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本开新——熊十力文选

  编号:B29·2021109·0653
作者:熊十力
出版:上海远东出版社
版本:1997年1月第一版
定价:5.00元
页数:468页

20世纪,不仅中国哲学遭遇强大的颠覆力量,西方哲学传统也受到了根本挑战。在这种情形下,如何在肯定对古代或过去哲学的突破和超越的同时,通过阐释和发展,重新塑造东西方的哲学传统,就成为很重要的课题。熊十力坚持本体论对哲学的基础意义,努力发展出一种体现中国哲学精神的近代化的本体——宇宙论。这一体系的深刻性、独特性、宏大性,使得他的哲学已经无可争辩地成为了近代中国哲学走向世界的典范。本书选辑了熊十力各个时期的代表性论著。


《返本开新》:欲了本心,当重修学

是故吾国今日之乱,不缘新旧思潮异趣,仁义绝而人理亡,国无与立也。
——《心书·忧问》

发出“忧问”,在于“今日之乱”:今日之乱是“上无礼,下无学”;今日之乱是“旧学既已弃置,新知无所追求”;今日之乱是“名亡,则是非泯;法坏,则利害昏”……在“今日之乱”的现实中,有识之士看见的并不仅仅是现象上之乱,而是“开基甚坏”,于是自清朝道咸以降,出现了新旧两派,新派从洋务运动开始,扬言要立宪,继而要进行革命,走向民主共和;旧派唾弃洋务又仿效新政,但是改革后却是“密唱虚君共和”。不管是新派还是旧派,并不本质区别,他们所想要的就是顺应世界潮流以递变。而在熊十力看来,打着顺应世界潮流的旗号进行新旧改革,实际上却是“同怵于外人”,“貌袭以相应,实无改其贪贼险诈浊乱荒淫之心理。”

在熊十力看来,这是旧学被弃置新学又无所追求尴尬的时代,“虽国体更新,而士习学风,一切如逊清之旧。”而导致这一“开基甚坏”的今日之乱,在他看来,原因是复杂的,在《某报序言》中,熊十力认为报章的职责就是承担“国民之喉舌”的作用,就是要在监督政府、指导社会中起到自己的责任,但是现实却是“淆乱是非”,究其原因,“以朋党之实,冒政党之名,入主出奴,则爱憎成乎心,利用势力,则得失昏其智。”报章变成了“怙恶不悛,偏执长忿,怙恶流毒,黑白不分”的“智昏”之存在,所以这是一个名亡而法坏的社会。一方面,在这样淆乱社会中,熊十力以避世的方式远离“黑白不分”的世界,但是另一方面,知识分子的责任感又让他开始寻找解决的办法。

“余少失怙,贫不能问学,年十三岁,登高而伤秋毫,顿悟万有皆幻。”感伤之情绪似乎自小就有,这种顿悟万有皆幻的感觉其实源于那个真我之迷失,熊十力知道,幻不是天生的,它依附于那个真,如果无真,何来幻?而认识到幻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因为有真我,“时则以情器为泡影,索真宰于寂灭,一念不生,虚空粉碎,以此为至道之归矣。”觉幻而省,“幻相为多事者,云何依真起幻?既依真起幻,云何断幻求真?幻如可断者,即不应起,起已可断者,断必复起。又舍幻有真者,是真幻不相干,云何求真?”在种种疑惑中,熊十力“忽读《王船山遗书》,得悟道器一元,幽明一物”,所明者何物,所悟者何道?“全道全器,原一诚而无幻,即幽即明,本一贯而何断?”于是,熊十力从王阳明的道学中开始了自我的探索:“天在人,不遗人以同天,道在我,赖有我以凝道。”

一诚而无幻、一贯而无断的“全道全器”是什么?这就是他写作《新唯识论》所要探讨的东西,在《与友论新唯识论》中,熊十力说:“新论建本立极,而谈本体。学不究体,自宇宙论言之。万化无源,万物无本。只认现前变动不居的物事为实有,而不究其原。”也就说,新唯识论所要阐述的是一种本体论,而且这种本体的存在是“体用不二”,熊十力甚至认为体用不二的原则是“千古正法眼藏”——在《明宗》一章中,熊十力就提出了本体论所具有的的意义,“今造此论,为欲悟诸究玄学者,令知一切物的本体,非是离自心外在境界,及非知识所行境界,唯是反求实证相应故。”玄学之存在,知识之境界,都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和本体有关,从境界而入本体,便是找到“实证相应者”。这个实证相应者,熊十力给了它一个名字:性智,性智是一种“真的自己底觉悟”,而真的自己就是本体,本体在宇宙中就是“赅万有而言其本原”;性智之外,还有一种叫做“量智”,量智是思量和推度,是明辨事物的规则,也叫“理智”——性智和量智存在怎样的关系?熊十力认为,量智源于性智,但是自成为一种势用,也就是说,这是本质和现象之间的关系。

一方面,熊十力认为哲学之所以要站得住脚,就要保持其本体,只有本体论是科学所不能夺去的,而量智因为和本体不一样表现的是势用,所以常常与真的自己这个本体相分离,甚至障蔽了真的自己。性智和量智的关系,其实就是心之本心与习心之间的关系。本心就是“吾身与天地万物所同具的本体”,是心的真宰,它具有几个特点:心是虚寂的,无形无象,性离扰乱;它也是明觉的,无知而无不知。所以,本心表现的是吾人的真性,是物的本体,它有不同的名字,“以其主乎身,曰心。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曰性。以其为万有之大原,曰天。”而习心则是“与物对待的心”,它源于形气之灵,由本心发用,凭借官能而显现,所以,“故习心,物化者也,与凡物皆相待相需,非能超物而为御物之主也,此后起之妄也。”

无论是性智还是本心,作为本体的存在,就是起到了“实证相应”的作用,也就是说,本体是自知自识的,是自己知道自己的,要获得实证,本心必须不受障碍,“所以,我们凭着性智的自明自识才能实证本体,才自信真理不待外求,才自觉生活有无穷无尽的宝藏。”但是正因为有量智存在,有习心存在,所以有物化的可能,会成为后起之妄。但是,这个后起的东西,这个物化的存在,需要在绝对而真实的本心面前进行修正,就是“对彼执离心有实外境的见解”加以斥破,但是这个斥破并不是取消,而是放置起堕入虚妄,在熊十力看来,这种表现出来的外境并非是离心而独立存在,心和境是互相和同的,是整体的不同方面,甚至表现出矛盾,而这种矛盾是一种发展——这就是熊十力提出的“唯识论”,“斥破执有外境的妄见,并不谓境是无的,因为境非离心独在,故说唯识。”唯识,就是特殊之识。

唯识论所建立的是心和境的矛盾统一观,而这种矛盾统一观就是“自我观念的扩大”,“所谓我者,并不是微小的、孤立的、和万物对待着,而确是储备万物,成为一体的。”就如孟子所说:“万物皆备于我矣。”我是真的自我,是本体,万物是境的形式,是相,是用,所以这里熊十力又深化了体用观,当本体不可直揭的时候,就以显体的方式出现,这便是用,而且是可说的用。当体显现为显体的用,这里就出现了“转变”,一方面,转变并不曾改变自性,“他的自性,恒是清净的、刚健的、无滞碍的,所以说是不变易的。”但是另一方面,转变体现的是“动势的殊异”,这种动势的殊异,熊十力用翕辟、生灭来表达,“此所谓翕和辟,都是才起即灭,绝没有旧的势用保存着,时时是故灭新生的。”在翕辟、生灭的动势中,相互对立和相互融合便产生了丰富的意义,“灭故所以生新,大化无有穷尽,森然万象,皆一真的显现也。”

转变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它是一种“恒转”,而恒转带来的是功能,“恒转势用大极,无量无边,故又名之以功能。”功能是对于功用的一种超越,是体和用结合起来“无量无边”的存在,“一曰,即体而言用在体。二曰,即用而言体在用。”这种体用不二所指向的依然是一种矛盾统一体,所谓矛盾,所谓发展,最关键的是“成物”,这就是宇宙的规则,“我以为物质宇宙是本来无有,而不妨随俗建立。”宇宙的建立,熊十力认为是“凝而兆有”的结果,“夫凝者,本于无。无者虚也。虚而之凝,遂以成多。故一立而数起。虚以含万有,而数乃无不赅。知虚凝本一致,一多互相即者,造化之奥昭然矣。”一是本体,多则是显体,是用,在这显体世界里,多更具有“潜能”的意义,这种潜能就是可能性,当本体为一,就是圆满,在一中的多,就是万物之可能的显现,“须知本体是圆满至极,德无不全,理无不备。所以目为化原,崇为物始。”

恒转而动,动而成物,人无非也是其中之一物,“夫本体之动也,其翕而成物,若与自性反。”但是这物又不应离本体,也就是心,所以成物必须重新回到本心世界,回到自性的层面,这就是熊十力所阐述的“明心”。作为新儒学的代表人物,熊十力明心的用意是明显的,在他看来,本心即仁,“仁者本心也,即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具之本体也。”《孟子》所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就是这个仁者本心。在此,熊十力把心看成是“本来”的东西,把习心看成是“后起”之事,而这习心便是所谓学,“斯称性之诚言,学术之宗极也。故曰:欲了本心,当重修学。”

熊十力:“开新”亦是“返本”

这里其实阐述的是一种“返回论”,“吾以返本为学,历稽儒释先哲,皆有同揆。”把儒释先哲当成是返本的终点,就是回到本心的世界,在熊十力看来,这些先哲所著的经学就充分体现了“仁者本心”。在《经为常道不可不读》中,他认为经学包含万象,学者所习可以分为四科,一种是义理之科,一种是经济之科,一种是政治之科,一种则是考据之科,经学之言治有九义,“第一义中,仁实为元。”也就是仁者本心,“仁即道体。道者,万有之本体。以其在人而言,则谓之性。性者,亦名本心。亦名为仁。以其生生不已,备万理,含万德,藏万化,故曰仁。”甚至熊十力把经学看成是“常道”,“夫常道者,包天地,通古今,无时而不然也。无地而可易也。以其恒常,不可变改,故曰常道。”但是经学却在时势的变迁中,在国体的改变中,在名亡法坏的现实中,遭遇到了危机,一方面,是经学本身的衰绝,“上无礼,下无学”的现实就是摧毁了经学之常道;另一方面,则是西学的影响,“后生游海外者,以短少之日力,与不由深造自得之肤泛知见,又当本国政治与社会之衰敝,而情有所激,乃妄为一切破坏之谈。则首受攻击者,厥为经籍与孔子。”

分析这两种原因,实际上正是熊十力“返本开新”的意义所在,返本是回到仁者本心的儒学轨道,而开新则是面向西洋文化和西洋哲学,“返本开新”呼应于“欲了本心,当重修学”,其实是一种重构的开始,但是熊十力在“开新”上显然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把中西哲学放在一种对立的层面上,在《答敖均生》中,他认为西方哲学家把本体和现象分离开来而成为二界,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割裂,“实则现象界即其本体之显现,犹言器即道之灿著。苟于器而识道,则即器即道。而道不离器之言,犹有语病。夫唯即现象即本体,故触目全真。”在《答马格里尼》中,他阐述了中国哲学的体认方法论,“体认者,能觉入所觉,浑然一体而不可分,所谓内外、物我、一异、种种差别相,都不可得。”而在《答张东荪》中他则举例了中西文化和哲学的根本不同,“西方人把学问当作知识,而东方人把学问当作修养。这是一个很可注意的异点。”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指出中国文化缺少西方的那种理性主义,他认为中国民族的特性,就在于表现人生日用之常与男女室家农桑劳作之事,“不绝物以专求之内心,故无枯槁之患;亦不逐物以溺其心,故无追求无餍之累。”这种生活是顺其天则畅其至性的表现,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则缺失了宗教信仰,当生活变得空虚,遇事便表现为虚诳、诈伪、自私、自利、卑怯、无耻、下贱、屈辱、贪小利而无远计,“盖自清末以来,浮嚣之论,纷纭而起,其信仰已摧残殆尽。”也已意味着本体的丧失,而西方文化具有的理智主义,则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所以熊十力认为中西文化应该互相融和,“中西学术,合之两美,离则两伤。”但是这里有一个隐秘的线索,熊十力在提出“西洋科学之成功,何以不见于吾国”的时候,认为并不是中国不具备西方学术的条件,而是“未发展耳”,“西学之端绪,吾虽有之,而前此竟不获发展。”也就是说,对西方文化的学习只需要唤醒本已存在的东西,这个存在的东西就是经学,就是经学中体现的本心、体用、常道、恒转,就是经学中的义理、科学、政治、考据四科,“将为崇圣经,守常道,而即物穷理之智不启欤?”

“吸收西学,在今日固为理势之必然。”所以“开新”亦是“返本”,再回到固化的本体论中,熊十力的新儒学或者还是那个经学,在《与薛星奎》中表述得更为清楚:“今日言哲学,宜向西洋理智思辨路数,多用功夫,然后荡之以佛老,严之以宋明儒,要归于乾元行健,富有日新,扩充无已之盛。”

祖堂集

编号:B52·2021005·0645
作者:[南唐]静·筠禅僧
出版:中州古籍出版社
版本:2001年10月第一版
定价:32.00元
页数:715页

《祖堂集》,南唐泉州招庆寺静、筠二禅师编撰。顾名思义,祖者,佛祖,堂者,佛堂,祖堂,即供奉佛祖的地方。《祖堂集》就是按佛祖传灯的次第来排列禅宗谱系,依次辑录了七佛、三十三祖迄唐末五代二百四十六位禅师的行状和语录。据书中编者所注“未睹实录,不决化缘终始”,“具如宝林传”等语,可知静、筠二禅师在编撰《祖堂集》时是有所本的,如《宝林传》一类禅宗谱系、语录等。我们可以推测,《祖堂集》所采用的资料大多为唐代的早期禅宗史料,并且有许多为《景德传灯录》所无,这样就更增加了它在禅宗史、文化史上的地位和影响。


《祖堂集》:子当绍吾真法矣

雪峰见他来,问师:“教你去江西,那得与么回速乎?”师对云:“到了也。”峰曰:“到哪里?”师具陈前事,雪峰深异其器,重垂入室之谈。
——《第十卷 玄沙和尚》

入室而谈,玄沙和尚“尽领玄机”,于是“如瓶泻水”,之后住普应,又卜玄沙,变为师——从雪峰义存一开始称其为“备头陀”,到被闽王礼重为师,并赐予紫衣,号“宗一大师”,那一次,雪峰义存和玄沙和尚师徒之间的入室之谈到底谈了什么?玄沙和尚“如瓶泻水”的玄机到底表现在何处?《祖堂集》似乎并没有明说,倒是玄沙和尚让弟子顿悟的方式和雪峰义存当初得道的方式倒有师承关系:玄沙和尚问弟子志超说:“我这里有三棒打你愚痴,会么?”志超不会,不会其实如中塔所云是“自愚痴”而已,三棒打下去便是打出了自愚痴,而雪峰义存当年去见德山宣鉴的时候,德山问他:“从上宗乘事,学人还有分也无?”刚问完,德山起来打雪峰并问他:“道什么?”雪峰就在那一刻顿承旨要,于是对德山说:“学人罪过。”德山便对他说:“担负己身,询他轻重?”雪峰礼谢而退。

德山宣鉴上所说的“担负己身”便是“自愚痴”的写照,“斯谓面临秦镜,目鉴亲躬,无猜非己之疑,复何言而属矣!”所以雪峰能够“罢探沧溟,身役心闲,盘泊数载”,之后返锡瓯闽,卜于雪峰,弟子有一千余人。同样玄沙和尚也是从雪峰处得道,对弟子的传授方法也是认识自己的负担,自己的愚痴。同样是自愚痴,同样是打人,从德山宣鉴到雪峰义存再到玄沙和尚,一脉相承。但是《祖堂集》记载玄沙和尚这一段实录和语录,一方面表明玄沙和尚得了雪峰义存的真谛,其师承有名,而《祖堂集》的作者是南唐泉州泉州招庆寺的静、筠二位禅僧,就是雪峰一系,也是一种归宗的目的,但是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在入室之谈之前的对话却揭示了此书写作的真正动机。

雪峰问玄沙的问题里有一个关键词:江西,雪峰当时说:“备头陀未曾经历诸方,何妨看一转乎?”于是遵照师嘱,玄沙准备出发云游四方,当他到山岭上时,踢到了一块石头,“忽然大悟”,大悟之后说了一句话:“达摩不过来,二祖不传持。”之后又上大树,“望见江西”了,于是说了一句:“奈是许你婆。”上山踢到石头而大悟,树上望见江西而回到雪峰那里,这便是玄沙和尚“经历诸方”的轨迹,于是回来后雪峰问他你去了江西了,为什么这么快回来了?玄沙和尚便说到了江西,于是便把刚才的经历告诉了雪峰,在这样的情况下,雪峰“深异其器”,然后有了不见会谈文字的“入室之谈”。玄沙和尚“江西之行”是悟道之行,一个是踢着石头得到的启示,第二个则是望见江西的感悟——不论是“石头”还是“江西”,都隐含着内在的门第宗派观念。

“石头”当然是石头希迁开创的石头宗,而“江西”则是以江西为宗门范围的洪州宗,因石头而悟道,见江西而归来,实际上玄沙和尚做了一种非此即彼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代表的正是《祖堂集》的根本立场,更为形象的二元对立在卷四的《药山和尚》中,药山道吾是石头希迁的弟子,他四十六岁才出家,他的弟弟是云岩和尚,药山修书一封,信上说:“石头是真金铺,江西是杂货铺。师兄在彼中堕根作什么?千万千万,速来速来。”云岩并不解其意,后来持书去见药山,“道吾相接,引去和尚处。”引云岩到来的那封信里很明显说出了两者的关系:江西洪州系是“杂货铺”,而石头系才是“真金铺”,就像玄沙和尚一样,只是踢到了石头便顿悟了,从此望见江西而回,皈依在雪峰门下,成为石头系的弟子。

比《景德传灯录》早50年的《祖堂集》为什么会尊石头而贬江西?作为禅宗的第一部登录,《祖堂集》明显有着宗派的背景,当初祖达摩偈曰:“吾本来此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就已经提出了禅宗的宗派说,“一花开五叶”就是禅宗时尚的五家分灯,即石头禅系的曹洞宗、云门宗和法眼宗,洪州禅系的沩仰宗、临济宗,五个宗派是会昌灭佛之后又重相继兴起的禅宗宗派,云门和尚《宗脉颂》中说:“西天二十八,祖佛印相传;达摩观东土,五叶气相连。”《祖堂集》就是按照这一宗脉书写的,但是作为石头禅的一派,它其实是要为石头禅正名。《祖堂集》成书时,法眼宗还没有正式开宗,而其它四宗已具规模,临济宗隆盛于河北,曹洞、云门、法眼几宗则显扬于今湖南、福建、广东、浙江等长江流域及整个南部中国。但是当时的一个现实时,石头宗处于一个边缘甚至被埋没的地位,在845年会昌废佛之前,韦处厚所作《兴福寺内供奉大德大义禅师碑铭》、贾貆所作《扬州华林寺大悲禅师碑铭并序》、白居易所作《西京兴善寺传法堂碑并序》均未提到石头宗,宗密在《圆觉经大疏抄》卷三之下,曾列举当时禅门七家,这时虽提到石头,但又将石头与牛头判为一家,称之“泯绝无寄宗”,而洪州与荷泽同属“直显心性宗”。这意味着在荷泽一系看来,石头宗也不彻底,不足以代表曹溪的正统。在会昌灭佛止,荷泽与洪州也互相承认为曹溪的正统,而没有石头宗的地位。

所以对于石头宗来说,这是一个尴尬的处境,《祖堂集》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石头宗开宗立派的标志,至少在文献意义上它有意识、有系统地凸显了石头禅系进入南宗的视野,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石头宗系脱离洪州宗,而自立门户、开宗立派的禅宗理据,从而在宗派意义上形成了正统性与合法性。一方面,从《祖堂集》的体系上来看,起初并无分卷后来分为二十卷的这本灯录,第一卷和第二卷,记叙的是形成禅宗渊源的过去七佛、西天二十八祖和唐土六组,这一部分基本上承袭的是《宝林传》的系谱,从第三卷开始一直到二十卷,除了传为四祖道信的旁系嗣法牛头法融及其三代弟子、五祖弘忍的旁系嗣法老安及其弟子等八人的传记之外,皆为六祖慧能弟子及属于南宗法系的禅师或居士。这里便有了一个“傍正”的关系,释匡隽所撰的《海东新开印版前记》就明确了这一观点:“代有傍正,祖位次第,并以录上。”所以在体例上,初祖的傍出指的是道育、总持,到了四祖,慧融、智严、慧方、法持等九人为“空宗”,五祖时,神秀、安国师、道明、普寂、懒瓒、腾腾等八人则为北宗,六祖下面的思和尚、荷泽和尚、忠国师、崛多三藏、智策和尚、本净和尚、一宿觉和尚、让和尚等八人,虽然并不是傍出,是“第四十一代”,但是在《祖堂集》里并无多少记载——菏泽神会作为六祖的弟子,为南宗确立地位发挥了重要作用,甚至被称为“七祖”,但是在《祖堂集》里只有寥寥几笔,“因此,自传心印,演化东都,定其宗旨。南能北秀,自神会显扬,曹溪一枝,始芳宇宙。”既然神会显扬南宗,使其“始芳宇宙”,为何只有这几句话?在卷六《草灯和尚》中,似乎对这一处理方式有一种解释,当时的史山人十问草堂和尚,其中第九问是:“诸佛成道说法,只为度脱众生。众生既有六道,佛何但住在人中现化?又佛灭后,付法于迦叶,以心传心,乃至此方七祖,每代只传一人。既云一切众生皆得一子之地,何以传授不普?”草堂和尚在回答这个问题时提到了传承问题:“灭度后委付迦叶,展转相承一人者,此亦盖论当代为宗教主,如上无二王,非得度者唯尔数也。”

这就显示了一种宗派的合理性问题,甚至只具有唯一的合理性,所以“宗教主”便成为法系的重要标记。实际上草堂和尚的这一番话还有另一个神意,“贞元十二年,敕皇太子集诸禅师,楷定禅门宗旨,遂立神会禅师为第七祖。”这是《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中的一段话,草堂和尚即宗密禅师,他的师父是圆禅师,再往回溯,则是益州惟忠、磁州如禅师,而磁州如的师父便是菏泽神会,也就是说,宗密系神会法脉,但是这个“七祖”的地位在武宗灭佛后渐次暗淡,而到了《祖堂集》虽然列为第四十一代,但是并没有“牌位”——但是这里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既然宗密是神会系,不是石头系也不是洪州系,在《祖堂集》里又辟了转章,打破了《祖堂集》严密的谱系程序。这也许仅仅是一个例外,而在石头系和洪州系的安排上明显有着一种“傍正”观念:第三卷至二十卷除了南宗其他阐释之外,石头系占有从卷四到卷十三的十卷,录石头下七代传承,十卷载石头系禅师一百零三人,其中雪峰禅系的篇幅与禅师各占约三分之一,卷十、卷十三的全部和卷七、卷十一、卷十二的一部分都是雪峰法系,而江西马祖禅系共七卷记六代传承,禅师七十九名——也就是说,在《祖堂集》中,石头宗系占了三分之二的篇幅,明显处于优先地位。

这种优先性当然更多表现在语录中“抬石头、贬江西”的理念,除了石头是真金铺、踢石头而得道,卷四《石头和尚》中石头与六组之间的关系,就明晰了石头宗的正统地位:石头希迁当时听说六组慧能在扬真教便去礼觐,六祖见到石头时“再三抚顶而谓之曰:子当绍吾真法矣!与之置馔,劝令出家”,于是石头落发离俗。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六祖抚摸他的头顶时说:“子当绍吾真法矣!”实际上不仅仅是启发他落发离俗,而是一种承袭的仪式,也就意味着六祖将传承南宗真法的使命交给了他。这里似乎就必须“自圆其说”,一方面,石头只是落发离俗,当他问六祖:“百年后,某甲依什么人?”六祖的回答是:“寻思去。”这个“思”便是青原行思,在六祖迁化之后,石头便去了清凉山靖居行思和尚处,也就是说,石头希迁不是六祖的弟子,而是六祖弟子青原行思的弟子,所以当初六祖抚顶时说的那句“子当绍吾真法矣”在代承上就有了问题,因为这句话六祖应该是对青原行思说的,而且青原行思传承给石头希迁,继而开创了石头宗,也并无问题,但是因为石头系乃至之后的曹洞宗、云门宗和法眼宗,其真正的开创者就是石头希迁,所以《祖堂集》突出了石头希迁的地位。另一方面,《祖堂集》并没有给青原行思单独的篇章,石头西迁在“寻思去”之后,青原行思曾问过:“我亦不知汝早晚离曹溪?”这个关系似乎就有点复杂了。但是石头还是在“某甲不从曹溪来”之后受戒,这也使得这个代承重新回归秩序,而且青原行思迁化之前对石头说:“吾之法门,先圣展转,递相嘱授,莫令断绝。祖师预记于汝,汝当保持,善自好去!”实际上在形式上理顺了这个关系——但是,《祖堂集》这种笔法明显是为了塑造石头的形象,和“石头”“江西”透露出的隐喻一样,有着强烈的开宗立派的禅宗理据,而再马祖道一的洪州禅那里,他们对石头禅也完全是好评,如卷四丹霞章记马祖曰:“石头路滑!”并教丹霞去参石头;此外,马祖又教来参者或其门下去参石头,如对招提朗说:“你从南岳来,似未见石头曹溪心要,汝应却归石头。”对五洩默说:“此去七百里有一禅师,呼为南岳石头,汝若到彼中,必有来由。”

《祖堂集》以雪峰禅系为根据地,为壮大石头禅的神威,以抗衡洪州宗,争取禅宗南宗之正统,泉州招庆寺主净修禅师文僜述的《祖堂集序》中就说:“言教甚布于寰海,条贯未位于师承。常虑水涸易生,乌马难辨。今则招庆有静、筠二禅德,袖出近编古今诸方法要,集为一卷,目之《祖堂集》。”所以这是一个“师承”问题,而这个师承关涉的是根器问题,“最上根器,悟密旨于锋芒未兆之前;中下品流,省玄枢于机句已施之后。根有利钝,法无浅深。”这个观点当然就来自于六组慧能,在一脉相承中“祖堂”之序列中的便是“最上根器”者,也是《海东新开印版前记》中“傍正”之“正”,“随其血脉,初后联绵,昭穆之仪,有孙有嫡也。”而作为南宗的一部灯录,《祖堂集》在石头系和洪州系的傍正关系中强化了合理性,更在从初祖开始的谱系中确立正统性。

过去七佛之后是西国二十八祖,第二十八祖菩提达摩和尚,即禅宗初祖,在初祖来东土之前,船若多罗告诉他:“待我灭后六十七年,当往震旦,大施法药。”之后达摩问他:“我去彼国行化,有菩萨不?”船若多罗告诉他:“彼国获道者,如稻麻竹苇,不可称计。”所以他给他几点注意事项:“汝至彼国,南方勿住。彼国天人不见佛理,好作有缘而爱功德。汝至彼国,则出不住。”然后说了一段谶语:“路行跨水复逢羊,独自俩栖暗渡江。日下可怜双象马,两株嫩桂久昌昌。”这段谶语其实就是对达摩东渡之后的提醒:

羊,路行者,来也。跨水者,过海也。复逢羊者,洛阳也。达摩大师从南天竺国过来,初到广州,次普通八年丁未岁入梁国。独自者,无伴侣也。恓栖者,若甲恓也。暗渡江者,梁武帝不悟大理,变容不言,师知机不契,则潜过江,向北魏国也。日下者,京都也。可怜者,好。双象马者,志公、傅大士也。两株者,二木也。二木是林字也。嫩桂者,少也。则是少林寺也。久昌昌者,九年面壁而出,大行佛法也。

除了这些提醒,达摩之后问及的“难”则和石头系的谱系有关,灭度后一百五十年有小难,便是北周武帝无道灭佛法,灭度后一百六十年又有小难,则是傅奕上书废佛事;之后达摩问及后继人的问题,三藏给出的谶语是“捧物复嫌名”——“捧者,惠也。本名神光,复遇达摩嫌之,改名言为忘可。”这便指的是二祖慧可,之后关于继承者的谶语是“白宝初平平”——“白宝者,玉也。玉边作祭,琮也。三祖名琮大师。”之后是“路上逢僧礼”——“路上者,道也。礼者,信也。四祖大师名道信。”之后是“尊号过诸量”——“尊号过诸量,过量者,弘字也。”之后是“言勤又不勤”——“勤者,能也。六祖名能。”而六祖之后,则是“心里能藏事,说向汉江滨。湖波探水月,将照二三人。”这是从南岳怀让到马祖道一洪州禅的体系,之后的谶语是:“说小何曾小,言流又不流。草若除其首,三四继门修。”“说小何曾小”指的是石头希迁的“希”,“言流又不流”则指的是“迁”,“草若除其首”指的是无草的“石头”,“三四继门修”则指的是“传法弟子人数”——《祖堂集》云:“准其传法人数,应云‘十七继门修’也。

从达摩到达震旦的遭遇,到佛法继承者,以及之后的“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便是把禅宗的发展都预言了,虽然这一段预言同时提到了洪州禅和石头禅,说到了“一花开五叶”,但是当六组慧能门下分出南岳怀让和青原行思两派,在文法的叙述上则暗示了洪州禅之“病”。六祖对前来的怀让和尚说:“什么物与么来?”怀让说:“说似一物即不中。”怀让在六祖左右一十二年,有一次六祖由提出了这个问题,“说似一物即不中,还假修证不?”怀让对曰:“修证即不无,不敢污染。”六祖便对他说:“即这个不污染底,是诸佛之所护念。汝亦如是,吾亦如是,西天二十七祖般若多罗记汝:佛法从汝边去,向后马驹踏杀天下人。汝勿速说此法,病在汝身也。”而在马祖道一章中,提到洪州城大安寺主二十年来讲经讲论,暗处却在诽谤马祖,有一日鬼使搥门告诉他:“四十年来贪讲经论,不得修行,如今更修行作什么?临渴掘井,有什么交涉?”然后说:“教有明文,自得度令他得度,自解脱令他解脱,自调伏令他调伏,自寂静令他寂静,自安隐令他安隐,自离垢令他离垢,自清净令他清净,自涅槃令他涅槃,自快乐令他快乐。是汝自身尚乃未得恬静,何能令他道业成持?”虽然是对寺主所说,实际上在阐释的却是雪峰所说的“自愚痴”的问题,也就在这一对马祖道一的语录中表达了石头禅的观点,而这似乎也是六祖对怀让说“病在汝身”的解决之道。

何为难何为祸?何为傍何为正?何为石头何为江西?《祖堂集》处处显露的禅宗理据或许也是一种“自愚痴”,也是“病在汝身”,也是“自身尚乃未得恬静”,所以当有人问:“古人道:路逢达道人,莫将语墨对。未审将什么对?”不如像雪峰一样,师云:“吃茶去。”

中国禅宗史

编号:B52·2021005·0642
作者:印顺
出版:江西人民出版社
版本:1999年9月第二版
定价:18.00元
页数:346页

印顺法师对佛学研究的贡献是多方面的,本文从禅宗史研究的角度进行探讨。印顺法师提出了禅宗史研究的方法:“禅宗史研究,必须弄清楚超时空的自心体验,现实时空(历史)中的方便演化’,这对禅史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他对楞伽师、楞伽禅的辨析,和对如来藏、如来禅的看法,以及对道信‘《楞伽》与《般若》合一’的禅法特色的概括等,对把握中国禅宗思想的基本特点及其演变发展,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中国禅宗史》:凡言禅者皆本曹溪

在宗派的分化中,有对立,也就有会合。“即心即佛”、“见性成佛”的南宗,已融入牛头禅中。牛头的江东风味,也深深地融人曹溪的流派。融合,总是汇入一强大的学派。
——《第九章 诸宗抗互与南宗统一》

从分化到对立,从对立到抗争,从抗争到会合,再从会合到统一,从统一到融合,对于中国禅宗来说,“凡言禅者皆本曹溪”成为最后的归宿,宛如百川终于汇聚于一处,但是在这漫长的几百年历史中,其中的曲折,其中的纷争,如何会走向一统?其中是不是有着内在的逻辑需求?或者说,曹溪为代表的南宗是不是就代表着历史的趋势?

印顺给出的是肯定的答案,在《序》中,他就直言,从印度来的初祖达摩到六祖慧能,再到之后的南宗,禅宗所走过的道路“正是达摩禅的不断发展,逐渐适应而成为中国禅的时代”,也就是说,它有着内在的发展线索,这便是中国文化和印度佛教的融合,正是在这种融合中完成的佛教中国化,才能称为“东方文化的精髓”,“分化,对立,成为多种的宗派,最后又统一于曹溪。”于是,“凡言禅者皆本曹溪”,而关注于这条融合之路,也是他写作这本书的最大目的。

但是,在禅宗中国化的三百五十余年历史中,有着对经教本义的不同理解,有着“分头并弘”的分化,有着争法门正统的斗争,甚至有着历史传说的附会和编造,如何厘清这一发展规律?又为何南宗代表着禅宗的最终走向?印顺在《序》中,其实已经很明白地阐述了禅宗发展史的落点问题,那就是“祖统说”,到底谁是主流,谁是旁支,其实并不凭借宣传就可以确立的,也不会因为多版本的传说而被湮没,其中决定的力量是禅者的自行化,也就是顺着规律,在“众望所归”中成为真正的传承者,而这就是“历史的事实”:“优越的禅者,谁也会流露出独得心法的自信,禅门的不同传承,由此而传说开来。”

所以,这里就有一个“传承的确实性”问题,“祖统的传说,可能与事实有距离,但与禅法传承的实际无关。”而这个“传承的确实性”,即禅者的自行化,就是适合中国的实际,就是和中国文化的融合,唯有此,才能从分化和抗争的过程中达到一统和融合。菩提达摩作为禅宗的开创者,传授的《楞伽》,《楞伽》在达摩禅中只是初方便,不是所传的法门,而他所传的“楞伽印心”其实是“如来藏”的法门,包括之后的道育、慧可,“深信一切含生同一真性,但由客麈妄覆,不能显了”,也都是传承着如来藏的教授,但是,慧可在以“楞伽”为心要,“藉教悟宗”为宗旨的传教中,却也出现了不同的倾向,特别是分化了“口说玄理,不出文记”的禅师和以著作疏释为主的经师——重教和重经是对于“藉教悟宗”的不同理解,“重教的,流衍为名相分别的楞伽经师。重宗的,又形成不重律制、不重经教的禅者。”

终于著名的“东山法门”时代,“一颗光芒四射的彗星,在黄梅升起,达摩禅开始了新的一页。”东山法门主要指禅宗四祖道信和五祖弘忍时代,道信禅法主要提出了戒禅合、《楞伽》与《般若》合一、念佛与成佛合一:他的《菩萨戒法》,就是以“以目性清净佛性为菩萨戒体”,他将《楞伽经》的“诸佛心第一”与《文殊说般若经》的“一行三昧”融合起来,制为《人道安心要方便门》;提出了息一切妄念而专于念佛,心心相续,念佛心就是佛的“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而到了弘忍时代,一方面极其重视法统的传承,另一方面则提出了“教外别传”,也就是不立文字的,顿入法界的,以心传心的达摩禅,也被明确地提出来。

道信的“念佛心是佛”和弘忍的“教外别传”,在印顺看来,就体现了“东山法门”独拔于一切的优越性,“息其言语,离其经论”延续的是“天竺相承,本无文字”,是“不立文字”;“别有宗明矣”,正是“教外别传”的自觉;而“直入法界”、“屈申臂顷,便是本心”,便是“顿入”;“意传妙道”、“唯意相传”、“传乎心地”,就是“以心传心”。不仅是继承,而且是创新,“旧传与新说的融合而又各有所重。”而当“即心是佛”、“心净成佛”成为双峰与东山法门的标帜之后,中国禅宗也迎来了“东山法门”的兴盛,“道俗受学者,天下十八九。自东夏禅匠传化,乃莫之过。”这是对当时“东山法门”兴盛的描述,《楞伽师资记》说:“则天曰:若论修道,更不过东山法门。”

东山法门重在创新,而这种创新和当时的中国现实有关,达摩禅传到中国的时代,是南北朝期间,而在北方,由于王室的崇敬和民间的仰信,便逐步发展起来,但是随着政局的变化,南方山林重行的佛教得到青睐,而随着唐朝的统一,达摩禅也由北而南顺利得到了发展,特别是东山法门提出的“法门大启,根机不择”,以及“即心是佛”、“心净成佛”的教义,使得佛教在南方迅速传播。但是在“东山法门”的兴盛中,印顺认为,真正和中国文化结合起来的,并不是东山宗,而是和东山宗对立的牛头宗,他认为,印度禅蜕变为中华禅,开启佛教真正中国化之路的,不是以滑台大会定宗旨的神会,也不是六组慧能,“中华禅的根源,中华禅的建立者,是牛头。应该说,是‘东夏之达摩’——法融。”

法融是牛头宗的初祖,他本是四祖道信的弟子,在江东牛头山传道之后,智严、慧方、法持、智威、慧忠形成了一个宗派序列,一方面牛头宗的传承具有显著的地域色彩,传说中的六代都在牛头山弘化,另一方面,牛头禅提出的“虚空为道本”、“无心合道”却是和中国玄学结合最紧密的禅学思想。道是什么?法融说:“夫道者,若一人得之,道即不遍。若众人得之,道即有穷。若各各有之,道即有数。若总共有之,方便即空。若修行得之,造作非真。若本自有之,万行虚设。何以故?离一切限量分别故。”道是离一切限量,离一切分别,不是一人所得,也不说各得一分,不是新熏的也不是本有的,而是“不落于名言、心思”,也就是超越一切而不可思议的——而这样的道正是中国道家所说的道,是“以无为本”,法融正是把道用于佛法中,“道遍无情”、“无情成佛”。在印顺看来,东山宗提出的“即心即佛”是从有情自身出发,是以心性为本,它的立场是人生论的,而牛头宗所说的“道本”,是从一切本源来说的,它是关涉宇宙论的,而具体到修行,“无心合道”便发展为一种无方便的方便,而这正是受了中国道家,尤其是庄子玄学的影响,“高卧放任,不作一个物,名为行道;不见一个物,名为见道;不知一个物,名为修道。”

牛头禅融合了中国道家学说和佛教教义,这便是一种融合,而这种融合为禅宗的发展也开辟了道路,而牛头禅在江东的牛头山,在印顺看来,也为禅宗“南宗”的确立奠定了基础。他认为,“南宗”在两个意义上体现了中国化的方向,一个是地域意义的,印度传来的佛教首先在中国北方扎根,而在传播发展过程中,无论是东山法门还是牛头禅,都传布于南方,形成了“南宗”;另一方面,南北分化来自于不同的禅学理念,北方倾向于现实的、人为的、繁琐的、局限的世界,而南方则表现为理想的、自然的、简易的、无限的世界,“这种不受旧制的拘束,务求适宜的精神,正是南方的精神。”而这不仅仅是特色的不同,更代表着传统和革新,所以在牛头禅中,追求质朴而实际的禅风就成为主流,这种和玄学相结合的理念就成为中国化的内在机理。

南北分化,代表着禅学的传统和革新之力,而印顺把禅宗的真正中国化定为“南宗”,除了牛头宗发展和融合了道家玄学思想之外,更有另外一种逻辑,在他看来,从慧能到神会发展起了南宗,一直在与北宗进行着分庭抗礼,甚至出现了“南能北秀,水火之嫌;荷泽洪州,参商之隙”的局面,他认为,南顿北渐绝不是法门上的差别,不是师承傍正的争执,而是法统问题,是根机问题:

顿与渐,是根机的利钝问题,不是“法”的不同。钝根累劫渐修,等到悟入,还是一样的“自性般若”。从应机的利钝说,直捷的开示悟入,是顿;须种种方便,渐次修学而悟人的,是渐。如“定慧等学”,“三学等”是顿;戒、定、慧的分别次第进修,是渐。所以南宗的称为“顿教”,是不假方便,直指直示的。“念佛名,令净心”的北宗,本渊源于道信的《人道安心要方便》,无念是念佛,契人心地明净。

无疑,印顺认为南宗的顿悟才是“见性成佛”,才是“直了见性”,才从圣人的难思难议变成现实人间,才从仰信变成自证,才从高远理想变成直下体现,“《坛经》所表现的,就不然。三身也好,三宝也好,菩提、般若也好,都在自己身心中,直捷了当地指示出来,就在日常心行中,从此悟入。”所以说,从牛头宗的“道本虚空”“无心合道”,到东山宗的“即心即佛”“心净成佛”,从慧能的“心即是佛”“见性成佛”,到神会的“直了见性”,以及南宗之后的无住说“直指心地”,黄檗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都体现了这种顿悟思想,也体现了佛教中国化的真正融合契机,所以到了南宗后期,完全融入了日常生活,“特别是:扬眉,瞬目,擎拳,竖拂,叉手,推倒禅床,踢翻净瓶,划圆相,拨虚空;棒打、口喝、脚踢以外,斩蛇,杀猫,放火,斫手指,打落水去——欢喜在象征的,暗示的,启发的形式下,接引学人,表达体验的境地。”

“这样的简易、直捷,难怪‘凡言禅者皆本曹溪’了。”所以很明显,印顺认为顿悟就代表着禅宗的革新力量,就代表着佛教中国化的方向,也正是在这一逻辑下,在禅宗的发展中,需要树立南宗的法统地位,这个法统地位,维护的正是“一代一人”的付嘱制权威性。但是,一个现实时,从东山法门之后,分头并弘的局面造成了“禅法中心的大理想”陷于支离破碎,“一代一人的法统,失去实际意义;而中国禅者,又倾向于多头弘化。”当一代一人、禅门定于一的付法理想破灭,在印顺看来,才会引起纷争,才会形成对立。

所以,要使中国禅宗回到一代一人的法制,就需要确立真正的法统,就需要树立一种禅法,而承担起这个重任的人便是菏泽神会。神会在滑台大会上向北宗发起挑战,一直被视为南北对立的重要事件,“神会今设无遮大会,兼庄严道场,不为功德,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而这个事件历来有争议,胡适在《荷泽大师神会传》中说它“是北宗消灭的先声,也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大革命”。而现代研究者认为,这一判断似乎过于夸张,过于夸张则未免近乎戏剧,于事实本相则不免偏离。一种观点认为,当时神会在滑台大会上的对手是崇远,而崇远根本不是北宗一派的禅师,所以滑台大会其实并非具有标准的南北分宗的意义;另一方面,滑台大会似乎在《坛经》中有过预言:“吾灭后二十余年,邪法撩乱,惑我宗旨,有人出来,不惜身命,定佛教是非,竖立宗旨,即是吾正法。”所以当这一事件发生时,难免与附会的嫌疑;另外的观点是,北宗并没有因为神会的攻击而迅速衰落,甚至之后北宗还在僧俗两届稳持牛耳,他们之后的衰落更可以看成是内部纷争引起的自我瓦解。

但是,印顺似乎和胡适有着相同的观点,在需要英雄出场的情况下,发起滑台大会的神会自然成了“神僧”,他认为,神会表现的是“狂”,而这种狂是陷于南北分化时对护法的真诚,他提出的“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的积极意义是“代表了一代一人的付嘱制,反对分灯普化的付法制”,包括之后由郭子仪出面申请为达摩立谥、由广州节度使韦利见启奏请六祖袈裟入内供养,都表现了他的一种英雄气概,“神会为曹溪顿教而献身,不避任何艰险,坦然直进,终于达成了:韶州慧能为禅宗六祖,永为后代的定论。神会也该为了圆满所愿而熙怡微笑了!”

正是由于神会“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南北宗对立才走向了统一,而这个大趋势最后也百川归海,特别是代表中国禅的牛头禅也在融合中汇入,最后变成了代表中国佛教主流的曹溪禅,也完成了中国化的任务,“对立,融摄,最后,胜利属于南宗,被统一于曹溪的南宗。”

唐五代禅宗史

编号:B52·2020813·0635
作者:杨曾文
出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版本:1999年5月第一版
定价:10.00元
页数:616页

中国禅宗在唐五代时开始发育,并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对中国的佛教产生了影响。本书系统介绍了自唐五代以来,禅宗的演变发展过程。第一章着重介绍禅宗正式形成之前的禅经翻译和主要禅法;第二章介绍禅宗“史前”酝酿期从菩提达摩至僧璨的事迹和对后世禅宗有较大影响的禅法思想。此后各章介绍中国禅宗的初创期、南北宗并立期和南宗独盛期、禅门五宗(临济宗、沩仰宗、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形成及它们早期传播的历史。


《唐五代禅宗史》:为天下学道者定其宗旨

先须举三科法门,动用三十六对,出没即离两边。说一切法,莫离于性相。若有人问法,出语尽双,皆取对法,来去相因,究竟二法尽除,更无去处。
——《六祖坛经》

只是一个书名,就那样默默地写在厚厚的笔记本扉页上,然后以空白的方式静静地躺在抽屉的最底层,近20年过去了,当一部小说只留下厚实的空白,是不是也是“不立文字”的做法?写而不写,不写而写,是不是在另一个意义上反而是“出没即离两边”?

大约是心血来潮,大约是对于慧能传奇的一种想象,竟然要文字创作的方式写一部有关六组的长篇小说,于是查找更多的资料,购买更多的书籍,翻阅更多的文本,只为接近一个人物,只为叙述一种传奇,甚至只为阐释一种观点,当取名为《如是我闻》的时候,着迷于传奇的是一种颠覆历史的做法,这个佛经开始的第一句话是不是把经典都变成了传说?而那个记录者的“我”又在哪里?而对于禅宗来说,“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教法是不是更贴合“如是我闻”?

但是当一切的努力都变成了厚实的空白,甚至连最基本的故事、人物、历史都模糊了,曾经执着于“如是我闻”,现在陷入遗忘,却在一边和另一边的相里,就如六组所言:“若全著相,即长邪见;若全执空,即长无明。”两边是邪之一边,是正之一边,没有离开两边的都叫做邪,离开两边的才叫正,但是,“自性动用,共人言语,外于相离相,内于空离空。”邪见和无明,不是真正地离开两边,而是将两边断裂,是执着于相,于是那么用力地把一切资料汇集于《如是我闻》的框架下,那么无力地在时间中遗忘而成空,都在文字的游戏中成为一种偏见。

或者是再次翻阅到这一句话的时候,才想起《六祖坛经》,才想起慧能的传奇,才想起《如是我闻》的空白,而一切的言中就如六组所言:“既云不用文字,人亦不合语言。只此语言,便是文字之相。”“如是我闻”是著相,忘记书写也是著相,不立文字是邪,不要谤经也是邪。那么就以旁观者的身份来阅读一段历史,一种文字,只是让它们在知识的世界里呈现“三科法门”、“三十六对”以及“离两边”的做法。

阴、界、入是三科,外境无情五对、法相语言十二对、自性起用十九对组成了三六对,当宇宙万法归结为三科法门,“自性能含万法,名含藏识;若起思量,即是转识。生六识,出六门,见六尘,如是一十八界,皆从自性起用。”但是当自性起用的时候,却有着另一种危险:“自性若邪,起十八邪;自性若正,起十八正。”“一切法皆从自性起用。”但是自性并不是相对的,并不是正邪对立的,于是禅宗的方法论就有了“出没即离两边”,天与地,日与月,有与无,色与空,长与短,乱与定……三六对是截然分开的相?离两边便是另一种邪,也就是说,只有“出语尽双,皆取对法,来去相因”,才能做到“究竟二法尽除,更无去处”,也只有这样,才能远离无邪和无明的文字之相:“既云不用文字,人亦不合语言。只此语言,即是文字之相。”

三十六对,举例自然现象,举例法的现象,就是从现象和言语中回到日用平常,也就是说,要从相对的虚妄中挣脱出来,只有进入到三十六对“二法尽除”的境界,才能抵达禅宗的高度和境界。看起来是方法论,其实也是一种本体论,当禅宗传入中国经历了早期流传和东山法门,当北宗的“观心”、“看净”盛极一时,不识文字、没有受戒,甚至不被官府支持,连传法都秘密进行的慧能为什么能够开创禅宗的一片新天地?为什么最后能够成为禅宗的正统?“无二之性,即是实性。实性者即是佛性。佛性在凡夫不减,在圣贤不增,在烦恼而不垢,在禅定而不净。”或者正是这种“不二法门”的辩证思想才是禅宗真正的核心之所在。

回答这个问题,似乎要从“什么是禅”这个最基本的问题入手。禅,印度词汇jana传入中国,汉语音译为“禅那”,后来便以“禅”字称谓此类行为。禅也是定,这是最普遍的两个名字,而隋代慧远在《大乘义章》中说禅定有七种名称:禅、定、三昧、正受、三摩提、奢摩他、解脱。作为大乘佛教的一个宗派,当达摩来到中国之后,就开始了本土化的过程。后汉安世高的《安般守意经》、西晋竺法护的《修行道地经》、鸠摩罗什的《坐禅三昧经》、佛陀跋陀罗的《达摩多罗禅经》都是被翻译的禅学经典,而当时流行的主要禅法都是为了达到四禅八定的目的,也就是从欲界、色界和无色界的“三界”进入无色界的禅定。达摩来到东土之后,《楞伽经》和《二入四行论》能够反映其传道的思想,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禅宗中国化的一个起点。

《楞伽经》认为世界万有皆由心造,虚妄不实, “一切佛法,悉入其中”,所谓“一切佛法”包括三种自性、八识、二种无我。从这个“一切佛法”出发,众生皆有如来藏,皆有可能达到解脱,而在方法上则是重视内心自悟,反对执著文字。而达摩弟子和追随者辑录达摩的主张而成的《二入四行论》中也指出修行要从禅观和实践两个方面达到觉悟解脱,其中重要的理论基础是般若中观思想,而对于内心的觉悟,提出了“即心是道”的观点,同时认为入世与出世不二,因为菩提不离日常生活。

众生皆有佛法、提倡即心是道的内心自悟、不离日常生活的修习,其实就已经具有了佛教中国化的脉络,杨曾文在《序言》中认为,佛教中国化的意义就是在佛教整体上融入到中国的语言、思想、社会和民俗之中,并且对于汉语系佛教产生深远的影响,他认为其主要特征包括禅宗玄学化的禅法思想和传法模式、教团的组织形式和清规、对其它宗派理论特别是易于为普通民众接受的净土念佛信仰的融摄、对儒道二教思想的认同和吸收、对士大夫阶层价值观念的适应和对他们的亲近等等,其标志就是公认大乘佛教是中国佛教的主体,这就是契合中国传统“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的思维模式,另外,般若空论和中道不二思想成为中国佛教的重要理论基础,而为众生超凡入圣、觉悟解脱的目的论则受到佛家人性论的启发。

对于中国禅宗的真正形成,历来有争议,杨曾文认为,唐朝时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在黄梅传“东山法门”,是正式的开始,一方面他依据中外学者对敦煌禅宗文献的研究,另一方面则从“东山法门”的思想和传法规模来看,已经形成了中国禅宗的思想体系和组织架构,也就结束了禅宗的“史前史”。从思想来看,道信禅法的依据是“诸佛心第一”和“一行三昧”,提出了“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的观点,同时要求禅师“守一”和“看心”——道信重视的是般若空观,即通过观察身心和一切事物来认识世界万有皆空幻无常的道理,由比而断除烦恼,使本有佛性显现。而弘忍在其《修心要论》中提出了“守心”的主张,也就是认为人人都有清净的本性,只要通过守心的禅定修行,就可以断除执著于自我的“妄念”,达到觉悟解脱,“欲知法要,守心第一。此守心者,乃是涅槃之根本,入道之要门,十二部经之宗,三世诸佛之祖。”

而在弘忍之后,中国禅宗最富传奇的一幕开启了,那就是北秀南能的南北宗时代。禅宗的南北之争具有传奇色彩,也正是这一点可以成为小说的素材,但是撇开这些历史论证,在禅法上的确开始了明确的分野,北宗神秀的禅法主要体现在《观心论》中,他认为“心者万法之根本”,唯有“观心”才是达到觉悟的捷径,“心者,万法之根本也。一切诸法,唯心所生,若能了心,万行具备。”它通过“观心”来达到“除三毒”和“净六根”的目的,而在方法论上,他把“观心”和“念佛”等同起来,甚至把营造伽蓝(寺),铸造或绘制佛像,烧香散花,燃长明灯,绕塔行经,持斋礼拜等等,统统牵强地解释为内心的修行活动。北宗禅,自神秀之后,在普寂、义福、景贤、惠福等弟子的努力之下,成为当时的正统,甚至在北方盛极一时,而神秀更是被尊为“两京法主,三帝门师”。

而另一方面,更富有传奇色彩的慧能到达南方,在尚未出家受戒、没有官府支持、无法公开传法的情况下,却让南宗开花结果,成为日后禅宗的正统。除了弟子神会北上在滑台和北宗论法,围绕法统的正、傍和法门顿、渐问题展开辩论,断言北宗“师承是傍,法门是渐”,力辩慧能是继承弘忍之后的六祖,南宗是禅门正统。之后又在安史之乱中为筹集军饷立了大功,受到朝廷的嘉奖。既而被赐以“真宗大师”谥号,最终朝廷承认南宗是禅门的正统——这是一种政治上求得正统的途径,但是在禅法上,南宗能够迅速传播,在很大程度上禅法主张契合了禅宗的核心思想。

慧能主张通过向信徒传授“无相戒”,强调众生皆有佛性,皆可自修自悟,而自悟的要义就是“识心见性”,也就是顿教法门,但是慧能主张顿悟,却并不否定渐悟,““迷自渐劝,悟人顿修”,虽然强调自修自悟,但是不否认师友教诲的重要性,“若不能自悟者,须觅大善知识示道见性。”而慧能的“识心见性”就是在“刹那间”完成,“汝若不得自悟,当起般若观照,刹那间,妄念俱灭,即是自善知识,一悟即至佛地。”南能北秀,对于南北宗的不同,一般认为是顿悟和渐悟的区别,神会在滑台大会上就认为北宗“师承是傍,法门是渐”。禅宗所谓的顿渐之分主要在于理解大乘中观学说中的“想即不二”和《华严经》世界万有圆融无碍的理论,也就是说,对于空与有,身与心,内与外,染与净,迷与悟,烦恼与菩提,众生与佛等等相互对立的方面,能否顺应时机巧妙地用相即不二的理论来将二者等同或会通,构成了顿教和渐教的主要区别。神秀、普寂的北宗把对立方面严格加以区别,并以此作为前提,把心、内、净等置于主导地位,提出观心看净的禅法,通过严格的不间断的禅观修行,断除“三毒心”,净“六根”,最后才达到解脱。也就是说,他们就是按照前后、深浅的程序来修行,在渐次中达到解脱。

而其实,在慧能看来,所谓的顿渐之别也仅仅是人领悟佛法的素质区别,而不是佛法本身,“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种,见有迟疾;何名顿渐?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顿渐。”这种佛性上的平等观和方法上的辩证观,使得他建立了“不二法门”思想,也就是认为佛性是“无二之性”,“佛性在凡夫不减,在圣贤不增,在烦恼而不垢,在禅定而不净”,他提出的三科法门的三十六对,他要求“出语尽双,皆取对法,来去相因”,都是为了强调“不二法门”。而这种革新更在其对于定慧思想的阐述中,戒定慧是佛教的三学,包括全部的佛法,达摩来华之后,禅宗祖师都把休息禅定置首位:达摩重壁观“理入”,观悟真如实相;四祖道信教人依《楞伽经》“诸佛心第一”和《文殊般若经》“一行三昧”,让门弟“坐禅看心”,说“努力勤坐,坐为根本”;五祖弘忍说:“但了然守本真心,妄念云尽,慧日出现。”或教人在空中、心中“看一字”,进而看“清净法身”;神秀及其弟子主张坐禅“观心”,在禅观中“除三毒”,“净六根”,又主张看心看净,说“看心若净,名净心地”,“向前远看,向后远看,四维上下一时平等看,长用净心”,“看净细细看,即用净心”,认为“一念净心,顿超佛地”。而慧能却人为,禅定和智慧是不一不二的,“慧定体不一不二,即定是慧体,即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善知识,此义即是定慧等。”也就是说,佛性本身就是戒、定、慧,它们并非存在于人的心性之外,而是本来为人的心性所有。

而慧能的这种“定、慧等”的说法,在实践中便成为以“无念为宗”的禅法,也就是说,把坐禅融于自然无为和日常生活之中,“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也就是在不二法门中,一切没有执著,任何时候,无论是住行,还是坐卧,都可以看成是坐禅,也正是这种融入日常生活的禅法,对于南宗的发展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之后神会提出了“单刀直入,直了见性”的顿教禅法和“知之一字,众妙之门”的修习,青原行思“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的观点,以及“一宿觉”的玄觉曹溪一夜的感悟,都使得禅宗在“无念为宗”、不二法门、“识心见性”中更加融入中国现实,而到了南岳怀让一马祖禅系和青原行思一石头希迁禅系的发展,他们提出的“非心非佛”、“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平常心是道”,将禅法发挥到了极致,甚至在无须执著外求的情况下,通过反诘、否定、暗示和比喻等方式,乃至以棒喝的方式来达到顿悟的目的。

“如何是云门剑?”文偃答:“普。”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答:“师。”问:“如何是心?”答:“心。”这是禅门五宗的云门宗的著名的“一字关”,以一个字来回答问题,要求的是顿悟,这是对于南宗不执著于文字的一种理解,但似乎在极端的方式中又陷入了外相,就像赵州的“庭前柏树子”,宣鉴的“德山棒”,就像曹洞宗的“正问正答,不从口里道”、临济宗的“佛法无用功处”,在去除了一切言说和执著之后,也是在极端中重新分出了“两边”,而这种方法论也违背了慧能当初“出语尽双,皆取对法,来去相因”的禅法。

中国哲学简史

编号:B61·2020518·0629
作者:冯友兰
出版:北京大学出版社
版本:1996年9月第二版
定价:19.50元
页数:295页

李慎之先生说:“中国人了解、学习、研究中国哲学,冯友兰先生是可超而不可越的人物。”《中国哲学简史》是冯友兰先生于1947年在美国宾夕凡尼亚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的英文讲稿,后经整理,于1948年由麦克米伦公司出版。他提出了许多创新的哲学观点,比如“境界说”,在哲学的定义上,冯友兰认为,“哲学是由一种自反底思想出发。所谓相反者,即觉解自觉解其自己。…… 科学使人有了解,哲学使人觉解其觉解。”


《中国哲学简史》:最终成为“不知之知”

入世与出世是对立的,正如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也是对立的。中国哲学的任务,就是把这些反命题统一成一个合命题。
——《第一章 中国哲学的精神》

站在1947年的时间节点上,冯友兰所面对的既是历经了两千多年的中国哲学发展史,又是从这个历史为起点面对的未来;既是建立在传统之上的中国哲学背景,又是在这个传统之上需要融合西方哲学方法论而提出的哲学精神,所以当面对未来面对变化而拥有了“中国哲学的任务”时,便需要一种承前启后、融会贯通的真正哲学:既是入世的也是出世的,既是理想主义的也是现实主义的。

而冯友兰在1947年书写“中国哲学的任务”更重要的意义在于:立足于历史,放眼于现在,才能延伸到未来;立足于中国,放眼于世界,才能形成合体。在美国宾虚法尼亚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似乎所面对的是西方世界,似乎是要将中国哲学译介到西方,而这个英文演讲稿1948年由麦克米伦公司出版之后,甚至再没有中文本,而当其学生涂又光根据英文译为中文,其语言转换的漫长过程似乎也湮没了冯友兰的初心:他实际上并非是要介绍中国哲学,而是希望在中西文化交融的格局中为中国哲学寻找一条道路,而这种湮没也变成了对于冯友兰目的论的一种忽视,而当这个英文文本再次译成中文的时候,似乎变成了一种戏谑。

像是某种讽刺,中文写作成英文,英文又翻译成中文,这其中当然有了语言在转换中遗失的东西,就像他在第一章里就说起过:“中国哲学家的言论、著作富于暗示之处,简直是无法翻译的。只读译文的人,就丢掉了它的暗示;这就意味着丢掉了许多。”语言翻译会丢掉其中暗示的东西,而这个文本的曲折经历似乎也丢掉了冯友兰曾经的“暗示”,而这样一个结局,冯友兰在《西方哲学的传入》中其实已经表达了某种担忧,当十九世纪末,中国哲学届、思想界已经开始译介西方哲学,比如严复,比如王国维,而西方学者约翰·杜威和柏特兰·罗素也曾在1919年来到北京大学讲学,这是开放社会走向融合的开始。

在他看来,西方哲学对中国哲学的永久性贡献,便是“逻辑分许方法”,中国哲学一直以来讲究的是暗示,这是一种“告诉我们它的对象不是什么”的“负的方法”,而逻辑分析法却是“告诉我们它的对象是什么”的“正的方法”,所以在那个关键时刻,中国哲学已经有了融合的契机,但是“用逻辑分析方法解释和分析古代的观念,形成了时代精神的特征,直到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战争使得这一融合中断,而其中的一个奇怪现象在基督教领域,“为什么在中国的许多教会把中国的哲学原著和研究中国哲学的书译成了西方文字,却很少把西方的哲学原著和研究西方哲学的书译成中国文字”?他对此的解答是:逻辑分析方法形成的时代精神,因为某种原因被中断了,继而变成了一种“倒转”的传教工作。倒转显然是违背了可能的进程,就像自己文本,在英文世界里译介中国哲学,而真正的用意是用西方哲学来改造中国哲学。但是冯友兰对于倒转虽然有遗憾,但也指出倒转的积极意义:“倒转的传教工作是可能有的。正如倒转的租借互换是可能有的。”

所以即使“倒转”而传教,也可以“租借互换”,而现代中国建立真正哲学精神也需要违背常规下的“倒转”,正如他在最后一章所看见的图景:“随着未来的科学进步,我相信,宗教及其教条和迷信,必将让位于科学;可是人的对于超越人世的渴望,必将由未来的哲学来满足。未来的哲学很可能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在这方面,中国哲学可能有所贡献。”科学取代宗教,而哲学的作用则越来越大,甚至在构建未来哲学的时候,最需要的是中国哲学的贡献。一种是改造中国哲学的任务需要“统一成一个合命题”,同时哲学的未来发展也需要在中国哲学精神中寻找一条道路,如此,中国哲学的意义则是双重的。

为什么中国哲学需要融合西方哲学精神,尤其是“逻辑分析法”这种正的方法?为什么将入世和出世合一的中国哲学会对未来哲学做出贡献?这就涉及到哲学的意义和中国哲学的精神。冯友兰对哲学下了一个悖论式的定义:“哲学,特别是形上学,是一门这样的知识,在其发展中,最终成为‘不知之知’。”知是知识,很多知识就是建立在经验基础上的,但是哲学,特别是形而上学,于其他知识门类不同,她的发展是“使它最终达到超越经验的‘某物’”。冯友兰认为人生境界可以划分为四个等级: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哲学的目的就是使人应该成为的人,也就是说,摆脱自然境界和功利境界这两种“自然的产物”,而成为一种精神的创造。而要达到这个人生境界,就需要在中国哲学中寻找思路,在他看来,中国哲学的传统,不在于增加积极的知识,也就是不在于“为学”,而在于“为道”,即提高心灵的境界:“达到超乎现世的境界,获得高于道德价值的价值。”所以“不知之知”就和中国哲学精神相契合:“照中国哲学的传统,哲学的任务是帮助人达到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特别是达到天地境界。天地境界又可以叫做哲学境界,因为只有通过哲学,获得对宇宙的某些了解,才能达到天地境界。但是道德境界,也是哲学的产物。”

但实际上,这很像一种理想主义,特别是在西方人看来,中国人一向最不关心宗教,所以中国哲学也并不具有真正的哲学精神。冯友兰对此予以否认,在他看来,中国人不大关心宗教,但是他们极其关心哲学,“他们不是宗教的,因为他们都是哲学的。”在哲学里,他们满足了对超乎现世的追求,表达了超道德的价值,甚至他们按照哲学去生活体验了超道德价值——“为道”的真正目的,就是获得高于道德的价值,所以中国人没有宗教,却比通过宗教而获得的更高价值更纯粹,因为宗教也混杂着想象和迷信,甚至最后也会被科学所取代。所以从中国传统哲学精神出发,冯友兰自信地表示:“人不一定应当是宗教的,但是他一定应当是哲学的。他一旦是哲学的,他也就有了正是宗教的洪福。”

那么,中国哲学的精神到底是什么?冯友兰认为在方法论上,一种是出世的,一种是入世的,一种是理想主义的,一种则是现实主义的,而其实,在中国哲学的发展演变过程中,中国哲学一直在朝着一个方向:把入世和出世从对立变成融合,将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从矛盾变成一体,就像宋代的新儒学所说:“不离日用常行内,直到先天未画前。”而这个早在百家时就已经有了最终的标准:内圣外王——“按照中国的传统,圣人的人格既是内圣外王的人格,那么哲学的任务,就是使人有这种人格。所以哲学所讲的就是中国哲学家所谓内圣外王之道。”内圣是理想主义,是出世,外王是现实主义,是入世,而这就是哲学的目的:“使人作为人能够成为人,而不是某种人。”

中国人没有宗教意识,哲学也不需要宗教情怀,这一点似乎有待商榷,但是冯友兰在对中国哲学的观望中,首先就站在其最终任务和理想目标中,显示了其宏大的格局。中国哲学已经对“合命题”进行了有效的探索,但是冯友兰也认为,在中国哲学的背景上,却收到了很多的限制,无论是从中华民族的地理背景还是经济背景,似乎都在这种对人生的反思中走入了一条窄路,中国人生长的内陆环境、“上农”的经济体系和家族制度限制了知识论的发展,特别是对于客观和主观的讨论,对于认识者和被认识者的整体的研究,都限制了中国哲学的进一步发展,所以,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冯友兰提出:“中国必须现代化”,必须寻找突围的路径,必须建立自己的任务,“肯定地说,它会变的,它没有任何理由不该变。事实上,它已经在变。”

冯友兰:哲学的目的:使人作为人能够成为人

它应该改变,它也“已经在变”,这是冯友兰对中国哲学历史演进考察后得出的结论: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入世又出世的哲学是如何阐释的,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结合又如何演进的?其实,冯友兰把这种入世又出世、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结合的哲学派别命名为“新儒家”:“新儒家是儒家、佛家、道家(通过禅宗)、道教的综合。从中国哲学史的观点看来,这样的综合代表着发展,因此是好事,不是坏事。”从它的发展来看,本身就是一个“合命题”,因为它将传统儒家、佛家、道家以及道教结合在一起,而具有革新意义的“新儒家”,虽然其中在流变中有过一些曲折,甚至还出现了理学和心学,但是这种流变和分立却不能改变其“合命题”的本质,也无法动摇中国哲学的精神,只不过在最后发展过程中缺少“正的方法”,而且在历史中出现了中断,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哲学的任务”需要的是一种走向实践的真正契机。

新儒家缘何是中国哲学的最终任务所在?首先从传统儒家提出的观点来看,从孔子到孟子、荀子,它们不断丰富儒家的内容,也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中提出了“内圣外王”的思想,也就是为圣人构建了一个标准。孔子虽然无法将自己的学说体现在各国的政治诉求中,但是在他“知天命”的时候,的确认识到了超道德价值,冯友兰甚至从中西哲学的坐标上认为,孔子很像苏格拉底,是“受神的命令的指派”,来唤醒大众。而到了理想主义派孟子那边,他提出了“人性善”思想,认为宇宙在实质上是道德的宇宙,所以人性就是宇宙形上学原则的体现,也就是孟子所说的“知天”;而荀子作为现实主义一派,他提出的是“性恶论”,虽然与孟子的性善学说对立,但是他的核心思想也是一种善,“他的总论点是,凡是善的、有价值的东西都是人努力的产物。”也正是这个人性论,他也同意“人人能够成为圣人”。

在百家争鸣的时代,和儒家观点不一样的学说有很多,但是最后它们都汇聚而来,在融合中实践着那个“合命题”。墨子是孔子的第一个反对者,他对于儒家的批评主要在于提出了“兼爱”的思想,这种思想是站在国家起源角度说的,他认为,国君的权威来自于两个方面:人民的意志和天帝的意志,而国君的任务就是,“监察人民的行动,奖赏那些实行兼爱的人,惩罚那些不实行兼爱的人。”但是虽然墨子提出的国家是极权主义的,但是站在国家统治的角度,其实他实践着的是“外王”的思想,也就是从出世的角度构建一种哲学精神。而到了后期墨家,他们提出了“义,利也”的观点,冯友兰认为这是功利哲学对享乐主义做出的解释,这一点和边沁的“功利哲学”有着某种一致性,“天然使人类为二种最上威权所统治,此二威权,即是快乐与苦痛。只此二威权能指出入应做什么,决定人将做什么。”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要建立一种以理性、法律来维持幸福的哲学体系,而这种入世观也有超道德的作用。

道家当然也和儒家观点不一样,从养朱到老子、庄子,道家哲学的出发点是“全生避害”,也就是用逃避的方式远离人世的恶,这当然是出世的,而老子和庄子的“无为”,核心思想有所区别,但是都在阐述一种“灵魂的和平”,而这一点冯友兰又认为和斯宾诺莎有着相同的认识,“无知的人不仅在各方面受到外部原因的扰乱,从未享受灵魂的真正和平,而且过着对上帝、对万物似乎一概无知的生活,活着也是受苦,一旦不再受苦了,也就不再存在了。另一方面,有知的人,在他有知的范围内,简直可以不动心,而且由于理解他自己、上帝、万物都有一定的永恒的必然性,他也就永远存在,永远享受灵魂的和平。”

道家之后变成了公元三世四纪的“玄学”,也就是“新道家”,出现了主理派和主情派,在这个阶段,道家已经融合了儒家的思想,“值得注意的是,新道家,至少有一大部分新道家,仍然认为孔子是最大的圣人。其原因,一部分是由于孔子在中国的先师地位已经巩固了;一部分是由于有些重要的儒家经典,新道家已经接受了,只是在接受过程中按照老子、庄子的精神对它们重新作了解释。”在这个过程中,儒家也在不断融合中,特别是发展了它的形上学,“易传”和《中庸》学说构筑了形上学和伦理学说,特别是中庸里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冯友兰认为这是“普通而平常”这一重要思想的体现,也就是说,当一个人明白了平常事物的一切意义,他就已经是圣人了,也就是在入世中出世,这与道家的方法不同,“它是通过推广仁爱,把人的精神提高到超脱寻常的人我和物我分别。”

之后的融合,董仲舒将汉帝国理论化,并采用阴阳家的思想,提出了天于人存在的密切联系,同时开始了儒家独尊,之后又出现了道家复兴,之后还有佛教的传播,直到唐朝时,新儒家又结合了宇宙发生论,冯友兰认为,正是儒家本身、以禅宗为中心的佛家、阴阳家的宇宙发生论和核心的道家,共同组成了新儒家的三条思想线索,之后又出现了理学和心学的两个新儒家学派,他们所争论的主题是一个“带有根本重要性的哲学问题”,即“自然界的规律是不是人心(或宇宙的心)创制的”,理学所提出的是“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理成为终极标准,“在朱熹看来,国家之理就是先王所讲所行的治道。它并不是某种主观的东西,它永恒地在那里,不管有没有人讲它、行它。”而心学则认为心是宇宙的立法者,也是一切理的立法者,所以,人人有作圣人的潜能,只要他遵从他的良知的指示而行。

新儒家是融合的产物,无论从其过程来看,还是从其学说观点来看,但是在发展中,无论是理学还是心学,似乎最后都走偏了道路,甚至发展成了权威主义和保守主义。但是不可否认,新儒家综合而发展,正是体现了中国哲学的精神,而之后“回到汉代”的运动,在某种程度上对古籍文献进行解释和考证,也是一种融合体现而到了近代,随着西学的输入,中国哲学似乎已经做好了吸收“正的方法”的准备,但是,战争的影响而中断,“倒转形式”的传教,似乎都阻碍了这一进程。

冯友兰考察了中国哲学的历史之后,对于重构中国哲学精神,似乎怀有很大的希望,甚至认为指明了未来哲学的方向。但是他把哲学的“不知之知”作为形上学的终极目标,把中国哲学的“为道”作为唯一的方向,却也忽视了宗教在其中的创造性意义,而中国哲学也许正是因为缺少宗教关怀,在对精神世界的探索上也容易跌入经验论,而“宗教及其教条和迷信,必将让位于科学”看起来也更是一种武断的说法。

毛泽东语录

编号:B76·2020515·0627
作者:毛泽东
出版: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编
版本:1966年11月第一版
定价:16.50元
页数:270页

上个世纪60年代,中国人对毛泽东语录和他本人的追崇达到顶峰。毛泽东语录成为20世纪60年代世界上发行量最大、读者最多的书,累计发行50亿册,覆盖了全国流向了世界。其中,国内外各种版本多达500余种,仅外文版本就40多种。被誉为“红宝书”的《毛主席语录》,即是把毛泽东著作和毛泽东思想中的警句和主要观点汇集起来的书册,收集了许多如“为人民服务”、“自力更生 艰苦奋斗”和“敢于斗争 敢于胜利”等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警句。在那个年代,《毛泽东语录》几乎成为一本教科书,在文化权威的统治下,人们背诵里面的章节,并把他们当成行动指南和革命纲领。

书写与差异(上、下)

编号:B83·2020313·0618
作者:(法)雅克·德里达
出版:三联书店
版本:2001年9月第一版
定价:28.00元
页数:547页

本书收集了德里达1963年至1967年发表于法国重要的知识分子刊物如《批评》、《弓》、《泰尔凯》等上的11篇论文,论述的对象广及福柯、勒维纳斯、海德格尔、列维—斯特劳斯、阿尔托、巴塔耶、布朗萧等思想家,在书中,德里达运用解构的思想集中阐明了Differance这一他自造概念的内涵,它标志着一种迂回、间隔、代表、分裂的纯粹统一,希求文学书写与结构动机之间的连接。德里达说:“我—方面强调瓦解形而上学的那种必要性,另一方面强调无需否定哲学。这正是困难的来源,我一直就处在这种困难之中。”


《书写与差异》:它本质上是三元

打开第三《问题书》的第三部分,就开始了关于“距离与重点”之歌:“明天就是我们双手的影子与反省性。
德里萨拉比”
——《省略/循回》

左侧的上册和右侧的下册,分列在手的两侧,如何用一只手掌握两册书的打开?方法论之一,是关闭未曾打开的下册,从上册开始,当上册作为打开的起点,一只手就可以越过一页纸,再越过另一页纸,直到最后一页,然后关闭,但这不是最后的终点,可以在无缝隙的时间里再次打开下册,一只手再次越过一页纸,再越过一页纸,直到最后一页,最终关闭,于此,它是从打开到关闭的整体性中,以一只手的方式完成了对于分列的上下册的阅读。

但是,当分列而合一,是一种“有限”,它只是在那里,是一种在场,却不是重复,如埃德蒙·雅毕斯《问题书》的第三卷又在哪里?方法论只是按照书中的某一个句子做出的动作,甚至在阅读中它只是解决了一个在场的问题,为何埃德蒙·雅毕斯还有第三卷?而且第三卷中说:“我是第二卷中的第一卷”?为何德里达说“握着书的两手之间的那个第三者”才是书写之当下的“延异”?从上册到下册,是一个整体性的关闭,当以一只手完成,它一样会在阅读之后变成分列的现状:左侧还是上册,右侧还是下册。甚至,那一篇《爱德蒙·雅毕斯与书的疑问》就在上册的104页,布里耶·布努鹤就曾为爱德蒙·雅毕斯的《建我所居》作了奇妙的序言推荐,而《省略/循回》在下册的526页,德里达对该文的注释是“致加布里耶·布努鹤”——在一个分列为上下册的不同文章里,如何对埃德蒙·雅毕斯整体性地进行阅读,或者如何在第一卷、第二卷的闭合中看见第三卷?

“我是第二卷中的第一卷”,第一卷包含在第二卷里,但是这句话却出现在第三卷中,当第三卷在泰然中完成,当《问题书》保持着开放性,它是无限的,“既不是一,也不是无,也非无数。”它本质上是三元的,三元而越过在第二卷中的第一卷,越过上册之后的下册,越过一只手和两只手的间隙,就像于克尔所说,“三个问题引诱了那本书,而三个问题将成就那本书。”结束而开始三次,所以“本书为三,世界为三,上帝对于人类来说,就是三种答案”,三,不再是一切和无,不再是缺席的在场,不再是黑色的太阳,不再是开放的扣环,不再是逃离了的中心,不再是省略了的重现之歧义性,也不再可以用双重性可以平息“一些和解了的术语中的辩证法”——德里达其实想说的一句话是:不再有形而上的中心,不再有一分为二的主体,不再有高高在上的上帝,当然也不再有逻各斯中心主义,甚至逻辑、推论、给定和再现,一切都变成了《问题书》所说:“在我问题的尽头,那三个问题的脚下”。

三是“一种眼中之眼”,三是书中之书,三是上帝之人类的答案,即三重性。但是在第三卷、第三部分之前,必然有如迷宫般的二:

那书是迷宫。你以为你离开它了,却深陷其中。你没有何自救的机会。你必须毁掉作品。但你却无法决定这么作。我记住了这种缓慢,但确信你的焦灼之攀升。墙接着墙。谁在尽头等着你呢?——没人……你的名字已反省自身,就像白刃上的手。”
——《问题书》

离开而深陷其中,想要毁掉而自救却无法决定,于是在爱德蒙·雅毕斯说:“墙连着墙。”墙连着墙,书连着书,尽头连着尽头,像是一种重复,但实际上是在迷宫中呈现了一个“自身外的出口”:“包括它自己的出口在内于自身中关闭的那种道路,它自己敞开自己的门,也就是说,向自己打开这些门的同时通过思考自身的开口而将自己关闭。”敞开而关闭,关闭而敞开,正是迷宫的意义所在,也是二对于“三元”本质的一种反射、参照和回路——从黎明到黄昏,从死亡到死亡,于克尔就是带着影子,在号码中,“书引导着我”。所以德里达找到了那本引导的书,即“二”:“二,就像第二卷《问题书》那样,就像于克尔那样,仍是那本书必不可少而又无用的环节,是被贡献出来的介质,没有它,就不会有那种三重性,没有它,意义就不会是其所是,也就是说就不会与自身有差异:在游戏中。关节就是裂纹。”

二是贡献出来的介质,是“书中的藤和枝肋”,只有通过它才可以产生差异,才可以进入迷宫和找到自身的出口,于是对于二分的断裂就在那里,“关节就是裂纹”,于是,在裂纹里,“它就在那里,却又超出那里,它在重复之中又逃离了它。”于是,在裂纹里,握着书的手不再是一,也不再是二,而是在两手之间有了像书的影子的第三者,“是书写之当下的延异,是书与书之间的距离,是另一只手”,从此,明天就是“我们双手的影子与反省性”。

而其实,这“第三《问题书》的第三部分”,这迷宫敞开自身的出口,这三之建立的“二”的介质,需要的是德里达所说的“省略/循回”,“只有在书中,只有不断地回到书中去汲取我们的资源才能无限地标示超越书之外的文迹”,省略是缺失的开始,循回不是重复地进行,在其中有一种“看不见而且是无法确定”的东西,只有同一条被重复过的线不再完全是相同的线,“某种东西的缺失为的正是使这种循环变得完美。”实际上,三的无限,二的影子,这个三元本质它所关照的是“一”,即源头,它是重复的开始,它是回归的起点,它是省略和循回的第一卷,而正是这个原有,造就了一种书写,“写,就是对源头的那种迷恋”——“只要我们可以从书中读出一本书来,从源中读出一种源头来,从中心上读出一个中心来,那就是无限重复之无底深渊的开始。”

一的源头,二的影子,三的无限,如此建立一种秩序结构,或者如此呈现一种书写,实际上又以悖论的方式走向了二分世界,或者那个中心又开始显现,即使是一切和无,是缺席的在场,是黑色的太阳,是开放的扣环,是逃离了的中心,是省略了的重现之歧义性,也无法逃避书写的闭合,甚至变成了一种再现,“源头已走样了。”当德里达这样说的时候,书写的危机就已经出现了,“这里或那里,我们已察觉出了书写中某种非对称的二分,—方面突显的是书的关闭,另一方面则是文本的开始。一方面是那种神学百科及以其为模式写成的人之书。另一方面则是某种印迹组织,这种印迹组织标识的是被超出了的上帝或教抹去了的人的消失。”

而这种矛盾显然再一次指向了结构主义,无论是书的关闭还是文本的开放,无论是启蒙意义的人之书还是被上帝抹去了人的印记的大写的书,其实都意味着二分式的整体性,而整体性被放置在一种关照的目光下,便成为了对象,而结构主义的目的就是建立对象:“结构主义首先是一种观照探险,一种向所有对象发问方式的改变,向历史对象—一尤其是它自己的对象。而其中最不寻常者即文学。”设置了对象,便有一个主体,主体和客体的关系构建,在闭合中产生了内在的意向,“结构中并非只有形式、关系和构成。它还有连带性和永远具体的总体性。”总体性无法逃离的就是它的闭合性,所以当结构主义批评方式在文学这个对象里发问的时候,就变成了对于已成的,已构筑的,已创立的东西的反省,甚至带上了一种历史主义的性质。

那么,在这一意义上,靠着结构主义的丰繁性过活,靠着内在意向的努力批评,如何能找到敞开的迷宫出口?如何能在两只手的影子里具有反省性?如何在自身里冥思它的可能寓意?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德里达试图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寻找答案,他在《我思与疯狂史》中,其实也是设置了对象,那就是米歇尔·福柯的《疯狂与非理性:古典时期的疯狂史》,他如何在这一种对象化的结构主义批评中找到突破口?如何重建“它本质上三元”的解构主义“我思”?

福柯的文本被置于其中,在德里达那里并非是完全的对象化,而是一种“弟子和师傅无尽头的默默交谈”,因为在他看来,自己只不过是福柯的门生,对他充满了敬意和感激之情,而那本书也是“多方面令人赞叹的书”。交谈如何发生,对话如何进行?德里达其实在自我提问自我回答中深入了“疯狂”,他的问题其实来源于对疯狂的定义,疯狂和精神失常、丧失理智一样,已经被排除、放逐,已经剥夺了哲学生存权,也就意味着它不再是哲学思考的对象,笛卡尔所说的那个我思的主体也排除了疯子,“它就被逐出了哲学的席位”。但是福柯却反其道,他想要写作的是一部疯狂史,是一部疯狂自身的历史,“也就是说给疯狂发言权。”

“疯狂本身的历史,并非精神病理学的历史,它乃是疯狂在其本身最鲜活状态中,在被知识捕捉前的历史。”福柯这样说,让疯狂自己说话,这其中是不是有一种悖论?当福柯说到疯狂,就是要绕开理性,疯狂本质上就是非理性的,所以在书写中,他也在整体上拒绝作为“大写的秩序”的理性语言,大写的秩序是精神病理学希望表述的客观性系统和普遍理性语言,是哲学王国在某种结构单元中是以政治的暗喻和形而上学功能运作的语言,如果按照福柯的拒绝方式,疯狂是不是变成了一种沉默?当疯狂从大写的秩序中全盘撤出,那么福柯所说的“给疯狂发言权”的疯狂史是不是变成了“沉默的考古学”?德里达认为留给“沉默的考古学”只有两条路:要么对某种沉默一言不发,要么跟着疯子跑到他的流亡之路上。

另外一方面,让疯狂自己说话,它会如何书写?福柯说疯狂是“一种无法企及的原初纯粹性”,这种原初状态是无法在它自身中重建的,所以德里达质问的是:这种书写由谁写出?由谁去听?由哪种语言?“从逻各斯的哪个历史情境开始,谁写了谁又该是这种疯狂史的听众?”德里达将这些疑问归结为“沉默的考古学”的第二种方案,那就是与大写的决断,但是大写之决裂这个过程本身就成为一种二分,而且死在逻各斯内部:疯狂是站在理性的对面的,“在此它应当被理解为某种命令,某种决定,某种意旨的原初动作,它也应当被理解成一种断裂,一种顿挫,一种分离,一种二分。”——福柯想要建立的“沉默的考古学”,德里达以学生的对话方式问出的是:“考古学,即便是沉默的考古学,难道不是一种逻辑,一种有组织的语言,一种方案,一种秩序,一种语句,一种句法,一种‘作品’?”

对理性的革命只能在理性中进行,所以疯狂史作为“沉默的考古学”也必定在理性中进行,所以在这个充满悖论的议题面前,德里达找到了一种“沉默”中说出,也不在逻各斯的理性中说出的方式,那就是“感动”,它是一种间接的隐喻,是灵魂的悸动,于逻各斯相对的存在,其实就是德里达在重读笛卡尔的过程中,对“我思”进行了本源性的书写。在笛卡尔的我思中,疯狂是一种对于知识的错误,是感性意义上认识错乱的可能性,它是错误个案的一个,但是不是最重要的,甚至在他看来,沉睡者比疯子更疯,而德里达认为,“从笛卡儿关注的知识问题来看,做梦者比疯子更为远离真实的感觉。”

所以,如果必须从思想内部来处理疯狂的说话主体,只能在一种可能性范畴里,或者在虚构语言或语言的虚构中进行,而正是这个可能性,也是意义的可能性,当福柯说要囚禁理性,笛卡尔其实针对的是过去的理性,也就是说,笛卡尔从未禁锢过疯狂,他的逻辑起点只是:“思想的我不可能是疯子”,所以笛卡尔的我思之所以避开疯狂,“那是因为在它行动的时刻,在它其权限范围内,其行为是有效的,哪怕我是个疯子,哪怕我的想法疯狂无余。”也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德里达认为,疯子所强调的是回到一个原初点,回到那个既不再属于既定理性也不再属于既定非理性,既不再属于二者之对立也不再属于二者之选择的原初点,“无论我疯了与否,我思即我在。”实际上,这样的我思反而是开放的,是无中心的,甚至就是解构主义的,而福柯不管是避开理性让疯狂自己说话,还是囚禁理性进行沉默的考古学,都变成了一种总体主义,而总体主义本质上是结构主义的,是“会关闭我思”的。

当我思被关闭如何言说自身?所以从疯狂到理性的矛盾关系中,从结构主义的总体主义中,德里达真正要建立的是一种延异,“理性、疯狂与死亡间的关系是一种,是一种其不可还原之独特性理应受到尊重的延异结构。”正是在这种不可还原的延异结构中,三会成为影子,也会回到源头,“在任何情形下,我思一旦在言说中安然处之,它就成了作品。不过在它成为作品前却是疯狂。”疯狂是言说自身的作品,是反身自省的我思。所以在结构主义的对象化之外,那本大写的书,需要开启式的写作,“因为它有某种绝对的说的自由,某种使已在的东西以符号显现的自由,某种占卜的自由。”而文学行动,就是这种书写的意志,它是对纯粹语言的承认,是面对“纯”言语使命的责任。

这种写作作为去除了二分的“三”而存在,那么必然会有那个作为介质的“二”,一种他者的存在,是为了激活力量,是为了形成语言,“力量是语言的他者,没有它,语言就不会是语言。”所以写作的出路是从自身中脱离自身,是如梦的隐喻:“作为现世他者可能性的隐喻,作为存在如果想让他者显形就得隐身的形而上学的隐喻,是着眼于现世他者的为他者的隐喻。”写作就是在他者的“二”中找到三的影子,然后才能在敞开自身的迷宫中,在两只手的反省中,在上帝对人类的三种答案中书写。

“写,就是对源头的那种迷恋”。但是很明显,当我们写作并试图探寻那个源头的时候,总会看见那本大写的书,书里已经有了语言,它早就说了出来,形成了体系,形成了规则,形成了中心,这便是德里达所谓的“被劫持的语言”,那么,谁劫持了语言?当阿尔托在《艺术与死亡》中说:“无论你从哪个方向转身,你都尚未开始思考。”没有思考是因为我思已经发生,而且我思已经将一切对象化了,而这本大写的书,这个已经发生的我思,一切被对象化的结构,都是因为有一个上帝——逻各斯中心。德里达不认为上帝是造物主,是创造者,而是劫持者,“那个大写的他者,那个大写盗贼,那个伟大的大写的逃脱/察觉者有一个特殊的名字:它就是上帝。”

劫持者将语言安置在某种秩序中,成为本质真理,成为总体结构,劫持者将语言授意于另一个声音,“而这个声音本身阅读着一个比我的身体之诗,比我姿态更古老的文本。”在这种语言被劫持的时间中,其实反而提供了另一种可能,当言语被窃,也就意味着从自身中被窃,被窃提供的可能在于:“总是被劫持了的因为它总是敞开的。”因为敞开,所以才会有恢复的可能,借用阿尔托的残酷戏剧理论,就是“应当在剧场中恢复被所有这些区别支解了的血肉之躯的完整性”。这里有两层含义,一是被窃取的力量关照了一个他者,而他者之存在就是返回自身的隐喻,所以恢复其完整性就是重新书写;另一方面来说,一切的劫持从我开始,我的呼吸、我的言语,我的身体,甚至我的姿势,所以恢复的源头就是那个生命体,就是血肉之躯——而且剔除了一切秩序内的东西,就像残酷戏剧,是在建构一种“血肉之躯的形而上学”:摧毁器官,摧毁隐喻,摧毁大写的造物主,用一种象形文字而非表意文字来书写:

这就是说这种新型的戏剧形态通过禁止偶然性、抑制机械的游戏来缝合所有的断层、所有的开口和所有的差异。它们的源头和它们积极的运动,即延迟和延异被重新关闭起来。这样—来,被劫持的语言就最终交还给了我们。这样一来,残酷性也许就在其重新找回的那种绝对邻近性中、在变成的另一种重新占有中、在其重返舞台的那种完美与经济学中得以缓和平息下来。

“我,安托南·阿尔托,我即我之子俄之父,我之母/是我自己。”根据阿尔托宣布的那种欲求,德里达认为,从大写的上帝劫持语言到残酷戏剧摧毁隐喻,就是以一种消除了形而上学意义的身体学,而回归的本源在戏剧意义上就是“居住空间的第一构造”,德里达说,这便是“元舞台”。但回到元舞台并非是德里达的最终目的,他进一步借用阿尔托的残酷戏剧理论,“它有待诞生。然而,一种必要的肯定只有在向自身复活的同时才可能诞生。”这个自身就是生命本身,当生命本身拒绝“再现”,就是拒绝一种重复,就是把上帝赶出舞台,就是对于力量的“元显现”——不再再现,却需要“元显现”,而这种看起来像是方法论的阐述,其实是德里达为哲学寻找的一个敞开自身的出口:

因此,向原初再现的回归不仅仅而且尤其意味着戏剧或生命停止去“再现”另一种语言,停止让自己从另一种艺术中派生,比如从文学中,即便它是充满诗意的。因为在作为文学的诗中,语词再现“偷取”了舞台再现的位子。诗只有变成戏剧才能从西方的“病疾”中得救。

这就是对于文学的审视,阿尔托的残酷戏剧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文学的审视,她认为,真正的戏剧显然不是非神圣性的戏剧,不是给言语或词语以特权的戏剧,不是将某种东西排除在艺术完整性之外的戏剧,不是间离化戏剧,不是非政治戏剧,不是意识形态戏剧,“阿尔托要通过戏剧还梦以尊严并使之成为比某种替代行为更具原创性、更为自由、更具肯定性的东西。”当戏剧不再是自我重复者的重复,它便是“作为差异在力量冲突中的原初性重复”——差异是为了书写,书写是为了非再现。而对于哲学来说,它的最终意义也是“差异与书写”。

“解构哲学。即思考哲学的某种关闭范围,但不放弃哲学。”在《访谈代序》中,德里达说到这本书的意义,就在于处在拉扯关系中寻找兼容的必要性,这种兼容既要瓦解形而上学,又无需否定哲学,“这个困难就在于解构哲学又不要瓦解它,不要轻易打发它或剥夺它的资格。”是困难,当然也是一种间隙中产生的可能,而这种可能性就是在哲学与非哲学之间寻找和重估“差异”的意义,这种差异当然不是给定的,它是在位移中揭示“定居之地”,而这个定居之地便是文学。

文学是什么?它和哲学的关系如何?德里达说,“文学作为现代建制乃是一种非宗教的、世俗化了的制度,也就是说一种摆脱了神学与教会的建制。但事实上,它保存了一些它想要挣脱的东西。”文学和宗教保持了亲缘关系,因为它变成文本之后就成为了一种对象,甚至被偶像化,但是文学也具有解构形而上学的意义,因为“写作与说话的自由在全世界都是根本性的”。正是文学的这种差异性,才使得德里达提出了“必须拯救语言”的宣言,“首先不只是将之存档,而是要使之活着,培植特殊习语所以是必要的。要去翻译,但翻译不等于去确保某种透明的交流。翻译应当是去写具有另一种命运的其它文本。”

语言不再是逻各斯语音中心的附属,文字不再是和上帝有关的神学的建制,那么书写就是一种非逻辑、非给定、非再现的“元呈现”,“写,就是对源头的那种迷恋。”于是,书打开了迷宫,于是,迷宫敞开了自身,于是,自身在血肉之躯的“元舞台”上,于是,在为中心举行的葬礼上,一本书被打开,无数本书被打开:

——书在哪里?
——就在书中。

看·听·读

编号:B83·2020313·0617
作者:(法)克洛德·列维–施特劳斯
出版:三联书店
版本:1996年6月第一版
定价:9.80元
页数:174页

人种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本书中通过对艺术作品的欣赏,讲述了南美印第安人的艺术创造活动,阐明某些美学判断在不同地域中的原则,尤其在神话创造中的独特意义。


《看·听·读》:美在于感受关系

蜘蛛就这样位于它自己的网的中央,同各条线路保持沟通,因而生活在每条线路之中,并能(如果这些线路像我们的感官那样受激励)把其它线路可能给它的感受传给其中之一。
——夏巴侬

吐丝、连接、等待,这是蜘蛛的捕食方式,当位于网中央的蜘蛛在静心中期待猎物飞临的时刻,它其实并非是捕食者,相反它是在自我沟通,那些网就是沟通的“全部规模”,它以整体的方式传递最有效的信息,并以捕捉和整合的方式上升到某种哲学意境。但是,当音乐家夏巴侬在蜘蛛面前演奏小提琴曲子的时候,它能获得关于音乐的独特感觉吗?

“用音乐描绘出给眼睛留下深刻印象的东西,并不专门为了耳朵,而是为了精神,它位于这两种感官之间,它对它们的感觉进行比较,把它们结合起来。”这种“波特莱尔式”的沟通并不属于感觉,它们在感官上产生的反响效果依赖于理智。理智之存在,是打开了眼睛,“看”普森的画,理智之存在,也打开了耳朵,“听”拉摩的乐曲,理智之存在,也必将打开精神,“读”狄德罗的作品,当列维-斯特劳斯的《看·听·读》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是不是该在打开所有感觉器官中比较中,并在比较中结合?比较和结合,都是建立了“不变性关系”,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尼古拉·普森的绘画,从来没有可能去听拉摩的音乐,甚至狄德罗关于美学的书也没有接触过,不是沟通的问题,在这些“无”面前,作品仅仅是提供了词语,句子,段落,以及被分隔符号隔开的三种感官获取方式。

甚至比不上处在网中央的蜘蛛。但是既然捧着一本书,一本看·听·读合在一起的书,一本列维-斯特劳斯写作的书,一本只有一个封面和封底的书,它们是不是就是一种“结合”?看没看过尼古拉·普森的绘画重要吗?听没听过拉摩的乐曲要紧吗?或者对于狄德罗的书未有亲自打开的经验,还能解读关于美的论述吗?一本书,一个作者,都归结与一种精神,当它们汇聚成一个整体,或者“波德莱尔式”的沟通就开始了,或者夏巴侬对于蜘蛛演奏小提琴的行为艺术也发生了,“词语在其自身并无价值:只有关系才是重要的。”一部分的看,一部分的听,一部分的看,都是蜘蛛的网所编织的线,它们保持着沟通,它们是那些词语,于是感官在于传递,理智在于综合,于是一个整体就是一个整体,一种艺术就是一种艺术,一种哲学也是一种哲学。

每个观者、听众和读者都是一只蜘蛛,当夏巴侬对着蜘蛛演奏各种小提琴曲子的时候,他内心想说的话是:“艺术的哲学的最高使命是提醒人们注意每一种特别从其它使之感受到的感官中获取的感官”,普森的绘画、拉摩的乐曲和狄德罗的作品都是“其他”,它们在一个整体里被打开,被阅读,被获知,那么一定有一种感觉是从陌生到熟悉,从他处归拢在此处,即使只是词语的传递,也必然会建立关系,话语和音乐的关系,声音和颜色的关系,以及所有艺术之美的各种关系。

“看普森的画”,从单页开始,单数而复数,复数而比较,比较而结合,这是关系学的一种累积过程,乔伐尼·弗朗西斯科·盖香《阿尔卡迪亚的牧人》在词语开始的第一章,沉思的牧羊人面前是一颗醒目的骷髅,它似乎在和他们说话,这是词语出现的标志,在骷髅的下方不是写着:“Et in Arcadia ego”。拉丁文,翻译如下:“我也一样,我就在这里,我生存着,甚至在阿尔卡迪亚。”骷髅在说话,一种死亡的物证在说出词语,死了,曾经生存过,阿尔卡地亚的过去不是骷髅,或者正是眼前一模一样的牧羊人,于是在关于命运的喟叹中,死亡和活着呈现着同时的状态。罗马科尔西尼画廊的这幅画到了普森那里,只是同题而已,只需要翻过一页,命运就已经走向了不同的时代,普森《阿尔卡迪亚的牧人》的画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中骷髅不再醒目于前方,它被置于后景中,甚至变得无足轻重,相反,出现了女牧羊女;而到了第二版本里,没有了骷髅,而在牧羊女身边是一位妇女,俨然在画面前部的妇女不像半裸的牧羊女那样,而是以古典打扮出现。

当象征死亡命运的骷髅不再,当露出笑容的妇女出现,普森的画作对于乔伐尼·弗朗西斯科·盖香来说,是不是在改变主题的表达,但是命运似乎没有走远,“虽然看上去露着得体的笑容,她不正象征着死神,或至少是命运吗?”在阿尔迪希亚成为一个建立关系的“在场”,因为象征死亡的骷髅说“我也一样,我就在这里,我生存着,甚至在阿尔卡迪亚”,而妇女却再说,“我在这里,在你们身边。”画作在改变,作者在改变,似乎命运还在那里,永远在场,那么改变的是什么?没有改变的又是什么?

似乎必然说到时间,普森在再创造这些作品的时候,是不是在重建一种时间的序列?没有骷髅,没有死亡,命运却在场,“非有意的记忆并非简单地与有意识的记忆,即提供情况而并不再现过去的那种记忆相对立。”这是列维-斯特劳斯对于这种时间区别的阐释,非有意的记忆其实并非和有意的记忆对立,而是两种记忆在相互介入中产生了含混的时间,这种介入和含混的状态其实就是普森描绘的“无声物”,或者是以否定的方式弃绝陈规为现代派开路 ,正像他自己所说:“在本源寻找绘画根据想象所能产生的效果”。不管是色彩,还是构图,不管是其中的主观,还是客观表现,在普森的绘画中,深深透露出一种哲学观念,那就是整体理论,不论是《阿尔卡迪亚的牧人》从第一版到第二版的命运主题,还是《艾利才和利百加》中“人种和土地”的关系,都在一种象征性的阐述中,解决了空间和色彩之间的矛盾,“画和色彩二者不必再作妥协,而能各自达到自身的巅峰。这就像在音乐中一样,色彩的问题会发展直至寻求刺耳的不和谐音,但绘画与音乐这二者的不和谐之中,都表现出一种情感的丰富多彩。”

普森的画之后是“听”,当拉摩在歌剧《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克斯》第二版中将3个音的F小调转为降E调,他想描绘“那种郁闷而阴沉的痛苦感情”似乎在转调中得到了发挥,但是为什么18世纪的公众为他大胆的转调而欣喜,觉得自己和作曲家保持着一致,而现在的听众却无动于衷,甚至感到厌倦?拉摩的转调展示了复杂的程式,他指出,以大调的和音为起始,可以派生出其它各种和音,即第一个和音的转位。这是一种音乐上的“结构分析”,在列维-斯特劳斯这个结构主义人类学家看来,拉摩正是在乐曲中的转型建立了一种后来的建筑师采用的多维设计图型,“结构分析把数种规则,或数种神话还原为同一种婚姻交换原型,或经过各种转位的神话框架。”

这种转换在狄德罗的作品中似乎也有明显的痕迹,狄德罗要求艺术家有“道德和远见”两种基本品质,要求在“技术和精神两方面”对自然界进行模仿,要求“心灵激情和职业的激情”两种激情,两种品质,两种模仿,两种激情,是不是割裂甚至对立的?它们的转换是不是变成了技巧?拉摩的歌曲转调在18世纪的听众那里表现了毫无隔膜的“一致性”,这是对于所谓技巧的淡化,但是对于狄德罗来说,他却遇到了一种语言困境,如何描述一种“必然无法确定的微妙的细微差别”?他认为,绘画如果表现的是动作,当人物展示这些动作的时候,绘画在描绘瞬间人物的时候,“统一的规律就破坏了”,于是,他提出一个理论,他认为既然“绘画是永久性的,它只是即时态的产物”,因此它只能展示自然界始不连贯场景:“您尽可随心所欲多次重复画出这些形象,它们间必然会有中断处。”也正是从这个理论出发,狄德罗在“无法使整体语言都成为清晰”的困境面前却步了。

狄德罗是百科全书派的代表人物,当他在整体语言面前却步的时候,其实关于美的定义多少变成了一种理论。他认为,美的本质在于感受各种关系,抽象和具体,形式和内容,思想和事物等关系在那里,如何建立美的感觉,如何表达美的本质?普森的画作,拉摩的乐曲,似乎都在讲述关系,都在阐述美,而在列维-斯特劳斯看来,看·听·读就是如夏巴侬感兴趣的蜘蛛一样,在建立的各种网中感受到它的整体,“这些关系在它们之间保持相宜程度,使艺术作品成为一种存在于自身并通过自身而存在的实体。”就像康德所说,是无(外在)目的的(内在)目的性,也就是说,是绝对之物。

这个过程如何完成?变化的世界如何寻找到不变的结构?变与不变如何建立整体的关系?还是以音乐为例,以夏巴侬的蜘蛛实践为例,当他在蜘蛛面前拉出小提琴曲子的时候,音乐不是词语,不需要听懂,它只是要有一种经验意义上的感觉,“为什么诗歌,绘画,雕刻应当给人以忠实的形象,而音乐却是不忠实的形象?要是音乐不模仿自然,那么它又是什么呢?”音乐中无词语,它建立的就是一种如网状传递的感觉系统,夏巴侬说:“乐音并不是事物的表现,而是事物本身”。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列维-斯特劳斯认为,夏巴侬比索绪尔更早表述除了结构主义语言学的那些观点,在他看来,词对乐曲产生不了任何影响,没有词的音乐其实就具有了语言的特征,人人都会说话,这是天生的和普遍的功能,所以语言是约定俗成的,这就是索绪尔所讲的语言符号的任意性;他说:“连续性,即旋律;同时性,即和音。”他超前地提出了在索绪尔那里的“连续性轴”和“同时性轴”的语言分类;他反对自然主义的观点,认为语言的演进并不受外部影响,尤其不受气候的影响——他其实就是从音乐语言的特点来论述,在他看来,音乐是四海皆通的语言,让蜘蛛听小提琴曲,让淤泥中的小鱼对小提琴感兴趣,这就是一种动物结构和人的结构具有的天然感觉,“音乐既不描绘人也不描述事物,它并无同样的依附性:在罗马、伦敦、马德里,我们听到相同的音乐。”

无词的音乐,表现事物本身的音乐,来源于人的结构、动物结构的音乐,夏巴侬的体系就是一种音乐的符号学和结构主义,所以在列维-斯特劳斯的视野里,不管是看,还是听,还是读,也都是表现那种整体性的美学,就是“每一种特别从其它使之感受到的感官中获取的感官”体验—一方面它是同构,另一方面它也在异构中建立关系。卡斯代尔神父指出了颜色和声音的差异,这位发明了眼观羽管键琴或彩色羽管键琴却并没有制造出来的神父说:“声音的特性是流逝,逃逸,永远同时间系在一起,并且依附着运动(……)颜色从属于地点,它像地点那样是固定的,持久的。它在静穆中闪烁(……)”,另一方面,倘若“调属于颜色就像半低半高音属于半明半暗”的话,明暗则是独立于颜色而存在的,而“这两种差异会聚在声音中,因为不可能使声音变成低音和高音而不成调”。一切是相对的,但是相对却在比较中形成了相互的关系,所以卡斯代尔提出的逻辑正是需要各种感觉器官的沟通,沟通才能建立关系,才能抵达美。

考察各种造型艺术,特别是没有文字民族的各种编织术、刺绣,列维-斯特劳斯认为,它们就像音乐一样,当那里的人用自然来解读艺术,就是在自然和艺术之间建立联系,就是在表现一种无词的、原始的音乐,“音乐所参照的领域不属形象的展示,鉴于这个原因,这个领域拥有超自然的实在”,而这种源于自然和习俗的美学观就变成了经验,经验沟通了自然和艺术,使之成为一种具有各种关系世界的整体,而这个整体就是艺术作品——所以即使不了解普森,不知道拉摩,没有读过狄德罗的作品,在一本书,一个作者,一种美学的观念传递中,整体世界就是打开了眼睛、耳朵、精神等诸感官,就是在感觉世界里变成了那只在网中央的蜘蛛,激励着感官,迸发出激情,“难道我们没有在艺术和超自然之间建起某种联系吗?这正是热情奔放一词的词源意义,我们用这个词来表达看到不朽之作时的内心激情。”

苏格拉底的审判

编号:B86·2020202·0615
作者:(美)斯东
出版:三联书店
版本:1998年2月第一版
定价:16.80元
页数:289页

苏格拉底到底是怎么死的?现在解答这个悬案的只有亚里斯多德的著作,但这些文字有多少真实性,斯东的这本著作从古代文献中对苏格拉底的审判缘由、审判诉状等展开分析,力求展现真实。但是他的目的并不仅仅在此,他希望从苏格拉底时代对当代美国社会带来启发,实现其民主的目的。


《苏格拉底的审判》:羞耻是你们的

他的殉道,加上柏拉图的才华,使他成了一个非宗教的圣徒,以宁静和宽容的态度对待无知暴民的优越者。这就是苏格拉底的胜利和柏拉图的杰作。苏格拉底需要鸩酒,就像耶稣需要十字架一样,来完成一项使命。这项使命却在民主身上永远留下了一个污点。这仍是雅典的悲剧性罪行。
——《第十八章 最后的问题》

审判、毒药和死亡,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走向生命终点的最后三样东西,当他最后面对法官的时候说道:只要我一息尚存,官能健全,我决不会停止哲学实践,不会停止对你们进行劝导,不会停止向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阐明真理……对于苏格拉底来说,哲学、劝导和真理,是苏格拉底一生所追求的,无法避免的死亡,必须坚持的观点,似乎构成了苏格拉底作为一个哲学家的伟大之处。纽约印象派画廊里,那张雅克-路易·大卫作于1786年的画,似乎就是对苏格拉底不屈生命的一个定格:被雅典人民判处死刑的苏格拉底,正宣讲完一个哲学论点,泰然拿着那杯将要结束他生命的毒药,而身边是那些悲痛欲绝的朋友。

定格在面对死亡的瞬间,一幅画或者要表达的是一种人格的不朽,一种思想的永恒,一种智慧的常在,所以以画作的流传似乎更能直观感受到苏格拉底不放弃哲学,不随俗观点,不改变信仰的一种态度,“哲学给苏格拉底以坚定的信仰,使他面对千夫所指能够保全合乎理性的而不是歇斯底里的自信。”升华而成为一种精神,变成了对于哲学的“慰藉”。而其实,苏格拉底似乎从柏拉图开始,就是这样一个为真理赴死的不朽哲学家,通过死亡证明不朽,通过哲学求得智慧,这是苏格拉底成为“非宗教圣徒”的一种途径,实际上,最后的毒药和死亡,使得苏格拉底成为这场审判的胜利者,包括哪些悲痛欲绝的朋友,无非是苏格拉底高傲而不羁地注视那个时代的写照,一杯鸩酒成全了苏格拉底,就像十字架成就了耶稣,它使得苏格拉底以哲学的名义完成了一种殉道,而对面希腊雅典的那个审判席上似乎永远坐着卑鄙的裁决者。

美国人斯东似乎也在认可着苏格拉底的特殊意义,但是在雅典表现它们的悲剧性罪行,而把苏格拉底推向生命终点的时候,他却在保持着对于苏格拉底为实现使命的自我牺牲精神表达敬意的同时,也开始反思苏格拉底的审判是不是就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胜利。苏格拉底没有写下任何言论和观点,在学术意义上,他其实是一个“无言者”,似乎是不屑于用文字记录永恒,似乎在证明真理的不可解读性,但是无言在某种程度上也造成了历史的缺席,如果承认苏格拉底的确在历史上有过这样一个真实的哲学家,那么,还原苏格拉底就成为最现实的问题。

苏格拉底活在别人的记录中,色诺芬、柏拉图、阿里斯托芬和亚里士多德,这四个人都用不同的形式记录了苏格拉底的言行,而不管是色诺芬,还是阿里斯托芬,还是亚里士多德,对于苏格拉底似乎都是片段而有限的记录,而唯有柏拉图将他的老师的观点记录在诸多的文本里,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苏格拉底是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或者是在“柏拉图化”中变成了一个圣徒,变成了一个符号。柏拉图记录并书写了一个缺席的苏格拉底,所以在斯东看来,这不是一种完整意义上的还原,不是一个真实的苏格拉底,他要做的就是从各种古希腊的文献中寻找苏格拉底,“第一步要做的是撇开这些遥远的,而且常常是恶毒刻薄的辩论考察基本文献本身。”

回到文献本身,就是为了回到苏格拉底本身,撇开斯东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中查找关于苏格拉底和当时希腊社会的完整记录的努力,《苏格拉底的审判》里的确有着“非柏拉图”的很多记录和描写,从这些文献中梳理出公元前399前的这场审判,似乎也是有限离开被当成圣徒的伟大哲学家,在斯东看来,苏格拉底被审判,并非是因为如提出控告的三名雅典公民所说,是因为他不敬城邦之神、传播异端宗教、腐蚀雅典青年,他把这场审判归结为苏格拉底和雅典社会的那些人在哲学上存在三个“深刻的分歧”。

第一个分歧是关于人类社会群体的性质。斯东引用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人是政治的动物,他认为,从政治这个词的希腊文词根来看,是polis,也就是城市,城市意味着是具有充分现代意义的独立和主权“国家”,它们有自己的法律,有自己的理性和道德,当然更重要的是作为其中的公民,有权在城市生活的决定上有投票权,也就是说,作为一种“根据天性”而存在的公民,在城市的政治生活中,是自己治理自己的,被统治者也就是统治者。这种看法基本上循着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无爱无视,但吾更爱真理”的亚里士多德,似乎是对于柏拉图学说的一种反对和反叛,而柏拉图是师承苏格拉底的,也就是说,亚里士多德提出人是政治的动物,公民在polis里“轮流进行统治和被统治”的观点必然是和苏格拉底发生着分歧。在苏格拉底那里,他的治国理想既不是少数人来统治,也不是由多数人来治理,色诺芬的《言行回忆录》里所说的治理方式是,用“那个知道的人”来统治,也就是说,苏格拉底提出的一种新形式的统治,即“专家统治”,关于政府的基本原则,他认为,“发命令是统治者的事,服从命令是被统治者的事。”所以在斯东看来,苏格拉底的思想就像一个忠君的保皇派,他在荷马史诗中找到了“那个知道的人”,那就是神话人物阿伽门农,因为阿伽门农作为各路军队的统帅,起着非常好的统治作用,是“人民的牧人”。

但是苏格拉底的这种观点,在斯东看来,不仅是一种理想化,而且是和当时的希腊城邦发展来说是违背民主潮流的。希腊城邦已经在公民的平等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在他们看来,“人民的牧人”并不能保证什么,“羊群不能信任臣牧人,人类群体也不能把自己交托给某一个人的绝对意志,不论他自称他的目标是多么仁慈。”所以他们宁可组成一个polis,而不愿被当作一伙羊群。而实际上,斯东也认为,苏格拉底寻找的理想国王,阿伽门农并不是各路军队的绝对统治者,“人民的牧人”在荷马史诗中用来称呼的是“随便哪个国王或队长”,所以苏格拉底提出的“那个知道的人”、“人民的牧人”其实是要建立一种根本的不平等:“没有人是公民,大家都是臣民。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有一道鸿沟。”

第二个分歧则是什么是美德。苏格拉底对美德下过的最有名的定义是:美德是知识,而从这个定义出发,斯东的问题是:什么是知识?苏格拉底在一个形而上学的迷宫里以绝对定义的方式阐述过知识,“真正的知识只有通过绝对定义才能得到。如果你对某一事物不能下一绝对定义,你就并不知道它是什么。”苏格拉底证明的一个前提是,这种知识是得不到的,连他也得不到,“他谦虚地声称,在这个意义上,他所知道的唯一东西就是他不知道。”迂回于知识的定义,或者是悖论里的知识,在斯东看来,就如他对于人类社会群体的阐述一样,是不可知论的:人类社会群体是一伙“羊群”,不能放手信任它能治理自己。知识无法真正的获得,那么美德也就悬置在那里,而作为美德之一的勇气,苏格拉底也说“既不是天生的,也不是教会的”,而是“神赐”给我们的。把美德与知识等同起来,在苏格拉底那里产生了一个著名的推论:没有人是自觉地做错事的,或者,我们可以说,有人做错事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而在斯东看来,美德的分歧在另一方的希腊人那里却是一种普遍的尊严,是人类平等的追求和实现,以亚里士多德的学说为代表,希腊的每个公民“由于他的作为一个政治动物的性质”具有这种过群体生活所必需具备的基本美德,他不需要成为一个形而上学大师,他只需要具备必要的一点理性,具备区别正确和错误的能力。这是“政治的美德”,在希腊城邦时代,这是一种民主的进步。从关于美德的分歧来看,斯东认为这主要是因为苏格拉底对于定义的追求变成了一种徒劳,苏格拉底认为,“如果你不能用始终不变的全面完整方式来为某一件事物下定义,你就并不真正知道它是什么东西。”这是一种绝对定义,“凡是够不上绝对定义的东西,他都叫做doxa,即仅仅是意思而已,有别于真正的知识,这他叫做episteme。”正是因为追求不可知的绝对定义,所以把美德、知识引向了毫无意义的方向,甚至导致了诡辩和荒谬。

第三个分歧是关于幸福生活的,苏格拉底似乎从来没有对政治生活感兴趣,他一直置身在政治之外,不管是推翻某种政治制度,还是恢复民主政体,似乎他都不想参加,在柏拉图《自辩词》中,苏格拉底说,他不参与政治是为了不让他的灵魂蒙上污点。而正是这种不参加,在苏格拉底看来是一种幸福生活,在柏拉图的《自辩词》里,苏格拉底就问法官:“你们以为,如果我参与公共生活,做一个好人应做的事,向公正的事情尽我的能力,并且把这认为是最有重要意义的事,我能活得这么高龄吗?”斯东把这种不参与看成是苏格拉底的“偏见”,因为他看不起代表雅典公民参与政事生活的各种“粗鄙手艺人”,他们不是“那个知道的人”,也无法成为“人民的牧人”,所以他蔑视民主,不参与政治,在自己的幸福生活里。分歧的观点,对于雅典公民来说,只有每个人参与政治,达到民主,才能在城市生活中找到归属感,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是,一个没有城市归属的人好像“棋盘上一颗孤单的棋子。”一颗孤单的棋子,单独放在那里是永远不会有功能的。

社会群体的性质、关于美德的定义、什么是幸福生活,这是斯东认为苏格拉底“与他的大多数雅典同人与古代一般希腊人有着深刻的分歧”,但是这些分歧似乎并不至于让苏格拉底被审判,更不至于使得他选择以鸩酒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且,作为民主的雅典,应该允许言论自由,对于不同的意见采取宽容的态度,为什么像苏格拉底这样的哲学家反而会遭受审判呢?再者,在他的一生中已经有很多人对他进行了攻击,又为何在70岁之后才对他提出控诉?

斯东认为,在苏格拉底晚年发生的三次地震,即公元前411、前404和前401年的政体变革,使得民主政体被推翻,独裁专政被建立,甚至实行了恐怖政治,而苏格拉底的追随者中地位显赫的那种有钱的年轻人在所有这三次社会动乱中起了领导的作用。所以三次地震动摇了雅典内部安全感,使得那些公民害怕起来,所以他们把矛头对准了苏格拉底,虽然苏格拉底不参与政治,没有站在贵族派一边,也没有站在自己的中产阶级或者穷人一边,缺乏激情却并不能为苏格拉斯逃避责任,在内心深处,苏格拉底是反对民主的,他的不参与被认为是对民主和正义的蔑视,“令人失望的是,他没有大声疾呼反对这一些,也没有运用他的影响把他的老友和弟子克里底亚斯带回到行善积德的道路上了,他就成了抵抗运动的英雄,也就不会有审判了。”

这或者是一种善意的猜测,但其实斯东解读苏格拉底审判发生的原因,不仅在分析三次地震和苏格拉底学说的联系时强调了一种客观的必然性,而且在主要控告人的背景上也认为这是苏格拉底政治观点所导致的结果,在三个控告人里,阿奈特斯是雅典唯一有声望的人,他是手艺人的政治领袖,属于有钱的中产接近,他们其实并不喜欢充分的民主,但是却发现比狭隘的贵族专政好,所谓作为稳健派,阿奈特斯对于苏格拉底的控告表明的是城市里头面人物的反对,甚至还有阿奈特斯在儿子教育问题上和苏格拉底的分歧,所以在利西亚斯的《控玉米商人》的演讲中,阿奈特斯就是雅典攻治中的领袖人物,他在自己的政治利益甚至私利上提出控告,也成为一种必然。

除了对于苏格拉底学说和政治观点的分歧,除了对于三次地震的极度不安,苏格拉底最后审判而被判处死刑,斯东认为也和苏格拉底自己的性格有关,他甚至认为,在是否决定苏格拉底有罪的时候,陪审团两派的票数非常接近,虽然大家认为苏格拉底在一定程度上是反民主的,但是只要他主动为自己争得无罪开释,完全可以避免死刑。而苏格拉底并没有这样做,相反他有意激怒陪审团,在斯东看来,一方面激怒陪审团,苏格拉底就可以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自由死去,不为年老疾病所困,“苏格拉底甚至说,这次审判使他有机会按照雅典的处决方式愉快地饮鸩自杀。”愉快地自杀显然不是苏格拉底最大的兴趣,因为在他看来,自杀在道德上是不对的,而作为哲学家,死却恰恰是一个生存的目标,“别人不大可能意识到,真正从事哲学的人所研究的没有别的就是死而已。”即使有人安排他越狱,苏格拉底也依然放弃了这个机会,与其说是他被陪审团推向了死亡,不如说是自己抓住了这个机会实现了“等死”的目标。

但是,苏格拉底的死除了是一种态度,更是某种“阴谋”,如果雅典是民主的,那么起诉一个并无行动自由言论的人就是违反了民主的原则,“审判苏格拉底的自相矛盾和可耻的地方是,以言论自由著称的一个城市竟然对一个除了运用言论自由以外没有犯任何其他罪行的哲学家提出起诉。”所以被审判其实是另一种审判,审判雅典的民主制度,审判雅典的思想自由,“你们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起诉我,而是因为我说的话和教的思想起诉我。你们以死来向我威胁,因为你们不喜欢我的观点和我的教导。这是对思想的起诉,这在我们城市的历史上还是件新鲜的事。在这个意义上,站在被告席上的是雅典,而不是苏格拉底。你们作为我的法官,个个都是被告。”苏格拉底自由以自己的被审判才能让雅典感到“羞耻”,只有自己的死才能让雅典的民主留下永远的污点:“思想并不像人那样脆弱。没有办法强迫它们饮鸩自杀。我的思想——和我的榜样一会在我死后长存。但是如果你们违背雅典的传统而判我有罪,它的名声将永远留下了污点。羞耻是你们的,不是我的。”

所以,苏格拉底尽管在三个问题上存在分歧,尽管在三次地震中有过观点的影响,但是审判苏格拉底最后却变成了对于雅典民主制度的一种讽刺,在最后的意义上成为道义上的胜利者。“审判苏格拉底”作为一个历史事件,是对于雅典那个时代社会和政治的一种反思,而斯东在这场审判的梳理中,既不是寻找在四个文本之外的苏格拉底,也不是为了还原言论缺席的苏格拉底,而是为了在那个时代的“羞耻”中找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所以在《本书写作缘由》中,斯东说:“古代雅典是思想自由和表达自由空前发达的最早社会,以后也很少社会可以与之媲美。我像许许多多前人一样,就此爱上了古代希腊人。”而审判苏格拉底无疑变成了他对自由的反思:“作为一个民权自由派,我对此感到震惊。这动摇了我的杰斐逊式的对普通人的信念。”因为爱而反思,因为反思而弥补,因为弥补而完善,这或许就是斯东在苏格拉底审判事件中,像那一杯鸩酒一样,成为一个符号,用以完成真正的“使命”。

法国1968:终结的开始

编号:B83·2020202·0614
作者:(法)夸特罗其 汤姆·奈仁
出版:三联书店
版本:2001年7月第一版
定价:15.00元
页数:208页

1968年5月的法国,爆发了现代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社会运动,“1968”也成为法国人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学生运动成为之后法国的社会危机,在民主、福利的口号下,对当代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进行了冲击。“终结的开始”不仅仅是法国,在欧美等资本主义国家里,终结的还有一种社会的激情和修辞。


《法国1968:终结的开始》:史前史的最后一道墙垮了

“当最后一个资本家被最后一个官僚的肠子绞死,人类将手舞足蹈。”——另一面墙这样回应。
——安琪楼·夸特罗其《第十幕》

3月15日打开,3月17日合上,这是关于文本的一个完整过程,50年前的风暴,50年后的再现,这是关于时间的一个闭合状态。一本书,一本列在计划里的书,在五月风暴的50周年,在即将到来的3月22日完成阅读,其实并不是应景,也不是纪念,只是在“此时此地”的现在,走进一种历史的存在。但是,在从“一个当代寓言”开始的叙事里,在“工人回到工厂”的落幕中,在“完全无预期”的事件里,在“新世界已然发出第一声哭喊”的启示中,在“发生什么事了?”的记录里,在“为什么发生?”的思考中,一个闭合的时间总是被用来打破的,就像“法国1968”书名的后面是冒号,冒号的后面则是一种再出发的态度:“终结的开始。”

所谓吊诡,《前言》里说得清清楚楚:“我们关心的是这个革命本身,关心那年五月和六月在被打败的人们中所浮现出来的积极意义,和远在巴黎之外的众多心灵。我们要使不信者信,使惧者产生希望,使沉睡者睡梦不安。”当不信者相信,当恐惧者产生希望,当沉睡者醒来,这不是结束,这是开始,安琪楼·夸特罗其说:“这个故事是个范例,不可能再度发生。”汤姆·奈仁说:“这个崭新的主体性和集体直觉在短短四周内,从一只眠蛹幻化为一个新世界的原型与愿景。”在这个“终结的开始”的现代寓言里,是不是“最后一个资本家被最后一个官僚的肠子绞死”,才能看见这样的新希望,才能开启新的时代,才能在终结中开始,才能让人类手舞足蹈?

“一个告诉我们如何,一个告诉我们为什么,我们的史前史此地此时终结。”当最后一个资本家、最后一个官僚在五月风暴的舞台上成为历史的符号,当“我们的史前史”成为一个段落,那么谁是终结者?谁是开启者?那一面墙上写着的标语其实是一种回应,它指向另一面墙,“我们该少些不忍之心!”革命回应着妥协,行动回应着想法,开始回应着终结——这是“发生什么事”的第十幕,索邦的学校里写着“让想像夺权”,写着“艺术已死,莫为食尸兽。”写着“半吊子搞革命,无异自掘坟墓”,革命、死亡、权力、想象、艺术,当这些词汇成为五月风暴的关键词,那个舞台上的一切开始都是为了走向新的时代,当星期三傍晚的欧德翁剧院被成功接管,那上面飘扬起的是一面黑旗和一面红旗,那里有带着挫折焦虑的知识分子,那里有同情学运的布尔乔亚,那里有学生和工人,但是剧院里从来没有资本家,从来没有官僚。

红与黑的革命,是不是已经把最后一个资本家绞死了?是不是已经白最后一个官僚送进了坟墓?是不是人类已经开始手舞足蹈?只不过是一个中间过程,距离终结还有时间,距离开始则更远,但是当黑旗和红旗被插上,一种革命的颜色已经在五月的法国呈现出特殊的所指:同样是在欧德翁剧院,在安琪楼·夸特罗其的第三幕,“人们被冲击往四方逃逸。很多人被抓,躺在行人道上。欢愉的代价。火红与黑暗。”红色代表激进社会主义倾向,黑色代表无政府主义倾向,激情和无政府,共同指向索邦,指向南岱和大学,指向巴黎,指向法国,但是为什么四个学生会判刑?为什么公社会失去控制,为什么工人们被关进工厂?

“吻你爱人的时候,枪不要离手。”欧德翁戏院海报里这样说,从1968年三月二十二日的南岱和大学事件开始,枪始终握在手里,但是当那根革命的导火线燃烧起来的时候,当一个寓言发出了五月革命的前奏的时候,资本家和官僚,其实把他们都扣在一条黑色的锁链中。把事件还给事件,是关于教育,关于大学,关于制度,甚至只是关于兴建大学校园,某个星期三的内阁会议上,需要建造新的大学开始讨论,最好在巴黎郊区,当时的陆军部长麦斯莫对当时的教育部长佛谢说:“我在巴黎西边的南岱和有一小块地。你要用的话就拿去。”这或者并不是真正的导火索,当1968年的学校周围是烟囱、荒原、廉价的国民住宅和阿拉伯人葡萄牙人的荒村,是“女孩可以到男生宿舍而女生宿舍男人不得进入”,当学生打断米梭飞部长的演讲:“你的六百页的书里为什么性问题你连碰都碰一下”,当无名者在墙上写下“教授,您老了”的标语,一个早已存在的矛盾被激活了,掺杂着进步、规划、政治、文化、伦理,也无法远离极端分子、左派神话,当三月二十二日的学会占领行政大楼,大厂法国大革命时期的著名革命歌曲《卡曼扭勒》的时候,红色的人群发出的自己的声音。

汤姆·奈仁说:“完全无预期”,为什么五月革命的势头是被在三月二十二日的那群称为“学生前卫队”的战斗者所鼓吹起来?为什么一直在布尔乔亚乐趣里的安分守己群体会变成“最激情的部分”?他的回答是:“状似潇洒无忧的学生是有痛苦,但痛苦的根源除了来自那个早就讲不通的零存整付的教育投资哲学外,也来自那个特别僵化、特别威权的法国高等教育情境。”看起来很美,当法国创造了新资本主义的“经济奇迹”,当法国式的“科技”神话在上演,当人民过上了布尔乔亚的“愉悦的生活”,甚至当戴高乐成为像伟人一样的政治家,为什么“这生产力之中早就内设了一重要矛盾”?为什么“完美”的生活会有革命的行动?

称之为“资本主义的最后一场喜剧”,却是“一出让人笑不出来的深刻喜剧”,“因为它和历史中的悲剧只是一线之隔。”革命不是因为物质的贫困,不是因为被剥夺的生活,甚至不是暴政,而是,“这个令人茫然若失的现代都会里最敏感、最受呵护的年轻心灵,本身竟是屠戮千万人与劫掠全世界的恶所灌溉出来的花;一群离经叛道之徒,完全否定一切既存意义。”从三月二十二日占领大楼,到四月十一日西德学运领袖鲁迪度西克遭狙击,从南岱和被关闭,到四个学生被判刑,从学生和教师再度集结于丹飞鹤须鹤,到游行喊出“打倒压迫”,这是一个狩猎季的开始,学生成为主要的反对者和抗争者,成为否定一切既存意义的群体。当他们在海报中要求“吻你爱人的时候,枪不要离手”,当他们在桑西叶喊出“立足现实,指向不可能”,当他们在索邦墙上写下“半吊子搞革命,无异自掘坟墓”,他们看见了社会这一朵塑胶花,他们发现了为法律与秩序而生的条子“族类”,他们把院长比喻成一只老鼠。但是不管是激进社会主义倾向,还是无政府主义倾向,他们在行动中就是用红色的革命来对抗黑暗的事物。

而当学生运动扩展到工人群体,是不是性质发生了改变?“半吊子搞革命,无异自掘坟墓。”所以把那些异化的工人发展到革命的队伍里,让他们从“薄薄的面包,重重的机器”的处境中挣脱出来,让他们从反叛变为革命,墙上的标语变成了:“商品是人们的鸦片。”变成了“他们在收购你的快乐。把它偷回来。”革命的公社在扩展。“星期一:全国大罢工。巴黎大示威。左翼全部动员。”第八幕似乎展开了一个全景的世界,而当这个全景的世界展开,戴高乐起床了,然后,“公社死了啦”——“如花一般的公社,就如花一般地被踩碎,就如花一般的死生一日。公社失去了它的领土,换得了它的将来。”但是,工会和政党开始聚集,学生还在聚集,“人民”走上街头,而布尔乔亚倚窗而立,“在这场事件里,学生为自己争得了行动据点,政党和工会则做完秀后全身而退,纸老虎政权安然逃脱一劫。”

剧院的红旗和黑旗在飘扬,激进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还在行动,学生为了接手大学而战斗,工人为了工厂而造反,但是在六万一千名国家宪兵、一万名预备队员、八万三千名警察、十六万八千名士兵的追捕下,在煽动群众、祭起种族和民族主义、挑起阶级仇恨的欺骗和威胁下,在三边磋商、讨价还价的解决中,“把工厂还给工厂”却成为了他们最后的监狱,“工人关在里面,从铁窗往下看。既是占领者,又是囚犯。红旗飘。”为了面包、尊严、民主,最后却变成了薪资“从原先的三百八十四法郎跳到五百二十法郎”的承诺,“雷诺厂说不,雪铁龙说不,贝赫立叶说不”,最后在筹建新政府的大局面前落幕,最后在“历史走疲”的现实里,五月风暴的终曲是:“工人回到工厂,再度归属资本所有。卖劳动力买面包。这些是看得到的。其他看不到的,都活在人们的心灵里头。”

极短的时间,事件席卷全国大学,扩展至工人阶级,引发了全国性的大罢工,整个社会瘫痪与国家权力的暂时真空,最终导致内阁的更动,国会的全面改选与总理蓬皮杜的下台。但是整个五月风暴在“此时此地”只是一个开始,正像汤姆·奈仁所说:“这须臾片刻的意义不在于梦本身,而在于它雷霆显现了一个走势:现实是在往梦的方向移动。”虽然意象鲜明但是情节混乱,虽然看起来是喜剧却像是悲剧,看起来是革命却比其他法国革命矮了一截,但是,它在这个开始就提供了一个教训:“行动实践要比理论涵养或预知未来更重要得多。”它阐述了一种真理:“众理念要在它前面一修再修,直到吾人之意识能紧紧抓住现实。”就像安琪楼·夸特罗其在《序曲》里所说:“革命是历史的高潮:就在这个时刻,社会之实与社会之梦熔接。”而它最伟大的成就是:“五月革命为可见之物(面包)与不可见之物(一个新秩序)而战。”

这是开始,是打破旧秩序的开始,是击碎社会现实的开始,“在五月,正在秀出来的就是正在发生的。”正在发生的是什么?是具有法国特质的东西,关于经济奇迹,关于科技神话,关于愉悦生活,以及关于民主的真空,这就是革命的“在地性格”,只有在法国才具有这样的现实性,“因为革命首先在法国爆发,而且也不可能在别处发生”。法国曾经的革命造就了最完美的布尔乔亚政治民主,但是这只不过是一个古典秩序,在新时期,它只不过成为一个真空,甚至是一种幌子,“把资本主义当做神衹膜拜,就正是体系内在实已空无一物的现身说法。”所以能如此直接,如此赤裸,如此突然,所以“布尔乔亚有一个贬低所有乐趣的乐趣”。

但是当这个已经存在的矛盾显露出来,当寓言从完美中写出新的“红与黑”,它却在创造一个“崭新的主体性”,汤姆·奈仁说:“这个主体性即是拒绝承认当下之存在。”他们拒绝层级森严的威权,拒绝世界的理性化,拒绝布尔乔亚的趣味,甚至拒绝共产党这个专业革命者的革命要求,当一个崭新的主体性诞生,也就意味着“史前史的最后一道墙就垮啦。再也不会有人愿意以秩序、舒适、甚或是缥缈的未来之名,屈从在暴政巨石下。”从“高等神经中枢”造反开始,当知识分子加入,当工人阶级加入,五月革命是一个新的开始,那就是从“类人”变成一个“全人”:“反对这样的人生世界,革命运动要奋起夺回凡是体系从他们身上补走的所有一切。‘全人’要感受全整行动周遍。他的主体性要求他对工作、“休闲”、生命,要言之,所有正在进行中的事物,有从心所欲的控制力。”全人是喊出的自由,是夺回的民主,是要恢复的尊严,要满足的面包,这就是奈仁所说的用“心智生产力”形成的“自由之人”:“要消解这样的冲突,就一定要有“社会性个人”的出现,也就是像马克思所说的,出现一种“可以创造他们自己历史的人。”

不是“想像夺权”,而是“心智生产力”革命,不是“让工人回到工厂”,是让每个人回到自由,当史前史的墙倒塌,当最后一个资本家被绞死,当最后一个官僚醒来,手舞足蹈的将是一个“全人”。50年前的五月风暴,50年前的1968,早已经结束,是不是还需要开始?当“1968年五月”成为一个词组,但是数字的不同书写方式,它永远指向两种状态,五月是过去的五月风暴,是成为历史的五月风暴,而“1968”永远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它属于南岱和,属于索邦,属于欧德翁,属于巴黎,属于法国,但更属于每一个时代:“这些全然新奇之事已然发生,当一个新世界已然发出第一声哭喊,理论为了要能赶得上实践,那就一定得非常的厚颜、非常的大胆。”

宋高僧传(上、下)

编号:B52·2011029·0598
作者:[宋]赞宁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1987年8月第一版
定价:30.00元
页数:868页

亦称《大宋高僧传》,简称《宋传》。北宋赞宁撰。30卷。太平兴国七年(982),作者奉敕与弟子显忠、智轮从事撰述,端拱元年(988)成书。至道二年(996)又修理增补,始成定本。作者广采各方面的资料,尤以碑文塔铭为最多。记述自唐(高宗时)、后梁、后唐、后汉、后周至宋六朝僧人,并补充南朝宋、后魏、陈及隋前传所遗留的,计正传531人,附见126人。全书分十科,名目体制与《续高僧传》同,每科之后有论。其中习禅的篇幅较多,禅宗各派重要人物除云门宗创立者文偃外,皆有专传;禅宗内部斗争事迹,如“南顿北渐”之争等,亦不加隐讳。对律宗内部南山、相部、东塔三家的争执,书中亦曾提及。《译经编》载有译经六例,译场的设官分职等,是译经史上的重要文献。

神学与当代文艺思想

编号:B55·2011029·0595
作者:(德)汉斯·昆 伯尔
出版:三联书店
版本:1995年12月第一版
定价:4.00元
页数:242页

宗教意识在文艺思想的发展中起着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圣经神学在西方文艺学中,基本上扮演着一个元语言的作用,文艺就是通过神学寻找意义。本书选辑了12位德国著名作家对意义的理解、对宗教的阐述,对复活、宽容、权威的认识。


《神学与当代文艺思想》:但愿艺术是人性的

同莉莎一起在教堂里。我无法祈祷……我用套语继承了上帝,现在又用这些套话来忘却他。人们要把他变成一个有魔力的枢密顾问,人们之所以接受关于他的古怪的套话,是因为上帝已经过时。
——M.瓦尔泽《间歇》

在教堂里无法祈祷,用套语继承上帝又用套语来忘却上帝,接受宗教教育又认为上帝已经过时,当这些矛盾甚至悖论成为1960年小说《间歇》的主题,其实并不是作为瓦尔泽想要恢复一种虔诚的信仰,而是在小说的世界里发出自己的声音,甚至成为在扭曲的感觉里生活的自己的一个巨大投影。小说主人公以背离的方式面对上帝,恰恰是在母亲极其虔诚中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而这种东西也让瓦尔泽成为一个“天主教的残疾人”。

也是母亲,虔诚到了极端,便是“一刻也不安宁”,那个占据她生活中一切的上帝似乎成了牢笼,而不光是她自己关在牢笼里,甚至把所有的一切都以上帝的名义囚禁起来,包括自己的女儿。于是瓦尔泽将这样一种宗教教育称为“纯粹农家式的宗教教育”,它不光是去除了生活应有的属性,人性之间的关系,也隔离了作为个人正常的信仰,以致在这样非市民式的教育中,投射到瓦尔泽身上的是“无法恢复过来”的创伤性宗教经验——“几乎可以说是恐怖之中”。

但是,当瓦尔泽写下《间歇》,用小说的方式喊出“上帝已经过时”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一次自我突围?使得,瓦尔泽将这个关于上帝和言说的文本称作是“上帝方案”:“将来某个时候,我借助目录,很便于查找的笔记本,可以轻易抽出一本记有对‘上帝’一词的全部体会的小书来。”他用自己的经验写下上帝,这个上帝就已经不是坐在教堂里的可以祈祷的上帝,也不是用套语继承而又忘却的上帝,更不是母亲虔诚得几乎疯狂和恐怖的上帝,当然也不是已经过时的上帝,而是自己的上帝,是语言的上帝。

在瓦尔泽看来,从那一个上帝变成笔记本里的上帝,是一种言说的需要,因为上帝问题从来不是可以回避的,“当人讲‘我不信上帝’,他已谈到了上帝。一切否定已没用。”上帝之上帝,其实是语言之语言的区别,无法否定地说出上帝,重要意义不在于是否说到上帝,而在于如何说出,因为上帝本身就是一个“语言问题”。在这个成为语言的上帝方案里,上帝其实已经活在了文学中,“文学是对生存的语言反应;宗教也是。”在瓦尔泽看来,文学是一种退化的宗教,不管是文学还是宗教,它们的意义是在对生活做出回答,这是一个选择问题,是一个言说的方式,甚至里面变成了和作者有关的创造,所以当文学里的上帝出现,那个全能的、无所不能的、不朽的上帝就已经不存在了,“并非上帝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上帝。”

人创造了上帝,瓦尔泽并非是一第一个提出这种说法的人,但是当他用“上帝方案”代替纯粹农家式的宗教教育,当他用文学来言说上帝来代替套语中的上帝,他其实从“天主教的残疾人”这样一个个人身份走向了“他们”的行列,“如今,我们完全可以再成为这种集体作家。”个人归于集体,所以与他对话的标题便成为了“我的宗教也许是:并不孤单”,于是便有了十二位德语著名作家谈宗教与文学的“神学与文学”的命名。

汉斯·昆·伯尔辑录十二位著名作家的对话,用集体的方式谈论神学于文学,就是要解决这样一些问题:“为什么偏偏是作家?神学在文学领域要寻找什么?神学家可以对作家说些什么?”对话是为了倾听和询问,是为了“避免自以为知道得更多的姿态”,也就是说瓦尔泽一样,寻找不同的上帝方案,用集体的方式寻找对上帝的言说。在这样一个有些庞大的主题面前,可以分列出几个相关的话题,关于上帝,关于耶稣,关于宗教,关于文学,他们中有基督徒,有天主教徒,有无神论者,有马克思主义者,如此,则是多元的,多种言说的,多种方案的。

而汉斯·昆·伯尔之所以要在集体层面多元考察神学与当代文艺思想,其目的似乎和瓦尔泽一样,希望让宗教成为一个语言问题,从而在言说层面上回答文学和艺术的意义归置。而这个目的似乎有些急迫的,在《艺术与意义问题》的文章中,汉斯指出在现代社会里,艺术似乎“除了尸体、半死不活的病人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了,当艺术正日渐失去其意义,就像曾经信仰上帝的人问的那个问题:上帝不会死吗?当问出“上帝不会死吗”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不是彻底的否定和悲观,而是带着一种疑虑寻找答案,或者能够在超越现实的意义上获得终极的意义,而这正是汉斯在“无意味的艺术中”试图发现“不是无意义的历史”的目的:

艺术的终结已是老生常谈,然而令人惊异的艺术发展却将那些预测判罚为谎言。可是,我仍以为不能那么轻易地给现代艺术所面临的一些突出矛盾下总结论:有如此之多的挑衅,如今已不知何为挑衅性;有如此之多的反叛已找不到接收者;有如此之多的喧哗,听众却少得可怜;在学院中有如此之多的反学院派;有如此之多的由权势集团资助的艺术革命家;有如此之多的靠着自己宣称“艺术已死”、“丢弃艺术”和“无艺术的艺术”而竟能活得很好的艺术家……

这似乎是现象和本质之间的差异,现象是对上帝的怀疑,而本质上却还有着信仰,所以关于艺术意义的危机和信仰危机一样,可以在“上帝不会死吗?”的疑虑中找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而这种肯定论就是汉斯在历史视野中发现艺术的意义。艺术有何意义,这是这个问题最本质的部分,汉斯认为,艺术的意义不是一种涌出和利益,而是“在它自身中就得已表明的东西”,按照康德的话说,就是“无目的之合目的性才是美”,也就是艺术品被创造出来,它的目的在于发生好和朗现艺术本身,所以它不是自足自封的,而是自律的,在和社会、生活的呼应中凸显艺术的意义。所以艺术的意义在自律中就成为一个信赖甚至信仰问题,它和宗教一样,在审视历史的基础上,“成为一种新的植根,一种新的基本确信,一种新的可栖泊的基本信赖”。

所以,汉斯认为,艺术是意义的继承、预识和朗显,首先是和过去建立关系,然后在“我们从哪里来”的问题中走向未来,“这种意愿将过去某个时期的特定要素或某种伟大自由的文化纳入自己的创遍造之中,并由此创造出真正新的东西。”连接了历史和未来,而艺术意义重要的显现还在于现在,“那些知道我们去往何处的艺术家们将与当下现实建立起一种新的关系。”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中建立艺术途径,并不是直线的,机械的,而是动态的,创造性的,甚至可能是颠覆的。但是不管何种方式,艺术的意义合目的性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让艺术成为“为人效力的艺术”,而这也是艺术意义和文学信仰走向自律的标志:“艺术应该是、愿意是人性的,真正人性的艺术,属人的艺术!”它为人服务,它反抗丧失人性的东西,使人性发光,“尚未存在的东西在每一幅艺术作品背后敞开了自己,有某种东西涌现出来,人们虽不知道尚未存在的东西在何处,但人们可从中感受到希望。”

艺术是人性的,是不是对于艺术之意义的言说?是不是和神学一样,回到了“上帝方案”里?而十二位著名作家在对神学和文学的阐述中,也几乎都在回答汉斯所提出的那个意义问题。在著名作家的对话中,很明显看出他们对于信仰危机的观点,K.马尔蒂说,当上帝是世界的掌管者和统辖者,我们似乎理所当然要他为我们所做的那些可怕的事情担负责任,也就是说,上帝会在交通事故中,会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传统的信仰眼下也许会给家属更大的安慰,但我担心,他们很可能就会因此信奉一个完全是非基督教的上帝形象。”W.简斯也认为,“整个圣诞故事是促人思考的最大的乌托邦。”L.林泽尔的对话中明显表现出了人类探究上帝的原始信赖具有的危险性:“对上帝的询问首先不是一个神学问题。更确切地说,这个问题是:究竟存不存在着一种我们可以依持的东西?究竟有没有谁庇护、接纳我们?”

而对这个问题进行形而上思考的W.施努雷更是以否定的方式认为:“集中营里的煤气炉证明了上帝的无能。”他用了一个比喻,上帝是“蚁类头脑中的上帝”,这是一种逃遁,上帝不在了,因为上帝从来就是人想出来的,“当我寻上帝的踪迹时,我找到的是人的忧虑和恐惧。作为一个作家,我只对此感兴趣:那些恐惧到底通往何处?它们通向死亡。”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施努雷的质疑同样在基督身上,他认为历史上的基督甚至是“恐怖分子、颠覆者和创新者”,一个坚持简化、搞分裂的人,只是在“艺术性很高的犹太信仰大厦中为智力低的人建造了一个社会住宅”。所以在他看来,上帝无非是“宇宙的颅缝”,在如“孩提时代的信仰残渣”里,地球就是上帝物质化的想法,他的作品《逆光摄影师》中就说到:“宇宙的颅缝可能比这个无神论作家的工作室还要透风一点。”

上帝是人想象出来的,人需要的是自律,再次回到汉斯的人性观,那么人如何在自律的层面面对自己的信仰,面对自己的宗教,面对对上帝的言说?其实,当这些作家用童年处境、父母纽带、畏惧、精神上的畸形等自我经验来审视信仰问题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宗教建立在自己的体会中,以自己的生活经历来看宗教,“触及宗教也就是触及自己,触及自己的历史和身份。”所以在这个层面上,他们接近上帝,就是在接近自我,言说信仰,就是一种自律。所以无神论的施努雷在否定“蚁类头脑中的上帝”之后,认为“宗教就是伦理学”。L.林泽尔也认为,这不是一个神学问题,“我们必须重新回到神话”,而这个神话的终点就是我们自己的生命,当抬头看见天空空空荡荡,当上帝不再“在上面”,上帝就以另一种方式进入了心里,“他是我心中的上帝”,一切的祷告就意味着:“呼唤和唤醒我心中的上帝”。

这似乎和耶稣成为基督一样,在肉身寂灭之后成为信仰,它一定是关于自我的救赎,只有当肉身死去才能走向复活,“我认为耶稣复活在他的门徒身上,复活在他的信徒身上。他通过那些门徒,通过优良的教会传统把作用发挥到人世间来。”跨越死亡,走向未来,这就是复活的意义,“对我来说,复活就意味着:我或者我们在对上帝的信赖中死去,这时大家都坚信,无论上帝会做什么,也无论他要把我们变成什么,他都是好心好意,因为我相信上帝是良善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信仰就是一种面对自己,P.黑尔特林在对话中就表达了这个观点,当耶稣为我们做出了解救人、使之成人的榜样之后,我们就有能力“拯救自己”,所以耶稣的登山宝训就是“人之行为的根本大法”。H.伯尔更是把这样一种表达称为“基督教式的”,它不是基督式的,因为它回到了自我,“要上帝,却尽可能不要这个词。”

用“基督教式”的信仰代替基督式的救赎,就是以上帝的名义抗议上帝,这是批判,这是审视,这是对于信仰危机的自救,当然也是在人性的意义上重新言说上帝,而这一切就是“宗教对宗教批判的抵抗”,它依然活着,依然有拯救者,依然在找寻生命的意义,依然发现人类的巨大自由,而这一切就是为汉斯所提出的艺术的意义问题找到了“上帝方案”:

在尼采、弗洛伊德和马克思之后,在现代宗教批判之后,在当今的世俗化和非教会化时期,宗教又成了话题,处于紧张、非同一性和病态中的世界和自我被揭露出来,“反抗死亡”的希望图景成为可以描述的东西;自我之维系成为可能,责任显明,伦理学也恢复活力。

审美反映与艺术创造

编号:B12·2010325·0568
作者:王元骧
出版:杭州大学出版社
版本:1998年7月第一版
定价:15.00元
页数:540页

审美到底反映什么?现实世界还是想象活动,对艺术创造到底有什么作用?王元骧的这本论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这个问题的解答有些模糊,他甚至将艺术创造缩小至文学创作,而对其他的艺术类型论述不多。


《审美反映与艺术创造》:需要表现整体的人格

“形式论”通过对传统的内容与形式二分法的否定,把文学的内容当作“作品之外的现实性”来加以排斥,从而把文学看作是一种完全独立于生活之外的、孤立绝缘的“自足的存在”。
——《西方三大文学观念批判》

一本书首先是一种物的形式,从形状到厚度再到设计,它只是被编目成B12·2010325·0568——九品书库哲辩类第12本,购于2001年3月25日,价格15.00元。它在竟20年的时间里静静躺在我的书橱里,甚至如果不是重新发现了王元骧的名字,可能我从来不会去打开——当初又为和要购得这本书?所有的机缘巧合都模糊了,它只是以一种形式存在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而现在打开阅读,又是在哪一种欲念的驱使下?

20年前的记忆和20年后的动机,都被搁置在那里了,在它还没有成为我阅读、认识的作品之前,它的确呈现了一种“作品之外的现实性”,的确是独立于生活之外的“自足的存在”。而且即使在打开进入阅读状态之后,它变成了一部作品,一部可以了解并做出评价,甚至对作者本人进行自由评议的作品,但是一种意外的发现让它又回归到了“自足”的状态。《关于阿Q典型的研究》一文,已经读到了关键内容上,王元骧在驳斥了艺术典型只是社会学标本的观点之后,讲到了典型性格的“突出的特点”只是一种抽象化,阅读却戛然而止:第348页之后,这篇文章无辜消失了,之后出现的页码是第133页,正好是《论文学的社会学研究与文化学研究》一文;之后页码是按顺序排列的,148页开始是《文学艺术与社会心理》,之后的页码也在顺序之列;但是却突然又变成了《西方三大文学观念批判》,突然插入页码的额内容是“再现论”。

348页的《关于阿Q典型的研究》一文,还没有最后结束,381页的《西方三大文学观念批判》,也没有出现开场,缺失了一文之结尾和一文之开头,但是在这中间却插入了之前已经出现过的《文学艺术与社会心理》——在这个编码错误的内容世界里,根据目录提供的线索,中间完整地缺少了一篇《典型个性与共性统一的原理不能否定》——从第361页到第378页的文,就这样被生生抽离了。这是编辑工作的重大差错?不仅仅是缺失了一篇文,连那个叫“杭州大学出版社”的出版机构也早已经在时间中被抽离了。一次阅读的极差体验,并非是因为那些文章写得极为精彩,也并非是给阅读造成了匪夷所思的终止,只是在想:如果20年后的今天不翻开这本书,是不是作品本身永远在自足的状态中?是不是连差错也会在永不发现中孤立绝缘式地在现实之外存在着?

我不是创作者,只是一个阅读者,在这其中可能没有必然的审美反映,也没有艺术创造的冲动,甚至进不进入王元骧的作品只是一种随意的选择,但是当对一本书的阅读和一种创作一样,在旁观的世界里发生,内容和形式的二元法是不是就一定难以建立起一种叫做作品的东西?其实,当王元骧在批判西方三大文学观念时,他就是站在阅读者和批评者的角度来审视作品的,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外部的批判,无论如何,作品都独立在他的世界之外,在这样一种意义上,评价作者是对现实的再现还是表现,或者是把文学看成是结构形式,也没有触及到文学创作的核心问题。

他把西方两千余年的文学观念和理论分成三大派别,一种叫“再现论”,这种观念是把文学艺术和社会生活联系起来,把文学艺术看成是对社会生活的真实再现——从“摹仿论”而来,无疑“再现论”是一种唯物主义观点,但是这种对社会生活真实再现的观点有着局限性,它把文学看成是一种客观化呈现的手段,从而变成了客体至上主义;而表现论改变了再现论对现实的摹写,转向从作家自身的内部世界去寻找文学创作的源头,文学从认识领域走向了情感领域,在这样一种观念之下,文学把客观与主观对立起来,从而陷入了唯心主义,同时王元骧认为,表现论把情感和认识也对立起来,在其中只有情感的传达,而忽视了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所以在转向内心世界时变成了对创作技巧的一味夸大;而形式论由于把文学看成是一个独立的自足体,否定了文学内容和形式的二分法,在整体性结构中否认了与现实的关系,文学变成了一种语言学和符号学,作者在其中运用的手法与技巧也就成了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全部内容。

再现论、表现论和形式论,王元骧对这三种文学观念的批判,很明显他是要揭露出三者存在的片面性,即否认客体至上主义,又反对唯心主义,而在批判基础上他所要建立的文学观念则是马克思唯物主义之下的“审美反映”,以此为起点和核心,把三大观念合理的成分有机地加以融合,“我们才有可能超越它们的局限而一展新姿。”而文学理论也会出现一个大的飞跃。王元骧用“审美反映”来构筑文学批评的核心,其中有两个关键词:文学是一种审美的评价过程,是一种唯物主义的反映论,在“审美+反映”的基础上,才能真正建立健康、合理和进步的文学创作和批评体系。

所以要建立这样的创作和批评体系,要树立这样的文学观念,就必须要有所批驳。开篇的《反映论: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哲学基础》就批驳了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文学应该强调主体论,只有注重主体,发掘作家的主体意识,将反映论转向主体论,才能改变文艺理论的格局;另一种观点则是价值论,文学活动是以人的自身需要为前提的,只有作家通过对现实的重建才能满足需要,所以重建现实反映作家选择的价值论才是文学艺术创作的出路。王元骧认为,不管是主体论还是价值论,目的都是在否定文学作品对现实的反映论,他认为这些观点不可取就在于都反映论有着片面的认识。反映论是和先验论相对立的一种认识论,它作为唯物主义的认识论承认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从古希腊恩培多克勒的“流射说”到德谟克利特的“影像说”,都是反映论具有物质第一性的朴素表达,虽然这些反映论是机械的反映论,是旧唯物主义的认识学说,但是在马克思主义的原则下,反映论不仅回答了意识的根源问题,而且还包括了意识的本质、生成和规律问题。主体论并非是和反映论相对立的,因为主体性本身就体现在认识中,“主体能否对某一事物作出反映,以及如何反映,它不仅取决于对象本身,同时还取决于主体自身的条件。”而价值论也不是脱离现实的存在,价值属性也是通过主体的认识和评价来把握的,“既然价值是一种主体性的事实,是以主体的存在和需要为转移的,就自然引申出需要乃是人们对事物进行评价的出发点。”

所以不管是主体论还是价值论,都无法割裂主体对现实的反映,都无法取消它的物质性,甚至在王元骧看来,反映论原理其实反映了文学本质问题。文学不是作家想象的自由创造,不能片面宣扬作家的主体性,文学的源泉在于作家从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中,或者从客观世界在作家头脑中形成的反映论中而来,只有理解了反映论的实质,才能将作品和客观内容和主观内容结合在一起,才能建立良好的主客体关系,才能让存在决定意识从而推动创作。所以反映论原理关涉的是两方面的问题,一方面是人的问题,作家如何在审美认识中丰富自己的主观内容,如何在思想、情感、倾向等方面凸显客观现实,就是一种主体问题,王元骧认为,文学就是人学,人学所指向的不是它表现的对象是人,而是指在真正的文学作品中,展现的是作家艺术家的整体人格,而这种整体人格的建立需要通过审美评价将感性与理性、情感与理智相统一变成心灵的活动。

所以在文学作品的构建中,审美的认识性非常重要,它自己关系到审美反映在艺术创作中的积极意义,“这决定了艺术就性质来说只能是一种以体验的方式所表达出来的艺术家对于审美对象的一种态度和评价。”而审美认识性作用就关涉到反映论原理的另一方面:外在现实如何通过审美反映进入主体世界,从而形成一种有着作家整体人格的艺术创造活动。王元骧认为,审美反映不是一种认识形式,而是以情感的形式,即通过作家艺术家对现实生活的审美感和审美体验而做出,也就是说,审美反映是通过主体的意识活动做出的,作家艺术家就是要把自己仪式中创造的审美意象予以物化,从而实现与读者、观众和听众的分享。作品中的意识,充分体现了文学的意识形态和非意识形态,从意识主体的角度来看,可以分为个人意识和社会意识;从意识层次的角度来看,可以分为感性意识和理性意识;从意识与社会存在和社会评价关系的角度来看,又以分为价值意识(通常以思想观点的形式而存在)和事实意识(通常以知识包括日常知识和科学知识的形式而存在)。

文学的意识形态和非意识形态关乎的是社会现实,所以在客体内容方面,社会意识形态显得非常重要,但它并不是全部,“我们主张要全面地认识文学作品,必须深入研究它的非意识形态的因素,而反对把文学的本质与文学的本体完全混为一谈的理由。”从这里王元骧借用了普列汉诺夫的“社会心理”学说,从他提出的“五项公式”中阐述了社会心理的独特作用,社会心理,是指在特定民族、时代、阶级和群众中广为流传的一种直接反映社会存在和社会关系的社会的精神状况,是一定社会群体感觉、情绪、意志、愿望、情趣以及它的表现形态如风尚、习俗等等因素的总和,所以它是精神状况,是情感和思想状况,是时代精神,是风尚潮流,社会心理这个概念的提出,是扩大了文学艺术的现实范围,它将社会意识形态结合起来,从而成为文学艺术的表现对象,“文学艺术对社会心理的描写不仅表现在对作品中各种人物心理状态的真实再现上,而且更重要的还表现在对足以体现时代精的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上。”

审美反映论一边是以现实世界中具体、个别的事物为对象,一边则是通过作家个人的知觉和体验,建立一种以情感为主导的全心灵活动,在主体和客体达到同一中进行文学创作,在王元骧看来,这样一种审美反映论下的文学创作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创作观,才是真正文学的出路,所以以阿Q作为典型来研究,就很明显既是生活的反映,也是作家的发现和创造,其中渗透着的作家对于生活独特的感受、思考和审美评价,是作者最为难得的财富,也只有能深刻反应生活本质又体现作家独特思想的思想认识和审美评价才具有典型意义。说白了也无非是一句简单的话:文学从现实中来,又高于现实,文学体现了作家的思想和情感,但是又必须建立在反映现实的基础之上,于是在既不能以“再现论”或“表现论”,也不能以“形式论”作为建构文学理论的出发点的指导下,一本书终于从自足的存在中走出来,成为现实的一部分。

美学概论

编号:B14·2010325·0567
作者:王朝闻
出版:人民出版社
版本:1981年6月第一版
定价:27.00元
页数:340页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这本美学的普通教材对美学没有明确的定义,论述也没有创新的地方,它只是提供了关于美的其中一种解说。论述分审美对象、审美意识、艺术家、艺术创作活动、艺术作品、艺术欣赏和批评等几个部分。

西方美学史(上、下)

编号:B64·2010325·0566
作者:朱光潜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1979年6月第二版
定价:28.00元
页数:751页

初版于1963年的《西方美学史》明显带着那个时代的印记,所以在陈述西方美学发展历史中,朱光潜还是避讳了很多东西,在时间上,他的终点也是十八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而西方现代美学的论述基本为零。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说,朱光潜德这本著作还是提供了梳理西方美学发展的脉络。

禅宗语言

编号:B52·2010218·0554
作者:周裕锴
出版:浙江人民出版社
版本:1999年12月第一版
定价:22.50元
页数:407页

理解禅宗是不是要以语言为突破口,在标榜“教外别传,直指人心”为观点的禅宗,语言变成了误入歧途的通道,你可以顺着这个通道走下去,但没有终点。本书细致地分析了禅宗语言的特色,并从禅宗发展中研究语言的嬗变,从如来禅、祖师禅到分灯禅、公案禅、文字禅,禅宗语言其实一直在宗门语默中表达自己。多篇》。


《禅宗语言》:“中国化”的言说革命

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云:“蒲花柳絮,竹针麻线。”
——《明州大梅山法常禅师》

提问的是“佛法大意”,回答的是“蒲花柳絮,竹针麻线”,提问的是上德大僧,回答的是禅宗大师,在僧和师之间,在问和答之间,在佛法大意和“蒲花柳絮,竹针麻线”之间,到底是一种建构,还是一种解构?或者说,当问及佛法大意的时候,“蒲花柳絮,竹针麻线”是一种对问题的言说,还是消解?

佛法大意,或者也会回答为“春来草自青”,或者也会有“三门外松树子,见生见”的答案,但是一个重要的特点是,当这些文字形成为灯录而记载下来,不管是明州大梅山法常禅师,还是韶州云门文偃禅师、石门山乾明寺慧彻禅师,回答者似乎都有具体名字,来源于何处,是何门派,但是提问者却都被隐去了名字,他们只是被称为“僧”的人,这种名字的模糊化和问题“佛法大意”一样,其实在问答之间消解了问题本身,反而回答凸显了某种旨趣,不管是蒲花柳絮,竹针麻线,还是春来草清还是松子生见,展现的是情境,是意境,是生活,是此在。

此在的现实,是对于存在之终极的回答,实际上,在使得提问者身份隐略,问题模糊的状态下,此在的现实反倒突出了其生动性,这便是“直下既是”的观念体现,当“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变成一种理念,当“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饭,困来即卧”变成一种思想,当“佛法事在日用处,在你行住坐卧处,吃茶吃饭处,言语相间处”变成一种哲学,实际上就是把佛法从遥远的彼岸拉回到此时此刻的此岸,实际上,这种以俗语言为主体的简捷方便、朴拙粗鄙、泼辣痛快、灵活自由的风格形成,也标志着禅宗建立的本土平民话语系统取代了外来的印度话语系统,在农禅语言成为南宗禅的主要语言形态时,禅宗的“中国化”也走出了其最具有实质性的步子。

禅宗是佛教本土化的代表,而佛教的中国化,最显明的标志便是在语言上形成了农禅语言风格,它对印度佛教的革命是彻底的,周裕锴在序言中说,禅宗对印度佛教在语言上的革命,“最能体现禅宗中国化的精髓,有一种语境的真实。”以语言的变革为标志,思想便在禅语语法的逻辑、词义和修辞的嬗变中被建立起来,“语言与世界”这一哲学性思路,完全表现在“橘逾淮为枳”的文化移植现象中,而言说上的“中国化”,正因为和中国政治、文化的内在发展相吻合,不是表现为荒诞、无理性的存在,而是以禅语语法特有的逻辑、禅宗词汇特有的词义、禅语修辞所特有的功能,成为了一种特殊的存在方式,从而在概念的形式和结构上具有可理解的意义。

可理解的意义是不是就是对于佛教“第一义”的阐述?而其实,当禅宗从“佛祖灵山拈花示众、迦叶破颜微笑”开始,就有了某种中国化的影子,虽然这个传说的真实性值得怀疑,甚至这一记载在《五灯会元》里的故事从一开始就带着明显的“中国语境”,被认为是某种后代的附会,但是抛弃历史的真实而言,在“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中兴起的禅宗,的确走在了经典言教的对立面。为什么可以不立文字,为什么可以教外别传?这里有着禅宗对语言态度的暗示,如何认识“涅槃妙心”,需要的无非也是心——佛教所言的“心”就是一种纯粹内在的体验,本身就无法用言辞解说或文字传达,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存在,所以要理解“涅槃妙心”,要洞悉佛心,就要以心去体悟,而不是语言。

佛教的“第一义”是最上最深的妙理,是“真谛”,当真谛成为“第一义”,其实就隐含着类似的“第二”“第三”等级观念,而言说便成为这种等级中低于“第一义”的存在,所以禅宗初祖达摩所持之经《楞伽经》中就有了“破名相”“莫执着”的思想,认为言说不能显示“第一义”,主张冲破语言文字对思维的束缚,所以达摩在自己的实践中以坐禅壁观的方式把握佛经说的教理,将《楞伽经》交付慧可时也说:“我观汉地惟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世。”慧可在传法中突出了觉悟心性的重要性,“观身与佛不差别,何须更觅彼无余?”便阐述了发现自身即有佛性的重要性,心性与佛性本无差别,只须反观自身不须外求;而三祖僧璨的《信心铭》中提倡“信心不二,不二信心,言语道断,非去来今”,更是把“心”视为惟一真实、绝对的东西;四祖道信曾撰写《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五祖弘忍“缄口于是非之场,融心于色空之境”,都将修行入道的重点放在觉悟心性上面……禅宗的这种重视心灵体验的作风,与当时中国的思想观念非常契合,魏晋南北朝的玄学风气非常盛行,玄学对“道”的内在体验也排除了言说,“意之所随者”,玄学认为语言是人为的,文字更是人为的,相对于“道”、“意”而言,文字是模仿的模仿,影子的影子,“粗中之粗”,和真理隔着三层。

“一切佛语心”,体现的是个体心性的非言说性,另外,在如来禅阶段,禅与教的分途也体现在“文字性空”这一语言本体的虚无中,“不立文字”说的另一思想源头便是大乘佛教的般若空观,般若空观基本思想是以世界万法皆为虚妄,“诸法性空”体现在著名的“大乘十喻”中:“解了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响、如撻闼婆城、如梦、如影、如镜中像、如化。”既然世界的本体就是空无虚妄,那么语言文字同样是虚幻,“譬如鸟飞虚空无有迹,菩萨句义无所有亦如是”,所以一切名相分别是没有意义的,人类无需认识世界,只须“无心可用”、本来无事”便可解脱。这种性空观念把世界的本体、佛性的真谛看成是前语言、非语言的“空”,所以只有沉默才最可能接近世界与佛性的本源,而般若学说也是道信、弘忍一系“东山法门”的主要理论支柱。当然,禅宗提出“一切佛语心”“文字性空”之外,“教外别传”的另一个意义则是对于话语权力的争夺,“教”是指翻译、阐释、研究和讲授佛经的各教派,即所谓“义学”派,义学的讲师掌握着佛经的阐释权,甚至自视为佛的使者,佛的旨意通过他们的讲授传递给下层的僧众,而僧众也是通过他们的引导而领悟佛理。这无疑也是建立了某种等级观念,而禅宗提出“教外别传”,其逻辑就是把“教内”所传佛旨意,即义学讲师的阐述看成是语言文字基础上的“第二义”,只有“教外”所传佛旨才能直指人心,才是真正“第一义”,所以禅宗提倡觉悟自性,就是要把佛经的阐释权交给每一个学佛者自己,“当知佛即是心,心外更无别佛”,每个僧徒都可以通过自身心灵的体验直接领悟佛旨,直接与佛对话,用自己的心灵之筏直达觉悟的彼岸。这种心性论的流行,显然是对于佛教义学“摆渡者”的否定,显然是为了争夺属于学佛者自己的话语权力——六组慧能提出反对坐禅,批判西方净土信仰,都是作为“行者”自身进行了一场世俗化和平民化的革命。

从初祖到六祖,历经梁、陈、隋、初唐,是如来禅时期,这一时期的禅宗语言受《楞伽经》、《金刚经》等思想的影响以及魏晋以来玄学言意之辨的启示,禅宗诸大开始对佛经语言文字的权威性表示怀疑,“不立文字”的语言观渐次成熟。而到了祖师禅时期,以洪州禅为代表,禅宗语言终于彻底摆脱佛教经典语言的影响和制约,形成了以俗语言为主体的简捷方便、朴拙粗鄙、泼辣痛快、灵活自由的风格,由此以农禅语言为特色的本土平民话语系统取代了佛教经典语言的印度话语系统,在中国化道路上阔步前进。这种代替一方面是“方便接人”的观念使然,当神会还在用义学语言在北方弘法,南宗禅已经开始了一场语言变革,义学修养不高的怀让和行思,找到了一种更适合向平民僧众传法的言说方式;而由怀让磨砖启发而觉悟的马祖道一,开启的洪州禅提出了“平常心是道”这个颇具革命性的口号;马祖的弟子百丈怀海更是把劳动列为禅门的“清规”之一,“行普请法,上下均力也”……

马祖的“平常心是道”,怀海的“行普请法,上下均力也”,都是把中国参禅学佛的对象扩展到了下层民众,在“不立文字”中逐步建立起本土的农产话语系统,在顿悟自性中体会日常生活便是终极真理。在学禅队伍扩大的同时,南宗禅尤其是洪州禅更进一步把一念净心理解为平常心,佛法并不在遥远的彼岸,而就在此时此刻的现实生活之中,所谓“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所谓“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饭,困来即卧”,所谓“佛法事在日用处,在你行住坐卧处,吃茶吃饭处,言语相间处”。佛法事在日用处,所以当提出“佛法大意”这个关于存在的终极意义的问题时,得到的是蒲花柳絮,竹针麻线,春来草清,松子生见的“此在”现实生活。而到了中晚唐,这种凸显此在的日常求法甚至走向了更为彻底的一步,马祖道一将“即心即佛”改造为“非心非佛”,百丈怀海提出了“不立佛殿,唯树法堂”的禅门规式,大珠慧海禅师强调“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智人调心不调身,愚人调身不调心”的观念,黄檗希运禅师更是提出了“不著佛求,故无佛;不著法求,故无法;不著众求,故无僧”的思想,以“无佛”、“无法”、“无僧”消解了三宝的一切价值……

他们拆解了宗教的最后神圣,瓦解了理念的最后一处阵地,消解了佛的神圣地位,“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内里坐。”在呵佛骂祖、离经慢教中开启了最为彻底的解构运动,也正是这种将如来从圣殿中请下来的消解行为,使得禅宗语言在平常心的“用”的自觉上,在“非心非佛”的实践中,形成了以俗语言为主体的简捷方便、朴拙粗鄙、泼辣痛快、灵活自由的风格,禅宗“不立文字”的倾向也发展到了极点,禅宗语言更彻底地与佛典语言分道扬镳。到了唐武宗毁佛之后,佛教的原有格局被打破,在政治上地方割据政权的影响下,禅宗门派分立,五家禅社的建立出现了不同的规矩,于是分灯禅时期,“宗门语”在随问随答的朴质中增加了许多随机应变的巧妙,出现了以截断言路为手段的“棒喝”,提问是“如何是佛法大意”,禅师的回答比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临济宗便成了“棒喝”——谁问谁就得遭杖打,几乎蒙昧主义的棒喝,其旨意就是要打破参学者对语言的迷信和幻想,试图以一种极端的手段来警醒参学者的迷误,打断参学者正常的理路言诠,使之进非理性非逻辑的混沌状态,从而破除文字执,在一瞬间以超出情的直觉体验直接悟道。

棒喝是破,而机锋便是“立”,问答之间的语言出现了矛盾和冲突:僧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答:“分明记取。”再问:“如何是诸法之根源?”师曰:“谢指示。”这是问答脱节;僧问:“如何是曹源一滴水?”净慧曰:“是曹源一滴水。”这是问答的重复;僧问:“如何是第二月?”师曰:“森罗万象。”曰:“如何是第一月?”师曰:“万象森罗。”这是答语倒序……不仅答非所问,而且故意制造矛盾和冲突,在矛盾和冲突中不仅使得回答具有了机锋,也使得问题被消解,临济宗的“三玄三要”,曹涮录的“五位君臣”,都有把简捷明了的禅玄虚化、神秘化的倾向。另外,在语言技巧上的翻新中,临济、云门的万法皆空,曹洞、沩仰的万法皆理,法眼的万法唯心,五家门徒和禅史作者更强调的是门庭设施即旨诀的区别;在晚唐五代时期,沩仰宗以圆相示意的方式应接学人,成为“不立文字”的另一种极端表现;沩仰宗还有另一著名的应接方式就是作势,“作势”,是指用身体各部分的动作或表情来表达特定的意义,如伸拳踢腿、扬眉瞬目等等……凡此种种,分灯禅时期,随着禅门宗风的翻新,在“语不失宗”中保持了禅宗不执于文字的实践作风,但是,也走向了一种程式化的道路,甚至当原创性日渐衰落,当玄虚隐晦的神秘暗示成为唯一,佛教界信仰危机也曲折表现出来。

在这样一种危机中,文字似乎重新引起了重视,语言与世界的关系也被重新审视,在分灯禅时期,出现了明心见性的礼赞,即偈颂,在格式、声、辞藻、偶对、意象等方面都与诗歌完全一样,有古体,也有近体,有五言古诗、七言歌行,也有五绝、五律、七绝、七律,因此常被人们称为“诗偈”或“歌颂”,偈颂的诗化也是将佛教的禅学从印度话语系统移植到中国话语系统之中的一种努力。另一方面,出现了“公案禅”,即出现了记录禅宗公案的灯录和语录,它们以语言文字的方式取代佛经论藏而成为禅宗的新经典,由此出现了代语、别语、拈古、颂古、评唱、垂示等诸多名目,有了评价、赞誉、解说、考证、注释公案的诸多文本,禅宗从此进入了另一个阐释时代,而这样一种语录式的阐释,是不是对于言说的回归?实际上,在公案禅时代,语言仅仅是一种记录的工具,她不仅没有“第一义”的承载意义,而且也脱离了农禅语言的意境,“觌面相呈”、“口耳受授”的言谈及场景的记录,是灯录语录的主要形式,而代别拈颂,强调的是前辈典刑的评说,在祖师设问、听者懵然不知中,阐释者便代答一语,或者以韵文对公案进行赞誉性解释,圆悟克勤将宋代的“公案禅”推向顶点,他在《碧岩录》中以评唱的方式对公案和颂古进行正面阐释评论,在旁侧敲击中让读者超越“言句”、“情解”去作创造性的解读。

圆悟克勤为了宣传不立文字的宗旨,却必须通过大立文字的方式,这无疑既是解构也是建构,不是执着亦是执着,而随着公案禅开创新的阐释时代,文字禅则把文字又推向了一个尴尬的时期,“文字禅”是在禅宗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一种倾向,尽管在晚唐五代的机锋和旨诀中就出现了某种醉心言句的苗头,在北宋初期的代别和偈颂中更有了讲究文字的趋势,但直到北宋中叶后,以文字制作解读为中心的参禅活动才发展为席卷丛林的普遍现象。这种现象的出现,其实是禅宗在寻找另一种本土化表达,当它和儒学结合在一起,虽然形成了儒释交流和融合的局面,推进了哲学的诗化和诗的哲学化,但是也逐渐丧失了其独有的意蕴。一方面在儒家“文以载道,言以足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有德者必有言”“言为心声”等语言观影响下,禅宗逐渐建立了文以载道的思想,两宋士大夫参禅的盛况是禅宗儒释相通的结果,禅宗语言却也失去了革命性意义;另一方面,遵循着“不立文字”的那些禅师,“以为斋戒持律不如无心,讲诵其书不如无言,崇饰塔庙不如无为”,在玄学化日益严重的时候,“不立文字”成为了无所事事的寄生僧侣的遁词,禅的简易化变成了一种庸俗化。

这似乎是禅宗语言的两种走向,但是似乎都无法再现禅宗对于语言的革命性意义,直到后来,出现了宏智正觉为代表倡议的“默照禅”,大慧宗杲倡议的“看话禅”,似乎重新回到禅宗语言的解构性意义上。宏智正觉倡导的“默照禅”,希望恢复早期达摩如来禅禅定方式,在摄心静坐的禅法中,潜神内观,息虑静缘,彻见诸法本源,以至于悟道,用正觉的话来说,就是“默默忘言,昭昭现前。鉴时廓尔,体处灵然”,这种“默照禅”是彻底抛弃语言,回到语言未生时的状态,实际上就是一种前思维、前语言的世界;大慧宗杲所倡导的“看话禅”,是希望用推究人生本源性问题的决心,以“话头”为参禅的对象是,在行住坐卧的日常生活中时时提撕话头,不断追寻人生的本源性问题,九个“不用”,八个“不得”所反对的是“作道理会”、“向文字中引证”的公案禅、文字禅,也反对“扬眉瞬目”的作势禅以及“堕在空寂处”、“掉在无事甲里”的默照禅,在“破疑”、“悟入”中,断绝生死心,达到彻底的解脱。

默照禅寻找的是前语言状态,看话禅则进入到无逻辑的无意义的世界,无疑这是对于公案禅、文字禅中禅宗语言不断儒教化、庸俗化的批驳,也是回归“不立文字”的一种努力,但是在默照中,在看话中,彻底地放弃语言的功用,在静与默中达到正觉,“至游”即不游,“至言”即不言,甚至连禅本身也被消解了,何来此在,何来日常,何来自性?

后现代性的哲学话语

编号:B81·2010218·0553
作者:汪民安等 主编
出版:浙江人民出版社
版本:2000年11月第一版
定价:35.00元
页数:459页

后现代性是以反乌托邦的形势构筑乌托邦,对西方的形式主义、本质主义、总体性持激进的批判态度,它动摇了主体、理性、真理、语言、历史的概念和判断。本书编者的出发点是给国内关于后现代性的争议提供文本证据,他们选辑了福柯、哈贝马斯、德里达等人的文章,以期提供清晰的可能。

马克思的幽灵

编号:B83·2001213·0548
作者:(法)雅克·德里达
出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版本:1999年8月第一版
定价:16.00元
页数:248页

本书的英文标题为“Specters of Marx”,副标题是“债务国际、哀悼活动和新国际”。1993年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举办的国际讨论会上,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对马克思主义的未来作了发言,作为对马克思主义在全球政治中的精神创作的一次疗伤,德里达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在20世纪末期,债务国际、哀悼活动、新国际已经形成了一种对马克思主义进行霸权统治的乌托邦话语。


《马克思的幽灵》:我们得让自己朝向未来

哈姆雷特: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来,我们一块去吧。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第一幕第五场,在经历了王室巨变之后,在遭遇了鬼魂归来之后,在喊出了“鬼魂在这儿。鬼魂在这儿。它消失了”之后,对于站在黑夜中得知了真相的哈姆雷特来说,他是不是应该面向那个毒死父亲的叔叔,来一场“王子复仇记”?只是为什么在真相被揭露之后,哈姆雷特面对“重整乾坤的责任”,会发出叹息,甚至是一种焦虑和不安?——而且,他讲出这句话是时候,不只是自己,而且还有守卫,还有那个鬼魂,“我们一块去”的力量似乎应该干净地回答那个“生存还是毁灭”的重大问题。

因为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当哈姆雷特和鬼魂一同宣誓的时候,他到底是面向父亲的鬼魂,还是转向自己的现实?或者说,是面对已经被终结的历史,还是朝向担负起责任的未来?“我是你父亲的灵魂”,他是听到的,但是他没有看见父亲,这是一种必然存在的鬼魂现象,所以即使哈姆雷特面对自己鬼魂,他也是不可见的,正是这种在场和不在场的幻影,让哈姆雷特感觉到了颠倒和混乱,它的意义就如哈姆雷特自己所说:“你要领我到什么地方去?”所以历史终结之后的未来是不明晰的,甚至是“脱节”的,而德里达将之命名为“面甲效果:“它能看见我们,而我们看不见它。在此,一种幽灵的不对称性干扰了所有的镜像。”

德里达就坐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思想与社会中心的位置上,在这场大型的国际讨论会他是特邀的嘉宾,这是1993年4月的,当东欧剧变苏联解体成为一种“历史的终结”,当福山认为这个世界最终导致“人类中的大部分”走向“自由民主制度”,当这个时代是不是也是“颠倒混乱”的时代?尤其是南非杰出的黑人解放运动领导人克列斯·哈尼就在几天前在约翰内斯堡住处的车道上被白人右翼分子杀害,自由民主在那里?一种死亡是不是让另一种历史也终结?在开场白里,德里达就无比愤慨地说:“一个人的生命,就像他的死亡一样都是惟一的,永远也不只是一个范例、一个象征。而这恰恰就是一个永远要命名的东西。”已经永远要命名的东西是什么?该如何命名?大会的议题就是:在国际观点的全球危机中,马克思主义往何处去?“马克思向何处去”就像哈姆雷特问道的那样:“你要领我到什么地方去?”

引用莎士比亚的经典戏剧,对于德里达来说,就是把“幽灵”放进在历史终结和面向未来之间的这个“颠倒混乱”的时代,放进关于“马克思主义往何处去”的议题里,也放进了他主旨演讲的标题里——但是,“马克思的幽灵”中的“幽灵”是复数,它的写法是“幽灵们”,这种复数是不是如哈姆雷特所说的“我们一块去吧”的“我们”一样,成为一种多元的存在?“这里为什么是复数?今天,我们不仅是为了给他们预言一个未来,而且更是为了给他们呼吁多样性,或者更严肃地说,是为了给他们呼吁异质性。”德里达这样说。从历史的终结作为起点,需要的是“预言一个未来”,是需要呼吁一种多样性和异质性,当然更重要的是要回答“马克思主义往何处去”这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马克思的幽灵中的“幽灵”是复数,但是德里达却认为,这个幽灵从他开始在历史中徘徊的时候,它却是一个单数。《共产党宣言》的第一个名词就是幽灵:“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单数的幽灵,在欧洲的上空,也在历史的上空,因为它在徘徊,“诚然,那幽灵的徘徊是历史的,但它没有确定的日期,根本就没有办法按照历书的预定次序在当下的时间链条中一天接着一天轻而易举地给定一个日期。”这是德里达对于“幽灵”的第一个说明,历史的徘徊学,其实预示着历史的终结即将登台,因为1848年的革命已经发生,共产主义正在萌芽,有些东西必定会死去而终结,而有些东西必定会归来,“在历史终结之后,那灵魂是通过归来(亡魂的归来)到来的,它既能赋予一个归来的死人以外形,又能赋予一个被期待着在一次又一次的返回中重复自身的鬼魂以外形。”

于是在幽灵的徘徊中,哈姆雷特看到了它,那是一种希望,一种真相,一种“历史的终结”的开始,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哈姆雷特真的看见了父亲的鬼魂?真的看见了徘徊的幽灵?其实,当哈姆雷特听到“我是你父亲的鬼魂”的时候,他只是被鬼魂的言语所把握,德里达对此从两个方面进行阐释,一方面,“它能看见我们,而我们看不见它。”于是就形成了一种“面甲效果”,也就是说,幽灵是被遮蔽的,甚至是幻觉意义上的,“在此,一种幽灵的不对称性干扰了所有的镜像。”所以在瓦雷里的《精神的危机》中问出了“谁的头颅”的疑问:“欧洲的哈姆雷特看着千千万万的幽灵。但是他是一个知识的哈姆雷特。他思索着生与死的真理。他的鬼魂们全都是我们的各种争论的对象;他的懊悔是我们的荣耀的全部条件……”思索和争论最后的结果是:哀悼成为一种分离的工作:“哈姆雷特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所有这些头颅。但是如果他离开了它们!……他就不复是他自己了吗?”

谁的头颅,“这一个乃是康德的头颅,他生成了黑格尔,(黑格尔)生成了马克思,(马克思)生成了……”放进了括号里,被省略的马克思,为什么是这个省略?马克思的名字消失了,德里达说,这是“退场的鬼魂和马克思”,就像《哈姆雷特》里说:“鬼魂在这儿。鬼魂在这儿。它消失了。”但是它的消失还在面甲里,“莎士比亚或许已经提示了。那个消失了的人的名字必定已经被刻写在别的某个地方了。”鬼魂没有消失,它在另一个地方,在面甲里,在黑暗中,在欧洲的上空,于是就有了另一个说明,另一个阐释。鬼魂是父亲的鬼魂,那么它代表着一种“权力的最高徽章”,“这权力就是可以看见别人而自己不会被看见。”它是在场的,只不过以父亲的“面具”方式出现,“这某个他人的幽灵注视着我们,我们觉得自己正被它注视着,并且是在任何共时性之外,甚至在我们的任何目光之前和之外,按照一种绝对的前后关联(它可能位于生成顺序且是众多生成顺序之中)和不对称性,按照一种绝对不可控制的不对称性注视着我们。”

无论是“面甲效果”还是“面具”方式,幽灵就是用一种不对称性干扰镜像,但是它却有一种共时性,正是这种共时性,才有可能在历史的终结处,在颠倒混乱的时代,成为“我们”复数中的一种力量,成为复数的“幽灵们”中的一个,也正是这种共时性,使得“马克思的幽灵”会成为一种秘密下的指令,而这个指令指向的就是“颠倒混乱”的子时代:“在子代模糊的记忆中,莎士比亚常常激发了马克思的这种戏剧化活动的灵感。”所以哈姆雷特问:“你要领我到什么地方去?”国际会议的议题“马克思主义向何处去”就有了共时性的回答:“在历史终结之后,那灵魂是通过归来(亡魂的归来)到来的,它既能赋予一个归来的死人以外形,又能赋予一个被期待着在一次又一次的返回中重复自身的鬼魂以外形。”

如何归来?德里达说到了三个意义,一个是哀悼:它使遗骸本体化,并“使它出场”;第二个是精神的生成;第三个则是精神要成为“精神之精神”,也即一种“作品”。所以在对于现实意义的马克思主义,德里达认为:“不能没有马克思,没有马克思,没有对马克思的记忆,没有马克思的遗产,也就没有将来:无论如何得有某个马克思,得有他的才华,至少得有他的某种精神。因为这将是我们的假设或更确切地说是我们的偏见:有诸多个马克思的精神,也必须有诸多个马克思的精神。”正像他在开场白里所说的那样,我们“要学会和鬼魂一起生活”,而这种和幽灵共存的状态是一种记忆政治学、遗传政治学和生成政治学。

共时性的幽灵,共存的政治,超越历史的终结,“明天都将是同样的东西,就好像对于另一些他人而言,它就是昨天一样”,而这种东西德里达命名为“正义”:“这个正义使生命超越了当下的生命或它在那里的实际存在,它的经验的或本体论的实在性:不是朝向死亡,而是朝向一种生命的延续。”它是过去的现在,它是实际的现在,它是将来的现在,正如莎士比亚说:“幽灵出场,幽灵退场,幽灵再出场”,而正义就是一种精神,“那不止一个的它们:不止一个的精神。”

但是如此快速地定义共存的正义,如此确定复数的幽灵,如此承担“重整乾坤”的重任,是不是太过简单了?当时代的变革正在发生,当这个时代被定义成“脱节”,当哈姆雷特的焦虑和不安还无法消除,如何成为这个子时代的“继承人”?记忆政治学、遗传政治学和生成政治学如何成为一种哀悼活动之后的遗产?或者说,在这个脱节的时代,我们如何让自己朝向未来,“使自己加人到这个我们之中”?更为担忧的是,1848年的《共产党宣言》喊出了“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100多年后,马克思主义会不会成为另一种幽灵?“今天,在几近一个半世纪之后,全世界范围内为共产主义的幽灵而忧虑的大有人在,就如同他们同样也确信,他们在那里所论及的东西仅仅只是一个幽灵,没有躯干,没有存在的现实性,没有实在性或实际性,只不过这次那幽灵被设想为是一个过去的幽灵。”

如果它还是过去的幽灵,那些社会主义国家发生的巨变是不是就变成“死亡证书”,那么,“马克思的幽灵”不但没有成为精神,成为遗产,反而变成了真正的鬼魂,一种死亡的证明。所以德里达的需要站在共时性的话语体系里,站在共存的“幽灵们”面前,对这个脱节的时代重新进行审视,重新让幽灵在场,重新面向未来,重新启示“让我们一块去”的道路。“脱节”正是这个“历史的终结”之后的时代注解,在这里有用马克思主义驱魔的隐秘马克思主义者、假马克思主义者或准马克思主义者,但是更多的是“谋求通过建立起前所未有的霸权形式”的驱魔人,他们针对马克思主义的重大“密谋”,针对马克思主义的“咒语”,“一而再再而三、不同的尝试、新的、总是新的动员,目的是与马克思主义做斗争,与它和那些它所代表的以及将继续代表的东西(一个新国际的观念)做斗争,以及通过祛除这个魔障而禁止某个国际的存在。”

这是德里达所说的“众媒”,新闻、出版、远程通讯、电信传通技术、电信成像技术,它们隔开了公共空间,它们取消了公众事务和政治现象之间的可能性,它们以“自由民主”的名义将“人类之连续的和有目的的历史”中断,甚至以独断主义的方式让世界存在一种占统治地位的话语,德里达把这些东西看成是不活不死的“幽灵化”存在,“人类中的大部分”走向“自由民主制度”就变成了一个“脱节的象征”。而正是在这个所谓的“新世界秩序”中,德里达发现了10种祸害,包括失业,包括民族生活权利的剥夺,包括经济战争,包括核武器的扩展,它实际上就是“以自由民主制的理想的名义”无耻地宣传新福音,是为所谓的资本主义或经济与政治的自由主义的胜利、作为人类政体之终点的西方自由民主制的普及和社会阶级问题之终结唱赞歌,而在德里达看来,“新国际”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罪恶才寻求一种新国际法的组织,“它是亲和性、苦难和希望的一种结合,甚至还是一种谨慎的、几乎秘密的结合。”所以他要用马克思主义的精神来批判和自我批判,来组织这个“耗损殆尽”的时代。

“以革命的名义”,这是德里达用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来构筑“新国际”的方式,革命不是如1848年“人民反对自己的暴乱”,也不是如雨果所写的“一些魔鬼在进攻,一些幽灵在抵抗”,而是用一种自我分离的方式,一方面让历史终结,另一方面则在哀悼中继承遗产。“我们必须魔术般地围剿一个个幽灵,驱逐一种可能会返回的力量,这种力量被认定本身就是不祥的,它的恶魔般的威胁一直在本世纪的上空徘徊。”这是分离的一端,而另一端则是对遗产的思考,马克思主义当然不是像纳粹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甚至斯大林主义一样成为一种集权,而是在“对政党的某种现实性和某种概念的有限性的思考”中,在“对它的国家相关物的有限性的思考”中找到复数的幽灵们,所以马克思主义必须在场,“共产主义一直是而且将仍然是幽灵的:它总是处于来临的状况;而且像民主本身一样,它区别于被理解为一种自身在场的丰富性,理解为一种实际与自身同一的在场的总体性的所有活着的在场者。”

来临和在场,并不是一种简单的精神化,也不是精神、观念或思想的自律化,“幽灵的作用与幽灵的立场,与作为躯体本身的幽灵的躯体的辩证立场是相一致的。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幽灵中间,发生在两个幽灵之间。”引用的是马克思主义关于商品的阐述,在一个物神崇拜的时代,幽灵的资本化,使得“一系列的花招”产生,而最主要的是以意识形态的概念来制造怪影,使得所谓的幽灵具有了“不纯粹的精神史”,“物神崇拜的神秘特征,在它为宗教意识形态经验打上的烙印方面,首先就是一种幽灵般的特征。”就像商品被取消了使用价值,就是一种“脱节”的异化,而使用价值之存在,是消除了商品的“脱节”,甚至使之具有经济的人格化,“物与物之间的这种交易就来自于那幻境。出借给商品的那种自立与一种拟人化的投射是相适应的。后者赋予商品以生气,把精神注入其中,这是一种人类的精神,一种言谈的精神和一种意志的精神。”所以使用价值之存在,“物品的诸属性(这将是属性的一个问题)实际上就会总是极具人情味的,并会恰恰因为这一点而令人放心。”

而幽灵必须具有的意义就是“在场”:“幽灵不仅是精神的肉体显圣,是它的现象躯体;它的堕落的和有罪的躯体,而且也是对一种救赎,亦即——又一次——一种精神焦急的和怀乡式的等待。”所以必须考虑生产、技术和经济交换的方式,必须审视在批判中恢复对于幽灵的信仰,必须在驱逐中“授予它们的权利”——不是解构哲学对于政治政治立场的取消,而是在“一个脱节的时代”对于精神多样性、异质性的一次“命名”。

“他们在那里总是一些幽灵,尽管他们并不存在,尽管他们不再是幽灵,尽管他们还不是幽灵。”但是幽灵们已经在场,在脱节的时代,不是“我将教给你怎么生活”,而是我们“就应该学习那鬼魂,向它学习”,因为在共存的之中,在共时性意义中,重新命名就是一种学习,正如哈姆雷特在鬼魂之夜说的那样:“你是有学问的人,去和它说话,霍拉旭。”

人论

编号:B82·2000917·0536
作者:(德)恩斯特·卡西尔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1985年12月第一版
定价:11.40元
页数:288页

“人是符号的动物。”卡西尔的《人论》里有最典型的人本主义思想,这位“文化哲学”的批判唯心论的哲学家正是用这个对人的经典定义而使其成为与苏姗·朗格一起开创西方符号美学的“开路先锋”。他系统的论述了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以及人如何创造文化达到自身解放的目的,这位反对希特勒的文化斗士其实也在用他构筑的文化哲学体系反对霸权和人性压抑。


《人论》:人要建造一个符号宇宙

不和谐者就是与它自身的相和谐;对立面并不是彼此排斥,而是互相依存:“对立造成和谐,正如弓与六弦琴。”
——《第十二章 总结与结论》

硬性的弓,攻击性的弓,可能致人于死地的弓;用来弹奏的六弦琴,发出美妙音乐的六弦琴,愉悦世界的六弦琴——在射和弹之间,它们不是以对立的方式消解其实在和隐喻的意义,而是形成一种和谐,甚至这样的和谐比它们单独存在更具有“意义”。借用培根的这句话,恩斯特·卡西尔似乎把弓和六弦琴之间的和谐都引向了两种工具产生意义的主体身上:那就是人,也从这种由对立而造成的和谐中看见了人性的统一性:“每一种功能都开启了一个新的地平线并且向我们展示了人性的一个新方面。”

有机整体性是卡西尔认识人性的一个归结点,当个人在世界中经历杂乱分离的事实,当人类面对各种矛盾和冲突,不管是主观性和客观性,还是个体性和普遍性,包括宗教与神话,内容与形式,哲学与科学,似乎都在巨大的差异中变成一种动荡的力量,但是正是因为各部分构成具有复杂性和多样性,才能在人的层面上达成一种辩证和统一,产生对立面的和平共处,因为卡西尔将人类的文学哲学建立在这样一个假设基础上:“它试图把这些事实理解为一种体系,理解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这种理解具有的内在逻辑是:不管是何种形态的文化,不管是什么类型的哲学,也不管是人类本身进行的信息交流,“稳定化的倾向是如此强烈一致完全压倒了对立的一极”,它们要抵挡时间的消解性和破坏性影响,就必须具有一种稳定性和经久性,这种稳定性和经久性造就的有机整体是为了人类自己的未来,为了使人发现并且证实有一种力量:“建设一个人自己的世界、一个“理想”世界的力量。”

卡西尔是站在现在面对那个叫未来的方向而做出了乐观的分析,为什么人类文化必须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为什么人性需要在对立中达到和谐?为什么人需要建设一个自己的世界并在其中寻找“理想”世界的力量?这一切都源于当卡西尔面对未来时看到了“人类自我认识的危机”。他从作为近代哲学开启者的笛卡尔身上看到了怀疑论者的身影,当笛卡尔喊出“我思故我在”的时候,近代哲学开启了人对自我的全新认识历程,但是这种“我思”的自我确认是一种单纯的内省方法,它隐含的逻辑是:人的自明性是坚不可摧的,是无懈可击的。卡西尔认为,内省向我们解释的仅仅是我们个人经验所接触到的人生生活极小一部分,而不包含人类现象的全部领域;而且,这种认识自我往往只是一种单纯的理论兴趣,甚至只是一种好奇心,它是在怀疑论者“认识你自己”中返回自身的一种手段而已,当人只是将思想投射到人本身存在上来,人的自明性其实并没有成为一种客观的确实性,甚至怀疑论者所称的“人本主义”也只是一个虚幻的表相。

“认识你自己”这句格言是一个绝对命令,一个最高的宗教和道德法则,但是在近代哲学开启的历史中,夹杂着太多人类自我认识的危机。苏格拉底捍卫一个客观的、绝对的、普遍的真理的理想,他引入的新的哲学学说指向了一个新的理智中心,他对于“人是什么”的回答其实将这个人的根本问题在哲学意义上从内省导向了对话,“只有靠着对话式的亦即辩证的思想活动,我们才能达到对人类本性的认识”,这是在新的思想活动和功能阐述中建立了哲学新的辩证逻辑,尤其是对于“人是什么”这一真理的审视,已经走向了对人类生活这一种外在性的批判中,“真理不象一种经验的对象,它必须被理解为是一种社会活动的产物。”人开始探究它自身存在物相关的社会现实,探究人的真正本质和本性,从而摆脱人的一切外部的和偶然的特性,从而关照灵魂的意向和灵魂的内在态度。但是,在人类历史的不同阶段,在人类学哲学的不同理论中,对于人是什么依然做出了充满了矛盾的回答:斯多葛派的“静默”,奥古斯丁的理性观,阿奎那的宗教启发,蒙田的批判论,狄德罗的启蒙主义,达尔文的进化论,凡此种种,都在构造一种人学,但是卡西尔认为,任何所谓关于人的定义,都必须考察人的实在意义,“要认识人,除了去了解人的生活和行为以外,就没有什么其它途径了。”而这种实在性,需要在人类的整体中认识自我,需要证明人类本性的统一性和同质性,“在复杂的人类生活的转动装置中,我们必须找出使我们的整个思想和意志机器开动起来的隐蔽的传动力。”

将人类活动纳入到一个动态的装置中,将人类认识看成是一种传动力,即使它隐蔽,也会在整个思想和意志的开启中找到线索,卡西尔对于人性的本质探究几乎是缩小到人类自身本质这个看上去封闭的系统中,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下,才能有一个关于人的定义——他从生物学家乌克威尔的观点得到启示,乌克威尔说,在苍蝇的世界里只有“苍蝇的食物”,在海胆的世界里就只有“海胆的事物”——乌克威尔就是从这个定义出发发展出了一套避免心理学解释的彻底的客观主义好恶行为主义的方法论,他认为,理解动物生命的唯一线索就是比较解剖学所给予我们的事实:他就是在物种属性中发现了感受系统和效应系统,也在两者之外发现了符号系统,而符号系统正是一种比较解剖学的实践成果。由此,卡西尔认为,人类的世界里只有“人类的事情”,他就是一个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符号存在,而且,“人不再生活在一个单纯的物理宇宙之中,而是生活在一个符号宇宙之中。”

一方面,卡希尔把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改写了以前把人定义为理性动物的观点,在卡西尔看来,从理性走向符号,具有更丰富的内涵,也实现了其不断与自身打交道而超出物理实在的动态目标;另一方面,符号是一种宇宙观,语言、神话、艺术和宗教是这个符号宇宙的各个部分,是人类经验交织的一个网络,“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指明人的独特之处,也才能理解对人开放的新路——通向文化之路。”人是符号的动物,并且建立了一个符号宇宙,这是卡西尔提出的符号化思维,和符号化思维相一致的则是符号化行为,正是在这种符号化思维和符号化行为中,卡西尔进而提出了超越这个封闭的“人类的事情”几个更具本性的问题:“我们有权利把这些条件看成是人所特有的天赋而与所有其它有机存在物不相干的吗?符号系统难道不是一种我们可以追溯其更深的根源,并且具有更宽的适用域的原理吗?”

这种和动物不相干的独特符号系统,它的基点就是言语,从言语到语言,“这就是我们全部问题的关键:命题语言与情感语言之间的区别,就是人类世界与动物世界的真正分界线。”动物也有语言,但是动物语言只是一种信号,是物理存在世界的一部分,而人类的语言则是一种符号,是人类意义世界的一部分,它具有普遍性、有效性和全面适用性,正是符号打开了人类的意义世界,所以人类才能冲破柏拉图的那个洞穴,才能挣脱囚徒的身份,找到通向理想世界的道路。但是从言语到语言,再到符号,再到意义,卡西尔的这种“人的应对”只是区别于动物应对,而在符号宇宙中还有更深刻的意义。他从空间和时间双重维度来关照人类的本性,他认为人类的空间是一种知觉空间,它通向视觉的、触觉的、听觉的以及动觉的成分在内的不同类型感官经验,这是一种起源性空间,之后在细微作用下,获得了抽象空间的观念,而这个抽象空间就可以为人类开辟通向一个新的知识领域、新的文化生活的道路,正如从巴比伦人观察天象到开普勒建立可科学的天文学,天文学取代了占星术;几何学的空间取代了神话的和魔术的空间,这便是符号思维的意义。

康德说空间是一种“外经验”形式,时间则是“内经验”形式,时间是有机生命的一般条件,但是在柏格森的理论中,时间在记忆中成为内在化的强化手段,他开启的生命哲学就是对于时间的重新定义,所以对于人类来说,时间是形而上学的出发点,是人类走向未来而成为一种“理想”,这种理想超越事实,在可能性上具有了意义,“科学的事实总是含有一个理论的成分,亦即一个符号的成分。那些曾经改变了科学史整个进程的科学事实,如果不是绝大多数,至少也是很大数量,都是在它们成为可观察的事实以前就已经是假设的事实了。”这种被康德看成是实践理性的真理,在卡西尔看来,虽然具有一定的乌托邦性质,但是对于人类认识和构建符号宇宙来说,具有重要的意义,“乌托邦的伟大使命就在于,它为可能性开拓了地盘以反对对当前现实事态的消极默认。”

符号思维区别了人类与动物,克服了人的自然惰性,在乌托邦的使命中赋予人一种新的能力——这或者只是卡西尔在理论层面回答了“人是什么”这个本质问题,以及人是符号的动物这一哲学命题,而在实践意义上,人类如何在符号宇宙这个整体中创造文化?“不应当在人的个人生活中而应在人的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去研究人。”从坚持自明性的内省走向开放的符号思维,卡西尔无疑将人类学哲学放置在一个更广阔的领域,更多元的形态,由此他超越人的形而上学本性和物理本性,提出了人类“劳作”的内在原则,“正是这种劳作,正是这种人类活动的体系,规定和划定了‘人性’的圆周。”在这个圆周上,语言、神话、宗教、科学、艺术、历史,组成了这个圆的上面,所以在他看来,人的哲学就是这样一种哲学:“它能使我们洞见这些人类活动各自的基本结构,同时又能使我们把这些活动理解为一个有机整体。”

神话和宗教被看成是“最难相容于纯粹的逻辑分析”,宗教自称拥有一种绝对真理,在符号的变化中它保持着不变,而这种不便却在历史中产生了各种错误和邪说,卡西尔认为,这不是因为宗教在超验世界里给出了人类诺言和希望,反而是它一直停留在人间,“而且太人间化了”,实际上,宗教需要变化,需要动态的发展,甚至宗教在实践中的动态变化反而揭示了人类对之的依赖感,这种依赖感不是消极的,卡西尔认为,这是人类心智的一种新力量和新的能动性的觉醒,而且导致宗教动态发展的就是劳动的分工这个事实,正是因为人类在持续压制下需要透一口气,所以从禁忌到信仰,人类为自己提出了任务:从作为约束或强制的力量中解脱出来,走向新的积极的人类自由理想的表现,“他们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种肯定的力量,一种不是禁止而是激励和追求的力量。他们把被动的服从转化为积极的宗教感情。”而神话,本身就是在创造一种“意义”,只是它被藏匿起来了,甚至在表相上成为一大团无组织的混乱观念,但是神话的实质是“关于各种活动、人物、冲突力量的世界”,社会是生活的原型,它的基本主旨都是人的社会生活的投影,而且它的基质是情感型的,它就是人类情感的产物——所以在卡西尔看来,神话思想与宗教思想之间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它们二者都来源于人类生活的同一基本现象,而且它们都在人类的符号宇宙中产生了面向未来的理想力量。

语言是神话的近亲,人发现了语言的能力受着神话创作功能的影响,正是在这一点上,语言和神话有着同质的根源,“神话和语言二者都是基于人类的一种很早很普遍的经验,一种关于社会性的自然而非物理性的自然的经验。”从这里出发,人类学会语言,标注记号,就是在建立一种“世界观”,所以语言是一种能,而不是一种功,它是在连续的而不是静止的状态中表达这个世界,“没有言语就不可能有人们的共同体。然而,对这种共同体来说,又再没有比言语的多样性更重大的障碍了。”也正是在矛盾和对立中,语言逐步上升到普遍的概念,“这个进程中的每一个新的进展,都导向更为广泛的概观,都导向对我们的知觉世界作出更好的定向和安排。”艺术哲学也像语言哲学一样,有着不同的世界观,有着对立倾向的冲突,只是艺术更具有主观性,所以艺术世界更多体现了人类的情感,但是这种情感仍是对客观世界发表见解,“它不是对实在的摹仿,而是对实在的发现。”在外形和内在的结合中,在主观和客观的相融中,在感性和理性的构建中,“每一个别的成分都必须被看成是一个综合整体的组成部分。”而这种整体性也凸显了人性,“人性的特征正是在于,他并不局限于对实在只采取一种特定的唯一的态度,而是能够选择他的着眼点,从而既能看出事物的这一面样子,又能看出事物的那一面样子。”

谈及人的本性,卡西尔认为人的本性本身就是一种历史,一方面借用奥尔特加-伊-加塞特的思想,“人不是一个物,谈论人的本性是不正确的,人并没有本性。……人类生活……不是一种物,没有一种本性,因此我们必须决定用与阐明物质现象根本不同的术语、范畴、概念来思考它……”一方面,人就是一种历史的产物,而历史之所以成为历史,其中有着人的劳动成果的持久存在,有着不断更新和重建的动力,就像历史文献和遗迹,“不是把它们仅仅当作过去的死东西,而是看作来自以往的活生生的信息,这些信息在用它们自己的语言向我们说话。”另一方面,人自身的不断超越也构成人的历史,“人根本没有本性,他所有的是……历史。”在历史中,人不断地返回他自身,他力图追忆并实现他过去的全部经验。不管是历史的人还是人的历史,历史学在卡西尔看来,是一种“拟人的”存在:认识自己,所以要超越自己,但是这种拟人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用一种悖论的形式来表达的话,历史学在努力追求一种“客观的拟人性”,这种客观的拟人性始终会在人类知识的有机整体中保持着它的地位和它的固有性质。

从宗教、神话,到语言、艺术和历史,卡西尔认为,当人的智力走到最后一步便是科学,它是人类文化最高最独特的成就,“它被看成是我们全部人类活动的顶点和极致,被看成是人类历史的最后篇章和人的哲学的最重要主题。”科学在想象中所寻求的不是相似性,而是一种秩序,这种秩序是关于知识的秩序,是关于创造的秩序,当它作为人的最高力量,这种秩序也成为人类经验在理解和解释、联结和组织,综合化和普遍化中建立一个符号的宇宙——它将所有语言、宗教、艺术、科学的构建力量综合起来,在创造性和自发性中成为人类活动的核心。由此,从符号出发归于符号,卡西尔在对人类文化的不同形态关照中,从人的政治和社会生活认识中,找到了建立理想世界的力量,在不和谐中和谐,在对立中依存,超越单一性和实体性,在功能性的统一中建立起一个大写的人,“人的本性是以大写字母写在国家的本性上的。”

坛经校释

编号:B52·2000917·0535
作者:[唐]慧能 讲述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1983年9月第一版
定价:9.50元
页数:160页

按照一般的说法,慧能之前,只有禅学,而无禅宗,慧能的意义使佛教在中国真正完成了改造,其后便是中国化的发展。慧能的《坛经》从另一个意义上却使禅陷入了“不立文字”的悖论之中,特别是宋之后大型灯录的出现,反使禅宗进入了“不离文字”的境地,这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远离了禅宗的本义。本校释以敦煌本为底,参照惠昕、契嵩、宗宝三个改编本进行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