意义上?

“那么,归根结底这些图像是什么?这是一些想象。某个想象,如果是相当丰富的话,那么一定是现时的。”如果是现时的,就不会有去年,不会有马里安巴,不会有A和X,只有93分钟的电影,只有251页的小说,只有在今天看见它们相遇的我。像是一个互文的游戏,只有相遇才能知道谁会赢谁会输,谁提出问题谁来回答,葛里叶是设置了一个游戏,这是两人游戏,牌数的分布是这样的:七张、五张、三张、一张,玩者轮流捡牌,捡的数量不限,但每次只许在一排里捡,谁捡最后一张为输。X和M,用扑克捡,用木片捡,最后A甚至用去年拍摄的照片捡,而X似乎总是输,最后一张牌几乎必然性地被他拿在手里。所以,当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和小说《嫉妒·去年在马里安巴》在今天相遇了,我就把游戏从文本里拿出来,和小五一起做这个游戏。

没有扑克,没有木片,就选择小五抽屉里的那些游戏牌,七张、五张、三张和一张,小五先拿,我再拿,最后的结果是,最后一张牌留给了小五;我先拿,小五再拿,最后一张牌还是留给了小五;但是,有几次不管是我先拿还是我后拿,小五也把最后一张牌留给了我。输和赢,没有必然性,只是因为我和小五没有认真考虑过拿牌的窍门,娱乐而已,游戏而已,随机而已,谁赢谁输最后一定是单数。但是在游戏之外,总是会有不同的想法,电影或者小说里,在X和M之外,是旅馆里的那些人,认识或不认识,却总是给游戏寻找一个规则,“谁开始谁输”“应该捡双数”“应该捡树木最少的单数”“这是一系列对数”“应该每次换行捡”“被三除”“七七四十九”……

为什么要寻找游戏取胜的窍门?从现实的叙事,又回到了文本,从相遇的今天,又回到了去年,单数的牌,单数的游戏,单数的X,只是要寻找一个对数,要寻找一个对手,要寻找对应,但是不管是一年前的去年,还是一年后的明年,在今晚这个现在时的地方,任何东西都是不需要回忆,不需要想象,不需要寻找的,它就在那里,所以当X说只能在这个花园遇见你,在花面前遇见你,在雕塑旁边遇见你,其实在任何地方都能遇见,所以偶然的存在就没有了必然性,可能的存在就没有了永恒性,“很多很多的日子,每天夜里……所有的房间都相同……但这个房间对于我来说,不同于任何其他的房间……没有门,没有走廊,没有旅馆,没有花园……是的,甚至没有花园。”有和没有,在和不在,去年和今晚,消除了依靠,就变成了一种“好像一直是如此的”状态,所以空荡荡的走廊,白色的房间,可笑的床,带着镜子的壁炉,以及断掉鞋跟的高跟鞋、被讨论的雕塑、照片,都在影像或者文字呈现的“真实”里变成了一个和谁都不相遇的符号,它们只在自己的故事里,变成迷失者,变成孤独者,变成害怕者,而最后都将和游戏里最后一张牌一样,变成一个单数。

但是小说世界里,像不是一种单数的存在,在《去年在马里安巴》之外,是《嫉妒》,一部电影将小说中的想象都变成了确定的东西,X的惶惑,A的微笑,M的冷酷,以及走廊、木雕、水池、楼梯,都以具象的方式呈现出来,一定是限制了想象,一定把所有去年有关的东西都变成了看得见的现场,“他们走出了画面,他们就不存在了。”所以,葛里叶仅仅提供了一种文本,“那么,归根结底这些图像是什么?这是一些想象。某个想象,如果是相当丰富的话,那么一定是现时的。不如不是按照影像被确定的方式。”

图像之外,电影之外,去年之外,在葛里叶的《嫉妒》里,便出现了现在:“现在,柱子的阴影”“现在,露台西南角”“现在,副司机的声音”“现在,柱子的阴影”……列在目录里的是不同的“现在”,现在就是此时此刻:“这样,此时此刻,房檐犄角的影子和两面墙与地面形成的夹角正好重合,而且都是直角。”夹角变成直角,直角阻挡了边线,所以对于一个符号化的阿X来说,世界只不过是一个有限的角度,一个阻挡的边线,一个“现在”却总是回到过去,离开房子的地方。

也是一个花园,“栏杆以外,比露台地面低两米,就是花园了。”花园里的道路,花园外的公路,“正是在那一侧,有一条公路从山坡下穿过。”这一面的房舍,那一面的露台,“房舍的另外三面,就是那环抱着的露台了。”视线总是阿X的,她看见了花园和公路,看见了露台和厨房,看见了植物,看见了工人,目光只随着她而改变,所以在每日的重复中,她几乎被一种数字包围,比如和那边的树,不是整齐成数目相同的阵列,“靠近下游的那一边每排树只有十三株,而不是二十三株。”“正中的那排树,如果是真正的梯形的话理应有十八株,可这样一来就只有十六株了。”“左起第二排树,要是在一个矩形中的话,应该有二十二株(因为植株之间是梅花点阵的排列方式)。”“如果是在一个规则的梯形中,也同样会是二十二株。”“这里的第二排树事实上的确是二十二株。”“可是,到了第三排就不是像矩形中那样恢复为二十三株,而仍然停留在二十二株。”“第四排树的情况也是这样,那包括二十一株香蕉树,也就是说比假设为矩形时的双数排列少一株。”“河岸的突起要到第五排树才产生作用:它也只有二十一株香蕉树。”比如在山谷里正在修理小河上木桥的工人,和木棍一样,是五个,在那些木棍,分别呈现出一种数字化的生存状态,“头两根木棍平行地放着(同时也平行于小溪),中间的空档相当于自身直径的一倍。”“第三根在前两者长度三分之一处与它们斜着交叉。”“第四根则与这第三根成直角首尾相接。”“它的另一头又差不多接上了第五根,并且构成一个开口很大的V字。”“可是这第五根又跟第一根和第二根形成了平行线,同时也就平行于建有小桥的小河。”

数字有关的工人,数字有关的香蕉树,数字有关的木棍,是阿X在数吗?繁复的背后是一种无聊?可是她也喜欢读小说,那一本关于非洲女人的小说,她便看见了自己,“她从来不怕热,比这里炎热得多的气候她都经受过,比如在非洲,她始终都感到很自在。”但有时也会想到小说中的女人是弗兰克的妻子克丽斯吉安娜,“书中的故事发生在非洲。女主人公受不了那里的热带气候(像克丽斯吉安娜)。好像炎热之感在她的身上甚至引起了真正的危机。”像自己一样喜欢非洲的炎热,像克丽斯吉安娜一样引起了危机,似乎是两个方向,两种状态,而在这适应和危机中,弗兰克就变成了一个敏感的人物,他是克丽斯吉安娜的丈夫,却经常光顾阿X的花园,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喝茶,一起聊天,甚至也一起进城去买东西,甚至有一次据说汽车坏了没有及时赶回来。

而弗兰克在阿X家里的时候,克丽斯吉安娜总是没有出现,大约是身体的原因,大约是孩子的缘由,总之在这个花园里,总是有缺席者。弗兰克作为一个敏感的人物,不是生活在小说里,他对于阿X阅读的小说,做了一个评论,就是一句话:“会掌握她(它)。”——这个“掌握”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她”还是“它”,都没法断定。所以掌握是一种主动过程,却在小说里变成一种缺少客体的动作,和花园里缺席的人物一样,它必然会导致某种危机,某种可能发生的危机,某种被数字的无聊掩盖的危机。

但是那个人,似乎就在花园里,就在阿X和弗兰克身边。早上摆出的三张椅子,托盘里的三只玻璃杯,餐桌上的三套刀叉,卧室里的三个窗子,盘子里的三只炙烤飞禽,阿X倒酒放入其中的三块冰,永远的三个人,只是在阿X和弗兰克之外,第三个人是在小说之外的,或者说,他只是在葛里叶的眼前,“这其实也还不过是些想当然的数字。”那么故意将他或她隐去,是为了一种嫉妒,还是为了遗忘,是一种对逝去的纪念,还是一种盲目的病态?而那次晚上没有回来的时候,只有仆人的话,“太太没回来。”另一个说:“那边的先生,他没回来。”是仆人在对话,还是在报告被太太之外的主人?没有回答,或者正在点头,正在发怒,正在嫉妒。

可是,在三张椅子,三只酒杯、三套刀叉,三盘炙烤的飞禽之外,却总是有第四张椅子,“第三个位子是一把用帆布和金属框架做成的折椅。它的位置在茶几与第四张椅子中间,而且明显靠后。但是这把椅子不如其他三把舒服,始终是空着的。”而最后的那个夜晚之后,“第四把椅子是多余的:整个晚上都空着,这样却把第三把椅子隔得与前两把皮椅子更远些。”第四把椅子总是隔着很远,而且总是空着,像是一个隐喻,它是一个形式,是一个“位置”,却从来没有主人。如果第三张椅子是一个不交代在场的人,那么第四张椅子就是完全的缺席——是克丽斯吉安娜的缺席。

第三张椅子的主人缺省,第四张椅子的主人缺席,所以在阿X和弗兰克被出现的故事里,总是被一种暧昧笼罩,他们在第三张椅子面前,总是表现得安分守己,甚至也常常提到克丽斯吉安娜,提到弗兰克的孩子,但是在进城的时候,他们却谈到了别的事情,话题是关于一个年轻的白人妇女,委身于一个黑人,“甚至也许不止一个黑人。”弗兰克是表现出贬斥的态度:“不过,跟黑人睡觉,那可实在……”而在弗兰克为别的世纪修车时,阿X说
“今天,你显得挺内行。我说的是在理论上。”当弗兰克说:“所有的马达都是大同小异。”阿X补充了一句:“太对了,就像女人一样。”

在花园里和在花园外,他们总是处在不同的氛围里,而那只蜈蚣,似乎也内外有别。在弗兰克和阿X在一起的故事里,却总是出现那一只蜈蚣,“墙上有一个黑斑,那是一只被捻死的蜈蚣留下的痕迹。那蜈蚣被捻死的时间大概是上个星期,就在本月的月初,也许是上个月或者稍晚些。”也许不是时间的不确定,是蜈蚣被捻死的多种可能性,“弗兰克站起身,拿着餐巾,走到墙边,把蜈蚣捻在墙上,抬起餐巾,又在地上将蜈蚣踩烂。”被粘死、踩烂的命运,却在墙上留下了黑斑,像是印在墙上的一个污点,所以在阿X看来,这个像墨一样的的污点是必须清楚的,“用水去洗恐怕也行不通”,方法包括用橡皮来擦,用保险刀片刮,最后污点没了,但是那面墙总是留下了一点破败的痕迹。“在它原来的位置上,只剩下一块发白的地方,四周很模糊,看上去只会被当作表面上无伤大雅的一点小毛病,没有什么使人不快的感觉。”而阿X对待抽屉里的那些信件,似乎也采用了这样的方式,“用刀刃的中部齐根切掉被橡皮擦起的绒毛。”然后发现蓝色的信纸里,“两条竖笔划的一部分仍然没有被擦掉。”

或者是生活的隐喻,蜈蚣这一种东西是令阿X害怕的,而弗兰克却将它直接置于死地,像是消灭了威胁阿X的敌人,但是即使敌人死去,那墙上也还有可疑的污点,即使污点被去除,也还有模糊的印记。嫉妒的蜈蚣,死亡的蜈蚣,而在阿X和弗兰克进城出去的时候,蜈蚣却是活的,“突然,蜈蚣的前半截身体开始移动,原地转了个圈,将这条黑糊糊的线段引向墙根。可是很快,这虫子未及走远便坠落在地,身子痉挛着,长爪子渐渐蜷缩起来,嘴边的颚片随着身体的战栗徒然地一张一阖。”

死去是一种假象?那么污点也是一种假象,印记也是一种假象?那么第三张缺省的桌子是一种假象,第四张缺席的桌子也是一种假象?“桌子的三面放了三套刀叉,第四面就是那盏灯。”灯照亮的是时间,是现在,是现场,就像《去年在马里安巴》,过去一定会变成现在,也只能变成现在,所以,最后的《嫉妒》也是一种现在时:“现在,从花园到露台以至整幢房子的周围,夜色越来越黑,昆虫的呜叫声重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