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特伯雷故事

编号:C34·2150424·1164
作者:【英】杰弗利·乔叟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3年06月第1版
定价:148.00元亚马逊43.50元
ISBN:9787532758920
页数:880页

布面精装,三面涂金,还配有函套,正文为70克纯质纸,并采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画家的插图,对于14世纪英国大文豪、“英国诗歌之父”杰弗利·乔叟这套代表作来说,极尽豪华,或者也在表达着一种“经典”的意义。作为诗体故事集,乔叟用韵诗的形式绘就了一个浮世绘,一群香客到坎特伯雷城去朝圣的路上,为解闷各人叙说着不同的奇异故事,这群人来自社会各阶层,有教士、武士、修女、大学生、工匠等等,他们的故事也广泛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貌。作品和幽默和讽刺为基调,刻画了不同阶层的人物,讽刺封建社会的丑恶,揭露社会的腐朽,反对禁欲主义,宣扬世俗享乐。其间以短小的戏剧场面串连,故事的内容和文体各异,并符合每一个讲述者的身份。作品生动地描绘了十四世纪英国的社会生活,体现了反封建倾向和人文主义思想。


《坎特伯雷故事》:你的裙子搭在他的胸膛

《圣经》上说:“凡是写下来的,都为了让我们受教益而写。”这也是我的愿望。
        ——《本书作者在此告辞》

告辞不是结束,而是走向另一个条道路,走向另一个目的地,29位旅客加上乔叟,他们一起前往的是英格兰东南部的坎特伯雷,而在中途遇见的旅店里,他们在店主的提议下开始讲述故事,按照规定,每人去坎特伯雷的路上要讲两个故事,回来的路上再讲两个,也就是说,从旅店到坎特伯雷,一共会有120个故事被讲述,而当“坎特伯雷故事到此结束”作为终结语而告辞的时候,对于这些朝圣者来说,其实已经从讲故事变成了一种实践,而所有故事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抵达那个大教堂,在基督面前拜谢、忏悔和救赎。

在告辞之前,在实践之前,对于30位旅客来说,说出故事并且写下来是为了什么?在乔叟来说,或许是如《圣经》上所言,是为了“让我们受教益”,让更多的人接近上帝,感谢耶稣,学会智慧和善,“如果这里面有东西使他们高兴,那就感谢主耶稣基督,因为一切智慧和善都来自于他。如果有东西使他们不高兴,那么请归罪于我才疏学浅,别归罪于我的愿望,因为我非常希望讲得比这好,但没这本事。”没有将讲述的故事完整记录下来,甚至自己的故事总是被打断,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文本的“残缺”,而残缺意味着留下了更多填补的可能,在宗教意义上,也恰恰是不足构成了忏悔和救赎的内在原因,残缺和不足不是仅仅留下遗憾,而是有了更多得救的机会,可以感受更多慈悲的恩典,所有人都渴望成为“同天父在一起的人”,而通向坎特伯雷的路便是这一条得救之路。

所以,在说和写的故事里,就构筑了两种在实践之外接近上帝之爱的通道,写不是单纯的记录,不是只为一种受益,它在残缺中保留了可能,而说也不是为了赢取那一顿免费的晚餐,它在娱乐中展开了世俗生活,在欢笑中打开了个体世界,来自东西南北,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骑士还是律师,不管是厨师还是船长,每个人不同的身份属性构成了一个多元的社会体系,而在他们的口中,那些故事也带有了更多的社会性、世俗性,也甚至在这些曲折、生动、充满玩笑的故事里,呈现了一个更多元的生活经验和思想体系,“你也可以接下去讲个故事吧”的接龙式安排,指向的就是一个个体的集合。

“一种贪图,就是声色之欲。”《堂区长的故事》是最后被写下来的故事,散文体的书写方式是对于前面韵文体的一种补充,但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说的总结,贪欲是在宗教目标面前所有人都会面临的问题,也是最直接指向人性应该忏悔的救赎的方向。而在这些被写下的故事里,几乎都会涉及欲望,和肉体有关的色欲,和金钱有关的贪欲,和权势有关的权利欲,它们就在救赎之路的反面,就在忏悔之道的背面,就在人性的阴暗面,而要真正从罪孽中走出,从迷路状态中找回,真正不偏离坎特伯雷的目标,那首先就应该说出来。

在《托钵修士的故事》里,那个奸诈的差役无疑是一个被欲望控制的人,向人告密,揭露秘事和丑闻就是为了从中获得利益,而差役从来就瞒着主子,在一次行路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个贪财的管家,于是开始交流干这些行当的手法,期望“捞到最大的收获”,而他们根本不考虑良心和罪过,“不是用暴力就是用花招”。敲诈勒索是揭秘而受益,而自己也自然成了被隐瞒的秘密,所以这本身就构成了双重的罪孽,而其实那个差役遇到的贪财管家就是一个魔鬼:“我是魔鬼,我的住所在地狱里。这回我骑马出来,是想捞好处。”恶人遇到魔鬼,不是更多的获益,而是,“凶恶的魔鬼抓住了差役;于是那差役就灵魂连同肉体随魔鬼去了差役该去的地方。”

杰弗利·乔叟:在写中传播教益

跌进一种轮回式的深渊中,而在《教士跟班的故事》里,那些教士团教士向助理教士借钱,并向他传授炼金术,就是为了骗他提取银子,用四十镑的金币换回来一张炼金术的秘方,无疑是对于那个助理教士的嘲笑,而在这种骗局之外,也是对于虚伪教士的讽刺,不管是教士团教士还是助理教士,他们都应该无比接近上帝,无比纯洁,远离金钱和欲望,但却是他们,既成为这一场骗局的实施者,也成为受害者,而最后亵渎的无非是宗教。教师跟班故事里,那些虚伪的教士是主角,而在《卖赎罪券教士的故事》里,讲述故事的是教士,三个年轻人在寻找死神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了树下的大量金币,于是目的发生了偏离,他们完全可以占有这个意外之财,但是当贪欲爆发的时候,占有绝不意味着”见者有份“的平均主义,而只想独自拥有,于是去镇里买酒的人去药铺买了毒药放在酒里要害死两个同伴,而等待在原地的两个同伴却也想办法要杀死他,于是三个人各怀鬼胎,最后的结局是,买毒药的被两个人杀死,两个人又喝了掺了毒药的酒被毒死。在金钱面前死去,他们没有找到死神,反而被死神找到。这是贪欲得到的报应,”贪恋钱财是万恶之本“,而其实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教士却也提供了一种叫做“赎罪券”的东西:“我的赎罪券一切罪孽都能赦,只要你们肯拿出金币或银钱,或是银子的胸针、汤匙或指环。”

用什么赎罪?罪因为贪财而起,而免除罪孽的竟然还是金钱,像一个轮回,循环的结局只有一个:恶有恶报。管家讲述的一个叫西姆金的磨坊主的故事里,他也是一个贪欲的人,专门偷取面粉和谷物,而当两个学生前去磨面粉的时候,西姆金甚至把最不好的麦麸给他们,为了报复西姆金,两个学生以回不去了为由晚上住宿在磨坊主的家里,不仅白白吃了西姆金的晚饭,还偷偷地睡了磨坊主的老婆和女儿,“这就是磨坊主的恶有恶报!”这是一种惩处的笑话,得到一些东西总会失去一些东西,而这个“恶有恶报”的故事指向的是一种对于物质和金钱的贪欲,而在欲望之路上,那些拥有权势的名人最后也难以逃脱命运的因果报应,不论是“尽管以前你在天使中最辉煌,现在成了撒旦,苦难将缠住你”的路济弗尔,还是“行为不端铸成了大错,就此从他的显赫位置被赶下,落到地狱里经受苦难和折磨”的亚当,不管是“当初,你是士师,生活在荣华富贵里!如今只能用瞎掉的眼睛哀哭,因为从高位落到悲惨的境地”的参孙,还是“妻子送给郎君崭新的漂亮衬衫,竟非常巧妙地下了剧毒的药”的赫拉克勒斯,他们所构建的世界看起来就是地位和权势,但是却容易从高位上跌落下来,陷入到命运的逆境中,“所有的悲剧都只是一种哀唱,唱的是那种可叹又可悲的事;就是哪个大人物正踌躇满志,命运女神就叫他遭遇到灾祸;谁一味信赖她,她就让谁出事她明智的脸却在云雾里隐没。”

而爱欲呢?或者更直接地称之为肉欲,在商人讲述的故事里,六十岁的爵士想要结婚,在他看来,结婚是为了安宁和纯洁,“因为婚姻生活是人间的天堂”,当漂亮、年轻的姑娘伍悦成为他的新娘的时候,他似乎找到了那种天堂,但是伍悦无非是一个放荡的女子,他暗暗和扈从达米安偷情,当爵士忽然有一天在满园春色的快活日子里失去了视力的时候,伍悦和达米安便开始设计了一出肉欲之戏,达米安爬在后花园的树上,然后伍悦以摘果子为由,踩在爵士的身上和达米安交媾,这实在是一种光明正大的亵渎,失明的爵士在下面,却为自己的妻子和扈从助力,所以命运女神派了冥国之君普路托来惩处那种贪欲,在两个人在树上媾和之际,爵士的眼睛忽然好了,“我要给这高贵的老爵士帮忙,要以我的威力帮帮这瞎老头:在他的老婆让他蒙羞的时候,要让他突然恢复失去的视力,看清他老婆是个下流的东西。我要叫她和她那类人丢丟脸。”爵士睁眼的刹那,果然看见了妻子和别人在偷情,“我想我看见达米安刚才的确睡在你身边,而你的裙子却搭在他的胸膛。”

在欲望中很多人就是被蒙蔽了双眼,而命运女神会让你睁开眼,会让你看见罪孽,但这只是一种神谕式的惩处,而在神之外,人对于欲望的处罚很多时候却是报复,牛津的守财奴娶了十八岁的新娘艾丽森,而艾丽森却和书生尼古拉约会,还骗守财奴要坐在诺亚一样的方舟里避开灾难,于是两个人在床上光明正大寻求肉体的欢愉,而另一个教堂里的管事阿伯沙朗也喜欢艾丽森,也希望拥有肉体的欢愉,当阿伯沙朗被约会的男女恶搞之后,他的报复便是将“那柄火烫的犁刀朝着尼古拉屁股的正中一捣”,在听到惨叫声中他完成了报复,而这种报复在某种程度上只是对于自己无法获得肉体的一种弥补。而在很多关于爱的故事里,寻找肉体的欢愉变得直接,而直接的欲望最后导致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一种是被伤害而起的报复之心,阿伯沙朗就是典型,而在《梅利别斯的故事》里,当梅利别斯的妻子被坏人打伤,他便起了报复之心,理由是:“因为通过报复,可以把坏人从好人中分出来。自些人本要干坏事,但看到干坏事的人受惩罚,就会收敛坏心思。”或者是:“我不在完人之列,因为不报仇我的心就不得安宁。敌人报复我害我也给他们带来巨大危险,他们却不顾危险,只顾满足他们的恶毒目的。”报复不仅是自己受伤,当然也会对别人造成伤害,结果在相互激化的过程中,根本无益于事情解决。所以在梅利别斯妻子那里,对于受到伤害有了另一种解决办法,那就是宽恕,因为在她看来,“报复不是人人可以做的事,只有法官和有司法权的人有权惩处罪人。”在人与人之间,“报复不能以报复克服,伤害不能用伤害克服”,所以她不费口舌地劝解梅利别斯,要宽恕那些人,不要互相伤害,同时她也和那些伤害他的对手讲和,在谴责他们给自己以及家庭带来损害之后,也希望大家都和平相处,于是事情有了转机,仇人面对梅利别斯的时候,希望把自己交给他,希望他能大发慈悲,免除他们的罪孽,终于梅利别斯宽恕了他们,“毫无疑问,对于我们在神注视下犯的罪过,如果我们感到懊恼和悔恨,那么宽宏大量的神也会宽恕我们,把我们带进他永无止境的巨大幸福。阿们!”

皆大欢喜,宽恕是免除了侵犯和伤害,是免除了对方的罪过,实际上也是在停止了报复的行为中面对了自己的罪过。所以这种宽恕之路,这种充满了爱和善意之路,才是一种在欲望世界里抵达救赎的正确之路,《律师的故事》里的苏丹母亲设计陷害了那些基督徒,却没能杀死苏丹喜欢的罗马公主康斯坦丝,美丽、成熟、稳重、谦逊、德行、圣洁的康斯坦丝在逃难过程中,传播了爱,传播了基督教,使得最后在行善积德的传教中拥有了最后的幸福。在《修女院院长的故事》里,基督教中划出的那个犹太区里,犹太人设计把一个唱赞美诗的孩子杀了,割断了喉管还把他仍在水坑里,可是孩子没有死,他还一直在唱赞美诗,“我一向热爱一切仁爱的源头,我知道源头就是基督的亲娘。正在我马上就要断气的时候,她来到我身旁,要我开口歌唱,所以你们听到,我虽然已死亡还在唱,而我在开始唱的时候,似乎她把麦粒放上了我舌头。”最终他成为爱的化身。

无论是《骑士的故事》里为争夺艾米莉的阿赛特和帕拉蒙最后和解,还是《巴思妇人的故事》里好色的武士最后获得了年轻美丽的妻子,不论是《学士的故事》里侯爵对妻子的考验最后获得的圆满结局,还是《平民地主的故事》里,女人在爱情中获得了自由,甚至那个嫁了五个丈夫的讲述者,她并不是不重视童真,而是希望在这一生中寻找到真正的婚姻之果,“只要我活着,我就有权利控制他那个身子,而他不能控制我。”像是妇女的一句宣言,不是颠覆男权统治,而是在自我的存在中找到爱的意义——爱不是对于一个女子的占有,而是一种和平,一种高尚,一种仁慈,一种接近上帝的举动。

报复带来的是伤害,而唯有宽恕,唯有忏悔,唯有爱,才能不进入迷途,才能不受到折磨,才能不痛苦。所以在说故事的过程中,在写故事的记录中,无不是为了抵达最后的“教益”,虽然在30个旅客中有攻击,有矛盾,有嘴巴上的报复,但是对于他们来说,他们的目的就是走在那一条“通往天国的耶路撒冷之道”上,看得见的目的地是坎特伯雷,更远的目标当然是那个救赎自己、宽恕自己的圣殿,那个充满爱和仁慈的天堂:“基督是万王之王,是教士们的教主,他以心头宝血救赎我们;但愿凭着他慈悲的恩典,到了末日审判,得救者中也有我。Qui cum patre, etc.” 

耶稣的童年

编号:C73·2150424·1163
作者:【南非】J.M.库切 著
出版:浙江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3年03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10.50元
ISBN:9787533936051
页数:299页

中年的西蒙,五岁的大卫,对于他们来说,那个叫诺维拉的城市是意味着飘荡生活的开始,一切的起点源于生活的无根化,记忆在哪?父母在哪?这是一座奇异的城市,在这里,每个人都没有过去,一切都要从头再来。西蒙为大卫寻找母亲,当身份被重新定义,他们似乎变成了一个“偶尔家庭”,但是大卫却拒绝承认和西蒙是父子关系,那种全新的生活无非是一种虚构的组合,而西蒙以全部的身心投入到孩子的成长中去的时候,那种微弱的温情似乎支撑起生存的意义,但是这是宗教意义的救赎吗?或者也只是“新生活”的一种乌托邦叙事,“‘偶合家庭’是现代资本主义都市家庭模式,呈现为一种虚伪的无根状态;它没有家庭公共价值为依托,更没有古老信仰为依据。”


《耶稣的童年》:我穿过有倒刺的铁丝网 

每个人来到这个国家都是异乡人。我来的时候是异乡人,你来的时候是异乡人。伊妮丝和她的兄弟也是异乡人。我们从不同的地方来到这里寻找新的生活。但现在,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所以,我们必须彼此协作。我们协作的一个方式就是说同样的语言。
         ——《第二十二章》

陌生的国家、陌生的语言,贴在一个人的身上,就会让人有一种无法摆脱的“异乡人”感觉,可是如果认同一个国家,言说同一种语言,是不是就是融入?是不是就是成为国家的主人?是不是会安然于一个家?西蒙把这样的融入叫做“规则”,生活在规则里,就是要去除自己身上的异乡人印记,就是不应该拒绝,不应该逃避,不应该对抗,就是重新生长出记忆重新进入现实重新走向明天。“如果你拒绝这样做,如果你不好好对待西班牙语,坚持说你自己的语言,那你就会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你会没有朋友。你会被人遗弃。”对一个五岁的孩子灌输语言,灌输规则,是不是也意味着扼杀?

西蒙是谁?大卫是谁?他们又是怎样一种关系?只是一条漂泊的船上相遇,只是一个陌生的国家相怜,对于男孩和男人来说,他们其实都是独立于外的“异乡人”,都是寻找规则的陌生客,讲西班牙语,寻找新的工作和新的学校,难道就是一种“协作”,就是将一条船上的相遇变成永恒的照顾?看起来充满了童话色彩,甚至对于西蒙来说,那些讲给大为关于规则的话也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说法,在他的内心深处挣扎着和大卫一样的疑问:“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国家,在这儿从头学习西班牙语,学习这种压根儿不是源自我内心而只是为了与人交往的语言?为什么我要来这儿扛沉重的麻袋,日复一日,像个负重的牲口?”

陷在一样的困境中,所以对于西蒙和大卫来说,他们用一条漂泊的船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从来不是为了寻找自身的归宿,从来不是获得个体的信仰,也从来不是为了适应规则永远地生存下去。“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把这孩子带给他的母亲,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西蒙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孩子找到母亲,让孩子不被遗弃,仅此而已,但是这种对于“母亲”的寻找完全是一种形式意义的,也就是说,在西蒙那里就是一个任务,当伊妮丝毫无怨言地接纳大卫,也就意味着从一条船开始的漂泊有了归宿,也就在形式意义上消除了“异乡人”的感觉。

但是这种消除从来不是彻底的,伊妮丝这样一个女人似乎永远生活在世俗之外,三十岁,处女,无所事事,两个恶劣的兄弟,“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母亲。”而且西蒙就是在散步的时候,看见正在打网球的伊妮丝,他便请求她做大卫的母亲,“不是收养。是做他的母亲,他的真正的母亲。我们都只有一个母亲,我们每个人。你愿意成为他唯一的母亲吗?”没有怀疑,也没有推脱,伊妮丝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样的任务,甚至是一种血缘上的母亲。这是荒诞,也是一种悖论,大卫这个五岁男孩本来是带着一封信的,但是在船上他的信丢了,一封本来可以解释一切的信给弄丢了,一次像是旅行的出行最后驶向了未知,而找不到父母的大卫“被弄丢了”。

一封信的丢弃,更像是一个寓言。大卫的父母在哪?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在哪?这些记忆也都被“弄丢”了,去除了出生,去除了父母,去除了故乡,甚至去除了语言,对于大卫来说,个体实际上就只剩下一个身体,人生其实并不应该因为一封信的丢弃而成为一片空白,也不应该为了形式上的寻找而纳入规则之下,即使让大卫学习陌生的西班牙语,即使让他去除异乡人的感觉,即使伊妮丝成为他的母亲,那种被规则改变的人生难道就是大卫最后的归宿?

实际上,西蒙给大卫设定的“回家”努力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自己寻找归宿。同样是漂泊的船,同样是陌生的国度,同样是艰难的生活,同样是学习新的语言,大卫也是为了去除自己身上异乡人的痕迹,甚至是为了去除自己记忆的痕迹。与大卫意外“弄丢”不一样,西蒙至少是带着某种目的来到这里的,这种目的就可以看成是人生某一个阶段的归宿,所以他要寻找工作,要学习西班牙语,要成为一个活在现在的男人。西蒙曾经也被遗忘,曾经也失去母亲,他身上也找不到那封信了,所以偶遇的大卫变成了他的另一种寄托,变成了他的另一个希望,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过去的自己,而大卫比西蒙的优势更在于,他是一个更幼小的孩子,更容易遗忘信件,更容易找到新的父母新的归宿。

“起源于你曾有过被遗忘的经历。这跟那男孩和他的幸福毫无关系。”埃琳娜似乎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西蒙行动的所有理由,所以打网球、处女、不合世俗的伊妮丝成为西蒙“沉湎于个人计划而随机选中的女人”,满足于自己的意愿,也最终变成了另一个自己。但是这像是一个冒险,伊妮丝为何要接受大卫,为何会成为他的母亲,为何可以去除他的孤独?伊妮丝逃避着现实,西蒙曾经就说过,她也是异乡人,也是在寻找自己的归宿,“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只是因为要协作,要生存,所以他们便成为母子,便延续没有血缘的亲情。

但是这种亲情是虚假的,甚至是虚拟的,“但伊妮丝不是他的母亲!她没有孕育过他!她子宫里没有怀过他!不是她伴随着鲜血和阵痛把他带到这世界!她只是你一时心血来潮选中的某个人。”没有孕育的过程,没有阵痛的经历,没有出生的喜悦,在伊妮丝的“母亲”命名中,大卫的身体和伊妮丝的母体没有任何关系,而这种形式意义的母子关系反而让大卫充满了不安全感。而且最致命的是,即使伊妮丝像一个母亲一样,让大卫暂时去除了异乡人的感觉,但是父亲又在哪?

大卫将他从船上带下来,帮他寻找母亲,在某种意义上他就成了大卫的父亲,可是西蒙一直在强调的是:我不是他的父亲,“可不管怎么说,我不是大卫的父亲。他母亲是他的母亲,而这不是父亲。这是有区别的。”在阿尔瓦罗的面前他这样说,在埃林娜的面前他这样说,甚至在大卫的面前也这样说,他把和大卫的关系说成是“虚拟的关系”:“他和我之间是一种抽象的关系。我是以一种抽象的亲属关系照料他,但是对他并没有本来就应该担负的责任。”西蒙为什么撇清和大卫之间的父子关系,在他看来,或者也是为了保持自己的个体意义,不想在大卫的成长中看见自己那无法抹去的记忆,他来到这里就不想承受过多的记忆之痛,不想在大卫身上看见自己的过去,所以他在“去记忆化”的个人规则下构筑一种逃离的生活。

他强调自己不是大卫的父亲,强调男人和女人不同的职责,“你难道就不能这样对自己说:母亲给予孩子的是实质性的东西,而父亲只是提供了一种理念?”女人负责的是孩子的成长,孩子的物质,孩子实质性的东西,所以大卫和伊妮丝生活在一起在大卫看来就是合乎规则的母子生活,而父亲意味着一种理念,一种形而上的存在,所以孩子对于父亲的需求永远是虚拟的,“你知道,相对母亲来说,父亲并不那么重要。是母亲把你从身体里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她给你喂奶,就像我提到的那样。她把你抱在怀里保护你。而父亲有时可能是一个游来荡去的角色,就像堂吉诃德那样,当你需要他的时候,他并不总在那儿。他帮助母亲生出了你,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但是后来,他就走开了。等你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也许已经消失,去寻找另一种新生活了。”这像是西蒙对自己身份的解脱,所以他要如此草率地将大卫交给伊妮丝,所以他会完成任务之后急切地回到自身。

自身消除了记忆,自身也在重构生活,这生活是拼命寻找工作,这生活是发现女人和欲望,那个安置中心的安娜总是给他一种原始的冲动,一种属于男人的欲望释放,安置中心在某种意义上像是一个妓院,所以在安娜挑逗般的身体语言里,西蒙看见了属于一个男人的情欲,释放出来,占据一切,甚至取代了在大卫意义上的虚拟父亲角色。这是一种寻找,也是一种逃避,他加入了“舒适沙龙”成为会员,他申请成为个人治疗师,他释放着自己属于男人的另一面,“我对美貌有着饥渴感”西蒙无非是要重建自己的秩序,要改变过去的一切。

但实际上,这样的改变也是一种虚构,欧根尼奥对他说:“我们开始讨论冲动问题时,特别申明不是针对某个特定对象。是说,并不是某个特定的女人让我们感到冲动,而是一个抽象女性概念,一个理想化的女性。……因为那种地方宣称所能提供的理想女性,只是跟一个蹩脚的样本去媾合,留给寻求者的只能望和悲哀。”讲西班牙语、杠沉重的麻袋,把大卫推给伊妮丝,这样对于规则的接纳却并不能使西蒙成为另一个自己,在码头工作的阿尔瓦罗就对他说过:“这不是一个可能的世界,这是唯一的世界。不管这个世界是不是最好,这都不由你也不由我来决定。”

宿命论的生活,他们依然像那一只只在码头上的老鼠一样,“凡是有船的地方就一定有老鼠。凡是有仓储的地方就一定有老鼠。凡是我们人类繁衍的地方,老鼠一样在繁衍。”在西蒙面前的是工友的死亡,是自己的受伤,所以在这样一种“吃是为了生活,生活是为了吃”的生命形态中,人的尊严,社会的公正又从何而来,个体的归宿意义以及信仰又在哪里?迷惘的西蒙似乎又从大卫身上去发现意义,伊妮丝是他的母亲,他必定需要一个父亲,所以西蒙的角色就要从一个男人变为一个父亲,从虚拟的父亲变为现实的父亲,从异乡的父亲变为有感情的父亲。

在这个转变中,伊琳娜提供的途径是:“你不必喜欢那女人,她也不必喜欢你。你只要跟她交媾就是了,你看着吧,九个月后,你就要做父亲了。简单得很。任何男人都会的。”也就是说这样的角色定位依旧是关于身体行使的权利,依旧是形式意义上的关系,而在为伊妮丝通下水道的接触和对话中,在和大卫的聊天和呵护中,西蒙似乎渐渐找到了一种现实中慢慢维系的感情。“嗯,没有一个女人仅靠自己就能有孩子,她需要一个父亲来帮助她,她应该知道这一点。”这不是身体的交媾,不是形式意义的父母,而是需要——他需要大卫,她需要大卫,而他和她也必须需要对方,“每一件物品都有自然期限。那个旧杯子曾经有过好时光,现在该是它退场的时候了,它应该给一只新杯子让位。”

新的生活,新的关系,新的信仰,西蒙甚至就把自己的生日和大卫放在了同一天,“因为他们乘坐同一条船在同一天抵达,他们一起抵达的那天,作为开始新生活的日子,被指定为共同的生日。”共同的生日,共同的命运,共同的信仰,而在大卫遭遇学校事件的过程中,这种共同性越发紧密。六岁的大卫进入公立学校读书,但是老师里奥的评价是:“与符号认知有关的特定缺失。对于词语和数字的感知。他不能阅读。他不能书写。他不能数数。”一个在学校里讲着疯话的孩子被认为是心理有疾病,“大卫的生命中没有精神支柱。因此他要退缩到一个虚幻的世界里,他觉得只有在那儿他才能够把握自己。”所以大卫不安分,甚至只有自己能看见火的世界里,他被建议去阿雷纳斯角上特殊课程,也就意味着一种平等性和正常性生活和权利的丧失。阿雷纳斯角特殊学校实际上是另外一种规则,将大卫视为异类的机构,所以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在强制性的裁定中,大卫、西蒙和伊妮丝结合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开始了反抗。

大卫说,要和伊妮丝一起做吉卜赛人;伊妮丝说,要逃避法律,睡在灌木丛里,拿浆果填肚子,而曾经疑问和反对的西蒙最后也加入了这一行列,在经历了码头受伤之后,他发现自己的那种合乎规则的生活其实错误百出,“我错失了某些东西,欧根尼奥。我知道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就是这样了。对我来说人生欠缺太多。我希望某个人,某个救赎者,突然从天而降,挥舞着魔杖说,注意啦,读这本书,你所有的主题都能找到答案。或者,看哪,这是为你设置的全新的生活。”那个从天而降的救赎者是谁,不是别人,就是自己,曾经以为必须讲西班牙语,必须接受规则的西蒙第一次把生活当成了可以改变的诸多不可能,“如果我们愿意,二加二也可以等于三,或是等于五,或是九十九。”在大卫逃离学校的过程中,西蒙也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可以被改变的命运。“我跟你说过我要逃走的。我穿过那道有倒刺的铁丝网。”光着身子的大卫无疑成为一个反叛者,有倒刺的铁丝网毕竟无法关注每一个渴望自由的个体,所以从那种规则里逃出来,对于大卫,对于西蒙,甚至对于伊妮丝来说,都是对于宿命的一种反抗。

“如果孩子说有倒钩铁丝网,那我就相信他,那儿就有。”伊妮丝相信可以逃避,西蒙相信可以改变,三个人变成了命运共同体,他们叫做“大卫之家”,“那你是王后,西蒙是国王?我们是一家人了?”没有父母的大卫在这个没有西班牙语特有词汇的家庭里第一次拥有了温暖,而他们的反抗和逃避充满了艰辛,大卫的眼睛被达戈先生魔盒里镁粉所伤,“我一直跟你说,我能看见,你看不见我只是为魔法隐身衣的缘故,它让我看不见了。”看不见的是现实,是规则,而在那个只属于自己的信仰里,“我就可以飞。我能看见整个世界。”

穿过倒刺的铁丝网,闭住被弄伤的眼睛,漂泊或者流浪,遗弃或者歧视,都变成了另一种记忆,然后抹去,然后更新,然后像回到父母身边一样的成长,“就这样。找一个住的地方,开始我们的新生活。”那里真的住着一个从童年开始的耶稣,一个从天而降,挥舞着魔杖的救赎者,一个从类没有被信件羁绊的自己。

让·雷诺阿

编号:Z21·2150420·1162
作者:【法】安德烈·巴赞 著
出版:北京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1年11月第1版
定价:26.00元亚马逊20.20元
ISBN:9787301164709
页数:373页

他是拍摄了《娜娜》、《游戏规则》、《查尔斯顿》、《玛尔基塔》、《卖火柴的小女孩》等诗意现实主义电影的导演,而他是二战后西方最重要的电影批评家、电影美学家、社会学家,也是法国《电影手册》创办人,法国“新浪潮电影之父”。用现实看穿世界,用评论表达思想,在这部“著名评论家评著名导演的书”里,两个人在同时代一起重新找到现实的方向,尽管巴赞对雷诺阿的美学观念进行了精心的考证,对制作技术细节作了准确的调查,对文章、演讲稿和采访进行整理,展现了雷诺阿特有的“安逸”的精神世界。但是巴赞最终却没有能完成这本书,折磨他的疾病战胜了他的勇气,而弗朗索瓦·特吕弗着手填补由他所敬重的人的逝世而遗留下来的空白。让·雷诺阿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无愧于这份殊荣,但是我却迫不及待地去享受它,不带有一丝克制。这一时刻是送给巴赞的美丽礼物。这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伟大的人不会死亡。”


《让·雷诺阿》:除了现实什么都没 

一部电影之所以成为好电影,它一定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比坏电影更加现实。但是这个条件还不充分,因为电影的趣味还在于更好地表现真实,是为了让真实自己产生更多的意义。
       ——《法国的雷诺阿》

什么是好电影,什么是坏电影?安德烈·巴赞给出的标准是电影是否现实,而“现实”这个词更准确的说法是“真实”,这种真实并非是局限在景框里画面的真实,并非是表现的客体和现实具有多少相似性,而是场景独立于摄影机、演员独立于场景,导演独立于表演的那种真实,“最直观而又最感性的导演能够将我们引向他人物内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因为他首先忠实地爱着他们的外在,再通过外在爱着他们的灵魂。”而在巴赞看来,让·雷诺阿就是一个让人看见灵魂的导演,就是一个而用上帝之眼观看世界的导演:“影机的视角再也不是以第三人称进行叙事的无所不知的小说家那种抽象的视角;也不是用慎重的脑子进行拍摄的主观而愚蠢的摄影机的视角;而是一种摆脱了一切偶然性的观看,而这种观看的方式仍保留了目光所受到的约束和其具体的品质,在时间上的持续以及在空间上的盲点。”

导演是一种引导,而这种引导一定带着很大的主观性,主观性摆脱了偶然性,而主观性也必定要创造了现实性,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巴赞对让·雷诺阿的现实性的定义一定是去除了客体性而存在的一种主观真实性,它指向灵魂,指向诗意。对于让·雷诺阿来说,用电影表现现实主义在某种程度上一定会遭遇误解,遭遇误读,遭遇尴尬,甚至是攻击,而其实,作为电影导演,用一种影像来接近现实,无非是一种隐喻,就像用画面看见的同时,必将隐藏另一部分,他无法全知全能,却可以通过隐匿来展现更广阔的现实,而这种方式,巴赞引用波德莱尔的那个词来说,就是“通感”:“它是空间表现中现实主义的必要形式,这种现实主义要求人们要有一种持之以恒的敏感,但同时它又将自己面向一个类比和隐喻的世界。”

持之以恒的敏感,或许正是让·雷诺阿在电影世界里坚持的品质,无论是默片时代还是有声电影,无论是在法国时期,还是在好莱坞时期,无论是离开,还是回来,在让·雷诺阿的心里,总有一种对真实世界的探寻,这种真实去除了虚伪和煽情,去除了技术和掩饰,“妆扮在我们这个时代取得了胜利,不仅仅是对面容的妆扮,同时更是对精神的妆扮。”所以,让·雷诺阿就是要摆脱一个“妆扮”的时代,寻找世界里的真实,这种寻找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抗争,因为在让·雷诺阿看来,现代社会已经完全商业化了,“要么出售,要么死亡。”在没有选择的现实里,只有尴尬的结局:“在自然界中,任何事物都没有生成或消失,它们只是相互转化。”在这个只有相互转化的世界里,让·雷诺阿希望自己生活在中世纪:“我真正地热爱中世纪。我是怀疑文艺复兴的,这场运动所建立的社会必然走向工业,催生原子弹。”

恐惧原子弹带来的战争创伤,所以拒绝工业社会,拒绝工业社会,所以怀疑文艺复兴,怀疑文艺复兴,所以活在中世纪,这是让·雷诺阿的逻辑,“中世纪”对于让·雷诺阿来说,不是意味着专制,而是意味着自由,不是意味着技术主义和工业发展,而是意味着灵魂的忠实,所以对于他来说,电影就是这样一种自由和忠实的载体,“电影是一门手工行业,正是那些聚拢起来为自己抗争的手工艺者们让我们的电影业成为了世界一流的电影业。知道这一点我就感觉到自己在这样一个行业里还有很多很多要做,只要它是自由的,那么它就能帮助我们去认识人和事。”让·雷诺阿所要认识的是哪些人和事?其实在他和电影的关系来说,他所要认识的人是真实生活着的法国人,他要认识的事则是当时电影发展走在前列的美国电影。

电影进入雷诺阿的世界,是在他八岁的时候,1902年的雷诺阿在学校里见识了一个貌似“摄影师”的人,“他还带来了一套奇怪的设备。”那部《疯车历险记》在雷诺阿的眼中,出现了大量的烟雾,出现了反复的火焰和爆炸,而这种火焰和爆炸也点燃了雷诺阿渴望看见世界另一种呈现方式的欲望,这是雷诺阿对于电影认识的第一个阶段,而第二个阶段和第三个阶段的刺激物分别是美国电影《纽约之谜》和卓别林,它们带着浓浓的美国风情,但是对于想要从事电影工作的雷诺阿来说,却仿佛是一种奢望:“这些我如此喜欢的美国片,这些她把我带到另一个天地的杰出演员不还是被我们大部分的评论家所藐视甚至无视吗?”也就是他认为,在法国做出向美国电影一样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相互转化”的巴赞和雷诺阿

但是雷诺阿似乎要将这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甚至变成自己毕生的追求,所以这种追求其实是艰苦的,甚至带着理想化的盲目性,“我天真又勤奋地努力模仿那些美国大师们,却不明白和种族相比人更无法摆脱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塑造出他体认的生活环境,还有那些终日不离其视线的一景一物。我还并不懂得一个在法国生活的法国人,一个喝着红酒吃着布里干酪而满眼是巴黎灰暗景象的法国人,只能依靠和他有共同经历的人们的生活传统才能拍出精彩的作品。”这是一种机械的嫁接,这是一种简单的移植,在雷诺阿的电影道路上,这条路到底该如何走,其实并没有一个明晰的定位,所以以自由战士的身份使电影“法国化”,对于雷诺阿来说,就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现实主义”。在原载于1938年12月的《观点》杂志上,雷诺阿说:“于是我开始在身边寻找,惊奇地发现了大量纯正法国味道的内容,而且完全可以搬上荧幕。我开始意识到一个洗衣女工,或是一个正在镜前梳妆的妇女,或是一个推车叫卖的果蔬小贩儿,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着无可比拟的造型艺术价值。”

洗衣女工、梳妆妇女、果蔬小贩,这些都是有着纯正法国味道的内容,“也许可以在法国现实主义的传统中用真实的主题来感动观众”,而这样的实践在安德烈·巴赞看来,是雷诺阿将美国大众电影和法国社会的真实意义结合起来,“雷诺阿致力于通过演员将现实主义——也可以说那种美国的大众影片和斯特劳亨先后为他展示的真实性——挖掘出来”,而这也让雷诺阿开始了现实主义的电影创作,默片时代的《娜娜》、《卖火柴的小女孩》和《懒兵》是其最重要的三部电影,而在这三部默片里,似乎取材于安徒生童话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是对于法国式现实主义的一种背离,这里没有洗衣女工,没有镜前梳妆的妇女,没有推车叫卖的果蔬小贩儿,一个北欧童话如何实现一种真实的现实主义,巴赞认为,“《卖火柴的小女孩》是雷诺阿以先锋派的主题和技巧对现实主义的入侵。”这种入侵使关于生死的主题上从童话的故事变成了现实的悲剧,“它既温柔又性感,就连死亡在其中也变成了我们的朋友和故交。”实际上,在另一个意义上,是雷诺阿关于电影技术的一次努力,安德烈·巴赞说:“《卖火柴的小女孩》第一次实现了在室内使用全色胶片拍摄电影。影片中的特技并不是用来制造童话般的幻觉,而是为了进行机械实发视觉材料。它们是第二级的玩具。”

从三部最主要的默片,到有声时代的最初电影,从人民阵线时期,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到来,雷诺阿不断在电影的现实主义真实上进行探索和实践,《给宝贝服药》中冲水的声音,《母狗》中的景深镜头,都是技术上的一种自由运用,它打开了现实主义的场景,打开了现实主义的美学,而不管是《布杜落水遇救记》中的淫乱场面,还是《托尼》中的男女关系的批判,使得雷诺阿的现实主义又站在来伦理的角度,伦理指向现实,所以“那些永远被人讨论的男女关系”,作为伦理意义的孕育,为10年后先现实主义的潮流铺下了基石,安德烈·巴赞甚至把雷诺阿称作是一位伦理学家,“社会的现实主义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感知并证明人类的永恒本质及其问题的方式。”

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临近时拍摄的几部影片中,这种法国式的现实主义通过伦理通道指向了人类的永恒命题,“可以说在新现实主义之前,雷诺阿就已经将他的电影建立在通过语言而缔造的人类关系的真实上。”这一点在他的电影《大幻灭》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德国和法国军人似乎只有在一个战场上才能够站在一起,而他们其实代表着人性的不同方面,而在战争中,人性的意义仅仅是在那间小茅屋里发现暧昧的男女之情,仅仅在于越过边界时收好枪支避免背后的射杀?在安德烈·巴赞看来,《大幻灭》阐释的是一个关于人类共同信仰的问题,这种信仰是“对全人类平等和博爱的深深的信念”,“他给所有的人物,甚至所有的思想平等的机会。”实际上,这种思想的平等、行动的自由,以及基于战争而建立的博爱只是雷诺阿探索真实意义的一种范式,对于这一范式最直接的继承则是之后的《马赛曲》,“他给历史去掉了神性,而增添了人性。可以说它不再是‘小故事’,而是从人类的层面上来看的历史。”而这种人类的永恒性在弗朗索瓦·特吕弗看来,则是雷诺阿对于电影具有“真实文献”意义的探索:“他站在了一切政治斗争之上加以‘总结’,最终《马赛曲》在我们看来犹如一部有关法国大革命的纪实片。即使是拍史前时代的人类也能拍出真实文献效果的导演,除雷诺阿以外恐怕再无他者。”而发展到后来的《游戏规则》,雷诺阿甚至抛弃了法国现实主义呈现的物化场景,“因为1940年他的视野里不再是巴黎的灰色天空,却满是加利福尼亚的阳光;品尝的不再是红酒和奶酪,而是美国的食品。”而这或者正是雷诺阿对于“真实”的真正起步,“我在拍摄《游戏规则》时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我了解那些折磨着同代人的疾苦。我的本能在指引着我,对危险的意识给我提供了素材和对白。”也就是说,雷诺阿从《大幻灭》到《马赛曲》再到《游戏规则》,建立的是一条站在人类之上的真实信仰,其中有苦涩而又先知的游戏,有破灭的友谊和梦想,而所有一切都必须遵守一种规则,而这种规则也超越了不同国界的电影叙述,更带有某种人类学的意义,所以,朗索瓦·特吕弗在评价《大幻灭》时也指出:“这部影片的伟大思想也是雷诺阿日后作品《马赛曲》,特别是《游戏规则》所宣扬的,那就是世界只有横向的划分,而没有纵向的划分;雷诺阿清楚地说明了尽管有些阶级正在消失,但是阶级的思想仍将存在。相反,应该打破国界,它才是一切的误解之源。”

这是不是法国时期雷诺阿思想的一种终结?或者说是最初设想的“大量纯正法国味道的内容”的一种舍弃,安德烈·巴赞把雷诺阿的电影区分为多种身份:法国雷诺阿、好莱坞的雷诺阿,以及“雷诺阿的归来”。在法国的雷诺阿,似乎也一直坚持发掘最具法国味道的内容,一直在法国的文化特别是父亲的油画中汲取营养,也一直让自己成为自由支配电影的那个真正的导演。他似乎把剧情和表演看得很随便,似乎把演员的标准永远放置在自己的标准上而不是观众的喜好上,似乎一直在追求细节的真实中改变整体“看似真实”的不合理。所以在选演员上不断犯“错误”,所以《卖火柴的小女孩》被人诟病的舞台剧痕迹,《布杜落水遇救记》中“剧情偏离了主题,演员偏离了角色,表演偏离情景”的错位美学,《游戏规则》中法国元素被取代,种种,都使得雷诺阿成为最争议的人物。而在巴赞看来,法国的雷诺阿其实是他自己审视自己的开始,“他的演员不是在面对观众表演,而是面对自己,好像自己喜欢怎样就怎样。他们俨然成为自己的观众。”使自己成为自己的观众,这就是巴赞所说的真实,现实主义的真实,细节的真实,而这种真实是最宝贵的,就像《布杜》雷诺阿如何建立一种“水”的真实,布杜的跳河是一个行为,但是雷诺阿很快就忘记了行为而转向事实,“画面真正的客体逐渐从探究布杜的意图转变为愉悦的表演,也就是说雷诺阿从主人公的愉悦中得到了自己的愉悦。”所以那种水也不再是“水”了,“准确地说那是八月马恩河的河水,是黄色和青绿色的。”

所以,法国的雷诺阿是在追寻自己的认同,追寻一种真实意义,“没有人比雷诺阿更好地抓住了电影最真实的本质,并把它从与绘画或戏剧模棱两可的类比中解放出来。”而这种追求一定会偏向灵魂意义的阐述的发掘,所以在“好莱坞的雷诺阿”似乎在异域的世界里重新开始关注法国现实主义的真实,《南方人》中法国元素,《女仆日记》中“试图在他的主人公周围重建一个他们生于此而死于此的法国”,看上去,这些都是在用美国电影的技术和材料寻找法国内容,看起来是一种人工合成的法国,所以被非议,但是巴赞还是坚持雷诺阿在自己的现实主义上行走,因为“再现真实”所要达到的细致和准确是“使画面产生噩梦里的那种清晰”,真实的法国现实主义转向隐匿的灵魂,甚至变成噩梦,但是却成为一种清晰的画面,对于雷诺阿来说,其实是影片背后的自己越来越突出,越来越权威,也越来越迷失。

在美国居住12年后回来,对于雷诺阿来说并非是真正的回归,战争或者技术的破坏,似乎让雷诺阿缺少了对现实主义的坚持,“我认为我们又进入到一个新的中世纪,但不要因此满腹牢骚,中世纪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所以不要工业文明,所以怀疑文艺复兴,雷诺阿在中世纪里构筑自己的电影梦想,就如在《大河》里生活在孟加拉的两个英国家庭生活一样,生活富裕的他们就是在自己的中世纪,“对于这个殖民地的资产阶级,雷诺阿并没有透射出丝毫反感,也没有半点批评讽刺。”在《大河》中,没有大悲大喜的骚动,有的只是极致的纯净,巴赞说:“事实上,雷诺阿对视角的选择就已经显示了某种立场——它可不是那种可笑而狭隘的批评立场,即殖民主义立场——而是一种伦理的立场,与社会学相比,雷诺阿更关心的是伦理学。”其实,甚至连伦理学的立场也不存在了,在《大河》里,屏幕消失了,“除了现实什么都没。既非绘画的,又非戏剧的,更不是反表现主义的,屏幕终于通它所展现的世界而被人完全遗忘。”所以在雷诺阿归来而离开的电影世界里,在存在着灵魂和噩梦的清晰真实里,在放弃了传统的镜头装饰性和画框表现之外,巴赞看见雷诺阿正在走向另一种现实主义:“电影所做的只是越来越少地用技术强加给客观世界多余的内容,因为客观世界通过电影就可以将自己展现出来。电影的大成之日,它不再把自己看作是一种现实的艺术,而是成为艺术的现实。”

除了现实什么都没,而当现实完全进驻在雷诺阿的灵魂和噩梦中的时候,当现实的艺术变成艺术的现实的时候,雷诺阿的确像是在自己的中世纪里呼吸,的确在时代的边缘寻找深层的永恒,在被放逐和被移植的社会现实里思考,“雷诺阿却在这种具有偶然性的真实之外寻求着另外的目标,或者我们可以说固有的目标,但它自此却摆脱了社会的偶然。”摆脱了社会的偶然,就是一种普遍的人性,一种形而上的永恒思考,一种跨地域、跨媒介跨现实的创作好和表达,在巴赞看来,雷诺阿的作品经常受一种生活哲学的引导,这种生活哲学具有“通俗性”的意义:“正是由于这种‘通俗性’,雷诺阿才成功地拍摄了电影史上最生动的电影,这些电影在它们拍摄四十年后的今天仍然启发着我们。”

而四十年后的今天,启发对于巴赞来说,似乎只能和自己的时代一样,在看见一个雷诺阿的同时预示另一个雷诺阿,而在雷诺阿不断演绎自己的时候,巴赞却在自己的现实里提前走向了死亡,在这样一种人生清晰的噩梦中,似乎正印证着拉瓦锡的那个论断:“在自然界中,任何事物都没有生成或消失,它们只是相互转化。”巴赞看见了雷诺阿的电影,看见了法国的雷诺阿和好莱坞的雷诺阿,看见了回来走向《大水》的雷诺阿,但似乎无法看见最全面的雷诺阿,他以一种猝然的死告别了现实,却开始了关于真实的相互转化,宛如电影的双重结构,在巴赞之后,是雷诺阿看见他的背影,却又在巴赞的背影里看见自己:“乱世之中有时会出现这样一些男人或女人,他们把帮助同时代的人重新找到现实的方向作为己任。巴赞就是这样一个人。”

黑羊

编号:C28·2150420·1161
作者:【危地马拉】奥古斯托·蒙特罗索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5年01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27.30元
ISBN:9787208124448
页数:128页

“许多年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家里,有只黑羊被枪决了。过了一个世纪,一群懊悔的羊在公园里为这只黑羊立了一座宏伟的马姿雕像。从此以后,只要黑羊一出现,就将它们快快处决,以便让那些平庸的后代羊群也能够借此练习雕塑。”蒙特罗索就像是那个遥远的国家里的黑羊,那些雕塑在哪儿,那些平庸的后代羊群又在哪?作为寓言体的复兴者,作为后现代极简主义者,蒙特罗索用寓言“出人意料地遁入某个异质空间”,在那里有猴子、狮子、驴子这样的动物,也有“睡不着觉的镜子”和古希腊哲学家,此外,还有来自古代神话的“参孙和非利士人”,更有作者本人化身的“讽刺作家”和“寓言家”。《黑羊》包含四十个寓言,中文版特邀阿根廷画家米盖尔·卡里尼绘制15幅精美插图。


《黑羊》:事情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简单 

它们一点都无法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毕竟逻辑思考并非它们所长,但它们俩又都相信理性思考,于是它们便匆忙地分开了!它们对彼此最美好而令人感伤的相遇片刻里所发生的事都感到腼腆害羞不已。
    ——《驴和笛子》

三样东西,一本名叫《黑羊》的图书,两张精致的明信片,一册银色封面的“别册”,它们以独立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与其说是“出现”,不如说是掉落。撕掉塑封,解开腰封,翻开图书,从内页里掉落出来的是两张明信片,浓郁的色彩,夸张的构图,醒目的意象,提取自阿根廷画家米盖尔·卡里尼的插画,一张来自《乌龟和阿喀琉斯》,另一张来自《驴和笛子》,只是《乌龟和阿喀琉斯》的插图里看不见阿喀琉斯,也看不见叙说这一悖论的芝诺;《驴和笛子》的插图里却在驴的下面出现了一个虚幻的人形,戴着农夫的帽子,双脚岔开,双手做出舞蹈的动作。

初见明信片之后,如果按照阅读的习惯,我应该先翻开123页的《黑羊》,把里面所有关于《大胆嘲笑人类愚蠢的超短篇寓言集》的故事都一起看完,把里面所有包括这两张明信片在内的插图都欣赏完毕,连同最后一页奥占斯托·蒙特罗索的《致谢》也读完,但是当完整阅读整部图书之前,我还是将图书背后的“别册”打开,没有书名,没有介绍,当然,也没有插图,封面泛出银色的光泽,上面写着“世界上最愚蠢的动物”几个字,是对于《黑羊》的反应,里面有被枪决的黑羊,有写讽刺故事的猴子,有“没有吞掉别人,也没有被别人吞掉”的猫头鹰,有根据玻璃的颜色决定颜色的变色龙,一句话,或者几句话,摘自《黑羊》故事集,每一段话之后是一片空白,而最后一句是:“事实上这些人想的就是要看我出一本烂书,可是我是一只狐狸,我才不会上当呢!”之后是大片的空白,一页的空白,两页的空白,三页、四页,直到最后。

先前掉落的两张明信片,最后被压在底部的银色“别册”,独立于图书,像是对于《黑羊》的提要,插图式的绘画,动物的寓言,却像是对于《黑羊》的一次别样解读。明信片的反面是白色的内容区,你可以在上面填上邮政编码,写上寄给别人的祝福,贴上邮票,这和人类的交流相关,这和人类文明有关。而那本别册也是在大段的空白处可以写上你的感受,写上你的心情。独立而空白,呈现在图书之外,是关于写作,关于评论,关于寄送,都是作为人类的一种行为,所以它们必须要人类来完成,也就是在人类面前,它们才具有最后的意义,这是一个为人类预留的位置,而其实,明信片或者别册,也是人类从动物身上看见自己的开始,一面是寓言的插图,一面是寄送的信息,人类是必须带着对动物世界的解读才能完成意义,而那银色的封面分明变成了一面镜子,光反射着“别册”前面的人,所以封面上那句“世界上最愚蠢的动物”,像是对于反射在镜子前面的人类的注解。

独立而解读,是打开了进入这本《黑羊》的另一种途径,而当去除了明信片和“别册”的隐喻意义,重新返回《黑羊》内部的时候,其实已经被注解的意义再一次被放大,“动物跟人如此相似,以至于有时我们甚至无法清楚地区分。”这句话醒目地写在扉页上,破折号之后是一个“克尼欧·蒙博托”的名字,原文为K'NYO Mobutu,“在原书的索引部分加有括号,内容为antropofago,意为‘食人魔’”,中泽注,总是以一种破坏的方式将本来的意义凸显出来,来自“食人魔”的引语,关于动物跟人类的相似之处,那么当你翻开明信片以为是礼物的时候,当你拿起“别册”,在“世界上最愚蠢的动物”中照见自己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成为了这个故事中的主角,是不是无法逃脱被引用而被最终被支离破碎地食用的命运?

他们是动物,他们不是“它们”,因为他们和人类相似,所以猴子想当讽刺作家,猫头鹰想要拯救人类,所以一只狗努力想要变成人,失眠的跳蚤却在思考身为作家的使命。这是动物界的人类,他们总想走出自己的世界,离开自己的圈子,而成为高等的人。猴子通过和所有动物的宴会去接触他们,从而了解和研究人性,他想写如小偷的喜鹊,像投机分子的蛇,和被迫辛勤劳动人类一样的蜜蜂,或者还有性杂交者的母鸡。而那只思考了遭受不幸的人类所有缺点的猫头鹰,想要寻找一些补救之道;而那条阳仔富商家里的狗已经在自己的努力之下“毫不费力地用两脚站立”;失眠的跳蚤则把自己当成了卡夫卡、乔伊斯、塞万提斯、卡都洛、斯威夫特、歌德、布罗依、梭罗和索尔·胡安娜。他们向着人类的目标迈进,可是他们最终却还是变成了“它们”,猴子放弃了成为讽刺作家的念头,开始写玄想和爱情的文章,最后连动物们都离他远去,并说他是疯子;猫头鹰认识到的最后结论是,如果所有动物都做自己该做的事,那么在和平相处中,人类也就会被拯救,“战争就会变得像是回到没有战争的年代一样。”而在动物彼此吞噬的过程中,猫头鹰没有吞掉别人,也没有被别人吞掉;富商家里的狗最后还是变成了那只狗,“它看见熟人时还会摇尾巴、睡觉前习惯转两个圈、听到教堂的钟声响起时总会垂涎三尺,以及晚上会爬到屋顶上对着月亮久久地狂吠。”跳蚤在那些作家的身上没有发现属于自己的使命,括号里的注解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在“没有什么跟什么”和“除了一切什么都是”的无意义中得出结论:“总而言之,绝对不可以是默默无闻,并且永远得是自己,永远属于地上荣耀的崇高时刻。”

人类的举动隐藏在明信片的背后

人类是目标,但最后还是成了自己,甚至连自己也丧失了,这是人类的悲哀,还是动物的悲哀?那么在没有人类被幻想的时候,动物又会如何进行角色的互换?又如何在互换中找寻意义、回到自我?苍蝇梦见自己变成了身材庞大的鹰,但是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庞大配件又让他错失了可口的蛋糕和人类的垃圾,最后只能对着房间的玻璃猛撞;猴子和狮子互换了位置,他成为了新国王,实现了政权的转移,但是狮子的力量还在,猴子身上到处是血迹和伤痕,“最后,猴子几乎是跪着向狮子哀求,让一切回到原点。”而那只要成为世界上最漂亮的青蛙,在让别人欣赏她完美的青蛙腿的时候,在收获掌声和赞美的时候,她的腿却成为人类的美食:“这只青蛙味道真好,简直跟鸡没有两样!”

想成为人类的一员,动物们最后以回到自己的失败而告终,互换成其他动物,最后也以被伤害而结束,它们只是愚蠢的动物?它们高估了自己最后又损害了自我的意义?“大家都知道,如果我们马自己有办法想象上帝长相的话,我们一定会把它想成是骑士的模样。”这是一只“想象上帝长相的马”说的话,也只是想象,看起来像是一个无法完成的悖论,正如芝诺所说的那只乌龟,在和阿喀琉斯的赛跑中如何能赢得胜利,“事实上,仅仅是亿万分之一秒之差,一如对芝诺的诅咒,阿喀琉斯已经赶上了。”人类制造悖论,人类赶上乌龟,最后那一只乌龟只有在没有阿喀琉斯的插图里成为自己。

只有乌龟,只有亿万分之一秒之差的距离,那么在背后的阿喀琉斯,在背后的人类如何维持这样一个悖论?或者说,乌龟背后的人类到底隐藏在什么位置?遥远的国家里,有只黑羊被枪决了,羊为黑羊塑造了宏伟的马姿雕像,甚至期盼着黑羊一出现就会被快快处决,“以便让那些平庸的后代羊群也能够借此练习雕塑。”黑羊是牺牲品,马姿雕像不是对它的崇敬,反而是一种低微的技术联系目标,但是在羊的期盼中,一定是有人在背后,也就是枪决那只黑羊一定是人类干的事。人类在故事的隐秘处,所以那些期望变成人类的动物,那些实现角色互换的动物,其实都折射着人类世界的规则。

而人毕竟是要现身的,人是将兔子和狮子重新定义的著名心理分析师,人是一心想变成基督徒的天主教徒,人是把雕像碎成一块块大理石的希腊诗人皮格马利翁,人是对狗和蛇的尾巴做出解读的折中主义哲学家,人是射击小鸟和人的大卫。他们是变幻了角色的人类?他们是改变了想法的人类?他们是愚蠢的人类?想要移动山的人类在山的固定中丧失了信心,却在道路发生山崩的时候,恢复了信心;把狮子说成是丛林中最天真幼稚而且最懦弱的动物,把兔子说成是最勇敢和最成熟的动物,颠覆了什么样的规则?而想改信基督教的天主教徒,为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自己荒唐与懦弱的想法和企图”?皮格马利翁为什么只有在雕像想要挖掉诗人的眼睛时,才彻底踢碎了自己塑造的那些雕像?这是人类的痴迷,也是人类的虚幻,这是人类的自大,也是人类的无知,他是观察者,他是吗,命名者,他是颠覆者,他也是愚蠢者,所有起点在转折之后,以为是到达了终点,却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人类返回人类,是重新找寻自己,那个射杀小鸟的小孩大卫,用宗教的仪式埋葬了射杀的小鸟,最后是忏悔,是开始射击其他小孩,而这让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露身手,“由于他单枪匹马地杀了三十六人而被擢升为将军,并被授予最高荣誉的十字勋章”,但是在射杀人类中,他又失去了射杀那只敌人信鸽的机会,最后在失败中被降级又被枪决。在牛、山羊、安静的母羊和狮子捕获一只灵巧的鹿达成的协议里,它们需将鹿肉平分,但是,狮子二话不说把鹿肉给独吞了,“对于它们所叫喊的什么社会契约啦、宪章啦、人权啦等强烈而严厉的措词视若无睹。”而不肯顺从尤利西斯的美人鱼,始终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在被占有之后却生下了神奇的依格罗丝——“在我们艰涩的西班牙语里叫做‘潮湿’的名字,后来人们把它定为单身女郎、那些航运公司特约来供夜晚犹在宽敞的远洋轮船甲板上漫步的羞怯旅客取乐的面色苍白的妓女、穷人、富人,或是其他迷失的人的守护神。”

从动物到人类,从寓言到现实,那背后的人始终在那里,他们主宰着动物的思想,他们主宰着弱者的命运,他们篡改着历史的进度,他们制造着可怕的灾难,可是他们又是谁?是单个的人,还是整体的人类?而实际上他们就是那个引用的句子后面的“食人魔”——克尼欧·蒙博托,而那些动物们何尝不是被关在奥占斯托·蒙特罗索自己引用的句子里?在最后的《致谢》中,他说:“本书如果没有昆虫学家欧亨尼奥·萨拉萨尔·佩雷达,驯兽师阿尔贝托·希梅内斯,出现在本书里的鸟类习性专家路易斯·雷塔等专家朋友慷慨而持久的协助,将永远无法写成。”当然,此外,还有“墨西哥城查普特佩克动物同主管部门授权我自由进出园区”的权力。克尼欧·蒙博托开启了写在扉页的起点,奥占斯托·蒙特罗索关上了动物世界的终点,他们制造了故事中的动物和人类,他们留下了空白和隐喻让人类成为评论家,他们又在和动物的相似性中打碎了人类的尊严。不是动物的寓言集,也不是人类的启示录,“事情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简单”,在起点和终点的回环中,宛如一场梦将独立的存在变成了一个无法破解的链条:

有一回一只名叫格里高利·萨姆沙的蟑螂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叫做弗朗茨·卡夫卡的蟑螂梦见自己是一位作家写关于一位叫做格里高利·萨姆沙的职员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蟑螂的故事。 

黄衫客传奇

编号:C26·2150420·1160
作者:[清]陈季同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0年06月第1版
定价:23.00元亚马逊11.20元
ISBN:9787020078882
页数:289页

《黄衫客传奇》是第一部中同人用西疗语言创作的长篇小说,远早于林语堂的同类著作,被视为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发轫之作,书中所体现的超前的观念,或许将改变人们对中国近现代文学史和文化史的传统认知。作为清末的外交官,作者陈季同试图为西力读者建构一个弥漫着浓郁东方情调的“文化中国”的形象。这个未受工业文明污染的文化乌托邦,激发过西方人对古老中国的文学想象。今天的中国读者,或许更可以从中体味耶份对于传统中国的文化乡愁。“《黄衫客传奇》并不属于大气磅礴的宏大叙事,它只是一部爱情题材的中篇小说,但却在思想上、艺术上都有不少重要的、具有现代意义的开拓。”


《黄衫客传奇》:“西方化”的改写与译介 

“可是,不要以为你能逃过惩罚。你的一生都要遭到报应,但你很快就会得到宽恕,当你我在坟墓中相会的时候,你将永远忠诚于我。”

本应有的惩罚和报应,变成了梦中的宽恕,变成了死亡的相会,也变成了死后的忠诚。小玉托梦这样一个中国式的情境,以一种解脱的方式得到了某种西方式的救赎,小玉之死并非是要对软弱而负心的李益付出代价,反而在梦中让他找到了一个归宿,这种归宿是对于现实的反抗,身为政府官员的李益放弃公务,将自己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这种归宿也是对于自身悲剧命运的解救,“通过幸运地与死亡亲吻,李益最终从身体的折磨和精神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也只有死亡,可以永久治愈人世间的所有苦难。”

这是人世间苦难造成的悲剧,对于李益来说,完全改变了自身软弱的悲剧命运,而对于陈季同来说,也完成了中国古老传奇的一次西方式嫁接,李益的痛苦,李益的无奈,李益的恐惧,在梦中的小玉看来,“证明你的罪恶是出于懦弱,并非出于故意”,他为她操办了隆重的葬礼,选择了富贵的墓地,这一些所做作为得到了小玉的理解的宽恕,所以最后的李益看见小玉拉住了自己的手,“温情款款”地将他带离痛苦的现实,“我现在原谅你了,我还是爱你的,我来带你一同去那无尽的乐土。来吧,我的爱人!”

这是死亡式的爱情救赎,但是除了这样的救赎之外,和小玉一起进入李益梦境的还有那个神秘的黄衫客,黄衫客曾在李益和卢小姐结婚时出现在恍惚的李益面前,也在小玉得知李益已经抛弃自己的病中出现,“在他对面,云雾之中,黄衫客抖动他的箭囊,发出令人恐惧的声音,然后,用弓箭瞄向自己。”在李益面前的黄衫客是一种报复者,让李益良心上不安,并陷入到一种要被惩罚的恐惧之中,而在小玉病重的时候,她看见黄衫客把自己的爱人带来了,“之后,他悲伤地请我脱下一只鞋子,便消失了。我明白,鞋子是重逢的象征,他会回来;脱下一只鞋子表示分离,我永远不能再见到他了。”黄衫客的出现对于这两个被分离而遭受痛苦的爱人来说,都具有启示意义,李益看见了自己的软弱而必须付出的代价,而小玉在饱尝被抛弃痛苦中看见了一种永别。黄衫客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他是报复者,也是解救者,正像李益和小玉萌发爱情的时候,小玉的母亲告诉李益的那样,黄衫客是一位先祖,在家族历史上遭遇大难的时候,黄衫客解救了他们,所以他是一个保护者,但是小玉的母亲同时警告李益:“您可要小心,如果对不起小玉,他会找您算账的。”

报仇和算账,黄衫客永远站在家族的这一边,也站在弱者的面前,所以当小玉被黄衫客拉着手来到挣扎在死亡中的李益面前的时候,他也把李益拉入到家族之中,以真正解脱的方式给了这两人的爱情悲剧另一个归宿。而其实,这种解救明显带有西方式的信仰救赎的意义,这是陈季同对于西方文化的借用,也是对于中国传奇的一次改写。这个脱胎于《霍小玉传》的故事在陈季同的笔下,已经有了很多西方语境,虽然《霍小玉传》里也有小玉梦中所见的那双鞋,“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但是,使小玉脱鞋的却不是黄衫客,而是“黄衫丈夫”:“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霍小玉传》中只此一处提及黄衫丈夫,抱着李益而来,又为小玉脱鞋,是一种相见,也是一种别离,而仅仅在于一种中国式的托梦意义,不是报复者,当然也不是解救者,而当最后小玉撒手人寰,对于李益来说,并非是自陷在痛苦中而难以自拔,反而开始了对于另外女性的报复,游广陵而得名姬营十一娘,李益对营十一娘说的不是忏悔,不是认错,不是对女性的尊重,而是告知她:“我尝于某处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杀之。”日日陈说,让她害怕自己,为的是肃清闺房内淫乱之事,而对于营十一娘的态度,最后完全变成了一种变态的行为:出门时用浴盆把她倒扣在床上,周围加封条,回家后要详细查看,然后才揭开,而且又准备了一把短剑,对着那些侍婢说:“这是信州葛溪出产的钢铁,专门斩断犯有罪过的人的头!”因为李益在这一场悲剧中完全失神失态,所以他对所见到的妇女,每一个都要猜忌,最后娶妻三次,也都是用这样的表态方式处罚那些无辜的女人。

陈季同:站在东西文化的交汇点上

所以,《霍小玉传》的悲剧是中国男权社会中的一出女性悲剧,李益的出身、功名似乎都在强化他的统治力,他的男权意识。他“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先达丈人,翕然推伏”,而在功名获取之后,“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而鲍十一娘给他介绍的小玉也完全是满足男性欲望的“女色”:“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风流和色母,只是为了满足李益的欲求,也是和他男性的风流之性形成了对应,所以李益感谢鲍十一娘时说:“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两好相映,才貌相兼”似乎是中国古代婚姻观的一种理想,而小玉作为霍王的后代,与母亲被赶出家门,实际上也是男权的一个牺牲品,所以在小玉身上,处处有着对自身命运的担忧,“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但是李益似乎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命运,自然也轻易对她许下誓言:“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但是别离之后,却也在母亲的安排下与表妹卢氏结婚,“逡巡不敢辞让”的李益怕的是母亲的“严毅”,而实际上也是对于权力的一种妥协,因为“卢亦甲族也,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不行”,所以,“生家素贫,事须求贷,便托假故,远投亲知,涉历江、怀,自秋及夏。”这是自陷在家贫现实里屈从的门当户对,而自从和卢氏结婚之后,李益又不能向小玉交代,所以以回避的方式远离小玉的思念,所以李益作为一种薄情郎的身份而造人唾弃,但是即使如此,在最后相见小玉气绝之后,李益也并未感觉到痛苦,而是用男性特有的权力对女性实施变态的报复。

这是中国式的传奇,而在《霍小玉传》问世近千年之后,身为外交官的陈季同在选择这一蓝本进行创作时,自然糅合了更多的西方情景,西方元素,以及西方的观念。李益和小玉的相识是鲍夫人的撮合,一个有着地位的状元,是社会上层人物,另一个则是教养一流的美貌而女子,虽然小玉的身份也和原著相差无几,但是这一份爱情似乎比原著更纯粹,“他看到迷人的樱唇,微露出如孩子一样小巧而洁白的贝齿。秀发垂额,一双大眼睛望穿秋水一般,抬起来看着他。这一双秀目顾盼生情,纯洁无暇,李益觉得那么美好,禁不住报以最深情的凝视。”他对鲍妇夫人说:“我爱她,而且我肯定她也爱我。这就够了。您说她很富有,很好。但即便她很贫穷,我也一样爱她。”似乎只有纯真的爱情,和地位无关,和男权无关,甚至,在李益身上,没有那种追求功名的权力意识,甚至他讨厌这一切,“布满尘土的书卷,考试,彷徨,甚至录取,所有这一切都像遥远的过去一样烟消云散。”所以他看见小玉并立下誓言,是为了追求一种更美好的生活。

而他的爱情所遭遇的也是母亲的阴谋,回家之后告诉母亲的这个爱情瞬间遭遇了打击,“你要把未来寄托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女子身上吗?正是她,在某一晚上,像花船上跑出来的歌女一样,投入你的怀抱;你竟想让这样一个女子跻身于我们高贵清华的门第吗!”李益的母亲拉着利益,对着宗祠的牌位对他一番教训,也就是说,在母亲的观念里,小玉是没有父亲的人,和李益不可能门当户对,甚至还是对家族的羞辱,“是的,你心存疯狂的幻想,认为我能接受这种亵渎。因为你的疯狂,我为你感到脸红,我也为我自己、为所有的祖宗感到羞耻。”而在痛斥之后,李益又迅速被母亲拉到婚礼现场,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李益就和卢小姐结为秦晋之好。

李益完全是被拖入到一种悲剧性的命运中,他没有反抗,没有争论,“所有能向一个沮丧的妈妈说的和做的,都没有实现!这种夹杂着可怕诅咒的狂怒、神秘的场所、对亡灵和家中守护神的召唤;这种戏剧性场景,伤害每个人的言辞,这种仇恨,而且是在他满怀着爱回来的时候,所有这一切都针对着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心痛欲碎,大脑停止转动。”所以在陈季同的笔下,李益是一个懦弱的书生,听命于母亲,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甚至他把卢小姐也设置成一个这场婚姻的牺牲品,是家族式欺骗的承受者。所以在这个软弱的爱情中,李益陷在一种恍惚、恐惧的状态中,梦境成为他生活中的全部,在梦中他看见一个不认识的自己,他看见一个无法触摸的小玉,他看见凶神恶煞的母亲,这种极具西方意境的心理描写让李益的形象更为生动丰富,也更为立体多元,他想要和小玉的爱情,却又屈服于母亲的安排,他想要进行反抗,却无法走出自己的软弱,“他从癫狂中走出来,那曾使他一时陷入疯狂、羞愧和绝望的境地。他严厉地审视自己的行为,最后认为自己有罪。在他眼中,自己已经堕落了。”

软弱而有一种罪恶感,完全超脱了《霍小玉传》中那个负心郎和变态者的形象,也颠覆了男权统治者的身份,而这种性格在李益自己看来,是一种无法挣脱的宿命,早在和崔允明讨论中就说起过自己的这一性格,崔允明认为李益有着双重性格:“生活中常陷人与自我的斗争之中。……我一直这样评价你:你总是想要而又放弃。你有想压倒天朝男儿的雄心壮志,但你又会为了一个穷人而两手空空。当你想当一个恶棍的时候,你又忍不住要去行善。”而李益自己也觉得陷在这一双重性格之中,“但我对此也无可奈何,人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

双重人格,命运的安排,所以在这样一种宿命论面前,李益才会和小玉永远分开,才会进入不想要的婚姻殿堂,才会在噩梦中无法自拔。但是李益的双重人格并非是遵从命运,在他身上终于成长期一种反抗精神,他离开母亲,告别家乡,毅然决然,这是一种极端的表现,是内心深藏压抑之后的爆发,其实这种反抗并非完全可信,也违背其屈从的性格特点,但是却给他双重性格一种富有张力的表现,也正是着一种冲破家庭藩篱的大胆举动,使得最后小玉宽恕了他,使得最后两个人在死亡中得到了解脱。

从惩罚到宽恕,从宿命到反抗,从变态的男权到死亡的解脱,这是陈季同对于《霍小玉传》的一次西方式改写,就像黄衫客一样,在文本中成为一个极富西方元素的符号。这部1890年11月由巴黎Charpentier出版社出版的小说,距离《霍小玉传》近千年,实际上是陈季同进行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一次生动实践,作为清末外交官,他曾在福州船政学堂接受洋务教育,精通法文,而在青壮年时期,他在欧洲生活十余年,接触了欧洲外交界和文化沙龙,所以站在一个东西方文化交汇点的陈季同,自然需要用文字向西方人讲述一个中国传奇,在《黄衫客传奇》问世前,陈季同就曾在巴黎出版了《中国人自画像》、《中国人的戏剧》、《中国故事集》、《中国人的快乐》四本书,这四种著作,都在试图建构一个充满清茶芳香的“文化中国”,以期抵御西方公众对于中国的偏见和不良印象。

而《黄衫客传奇》的法文标题是“Le Roman de I,Homme Jaune”,法国读者会把它理解成“黄种人的小说”,黄种人小说对黄衫客传奇,其实是另一种解读,标题似乎是一种陈季同式的双关语,而其实,这种设计让人看见了一个被改写的中国传奇,更让人看见了东西方文化之间的不同,甚至可以说,陈季同的改写在某种意义上结合了西方情境,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用一种推介的方式架起中西方文化的桥梁,所以在其中,更多的是表面上的介绍和横向意义的对比。

建于公元四世纪的琉璃塔、彩色砖木结构的寺院、三年一次的会试、聚会场所的各种中国式陈设,以及菜肴、鲍夫人的首饰、月老故事,还有发放皇榜的仪式、和卢小姐结婚时的仪式、小玉死去之后的葬礼,种种的文化,种种的仪式,陈季同用了大量笔墨不厌其烦进行描写。同时,他也多次提到中西方的不同,“接着,女仆又端上一道香菇蒸乳鸽,与之一起食用的是美味的燕窝汤,现在欧洲人也开始喜欢这道菜了。”“上菜的间歇,客人要猜拳行令,这种游戏很像意大利人的‘划拳’。输者要罚酒一杯,幸运的是中国人用的是小杯。”在写到那一座寺庙时,更指出了和西方修道院的不同:“寺庙本身是一所雄伟的建筑,从中找不到任何有关死亡的悲伤情绪,这种情绪我们是要藏在心底的。而一旦我们走近欧洲的修道院,却感到一种阴郁、沉寂的气氛,它们是那么缺少建筑特点,以致人们有理由怀疑那是不是一所监狱。”对中国元素的生动描写,对东西方文化进行具体的对比,很容易看出陈季同改写这个中国传奇故事的另一种目的,而在这种改写中,他甚至把大历时期的中国都城改在了自己熟悉的南京,“南京,这座中国的首都,近日来处于某种特别的骚动之中。”

这是一种虚构,对于陈季同来说,其意义就在于向西方打开一个中国之门,借鉴西方的宽恕、救赎和归宿等观念来给《霍小玉传》一个更符合西方人阅读的文本框架,是陈季同的突破,但是用文化的硬推介使之“西方化”,则有点本末倒置,就如最后那个附录里的《英勇的爱》,将中国落后的伦理道德崇高化和喜剧化,完全是一种译介上的误区。

倚天屠龙记(1-4册)

编号:C28·2150420·1159
作者:金庸 著 
出版:花城出版社、广州出版社
版本:2008年03月第3版
定价:86.00元亚马逊65.30元
ISBN:9787806553350
页数:1435页

元末,江湖盛传,“武林至尊,宝刀改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由此引发了江湖人对屠龙刀与倚天剑的争夺。武当祖题张三丰五弟子张翠山和天鹰教的段素素生死存亡时生下儿子取名无忌。十年后三人返回陆地,不料武林人士为能得到屠龙刀齐聚武当山。为保义兄谢逊,两人宁死不肯泄露屠龙刀下落,双双自刎,无忌更被“玄冥二老”所伤。张无忌获得绝世武学秘笈《九阳真经》,以超凡的武功在明教光明顶化解了武林的血雨腥风,一跃成为明教教主。当屠龙刀和倚天剑终得同现,张无忌顿司“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的真正含义,和至爱赵敏一起远走天涯,在漫天花海下共度余生。


《倚天屠龙记》:不识张郎是张郎

赵姑娘,我这几天心里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杀人,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都做朋友,岂不是好?我不想报仇杀人,也盼别人也不要杀人害人。
        ——《第二十七章 百尺高塔任回翔》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武林至尊的屠龙刀出鞘,是不是为了杀人?谁与争锋的倚天剑刺来,是不是针对敌人?刀剑号令天下,谁人可以绕开这武林的恩怨?张无忌的父母因为屠龙刀而自刎谢罪,群雄聚集少林因为屠龙刀而残杀,二十年来的江湖纷扰也是为了报仇雪恨,所以当张无忌希望大家不杀人,希望和和气气、亲亲爱爱地做朋友,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虚无主义的江湖梦,但是这梦却端端地变成了理想,变成了现实,变成了追求,变成了关于一个人的回归。

张无忌说不想报仇杀人,也不希望别人杀人害人,这种双重否定的理性主义,并不只是因为站在面前的是曾经是蒙古郡主现在是爱人的赵敏,更在于用一种化解的方式寻找自己的最后归宿,这是一种期盼,也是一种告别,对于一个身为明教教主、经历了武林血雨腥风的人来说,张无忌更需要一种决然的态度,或者在一个自我构筑的梦里,他可以实现这样的梦想,而当一个武林中人开始丢弃一切的名利,可是模糊一切的帮派,可以忽视一切的恩怨,他首先进入的就是一个镜花水月的虚幻之镜。

这样的虚幻之镜其实他的太师张三丰经历过,那个在16岁的生日中看见爱情的郭襄经历过,“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丘处机吟咏小龙女的诗词似乎将一切的恩怨又归结为逃离现实的儿女情长中,那三个赠之的“无俗念”就是虚幻之镜的写照,可是当小龙女和杨过消失于武林,那个在自己的世界里漫游的郭襄又如何要去寻找这刻骨的情思?一驴一剑的她似乎还未读懂那“无俗念”的意境,三年来以游山玩水的名义寻找杨过的踪迹,就是因为一切还有所执。而那个曾经叫做张君宝的少林弟子呢?何尝不陷入在另一种单相思里?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是郭襄在寻访不遇时自我叩开的心灵密码,“其实,我便是找到了他,那又怎地?还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烦恼?他所以悄然远引,也还不是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我却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天涯思君不可忘,最后的最后还是应该放下,于是在孤身的世界里自创峨嵋派,成为这一武林宗派的开山祖师。而张君宝呢,在偶遇郭襄、离开少林之后,也是顿悟到一种“天涯思君终可忘”的境界,于是,“后来北游宝鸣,见到三峰挺秀,卓立云海,于武学又有所悟,乃自号三丰,那便是武学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张三丰。”

他们在被爱情中被放逐,最后选择了一种没有爱情的孤老状态,一方面是把这样的情感放在最深的内心世界,而另一方面,他们用自创帮派的方式达到一种“无俗念”的情感状态。这是一种解脱,这也是一种解放,但是当郭襄开创了峨嵋派,当张三丰三峰挺秀而自悟,对于他们来说,却是走进了另一个江湖,只不过以超越“人在江湖”的方式唤醒了另一个自我。但是江湖的纷扰还在,武林的恩怨还在,即使张三丰活到了百岁,他也无法走进真正“无俗念”的世界。

“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冲虚圆通之道和九阳真经中所载的内功相发明,创出了辉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当一派武功。”他依旧活在武林世界里,依旧没有从江湖全身而退,在他看来,不管是道家之道还是九阳真经,或者还有从屠龙刀、倚天剑悟出的功夫,“那二十四个字翻来覆去的书写,笔划越来越长,手势却越来越慢,到后来纵横开阖,宛如施展拳脚一般。”但是对于张三丰来说,这种独绝的状态亦成为一种境界。

这种境界影响了他的徒弟张翠山,而张翠山又影响了张无忌,从张三丰到张翠山再到张无忌,似乎是一条被串联起来的“张氏链条”,在“不识张郎是张郎”的某种矛盾甚至悖论中探寻人性的意义。张翠山是张三丰最喜爱的一个徒弟,也得到了他的真传,但这或者只是技艺角度所获得的传承,当张翠山遇到天鹰教殷教主的女儿殷素素的时候,这种矛盾性便开始左右他的选择,毫不留情地杀死镖局的人,又冷漠地对待巨鲸派的人,在她看来,杀人只是立足于江湖的一个常规动作,所以她被称为魔女,但是在和殷素素的交往中,张翠山却生出了一种情愫:“他对殷素素任意杀人的残暴行径虽然大是不满,但说也奇怪,一颗心竟念兹在兹的萦绕在她身上。”

这是一种反转,其实也是关于正邪糅合的开始,当在扬刀立威上遭遇了谢逊,当三人流落于冰火岛,一种隔绝的现实让他们远离武林的仇杀,也最终以理想化的方式完成了“无俗念”的现实实践。扬刀立威上,谢逊抢走了屠龙刀,杀死了很多夺刀的武林中人,当张翠山认为他残暴的时候,谢逊便说:“咱们学武的,手上岂能不沾鲜血?可是谢某生平只杀身有武功之人,最恨的是欺凌弱小,杀害从未练过武功的妇孺良善。凡是干过这种事的人,谢某今日一个也不能放过。”在张翠山看来,习武之人是要为人深渊吐气,要助强扶弱,要行侠仗义,甚至要成为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蒙古人暴虐残恶,行如禽兽,凡有志之士,无不切齿痛恨,日夜盼望逐出鞑子,还我河山。”但是谢逊却说:“昏庸无道的是南宋皇帝,但金人、蒙古人所残杀虐待的却是普天下的汉人。请问张五侠,这些老百姓又作了甚么恶,以致受此无穷灾难?”所以在他看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简直是胡扯,“行侠仗义有甚么好?为甚么要行侠仗义?”

自己的妻子被师父成昆奸污,孩子被杀死,而他复仇杀死别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善,也没有什么在道义上的行侠仗义,但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却在三人流落冰火岛的时候,却也是相互帮助相互扶持,在暂时忘却武林恩怨的孤岛上,其实没有敌人,这仿佛就是现实之外的理想世界,所以张翠山会和殷素素结婚,所以他们出生的孩子会认谢逊为义父,一种“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理想世界得以实现,也或者是自幼在冰火岛上生长,所以对于张无忌来说,也在耳濡目染中变成了内心的一种信念。

当张翠山和殷素素在八年之后重归中土,对于他们来说,却是一种劫,在这个面前只有敌人,只有恩怨的现实里,他们根本无法找到在冰火岛的那种生活状态,尽管张三丰对于他们的婚姻寄予了最大的理解,在百岁寿宴之前,当张翠山告诉张三丰自己娶的是天鹰教殷教主的女儿,张三丰却笑道:“那有甚么干系?只要媳妇儿人品不错,也就是了,便算她人品不好,到得咱们山上,难道不能潜移默化于她么?天鹰教又怎样了?翠山,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万别自居名门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这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

这便是张三丰的境界,什么是正派,什么是魔教?一切全都是外界的命名,正和邪本来就不是泾渭分明,而要真正区分唯一的标准便是“心术”,心术正,即使是所谓的魔教,也是正人君子,心术不正,即使是名门正派,也是邪恶的化身。张三丰对于弟子婚姻的肯定,就是在肯定一种向善之心,而张翠山最后拔剑自刎,恰是对于殷素素过往行为的一种救赎,也是用生命在阐释心术的意义,而殷素素追随丈夫而去,当然也在实践着在冰火岛上“和和气气、亲亲爱爱”一家人的那种理想生活。

他们实践着自我的理想,但是对于年幼的张无忌来说,其实是不公平的,当他被孤独地留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其实要走向一条自我寻找的道路。对于张无忌来说,这种自我寻找首先也是技艺层面的,当他身负重伤寻找解药,最后跌落幽谷之后,却是他拥有高强武功的契机,那只白猿身上缝制的就是“武当九阳功”,和八年的冰火岛一样,在一个幽居的世界里,张无忌用五年时间完成了人生的第二次成长,当他走出幽谷,便也开始更复杂现实的历练。

光明顶上六大门派围剿魔教,是张无忌经历的最大武林事件,也让他开始实践了张三丰对父亲张翠山所说的“正邪观”,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崆峒、华山六大门派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他们代表的是一种正义的力量,而魔教而是一种邪教,正如峨嵋派的灭绝师太所说:“甚么明教?那是伤天害理,无恶不作的魔教。”伤天害理的魔教,无恶不作的魔教,只有人人得而诛之,才能还武林一个交代。但是看看所谓的六大门派,在光明顶上何尝是正人君子所为,少林的圆真不是趁着大家自拼掌力的时候突袭,“你们七人若不是正在自拚掌力,贫僧便悄悄上得光明顶来,又焉能一击成功?这叫做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而这个身着少林僧衣的和尚其实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成昆;而灭绝师太在光明顶上就是利用张无忌对周芷若的感情,暗中刺伤了张无忌,也是卑劣的行径;而华山派的鲜于通在扇中藏金蚕蛊毒,不小心害死了自己的师兄白垣,却又嫁祸于明教……

正如当初谢逊所说,那一个人不沾着别人的血,那个人敢说自己是行侠仗义?而第一次听说魔教的张无忌也被卷入了门派之争,“张无忌的父亲固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可是他呢?魔教妖女生的儿子,不是孽种祸胎是甚么?”所以作为正邪两派的后代,张无忌需要的是一种证明,证明善与恶的真正区别,证明正与邪的真正内涵,“可是张无忌后来遇到胡青牛、王难姑、常遇春、徐达、朱元璋等好汉,都是魔教中人,这些人慷慨仗义,未必全是恶人,只是各人行动诡秘,外人瞧着颇感莫测高深而已。”这是他怀疑的开始,而从说不得那里知道魔教的历史,“我教教义是行善去恶,众生平等,若有金银财物,须当救济贫众,不茹荤酒,崇拜明尊。明尊即是火神,也即是善神。”而魔教为所谓的名门正派所不耻,其原因就如杨逍所说:“只因本教素来和朝廷官府作对,朝廷便说我们是‘魔教’,严加禁止。我们为了活命,行事不免隐秘诡怪,以避官府的耳目。正大门派和本教积怨成仇,更是势成水火。当然,本教教众之中,也不免偶有不自检点、为非作歹之徒,仗着武功了得,滥杀无辜者有之,奸淫掳掠者有之,于是本教声誉便如江河之日下了……”

也正是张无忌内心的正邪观,使得他开始保护明教的那些人,他的目的很明确:“我只盼望六大派和明教罢手言和,并无谁人指使在下。”甚至对武当派的殷梨亭说:“但教我有一口气在,不容你们杀明教一人。”也正是这种舍身的精神,打动了明教的教徒,也终于使他坐上了明教教主的位置,成为明教第三十四代教主,当魔教变为明教,当武当后代的身份变为明教教主,张无忌其实完成了溯本正源的救赎,所以他在成为教主之后约法三章,第一条就是:“自今而后,从本人以下,人人须得严守教规,为善去恶、行侠仗义。本教兄弟之间,务须亲爱互助,有如手足,切戒自相争斗。”而第二条是:“本教和中原各大门派结怨已深,双方门人弟子、亲戚好友,都是互有杀伤。此后咱们既往不咎,前愆尽释,不再去和各门派寻仇。”

而当他去海外寻找谢逊的过程中,遭遇了蒙古郡主赵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蒙古皇帝威加四海,张真人若能效顺,皇上立颁殊封,武当派自当大蒙荣宠,宋大侠等人人无恙,更是不在话下。”当武林恩怨变成了民族仇恨,张无忌也便开始了一种化解,而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一着并不是用明教的势力和元兵抗衡,实现民族的复兴,缺乏领袖才能的张无忌其实根本做不到,当最后朱元璋窃取了明教的成果转而为自己的统治服务时,这条路其实意味着失败,但是张无忌却找到了另一种方法,寻找“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生活。

那便是爱。张无忌是一个多情种,似乎总是会遇到让自己触动的女子,从第一次感到女人活力的朱九真,到把她叫做阿牛的殷离,从峨嵋派的周芷若到小昭,乃至从挠脚开始剪不断那一份情愫的赵敏,他都容易付出感情,也容易吸引他们的关注,在“四女同舟何所望”中,谢逊的一番话道出了张无忌多情种性格:“当年你父母一男一女,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你却带了四个女孩子,那是怎么一回事啊?哈哈,哈哈!”那一个梦里,“梦见自己娶了赵敏,又娶了周芷若。殷离浮肿的相貌也变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他似乎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但是又让他陷入到选择的恐惧中。

其实,四个女子对于张无忌来说,并不单单是女人,她们的背后是帮派,是教规,是恩仇,但是在这一种至真的感情里,的确有着理想主义的影子,而最后张无忌选择赵敏,更大的意义也是化解那种矛盾,化解恩怨,作为蒙古的郡主,赵敏担负着征服中原武林的重任,而张无忌作为明教教主,也承担着“驱逐鞑子”的使命,但是最后在爱的感化下,赵敏竟然和自己的父亲、兄弟,甚至国家脱离了干系,而成为张无忌身边的女人,而张无忌更是从和周芷若的婚礼上逃脱,对于他来说,寻找到的真爱无非就是为了化解恩怨,消除对立:“张无忌长叹一声,心想自己既承认收容赵敏,她以往的过恶,只有一古脑儿的承揽在自己身上,一瞬之间,深深明白了父亲因爱妻昔年罪业而终至自刎的心情,至于阳教主和义父当年结下的仇怨,时至今日,渡劫之言不错:我若不担当,谁来担当?”

正如屠龙刀和倚天剑一样,江湖上的一切恩怨来源于此,但是最后“刀剑中均是空空如也”的结局,“一手执刀,一手持剑,运起内力,以刀剑互斫,宝刀宝剑便即同时断折,即可取出藏在刀身和剑刃中的秘笈。这是取出秘笈的唯一法门,那宝刀宝剑可也从此毁了。”这是屠龙刀和倚天剑的终极秘密,当这个秘密被发现的时候,也意味着最后同时被毁,而这个被毁的秘密正是为了抵达那个“和和气气、亲亲爱爱”没有仇恨、没有敌人的理想世界。

一种理想,即使没有了驱逐鞑子的民族使命,即使没有了行侠仗义的江湖义气,即使没有了惩恶扬善的门派斗争,但是在“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理想世界里,“这四个姑娘,个个对他曾铭心刻骨地相爱,他只记得别人的好处,别人的缺点过失他全都忘记了,于是,每个人都是很好很好的……”而这一种所谓的泛爱不正是对于百年前郭襄镜花水月的虚幻、张三丰“三峰挺秀”的感悟的一种弥补?“不识张郎是张郎”否定之后的肯定,也正是作为一个人的最后回归。

天龙八部(1-5册)

编号:C28·2150420·1158
作者:金庸 著 
出版:花城出版社、广州出版社
版本:2008年03月第3版
定价:108.00元亚马逊82.00元
ISBN:9787806553374
页数:1796页

《天龙八部》是金庸的武侠代表作,著于1963年,历时4年创作完成,部分内容曾由倪匡代笔撰写。前后共有三版,并在2005年第三版中经历6稿修订,结局改动较大。小说以宋哲宗时代为背景,通过宋、辽、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国之间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从哲学的高度对人生和社会进行审视和描写,展示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生活画卷,其故事之离奇曲折、涉及人物之众多、历史背景之广泛、武侠战役之庞大、想象力之丰富当属“金书”之最。全书主旨“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天龙八部”出于佛经,包括八种神道怪物,有“世间众生”的意思,寓意大千世界之中形形色色的人物,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与超脱。


《天龙八部》:皆遥见彼龙女成佛

段誉抢上去拉着虚竹的手,转身向萧峰道:“大哥,这也是我的结义哥哥。他出家时法名虚竹,还俗后叫做虚竹子。咱二人结拜之时,将你也结拜在内了。二哥,快来拜见大哥。”
       ——《第四十一回 燕云十八飞骑 奔腾如虎风烟举》

一场酒,以及另一场酒,一次结拜,以及另一次结拜,初次见面又何妨,相互陌生又何妨,“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在酒中的兄弟情,是一种义气,是一种豪情,是一种契然,所谓的结义无关身份,无关武功,无关经历,段誉和萧峰、段誉和虚竹在不同场合结拜为兄弟,看上去一种对于缘分的珍惜,正如虚竹所说:“是啊,佛说万法缘生,一切只讲缘份……不错……那缘份……当真是可遇不可求……是啊,一别之后,茫茫人海,却又到哪里找去?”

讲的是关于梦中女郎“可遇不可求”的情缘,但是在结拜兄弟的意义上,何尝不是如此,而这“三人行”的同盟无形之中建立的是一个共同的江湖规则,那就是善良,正义和豪气,段誉遇到萧峰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叫乔峰的丐帮帮主,却正陷入到信任危机里,而对于乔峰来说,最大的危机不是帮派之间的猜疑和陷害,而是因为自己是契丹人的身份而成为武林公敌,但是在段誉面前,他却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在之后和虚竹喝酒时就说到乔峰,““仁兄,我有一位结义金兰的兄长,姓乔名峰,此人当真是大英雄,真豪杰,武功酒量,无双无对。”而当段誉遇到这个心目中豪杰的时候,却也是抛开自己心中的女神王语嫣而陪伴他,这对乔峰来说,不仅仅是心里的一种安慰,更重要是让去除了自己身外的那一切恩怨,而能够真正读懂自己,这是一种心交的感受。而段誉和虚竹,在无锡城外赌酒,两个人借酒浇愁,却也是袒露了心迹,那种共尽意气之欢的感觉也是千载难逢,所以能够抓住那一种缘分,也是对于自我的一种肯定。而在少室山上,在复杂的武林恩怨面前,当已经变成萧峰的乔峰带着燕云十八骑正气凛然而来的时候,也深深震动到了虚竹,这是一种对豪气的唤醒,当初的承诺孩子,自然这三人的结拜水到渠成。

一种缘分,一种同盟,“三人行”的结义故事里,其实是寻找到了发现自我的一种方法,发现自我,其实是需要认清自我,认清自我,则是要从繁复的江湖恩怨中走出,这不是一种解脱,而是一种驾驭。对于段誉、萧峰和虚竹来说,他们身上其实都有一个和自己身世有关的疑问:我是谁?这个疑问其实是关于自我的一种永恒命题,但是在江湖世界里,这个命题首先要解决的是关于俗世意义上的自我定位:我的父母是谁?

段誉似乎对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疑问,作为大理国的皇室,他的父亲段正淳,母亲刀白凤似乎一直是明确的,但是当不喜习武的他以游历为名,见证了“神农帮诛灭无量剑”的争斗之后,也以旁观者的身份闯入了江湖,而随着他经历了受无量剑和神农帮欺凌、为南海鳄神逼迫、被延庆太子囚禁、给鸠摩智俘虏、在曼陀山庄当花匠种花的种种,内心的苦楚开始聚集,其中有折辱,有怨恨,有气恼。而最让他不解的是,自己所遇到的第一个喜欢也被别人喜欢的女子木婉清,竟然是自己的亲妹妹,在即将成婚之际,却传来那一个更为苦楚的结论:““你不能和誉儿成婚,也不能杀他。因为……因为……因为段誉是你的亲哥哥!”

夫妻之情变成兄妹之情,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父亲段正淳的风流成性,秦红棉、甘宝宝,刀白凤,以及后来的马夫人,这许多的女人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男人,而这样的结果让段誉陷入到一种情感的纠结中,当自己中毒受到春药催激的时候,难以与情欲相抗拒,而木婉清也竟然忘了自己是段誉的妹妹,在“段郎,抱我,抱住我”的渴求下,向段誉扑来,段誉内心的伦理道德让他用凌波微步才闪身避开。木婉清或者是一个缩影,父亲种下的苦果,却让段誉来品尝,而在终于坚守伦理底线之后,段誉又喜欢上了王语嫣,但是王语嫣却心有另属,她只喜欢那个传说中的表哥慕容复,“他内心隐隐约约地觉得,只因他深慕王语嫣,而这位姑娘心中,却全没他段誉的半点影子。”这是一种单相思,对于段誉来说,更变成了一种难以自拔的苦楚,所以在众多女人面前,段誉其实是深陷在一种无以化解的纠葛里,“要是我一生一世跟一个姑娘在太湖中乘舟荡漾,若跟王姑娘在一起,我会神不守舍,魂不附体;跟木婉妹在一起,难保不惹动情乱伦之孽;跟灵妹在一起,两人从早到晚,胡说八道,嘻嘻哈哈,若跟阿碧在一起,我会憐她惜她,疼她照顾她。唉,木婉清和钟灵明明是我亲妹子,我却原本不当她们是妹子。阿碧明明不是我妹子,我却想认她做妹子……”

段誉对王语嫣一片痴心,这种痴心让他甘愿付出,这是他为化解父亲孽缘而做出的努力,但是这样的痴心反而变成了新的纠葛,当慕容复为追求“复兴大燕”的功名而离王语嫣而去的时候,王语嫣终于有了领悟,在被打入井底的一刹那,内心的变化终于让他拉住了段誉的手:“当时为一向钟情的表哥所拒,决意一死,却不料段誉与自己都没死,犹似人在大海,正当为水所淹、势在必死之际,忽然碰到一根大木,自然牢牢抱住,再也不肯放手。”幸福翩然而至,似乎也是对于段誉痴心的一种回报。但是最后刀白凤的一句话,又让这份收获的爱情变成了另一种虚无,王语嫣也是段正淳的女儿,是段誉的同胞兄妹。这造化弄人又将男女之情放进了伦理世界,而最后当段誉最后的身世揭开时,却又是另一个自我:“孩儿,这个段延庆,才是你真正的父亲。你爹爹对不起我,我在恼怒之下,也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后来便生了你。你爹爹不知道,一直以为你是他儿子,其实不是的。”

喜欢木婉清,原来是自己的妹妹,喜欢王语嫣,却又是自己的妹妹,而当最后成了“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儿子之后,身世明朗,却在这诸多的纠葛中迷失了自己。所以对于段誉来说,他进入江湖世界,他所经历的种种,他所面对的矛盾和挣扎,都是因为一个不确定的“父亲”,也就是说,段誉的苦是和伦理有关的苦,是一种宗族而产生的矛盾。而在这伦理和宗族矛盾中,他也看不清自己,成为迷失的一个人。而相对于段誉来说,萧峰所遭遇的却是一种民族的矛盾。身为丐帮帮主,遭遇到的信任危机其实只是一个起点,当全冠清叛乱之际,或者只是为了一个帮主之位,但是那个胸口的狼头标记则把他打入了矛盾的深渊——他不是汉人,他是契丹人,他不叫乔峰,他叫萧峰——父亲是萧远山,三十年前,就是辽国皇后属珊大帐的亲军总教头。

即使萧远山为了缓解辽宋之间的恩怨做出了极大的努力,但是萧峰的契丹人身份让他陷入在一个巨大的矛盾体系中:“倘若我真是契丹人,过去十余年中,我杀了不少契丹人,破败了不少契丹的图谋,岂不是大大的不忠?如果我父母确是在雁门关外为汉人害死,我反拜杀害父母的优九人为师,三十年来认别人为父为母,岂不是大大的不孝?乔峰啊乔峰,你如此不忠不孝,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亲,那么我自也不是乔峰了?我姓什么?我亲生父亲给我起了什么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无名无姓。”不忠不孝、无名无姓,这就完全取消了自己,成为一个“无名者”。所以对于萧峰来说,他的矛盾在于是成为一个契丹人去杀汉人,还是继续在汉人的世界里抵御契丹人的进攻?

萧峰陷入在一种民族矛盾的纠葛中,和段誉一样,他在这样的矛盾世界里看不见自己,也模糊了自我属性。而相比于段誉的宗族之苦、萧峰的民族之仇,虚竹则陷入到另一种矛盾中,那就是作为出家人如何坚守戒律,如何驱逐外魔。虚竹原本是少林寺一名小和尚,再一次奉方丈之命下山投书过程中,却遇到了玄难、慧方等众僧,不想误打误撞解开了珍珑棋局,无崖子为了除掉“星宿老怪”丁春秋,教他逍遥派的绝世武功“北冥神功”,故而变成了逍遥派掌门。从少林弟子变成逍遥派掌门,对于虚竹来说,完全是被动卷入其中,身份的转变也没有自我选择的可能,而在接下来的奇遇中,也彻底破除了他出家弟子的身份,在阿紫的作弄下,他破戒开荤,之后又遇到天上童姥,在被点了穴道之后,让他喝禽兽的鲜血和生肉,甚至还抓来女子让他破戒,内心是悔恨,是羞耻,却也有一种渴求,“这二十四年之中,便只在少林寺中念经参禅。但知好色而慕少女,乃人之天性,虚竹虽谨守戒律,每逢春暖花开之日,亦不免心头荡漾,幻想男女之事。”所以与其说是被动破戒,不如说是找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具有情欲的真实自己。

但是在经历了天山童姥传授武功,深入西夏皇宫的冰窖,最后成为灵鹫宫主人等经历之后,他也远离了自己作为少林弟子的身份,所以在玄慈面前,他的自我忏悔是回归到原处的身份:“弟子无明障重,尘毒不除,一遇外魔,便即把持不定,连犯荤戒、酒戒、杀戒、淫戒,背弃本门,学练旁门外道的武功,又招致四位姑娘入寺,败坏本寺清誉,罪大恶极,罚不胜罚,只求我佛慈悲,方丈慈悲。”是一种皈依,却也是自失身份的惩罚,“既是如此,虚竹共受杖责一百三十棍。掌刑弟子,取棍侍候。此刻虚竹尚为少林僧人,加刑不得轻纵。出寺之后,虚竹即为别派掌门,与本寺再无瓜葛,本派上下,须加礼敬。”最后完全脱离了少林。

一种皈依是一种惩罚,对于虚竹来说,其实内心也是一种苦楚,在江湖上被开除帮派,也是一种奇耻大辱,所以虚竹的矛盾是一种宗教意义上的矛盾。段誉的家族矛盾、萧峰的民族矛盾和虚竹的宗教矛盾,一方面让他们陷入在失去自我的纠葛中,而另一方面他们却在这样的困苦面前重新寻找自己。段誉在厘清家族关系之后,他所作的努力是一种基于规则意义上的重建。段誉从小受了佛戒,他不喜习武却一直研习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十多年来,我学的是儒家的仁人之心,推已极人,佛家的戒杀戒嗔,慈悲为怀,忽然爹爹教我练武,学打人杀人的法子,我自然觉得不对头。”所以对他来说,儒家的正统思想影响很大,当他遇见“神农帮诛灭无量剑”的恶斗时,就认为这是一种破坏规则的行为:“这种江湖上的凶杀斗殴,越来越不成话了。无量剑中有人杀了神农帮的人,现今那规矩给神农帮害了,还饶上了那龚光杰,一报还一报,已经抵过数啦。就算还有什么不平之处,也当申明官府,请父母官禀公断决,怎可动不动的便杀人放火?咱们大理国难道没王法了么?”在他心目中,化解矛盾需要的是“王法”,也就是一种规则,这种规则不仅是需要王法来保障,也需要道德的约束和规范,他对司空玄说:“要知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凶殴斗杀,有违国法,若教官府知道,大大的不便。请司空帮主悬崖勒马,急速归去,不可再向无量剑寻仇了。”

而当最后身世揭开之后,他牢记的是出家的皇叔段正明对他的告诫:“做皇帝嘛,你只须牢记三件事,第一是爱民,第二是纳谏,第三是节欲。”所以对于王语嫣的痴心,他才知道只是一种心魔在作怪,“人则美如天仙,语则清若仙乐”的心魔需要去除,而去除之后,也便是王语嫣的本来面目,一生所求的是青春驻颜,所以当最后王语嫣离去之后,段誉反而看见了真实的自己,而这样一个自己也完全开始建立自己的“王法”,自己的规则,“段誉自在大理国登基为君,除一场天花瘟疫外,国泰民安,四方清平;他听从伯父本尘大师及拈花寺黄眉大师的建议,免除了大理通国的盐税。他开宽道路,广征车船,大举从四川输入岩盐,又在大理西北探得两处盐井,每年产盐甚丰,通国百姓食盐无税,供应丰足,还有余盐输到吐蕃,换取牛羊奶油。全国百姓大悦,都说段誉是个为民造福的好皇帝。”而最后出家为僧,也是自我在规则意义下的重新发现,“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语嫣、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他们去了大理,心中未必高兴,我又何必多事?”

段誉化解矛盾运用的是规则,而对于萧峰来说,他所作的努力就是用身体之法来化解矛盾,化解恩怨。胸口的狼头标志是刻在萧峰身上的标记,这是身份的一种身体属性,当萧峰终于无奈接受自己的身份时,只有阿朱支持他,信任他,给她莫大的帮助,“便是到天涯海角,我也跟你同行!”这一句话超越民族矛盾,正如智光在盘盒上用手指写下的那句话一样:“万物一般,众生平等。汉人契丹,一视同仁。恩怨荣辱,兹妙难明。当怀慈心,常念苍生。”但是这样的“一视同仁”却并非如萧峰所愿,当发现自己的仇人是段正淳的时候,萧峰报仇之心却让他亲手杀死了被保护父亲的阿朱,而阿朱的死也是一种用身体化解的恩怨。所以当他和阿紫来到契丹领地,最后和耶律基结拜成为南院大王,“燕云十六州固属他管辖,便西京道大同府一带、中京道大定府一带,也俱奉他号令。”对于他来说,这种威望,这种权势,并不是自己所愿,也并非可以真正坐到“一视同仁”,当两国交战带来的依然是死亡的时候,萧峰先是恳求罢兵:“请陛下为宋辽两国千万生灵着想,收回南征的圣意咱们契丹人向来游牧为生,纵得南朝土地,亦归无用。何况兵凶战危,难期必胜,假如小有挫折,反损了陛下的威名。”最后竟然劫持耶律洪基,用武力要求结束纷争,虽然暂时换来了息战,但是对于萧峰来说,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纠葛中,“陛下,萧峰是契丹人,曾与陛下义结金兰,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既不忠,又不义,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萧峰最后选择将断箭插入自己的胸口,以自我牺牲的精神化解内心的不安,而这种自杀式的化解何尝不是一种极端的身体法则?

而对于虚竹来说,当被惩罚而失去少林身份的时候,他虽然感到羞耻,但也只是一种困惑,逍遥派掌门、灵鹫宫主人、丐帮帮主,这诸多的身份对于他来说,也并非是自己所愿,当他的身份被揭开的时候,其实也刻上了某种冤孽的成分,叶二娘和玄慈,是自己的父母,这何尝不是对戒律的违反,而玄慈最后对虚竹的话也成为他决定自己命运的选择:“过去二十余年来,我日日夜夜记挂着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却又不敢向僧众忏悔,今日却能一举解脱,从此更无挂碍恐惧,心得安乐。”虽然玄慈在“人生于世,有欲有爱,烦恼多苦,解脱为乐!”中结束生命,但是最为真切的却是自己对虚竹母子的怀念之情,而这一种情在虚竹看来,才是真正宝贵的,所以他并不皈依于所谓的戒律,最后反而成为了西夏驸马,也是对于重情的自己的一个交代。

家族孽缘,民族恩怨,宗教戒律,这是段誉、萧峰、虚竹面临的矛盾,他们一度迷失,一度困惑,而在这种纠葛中,他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去认清另一个自我,在规则意义上、身体意义上,情感意义上化解了矛盾,而他们虽然方式不同,但是却都是一种真情,在心、身和情的历练中看清自己,而在奇异、复杂的江湖世界里,他们所代表的不是“天龙八部”的虚幻和超现实,而是那种回归到普通人的真实感,“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成佛,而最终成为的是自己:“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

过于喧嚣的孤独

编号:C38·2150322·1157
作者:【捷克】博胡米尔·赫拉巴尔 著 
出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1年10月第1版
定价:22.00元亚马逊13.20元
ISBN:9787530211571
页数:120页

孤独是老打包工汉嘉在废纸回收站三十五年的所见所闻,孤独是乡愁作家赫拉巴尔酝酿二十五年三易其稿的所思所想,“最大的英雄是那个每天上班过着平凡生活的普通人,是我在钢铁厂和其他工作地点认识的人,是那些在社会的垃圾堆上而没有掉进混乱与惊慌的人,是意识到失败就是胜利的开始的人”。在被抛弃在“时代垃圾堆上的人”身上,赫拉巴尔感受到了平凡、无闻的生活,感受到了忧伤和美,“我为它而活着,并为写它推迟了我的死亡”,甚至孤独也成为一种享受,就像汉嘉狂饮啤酒,“嘬糖果似的嘬着”那些“美丽的词句”——他把珍贵的图书从废纸堆中捡出来,藏在家里,抱在胸口,而最后汉嘉最终将自己打进了废纸包,他乘着那些书籍飞升天堂。而在孤独之后一定是喧嚣,那腰封上明明写着那一句话:“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作家。如此醒目,如此定性。


《过于喧嚣的孤独》:在自己制造的刑具上认识真理 

我看到整个布拉格连同我自己、我所有的思想、我读过的所有的书籍、我整个的一生都压在这个包里,不比一个小耗子有价值的一生,在我的地下室同废纸一起被社会主义突击队轧碎的小耗子……

三十五年的废纸堆生活,三十五年的love story,三十五年的啤酒加封面,三十五年的孤独,为何最后和梦想截然相反的事情发生了?弗朗基克·史都尔姆的言论没有了,圣三一教堂司事收藏的航空书刊没有了,过期的《民族政策》和《民族报》没有了,甚至连布拉格宫、民族博物馆、体育场、教堂和一切的公共建筑物,都在我的巨型压力机下倒塌,变成荒凉的城市,变成荒凉的现实。“我看到巨型压力机这会儿加快了速度,把已摧毁的一切集中到一堆。我看见了我自己,看见圣三一教堂倒在我身上,看见我已不见了,我已被轧碎,同砖瓦、木料以及祈祷台混在一起。”

而世界的所有倒塌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巨型的包,一个边长五百米的“大得吓人的包”,当最后一封信被撕毁,当机器从“光荣的压力下背叛我”,当小小的乐趣敲响了丧钟,站在查理广场的汉嘉仿佛看见了伊格纳休斯像最后的光亮,一轮光环从周身放射出来,当他立在教堂墙面上的时候,“欢快的景色线条勾勒出他的轮廓”,可是这最后的荣耀只是世界的幻觉,“然而我看到的不是光环,而是一只竖着的金色澡盆,卧在盆中的塞内加直立着,这是在他用刀子割破了手腕上的血管之后”,血却带了光环,而这个爬到权力顶点的古罗马雄辩家、悲剧作家、政治家和哲学家,以一种勒令自尽的方式制造了虚幻的光环,那本《论心灵的安宁》已经无法使看见的汉嘉找到心灵的安宁,对于他来说,毁灭是最后的命运。

毁灭是城市的破坏?是建筑的倒塌,还是信仰的沦陷?开着巨型压力机的汉嘉摧毁了一切,但却把自己也放进了这个无处可逃的包里,和那些倒塌的教堂,和砖瓦、木料以及祈祷台混杂在一起,而在最后的地下室里,当汉嘉把两条腿跨进浴盆,当身子缩成一团,当按下绿色按钮,当蜷缩在机槽的小床上,感觉自己就像塞内加一样,走向了自尽的终点,“在废纸和几本书的中,手里牢牢地攥着一本诺瓦利斯的作品,手指按在向来使我激动不已的那一句上。”是的,自己把自己打进了包,自己按下了按钮,自己推进了破碎机,“我仿佛注定要在自己制造的刑具上认识最后的真理。”真理是什么?是死亡,还是新生?是孤独,还是逃避?是爱的丧失,还是自我的救赎?对于汉嘉来说,似乎最后的欣慰在于:“我不去梅朗特立克印刷厂的地下室捆白报纸”,在“像塞内加一样,像苏格拉底一样”选择倒在自己的压力机里,倒在地下室,“也就是说在这里升天”。

失去意味着拥有,自尽意味着解脱,那个被推倒的城市何尝不是空白报纸,没有言论,没有诗歌,没有思想,也没有封面,当然也不再有孤独,不再有暴力,不再有爱情,不再有耻辱,抹灭了一切的空白报纸是这个时代的象征,“我坐在长凳上愚蠢地微笑,什么也不记得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因为我也许已经到过天堂里百花园的中心。”重新回到中心,仿佛是一种自我的救赎,而这种救赎显得多么无奈和悲情,当自己成为自己的牺牲品,是保持独立地退出,还是以反抗的方式进入?这其实就是汉嘉一生的矛盾,热爱老子的汉嘉读到过的句子里分明写着生和死的意义,“为什么老子说诞生退出,死亡是进入呢?”而其实,把自己装进压力机的的死超越了看见被破坏的生,因为有两样东西一直是他内心的惊叹:“闪烁的夜光和内心的道德法则”。

那夜光从何而来?那道德法则里有什么?对于三十五年一直在废纸堆里生活的汉嘉来说,这是他的love story,这里不仅有固定的工作,有每日饮用的啤酒,有独处时的快乐,还有将书压碎的乐趣,“三十五年来我用压力机把这东西轧碎,打成包,每周三次有卡车开来把包运走,送到火车,由火车运往造纸厂,在那里工人们剪断捆包的铁丝,把我的劳动果实倒入碱和酸的溶液中,其强度足以溶化那些总是割破我手指的刮脸刀。”轧碎、打包、运走,溶化,在一系列的物理、化学反应中,这些书变成纸,纸变成溶液,或者再造成纸,再被书写、被出版、被阅读,以致最后再成为废纸和垃圾,在这循环的过程中,前半部分属于汉嘉,也就是破坏的环节只属于汉嘉,看见那些书被破坏,就像看见滂沱大雨降临,就像爆破专家用巨型轮胎将一排排屋宇、一条条街道爆破,这不是力量的释放,这是对于陈旧的无意义的毁灭,所以在汉嘉看来,三十五年在废纸堆里有无数无意义的文字和纸张。

赫拉巴尔:我之所以活着,就为了写这本书

仅仅是无意义的废纸?当二战结束时,汉嘉看见普鲁士王家图书馆藏书被运走,内心却有过某种痛苦,但是汉嘉却并没有制止,没有爆发,在他看来,当那些列车把精美的书籍运往瑞士、奥地利,当那些书籍以每公斤一外汇克朗的价格被处理的时候,反而占到了另一种力量,一种“目睹不幸而漠然处之”的心情,一种克制自己感情的方式,因为“我已开始懂得目睹破坏和不幸的景象有多么美”。前一种无意义的纸张被破坏对于他来说,是旧有的力量的破灭,而这一种图书馆书籍被搬走,却是洁身自好、不理世事的回避态度。惋惜有什么用?制止有什么用?一个孤独三十五年的废纸堆老头,无法改变任何一种秩序,“我默默地思索着桑德堡的诗句:人最终留下的不过是够做一匣火柴的那点儿磷和充其量也只够造一枚成年人可以用来上吊的蚂蟥钉的那点儿铁。”人是卑微的,当母亲逝世,最后遗体被焚化成一缕烟而飘散在空中的时候,一个人和那一些废纸有什么区别?“在废纸收购站地下室工作已有十年之久的我,走下火葬场的地下室,自我介绍说,我是一个以同样方式处理书本的人。”

还有那个给自己带来激情的曼倩卡呢?那一声我爱你背后的亲密带来的只不过是一种耻辱,跳舞后去厕所而在缎带上沾满了粪便,当回到大厅,那缎带上的粪水四溅的时候,何来快乐,何来荣耀,在生命第二章的爱情,只有恶臭,只有奚落,只有逃避,“她注定要忍受耻辱,永远与荣誉无缘。”而后来再见的曼倩卡,告诉汉嘉的是身边最后一个情人,这个“她同男性交往的长链中最后的一环”,只是在精神上爱她,“因此决定为她造一尊像以弥补这个不足”,缎带里还沾着粪水,对于憎恶书的曼倩卡来说,却成了一尊崇拜和尊敬的精神女神,“这双翅膀带着曼倩卡飞翔了,把我们的love story远远地抛在了后面”。而那个文静、淳朴的茨冈少女呢?曾经像是自己身边的那个精神上的女人,是对于曼倩卡那种美的超越,是另一种美,“炉门敞开着,红旺的炭火在燃烧,光身子的茨冈小姑娘站起来,她走动时,金黄色的火光勾出了她身体的轮廓环,形成一圈光,恰似查理广场那座教堂墙面上的洛约拉的伊格纳休斯像。”可是这样的光环也只不过是死亡的预兆,在只留下温热的床的现实里,茨冈女人被盖世太保带走,“从此没有回来,她在马伊达内克或者在奥斯维辛的焚尸炉中被烧死了。”

还有在铁路干了四十年的舅舅,在自己的地方装上奥贺兰斯-柯贝尔牌的机车,点着火,然后让孩子们在上面玩,到了傍晚喝了酒的他则坐在上面行驶,“一眼看去活像一座尼罗河河神雕像,躺卧在裸体美人四周,围着一群小雕像……”仿佛是对于自我荣耀的缅怀,但是那只不过是另一种幻觉,在信号塔里舅舅得了脑溢血,最后撒手人寰,最后的舅舅躺在棺材里,“身上堆满了奖章、纪念章、勋章,像一位赫赫显要,我的舅舅在棺材里那样神气,仿佛是我制作的一个非常漂亮的包。”死亡取代了荣耀,对于将康德的书放在舅舅手里的汉嘉来说,对世界和永恒开始不屑一顾,它们不会永远成为一种纪念,它们只是另一种意义的废纸,和母亲的亲情、曼倩卡的爱情,茨冈少女的灵魂之爱一样,都会被破坏,被埋葬,被焚毁。

但是在这废纸和人生的不同的破坏中,汉嘉也找寻到了自己的love story,和那些被焚毁而窃笑的书不同,汉嘉也找到了记载着思想的书,“一本地道的好书总是指着别处而溜之大吉。”它们被发现,被放进小箱子里,被堆放在地下室里,以及被阅读,这些被拯救出来的书构筑了汉嘉废纸堆生活的另一面,这里有耶稣,有老子,有康德,有叔本华,“我生活在这样的人民中间,他们为了一包挤压严实思想甘愿献出生命。”所以汉嘉在这些伟大思想中找到了某一种灵魂的归宿,三十五年来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三十五年来身上也蹭满了文字,“俨然成了一本百科辞典”——“我成了一只盛满活水和死水的坛子,稍微侧一侧,许多蛮不错的想法便会流淌出来。”这些思想或者是书本的,或者已经形成在自己的头脑中,”因此三十五年来我同自己、同周围的世界相处和谐,因为我读书的时候,实际上不是读,而是把的词句含在嘴里,嘬糖果似的嘬着,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我的身体里,不仅渗透我的大脑和心灵,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腾,冲击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这是一种共融,这是一种和谐,甚至说,在汉嘉的世界里,某种灵魂的意义已经取代了物世界,某种精神的充足已经超越了贫穷和孤独,这是梦境,是一个美丽的世界,是真理的中心。

而对于汉嘉来说,这样获得的身份认同并非是想得到思想的富有,而是在一种自我命名中获得安慰,在孤独中成为“无限和永恒中的狂热分子”。曾经他是“生活在已有十五代人能读会写的国土上的人”,这是家族的荣耀,而在已经远去的“十五代人”的现实里,只有废纸堆,只有卑微的工作,只有买醉的啤酒,所以他相信的一句话来自黑格尔:“高贵的人不一定是贵族,罪犯不一定是凶手。”正像他是废纸堆里生活了三十五年的人一样,也有着高贵的血统,有着历史的荣耀,而他信奉黑格尔的另一句话是:“世界上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僵化,是板结、垂死的形态,唯一可喜的是这样一种状况,即不仅个人而且人类社会通过斗争而恢复青春,通过新的形式争取新生的权利。”不再僵化,不再垂死,所以在这些书里,他找到了自救的方式,“通过新的形式争取新生的权利”:他的地下室堆满了书,甚至当两吨重的书压着他的身体缩小了九厘米,他也依然不舍弃任何一本;那些瞎眼的老鼠在他看来也是突破僵死的形式的战斗者,在两个灰鼠宗派的斗争中“占有下水道中流经波德巴巴的全部废物和排泄物”……

在他身边是耶稣,是老子,“我看见耶稣有如一个乐观的螺旋体,老子则是个没有口子的圆圈儿,耶稣置身在充满了冲突的戏剧性的处境中,老子则在安静的沉思中思考着无法解决的道德矛盾。”他们是思想者,他们带来了思想的力量,而在汉嘉的身边,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文雅、博学的体系,只有在这个体系里,汉嘉才感觉到是安全的,是富有的,是高贵的,而那些屠宰场的工人送来的血淋淋的纸张和纸箱时,汉嘉也将鹿特丹人伊拉斯谟的《愚人颂》、席勒的《唐·卡洛斯》和尼采的《看那个人!》放进包里,已显示出道德和思想的力量,以抵御那种血淋淋的现实。

这是退出,也是进入,“因此,你又看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在向前迈进之后又都向后回归,……唯独这样世界才没能瘸了一条腿。”是的,这世界不曾跛掉一条腿,那是精神的战争,这是活着的意义,“我来不是送和平,而是剑。”所以在废纸堆里,汉嘉才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意味着富有,自己的卑微意味着高贵。但是这个时代对于汉嘉来说,并非只有废纸堆,并非只有啤酒,并非只有地下室,也并非只有交战的灰鼠宗派,外面的世界并没有被隔绝,茨冈女人是如何死去的?工人们是如何劳累的,儿童是如何撕书的?这是一个新的时代,有新的工人,有新的劳动方式,可是,“一个新时代,干活的时候喝牛奶,尽管人人知道,这样一头牛是宁可渴死也不会喝牛奶的。”

布勃内的巨型压力机取代了汉嘉破旧的压力机,而社会主义突击队将取代汉嘉的工作,“突击队队员夏天去希腊,而我是蠢货。”这是严酷的现实,而那些被拉进来的书里全部是纳粹的形象,纳粹的口号,纳粹的统治,但是,“在我那茨冈小姑娘优美奏鸣曲的光辉下,我狠狠地把成吨成吨的纳粹小册子和宣传品扔进压力机”,这又有什么用?主任告诉汉嘉,他的工作是去地下室捆白报纸,“除了捆白报纸,别的什么也不干。”是的,当工人阶级重又爬回十字架前面来的时候,社会主义突击队站在汉嘉的位置上,主任在卖废纸的小姑娘身上摸她的乳房,一切都在崩塌,一切都在毁灭,汉嘉借以自慰的思想又在哪里?那不跛的腿又站在哪里?当那一个巨大的梦幻被巨大的压力机推到的时候,没有谁来解救,“在这场暴风雨中,我曾经那般信赖的书本竟没有一本前来解救我,一言一语都没有。”

没有思想,没有斗争,没有言语,书只是书,地下室也只有汉嘉一个人,“我们唯有被粉碎时,才释放出我们的精华。”而在这个被自己建造起来的世界里,还有什么力量可以拯救?粉碎也是破坏的力量,也是斗争的方式,其实只有在那些建筑倒塌的时候,只有在那些思想沉默的时候,整个一生在自我惩罚里都变成了最后的拯救,自己的刑具里才能品尝真正的痛苦和孤独,也才能发现最后的真理。诞生是退出,死亡是进入,当闪烁的夜光和道德法则占据内心的时候,汉嘉的自我毁灭和自我救赎突破了曾经拥有思想的自豪和安慰,突破了形式意义的地下室生存,突破了一个人的旧时代——在“天堂里百花园的中心”,既没有卑微而想象的高贵,也没有破坏的乐趣,更没有轧碎、焚化的权力,他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看见了荣誉,看见了生死,就如老子的那句话:“知其辱,守其荣,为天下式……”

后现代主义的幻象

编号:B84·2150322·1156
作者:【英】特里·伊格尔顿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4年01月第1版
定价:22.00元亚马逊19.40元
ISBN:9787100097932
页数:164页

特里·伊格尔顿是当代西方文论界继威廉斯之后英国最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文化批评家和文学理论家,作为当代下方马克思主义的三巨头之一,伊格尔顿在《后现代主义的幻象》中,认为后现代主义是无法挑战现存资本主义的情况下左派激进冲动的一种替代性选择。后现代思想怀疑价值判断、认识论基础、总体政治眼光和历史的宏大叙事,是怀疑的、微观政治学的、相对主义的和多元论的。特里·伊格尔顿把后现代主义视为资本主义新的历史时期内的一种文化风格,是一个充满内在矛盾的幻象。本书在对后现代主义进行批判的同时,也充分注意到它的力量与意义,对西方流行的后现代思潮提供了一种清新的分析与视角。本书为商务印书馆“现代性研究译丛”之一。


《后现代主义的幻象》:合理的是不现实的 

现代性的哪一个部分已经被后现代主义留在了身后呢?它的一切?人的平等的概念以及历史进步的观念?妇女的解放以及工人阶级的解放?对个人自由和良心的信仰以及对理性权威的信仰?
       ——《第二章  犹豫》

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仅仅是在一个词语的书写上,把现代主义留下了身后,但是在有着某种延续性的标注之外,后现代主义的“后”毕竟是一个意义含混的词,后是一种继续和发展,还是一种破坏和否定?后是前的对立,还是反的同义?而当后现代主义从历史时期的简单标注而变成一种文化,一种理论,一种普遍敏感性之后,它并不是仅仅是对于现代性的反对,它是游戏的,自我戏仿的,混合的,兼收并蓄的和反讽的,它是流行的,商业的,民主和和大众消费的,它是怀疑的,开放的,相对主义的,多元论的,它站在精英文化、真理、理性、统一性和客观性等经典概念的后面,它不喜欢纯粹的、自律的、协调的、整体的、单一的世界,实际上说,这种对于偶然的、多样的、异变的、不确定的世界的看法,并不仅仅是把现代主义留在了身后,还把启蒙主义、人本主义、历史主义、社会主义统统变成了前进的障碍,所以种种的进步、解放、信仰并不是放在身后,而是成为嘲讽和反对的目标,成为再也无法恢复的秩序。

这是合理的,历史的合理,文化的合理,理论的合理,但是在特里·伊格尔顿这位马克思主义者看来,这种合理却有着太多的谬误,有着太多的矛盾,一切的嘲讽和反对在某种程度上是陷入了一种幻象,一种存在合理性的幻象,“请黑格尔原谅,似乎目前现实的东西是不合理的,而合理的东西是不现实的。”所以对于特里·伊格尔顿来说,重要的不是对已经存在的后代主义“陈腐的公式”进行解读,而是要在作为整体的后现代主义中寻找文化和背景意义上的线索,从而对那个含混的“后”做出自己的判断。

而特里·伊格尔顿的这种整体性思考的起点依旧设置在现代主义这一理论和实践上,这或者是从历史时期的延续性作为突破口的有效方法。现代主义产生在资本主义发展的特殊时期,它在本质上是一种精英文化,是危机中的自救,它的某种明显特征是先锋。但是当资本主义进入了一个更特殊的时期,当现实“在坚持强调权力的桀骜不驯、我的脆弱、资本的吞噬力量、欲望的贪得无厌性、形而上的不可避免、法律的不可逃避性、政治行动难以确定的后果以及人对自己最隐密的各种希望的完全轻信的”的时候,人们需要的是一种和现有制度不同,与现有的文化概念不同的乌托邦,这种乌托邦在特里·伊格尔顿看来,不是一种解构,而是一种“战略性的侦察或是短暂的颠覆”,是一次“对于理性要塞的迅速的游击队式的袭击”,因为解构的目的是建构,而这对于后现代主义来说,却是一个悖论,因为“变成制度性的就是堕落成为被它所质疑的那一逻辑的牺牲品”。

而实际上,这只不过是后现代主义的自欺欺人,“创造性反制度的概念是一种同义反复。”特里·伊格尔顿很直接地指出,反制度其实就是一种创造性,用什么来反制度?必然要有一种“他者”的力量,这种他者恰恰是从制度本身分离出来的,也就是说只有“它们知道自己就是如此”才能反对它,只有在改变它的权力的时候,才会变成某种合理的中心角色,而这种从内部产生的“他者”与现存制度之间建立的二元对立是困难的,因为前者容易被妖魔化,而后者容易被天使化,也就是说,即使有了这样一种“他者”的批判,也是“阵发性,策略的或少数人的事务”,而当他者起来反对现存制度,现存主体就变成了被击败、被收编、被粉碎、被变形的主体,那么他者也就不会存在。

特里·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他者”

但是,在这种新的二元对立矛盾中,特里·伊格尔顿仍然需要一种解构式的建构,为后现代主义的幻象寻找真实的存在,是的,它必然指向一个貌似真实的未来,而且是那一个特别的过去而存在的未来,它也是政治失败的后果,只不过,“它不是强行地把这场政治失败遗忘,就是一直把它作为假想的对手进行攻防练习。”所以在政治学说的意义上,后现代主义的作用不是使得这些问题已经消失或者已被解决,“而是因为这些问题此刻已被证明是难以解决的”。无论是权力,还是性,都在一种范式转移中具有了某种名符其实的革命意义——“代表了一个更早时期的憔悴、贫血、沉默寡言的政治学的无法计量的深化。”这当然是一种进步。对于政治失败,现代主义也是其可能的后果之一,但是它的毛病在于总认为存在一个关于它的全部的内在形态,这是逻辑性的革新,它带来的或者是人的平等概念,是历史的进步观念,是人的解放,以及对于理性权威的信仰,但是实际上,后现代主义指出了现代主义的这种逻辑错误,它对于大写的历史的拒绝就是取消了内在的意义和目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后现代主义以“一种犬儒主义品牌的消费主义的享乐主义”,反对本质主义的指导性范例,它在抛弃大历史的同时,以一种历史化的方式绕过了内在形态,以一种怀疑的方式打破了“统一的”主体的神话,所以后现代主义对于现代主义来说,提供了一种“差异”的视角,而这种差异使得后现代主义不是“历史阶段”的过渡:“它不在实证主义接替唯心主义出现的意义上接替现代主义出现的,而是在认识到这位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没穿衣服这个意义上出现的。”

这就是现代性的否定性真实。后现代主义无疑具有一定的建构性,但是这样一种历史化的创造也将其涂抹上了不真实的幻象。历史化是后现代主义对于大写历史的反对而建立的一种范式,也就是说,它反对的是大写历史自身的逻辑,一种具有预见性的目的论,也就是说世界有目的地朝着某种预先决定的目标运动,直到这个目标在世界内被固有成一种不可抗拒的动力,而这显然是后现代主义所怀疑的,所以在大写的历史之外,后现代主义进行着历史化的努力,即把历史看成是“具有持续变动性、极为多样和开放的事物”,是“一系列事态或者不连续体”,只有使用某种理论暴力才能将其捶打成一个“单一叙事的整体”。这种单一的叙事整体在特里·伊格尔顿看来,恰恰是一种幻象,因为历史化反而走向了它的对立面,连续体被消解之后,历史就变成了一个当前事态的星系,一个永恒在场的群组,“它根本就不能叫做历史。”而且另一方面它又历史化得不足,“以它自己多元论原则臭名昭著的侵犯性抹平了历史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而从特里·伊格尔顿自己的观点来看,历史在整体上是进步的,也没有人怀疑历史的进步,如果后现代主义否定历史而历史化,其实就是在否定自己对于现代主义的历史出现意义,取消历史而历史化,正如将自己反对普遍性的论点普遍化,是后现代主义的悖论,而要消除这种悖论,特里·伊格尔顿提出了一种出路,“只有当我们有了决定我们自己历史的制度性手段的时侯,我们才能不再被大写的历史所限定。”也就是说,既不能被大写的历史所限定,也不能被无所不能的历史化所迷惑,而是要有决定我们自己历史的制度性手段,也就是说,一个真正多元社会只有在消除与它的敌人对抗中才能获得,否则像后现代主义一样,在充满冲突的现在设想未来,只能是对未来的阻碍,只能是一个被捶打出的“单一叙事的整体”。

寻找到了后现代主义在历史观中的幻象,也发现了以制度的方式实现历史的突破,而特里·伊格尔顿的下一个目标是关于主体的。在后现代主义那里,主体其实已经变成了身体,受伤的肢体,遭难的躯干,被炫耀的或者被囚禁的身体,受抑制的或者有欲望的身体,从巴赫金到妓院,从利奥塔到紧身衣,身体变成了后现代思想关注最多的事物之一。身体成为一个后现代主义的主体,一方面是对于激进政治学说的深化,另一方面则是对它的大规模替代,而另一方面,身体满足了后现代主义对大叙事的怀疑,因为“我在任何个别时刻都无需使用罗盘就知道我的左脚在哪儿”,身体是没有方向的方向,身体是局部之中的全部,而身体学也完成了一种“他者”的命名,身体超出自我,又看见自我,从而形成了互动,具有了“非自我的身份设置”,但是这种设置的二元论却是一种幻象,特里·伊格尔顿认为,当身体从“有”变成“是”的时候,我制造出了另外一个身体,我可以使用这个身体,从而得到无穷地延续,但是这种身体对于灵魂的取代,却像取消了语言一样,在后现代主义那里,变成了一种异化,而主体当然也变成了一个空心的欲望储存器。

从斯宾诺莎的主体功能论,到大卫·休谟的主体经验论,从康德的道德主体是自主的和自我决定的理论,到克尔恺郭尔和萨特所认为的自我是一种极为痛苦的非自我同一,主体的认识论始终在一个人本主义的神话里,而后现代主义既认为主体是自由的,又是决定的,它是一些列松散的力量组成,又是自由流动的、偶然的,所以这样的主体也是悖论,充满了幻象,而特里·伊格尔顿在这种悖论中提出了关于主体的解决方式,即以语言的方式在人体的意义上制造出某种东西,因为语言是“一个不断产生不可预料事物的赠予”,这是自由的,也是决定性的,既是个体化的,也是集体化的,既是对自由主义否定性自由的解救,也是对于人本主义单一自决主体的纠错。

除了历史和主体的幻象之外,后现代主义也对一种等级制度的、本质主义的、目的论的、超历史的、普遍主义的人本主义持怀疑态度,后现代主义鄙视等级制度,否定本质主义,反对目的论,也解构作为普遍主义的人本主义,而这些观点不仅是幻象,更是一种谬论。特里·伊格尔顿认为,后现代主义的反精英就是取消等级制度,而实际上,消除一切等级和差别在后现代主义那里只是一种虚构的理论,因为“一个真正不做辨别的主体根本不是人的主体”,而对于本质主义,特里·伊格尔顿认为,它只是一种相对主义,一件事物的所有属性并不等同于基本属性,而一个种类的本质特征也并非是完全相同的,所以真正的本质是变化的,而后现代主义执着于本质主义的恒定性和物体化特性,当然是一次误解。而目的论的反对其实就是后现代主义对于大历史叙事的抛弃,而其实,“存在着使得人类能够持续的两种基本活动,其中一个涉及物质的再生产,另外一个涉及性的再生产。没有这样两个故事,人类的历史就会中止,而后现代主义也就无从说起。”所以超历史的历史化是不存在的。而对于普遍主义的反对,也是后现代主义的一种悖论,“它的问题是,一种没有等级制度的差异如何免于解体成为纯粹的无差异,这样也就变成了一种它所批驳的普遍主义的颠倒镜像。”后现代主义无非是在破坏普遍主义之上建立一种多元论,而实际上,“多元性本身是好的这样一种意见是空洞的形式主义的和惊人的非历史的。”反对一元论设想多元论,实际上陷入了一种教条主义。

而最后一个问题是,后现代主义到底是激进还是保守?不论是激进还是保守,其实涉及到资本主义特殊时期的社会形态和现实背景,特里·伊格尔顿认为,“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鲜明特点就是,这些社会既是自由主义的又是权威主义的,既是享乐主义的又是压抑的,既是多元的又是单一的。”这是市场的逻辑造成的,也就是在一种快感与多元性的逻辑,短暂和不连续的逻辑,某种巨大的失去中心的欲望之网的逻辑之中,“个人仅是这种欲望的稍纵即逝的效果而已”。所以在这样的制度形态下,它是自我解构的,而后现代主义挖出了发达资本主义的物质逻辑,又转而用它来反对精神基础,“在这个时代里,形而上学的事物像某些骚动的幽灵一样,既不能使自己复活,又不能高贵地死去。如果它能够设法自行消失不再存在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后现代主义也将和它一起死去。”

它没有死去,反而“奇怪地视作一项值得颂扬的事业的前途”,所以后现代主义是和政治现实相符合的,无论是激进还是保守,它指向的是一种问题的最后部分——不是为了解决,而是为了展示,它甚至并不是政治失败的证明,而仅仅是提供了一种作为整体性存在的参考,所以当特里·伊格尔顿作为一个“他者”出现的时候,他指向的不是后现代主义本身,而是一种不合理的现实:“更多的是一种稳定的崩溃、一种神经的逐渐衰弱、一种渐进的瘫痪”。

春花的葬礼

编号:S37·2150322·1155
作者:【法】弗朗西斯·耶麦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4年08月第1版
定价:58.00元亚马逊41.80元
ISBN:9787532152858
页数:498页

“我死后,如果有人读到这些诗句,/就请去个小城的码头旁把你寻觅;/他会向你解释何谓诗人……”法国诗人耶麦,一生的大部分光阴都在比利牛斯山区度过,在山野的快乐和淳朴中,他吟咏上帝、自然、少女,里尔克说:“他是一位幸福的诗人,他述说他的窗子和他书橱上的玻璃门,它们沉思地映照着可爱而寂寞的旷远。”卡夫卡评论说:“他纯朴得让人感动,如此快乐又强大。对他而言,他的生命并非两个黑夜之间的活动。”而作为法国文学史上最有影响的诗人之一,同为法国诗人的皮埃尔·斯埃皮尔曾说过,耶麦的诗是“灵魂的浩叹”、“不息的心跳”,本书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和九久合作的“巴别塔诗典”中的一种,收入了耶麦诗歌中的经典作品。”


《春花的葬礼》:死和生只是大地的碎片 

我的上帝,您在芸芸众生中唤我。
我来了。我受难,我爱。
我以您恩赐给我的嗓子说话。
我以您教给我双亲又传给我的词语写诗。
        ——《献辞》

出生和死亡,受难和爱,这并非是生命的二元对立,而是一元的过程,站在这世界、这诗人面前的是上帝,上帝是一切的原因,也是一切的结果,上帝是生命的起点,也是生命的终点,这是一个闭合的系统,这是一个完整的历程,只有起源于上帝,而又归结为上帝,才是生命的意义。可是,在这个闭合、完整的过程中,诗人何为?诗人来了,诗人受难,诗人献爱,而在这从来了到最后皈依于上帝的过程中,却还有另一个“我”,一个“以您恩赐给我的嗓子说话”的人,一个“您教给我双亲又传给我的词语写诗”的人,说话,或者写诗,诗人是我,我是他,而他就是作者。这是关于自然、生命、苦难、死亡以及一切爱的表达者,也是从嗓子和词语里再造世界的创造者。

首先是“诗人之生”,耶麦给《诗人之生》的定义是:“这部作品是在冥想状态下写成的。写作时,一种单一而纯净的灵感贯穿在我周身。”献给伟大的诗人弗朗西斯·维埃雷—格里芬其实也是献给自己,献给所有诗人。冥想的世界是一个终极的宇宙,像一方黑色的大理石,上面镌刻着智慧和灵光,而当黑色变成白色,当飞雪从黑夜中逸出,诗人便在那个寒冷的十二月成为一个和天堂有关的事件。“天堂的合唱”也是大地的共响,所有的声音都在歌唱万物之父,歌唱全知的上帝,“幽黯中光明将万物繁育”,而这种孕育是向死而生,“尽管在坟墓中无生无死,/大地将诞生巨大的欢喜。”巨大的欢喜来源于巨大的死亡,那是牢狱,那是父亲,那是孤儿,“死亡便是生命,父亲便是孤儿,/孤儿便是父亲,牢狱便是空间。”而这一切都是馈赠:“海洋馈赠他泪水和波浪,/烈火馈赠他血脉的热量,/天空馈赠他大地的日子,/生命馈赠他成长的死亡。”海洋是泪水,烈火是血脉,天空是日子,生命是死亡,在这大地的巨大欢喜中,创造着一切,人道降生,美之准则降生,善的标准降生,原罪降生,渊博降生,而最后是诗人的降生,“当他的灵魂升天之际,诗人的灵魂降临大地。”

灵魂其实是苦命人的灵魂,在上帝的眼中变成了诗人的灵魂,而诗人也开始传递着“上帝之声”:“无限敞开了光明,也敞开黑暗,/一人走向光明,一人走向黑暗。/你们知道谁出生?谁进了坟墓?/死和生对你们只是大地的碎片。”再次破解关于光明和黑暗,关于出生和死亡的二元对立,无限敞开便是所有,便是消弭对立,诗人传递上帝之声,诗人也成为上帝,无论是石头,还是溪流,无论是蕨草,还是灯芯草,无论是荆棘丛,还是荒宅,都有着诗人的灵魂,都有着上帝之声,因为:“诗人即我,我在故他在。”那一艘在大海上航行的渔船,那一个在淹死在海中的溺死者,他们是苦难的象征,甚至以为人们看不见上帝,那是因为上帝正在“诞生有限的无限怀抱中将我们慰藉”,所以重要的是认出自己,重要的是每一个你都是他,每一个他都是大海,每一个大海都是天堂,每一个天堂都是诗人,“醒来吧!尘世的夜裂开了;/诗人降生了,那是对他的颂扬。”颂扬一切,既是遵守一切,遵守一切,既是冥想一切,而我也成了我们:“我们是诗人之魂,现在他已降生。/我充满无上喜悦,我为上帝之足/熏香,似香炉的烟篆袅袅扬升。/我是白昼,黑夜,声音和宁静。”

是白昼,是黑夜,是声音,是宁静,诗人的降生其实消弭了这一切的对立,而这种消弭被浓缩着象征意义的“一日”,在体内全部抒情能量同时爆发的耶麦仿佛看见了灵感的翅膀“在猛烈地拍打着我”,一日是一个词,是一个场景,是一个命题,诗人如何在一日里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的灵魂,找到自己的爱情,找到自己的归宿,所以在诗人的身边,有母亲和父亲,有化身为白衣少女的诗人灵魂,有十八岁的诗人未婚妻。诗人降生,但是如何将身体和灵魂融入自己。这仿佛是一个美好温馨的世界,诗人的灵魂一直唱着那些咏歌,“因为一切那么美好,那么温馨,/因为一切都好似冬青树的闪光,/因为生活仿佛潺潺的溪水,在/水田和温暖的金色卵石上流淌。”而诗人的母亲和未婚妻也“纯洁似天鹅一般”,这是纯朴,这是朴素,但这也是“昨天和明日的/困苦”。

所以在第二幕里,说出“我爱你”的诗人却在未婚妻面前是伤感的,他是男子汉,他需要树木一样的严谨,需要乡间小屋一样的温暖,需要像老屋顶上静静的炊烟,需要像向晚的河水,而在诗人眼里,未婚妻却并不如自己那样“苍白而庄重”,而“总是快乐”,如流水进入梦境,如欢笑的清风,如粉红的矢车菊,如温柔的荆棘丛,所有的一切是因为未婚妻是女人,所以诗人和未婚妻之间的爱,是一切男人和女人的爱,当诗人的灵魂对诗人说,收敛起你的烦恼,不要让未婚妻背负两个人的灵魂,因为他们需要爱:“请畅饮亲吻,在你未婚妻甘甜柔嫩的唇边。/女人的泪沉重咸涩,/像大海吞没莽撞跳进的痴情汉。/你。拥有她,这未婚妻,在你床上。”而对于父母,诗人似乎也未能摆脱那种烦恼,女佣请了假期因为要急着回去付那些买东西的利息,母亲则责怪他,因为“诗给不了你任何东西。/没有人能靠诗歌回家过活。”所以诗人对他的灵魂说出“悲哀”这个词,而诗人的灵魂对他说:“笑笑吧!她是爱你的慈母,她/生了你,那是上帝的旨意。/诗人在娘胎里比别人沉重,/因为诗人怀揣世界而呱呱落地。”这何尝不是受难,而受难以爱的方式表达,这是上帝的旨意,也是诗人成长一日的意义,“跪下吧!上帝伟大!他对土地宣讲。/清泉日夜祈祷。你要像清泉一样。”只有像伟大的上帝一样,才能获得荣光,才能得到幸福——“不幸的人受苦就是幸福。/人出生就是幸福。/人死去也是幸福。”而当诗人问自己的灵魂“谁让你这样对我说话”,灵魂回答说:“是上帝。”当钟声敲响的时候,诗人仿佛听到了上帝的声音,他放下烟斗,然后跪下,然后右手贴着额头,然后传来和未婚妻在祈祷声,当世界寂静的时候,只有祈祷充满了这“一日”。

耶麦:我以您传给我的词语写诗

从降生而生,一日是灵魂的启示日,是自我的祈祷日,是生命的成长日,《晨昏三钟经》已经开始,早上六时、中午十二时和下午六时是一日的时刻,也是一生的时刻,在这里有各式的爱,有太阳歌唱的自然,有呈现全部尊严的生命,他们是上帝的一部分,他们从上帝中来又回归上帝。一个躺在亲人抬的担架上的女孩,因为他父亲光头的虔诚祈祷,而使那种爱充盈,“哦!她微笑着,手握/一束白蔷薇,将我凝望。”一次凝望就让我无法忘记,因为,“我爱你,你曾将我凝望。(《我去卢尔德……》)”而可怜母亲的世界是另一种爱:“或许你能洞晓我心底的/所有悲伤,看沉疴中/可怜母亲的泪颜便知端详,/她沧桑满面,苍白饥黄,/可怜老母自料病入膏肓,/便为他孩子打开,打开,/打开一件十三个苏的小小/玩具,小玩意儿闪着光芒。(《或许你能……》)”那个饱尝悲伤的年轻人因为爱上了美少女,而得到本堂神甫的祝福,亲自为他们主持婚礼,“凄苦的年轻人从此/康复,虔诚无比。(《有个年轻人……》)”一眼凝望而成为爱,一件礼物而成为爱,一场婚礼而成为爱,爱是温暖故事,爱是纯洁阳光,爱是真情的抚慰。

而自然呢,像爱一样在太阳下歌唱,在四月的雨后绽放彩虹的光芒,“朋友,你若厌倦了城里,/就请回我的陋居,/简洁地品味三月。”乡村的世界就是自然的世界,不用琢磨生活与艺术的这里,只要愿意,就可以在朗日下吟诵,就可以幻想少女的甜蜜,就可以心存感激,自然世界是“有用的历法”,而这一切都像卢梭所描绘的那样美好:“敞开的昏暗、忧愁的窗前,/闪光的月桂树下传来琴声婉转。/绿色的小窗。/那儿,人们应该幸福,一定的,/像从前卢梭的书中描绘的画卷。(《有些长颈大肚玻璃瓶……》)”这是自然的人文主义,是通向诗歌世界的通道,而在诗歌之外,则是关于生命的尊严,那温顺的驴子为什么总是沿着冬青树行进,“只因它面对上帝。(《我爱那驴子……》)”驴子内心的柔顺,可以让鲜花开满那条路,而给驴子备鞍,则是可以在盛满山泉的羊皮水袋中抵达远方,驴子是朋友,是倾诉者,“还会对驴子——我的朋友们讲:/我是弗朗西斯·耶麦,我要去天堂,/那儿没有地狱,是仁慈天主的故乡。(《十四篇祈祷》)而当诗人看见那一只可怜的小牛犊被牵去屠宰场的时候,看见它想再舔一舔哀愁小镇灰墙上的雨滴,诗人的内心是对于生命的祈祷,“说我们应积善,在它的/小犄角上堆满花束。/主呵!请让小牛犊/在屠刀下少些痛苦……(《太可恶……》)”
 
爱的无私,自然的美好,生命的尊严,这都是诗人一日里的寄托,但实际上,世界有春花,也有葬礼,有快乐,也有悲伤,那些悲歌里是痛苦,是孤独,是爱之丧失的无奈,1901年耶麦出版的诗集《春花的葬礼》是这种悲伤的集合,就在1898年,他相继失去了外祖父和舅舅“墨西哥人”,之后出于对母亲的爱,他不得不与结识近三年并深爱着的犹太裔女友玛莫尔黯然分手,这一年对耶麦而言,果真是处处葬礼,时时哀伤。悲歌里是巨大的阴影:“你的死未改变一切。你爱那阴影,/你在其间过活,忍受并为之歌咏,/那是我们远避而你却守护的阴影。(《悲歌第一》)”悲歌里有死亡的痛苦,“那小小的花坛是我的童年,/灰绿的秋天是我青春的爱恋,/而所剩的就只有坟墓的双眼。(《悲歌第二》)”悲歌里有再无回来的香榭丽舍,“可香榭丽舍并不存在。/生命归来。城堡照旧空荡,/安哥拉人在明亮的阿特拉斯沉入梦乡,/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没有带着欧楂木手杖。(《悲歌第十六》)”只剩下怀念,只剩下影子,只剩下无语,那个不相信“数字、空间和时光”的沉静花园已经只剩下传说。

而在悲歌之外,诗人看见的那只小鸟却以痛苦的死亡方式阐释了生命的无情,那只充满了智慧的小鸟,那只有着非凡谈吐和思想的小鸟,那只温柔的小鸟,那只看见了上帝的小鸟,无非是爱、自然和生命意义的体现,可是“亲爱的小鸟”却受伤了,“我挨了一枪”,看见小鸟陷在痛苦之中,诗人说:“呵亲爱的鸟儿,若见不到大自然/我会伤心欲绝,再无法像你那样歌唱。(《诗人与鸟》)”可是这种遗憾终究变成了现实,“起风了,好上帝将死于谷仓。”小鸟的悲叹是最后的遗言,当说完这句话,小鸟死去,而看见小鸟在自己面前痛苦的死去,诗人泪如雨下,但是,当“鸟儿的腿不再僵硬”的时候,它的死是不是一种复活的开始?是不是重新看见了圣地的光?

死亡是痛苦的,但是死亡并非是失去,有时候就是重生,那个诗人跟随小老妇而看见的少女就是一种重生的意象,诗人因爱而死,需要有人治疗,而遇见的小老妇则对他讲:“那满身露珠的裸少女正在/等你。别耽误。新的爱情/在马鞭草和嚏根草上低语。(《裸少女》)”所以为了新的爱情,为了新的生活,为了找到“大自然完美的贞女”,找到“无暇的身体”和“纯净的思虑”,诗人跟随着小老妇走进森林,也终于看见了少女,那是能忘记过去的少女,而在少女突然转身的时候,小老妇其实是她的祖母,当少女以同样的方式不断询问“祖母,您身边这后生是谁,那么阳光?”的时候,新的爱情已经开始,少女对诗人说:“牵我手,来我身旁。我会让你安详。/往日你太孤独,如今和我同在森林心脏,/这是能向灵魂倾诉的清新的蓝色故乡。”而诗人在这种灵魂的倾诉中找到了自己的爱,自己的上帝,以及自我,“你是灵魂,你是裸体。你是真理,/你澄澈的芬芳在我唇上怒放。/我将生活在何种纯洁的梦想?”

向死而生,是复活,是重生,而诗人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的是一个“梦想”,小老妇带着诗人找到裸少女,不仅是年龄的转变,也是关于生死的蜕变,所以当诗人降生,当诗人出生,当诗人完成一日,他必然要面对死亡,最后走向“诗人之死”则是那个闭合系统的最后一步,还是诗人的母亲,诗人的未婚妻,增加了诗人的朋友,却没有了诗人的灵魂,而代之的是“作者”。诗人躺在床上,发着高烧,母亲在祈祷,未婚妻在给他倒药水,而诗人的朋友则在“魂不守舍地读报”,在这死亡面前,不同的人呈现出不同的态度,母亲是生命之爱,未婚妻是纯真之爱,连那些半瘫的老狗、水井也都充满着对于主人的爱,而朋友呢?却以一种逃避的方式转向另一个世界。

将死的诗人是遗忘自己的年龄,遗忘自己的生活,遗忘自己的过往,而唯有想起上帝,想起上帝意味着想起一切,想起自然和爱,想起生命的荣光,“呵我的上帝,我感动至极。我想起来了……/我要将内心的全部纯洁奉献给你。”所以死亡不是意味着失去,而是重新看见上帝,“在香风回旋中,在纯净中,在歌声里,/我的死将掠过,我的死将掠过/隆重的巡游行列而去。”所以诗人在最后的时间里反倒高声地说出自己死亡的欲望:“我将死!死在歌声里!”所以死亡面前,诗人需要的重生,在经历了“我来了。我受难,我爱”之后,必将是另一种意义的复活,是“我以您恩赐给我的嗓子说话”的人,是“我以您教给我双亲又传给我的词语写诗”的人,而这个人便是作者。

出场的出场,是上帝的代言人,是另一个言说的诗人,经历了降生与死亡,经历了苦难和爱,作者说:“莫抱怨这故事太过悲惨。/生命故事原本最为黑暗,/却也至纯,最值得赞叹。”悲惨和黑暗,不是全部,而生命的意义是“融合幸与不幸”——“若不幸攫走他,你痛惜这些/生灵:那就为变得更好而辛勤劳动。”而生活就是“尊重死者,尊重不在的人”。所以当最后诗人死去,当丧钟敲响的时候,“生活就是生活”,无所谓悲与喜,无所谓苦与乐,无所谓生与死,一切只不过是生命的不同方式,只不过是上帝带来的一切,从上帝而来又归于上帝,这才是一场“春花的葬礼”的全部意义:“若你想要,只须伸手撷取。/浇些水。它们明天即重焕生机。”

革命之路

编号:C55·2150322·1154
作者:【美】理查德·耶茨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4年03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21.60元
ISBN:9787532764167
页数:308页

“两人更深更狠地挖掘着对方的弱点,不择手段地攻陷对方的堡垒,变换策略、声东击西、再次进攻。在停下来喘口气的间歇,两人就从过去的记忆里搜寻武器,互揭对方的老伤疤。”1955年的革命之路并非是一场革命,而是争吵,康涅狄格州郊外的那条路叫“革命之路”,而“革命”的生活是一种挣扎和痛苦,是关于生命、爱情和自由的拷问,甚至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戏剧:以表演开篇,亦以表演收尾。弗兰克和爱波直视对生活的不满与恐惧,设法在怀孕与雄心间取得平衡,梦想着逃脱一成不变的岁月,但是这样的逃脱却是一种宿命,耶茨自己所述:“我笔下的人物都在自己已知与未知的局限内,风风火火地想要做到最好,做那些忍不住要做的事,可最终都无可避免地失败,因为他们忍不住要做回自己原本的样子。”


《革命之路》:因为它看起来像偷情 

“我想说的就是一个意思:沉沦。”弗兰克宣告,“一个社会到底能沉沦到什么地步呢?……这是一种新的宗教,全部人心智和精神上的安抚奶嘴。……大家都生活在自我欺骗当中吧。让现实见鬼去吧!”
       ——《第一部·第三章》

沉沦是一个过程,甚至是一个不被自我安排的最后结果,自上而下,最终跌入到连自己也看不见自己的深渊中。安抚奶嘴无非是一种现实的欺骗,它含在嘴里,它吮吸着虚无,它通向一种自我欺骗的满足里,所以当弗兰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是看见了自己从不是理想的高度沉沦下去的过程,或者还能抬头看见上面的荣耀,那是头上曾经戴着的“退伍老兵”和“知识分子”的光环,那也是妻子爱波在演出是贵族式的美,可是时间已经将他拉向另一个二十以外的生活,那舞台上的灯光也黯淡而蹩脚地显示不出她的高挑身材,所以在见鬼的现实里,只有愤懑,而在愤懑之外,只有欺骗,只有逃避,只有偷情,只有扼杀生命,只有身体的大出血,只有变成“没有生命的男人”。

这不是“十一种孤独”,是一种孤独,爱的孤独,而爱的孤独也是自我迷失的现实的孤独,在通往革命山庄之路上,原本就存在这岔道,即使发动引擎,即使开上了路面,对于每一个沉沦在社会底部的人来说,对每一个希望重新寻找安抚奶嘴的人来说,却可能是一种错误的选择。错误只是因为把沉沦当成了新的宗教,当做了新的寄托,当做了新的信仰,这是一种反叛,但看起来却是充满了阴影的成长。1935年对于弗兰克来说,仿佛是被压抑在父亲生活里的一次爆发,父子两人成为纽约菲尔茨先生的正式午餐的客人,而因为弗兰克没有礼貌地跟菲尔茨说一句“谢谢您,今天我非常开心”而严厉地指责他,对于父亲来说,这一次午餐仿佛就是头上的那道荣光,可是这沉默却变成了一种道德挫败,父亲曾在诺克斯商业机械公司工作,而对于弗兰克,他也希望儿子能像他一样,因为对于这个儿子,在父亲的世界里,就是一个码头工人,一个自助餐厅收银员,一个不懂得感恩,甚至对他怀恨在心、满嘴脏话的不孝之子,一个蔑视一切规矩的坏小子,一个从不顾念母亲的儿子,一个六个月甚至八个月不给家里写信的孩子,“好不容易盼到了一封,上面却没有回邮地址,只有短短一行字:上周结婚了,有时间会带她回来。”

冷漠、隔离,并非可以通过一顿正式午餐,通过一句“谢谢”的理解来消除,在弗兰克的成长记忆中,似乎所有的父爱和母爱都是不真实的,甚至当初他的出生都被怀疑是一个偶然事件,所以当父亲为他指明人生的另一条道路的时候,对他看说,像是一次真正沉沦的开始,而这似乎并不是最关键的,在父亲散漫、苍老、满目苍夷的表情之外,弗兰克却发现父亲的裤腿在有节奏地轻微抖动,原来这个充满着严厉目光的父亲却在干着一件龌龊的事,他把一只手放在口袋里套弄着自己的生殖器。弗兰克只有在目光向下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秘密,而这样的秘密对他来说,就是一次沉沦,迅速从正式午餐的那种虚构荣耀中跌落下来,变成了失败,变成了打击,变成了再也无法挽救的欺骗。

而那次战争似乎是弗兰克真正逃避的开始,二十岁生日,是在战争的最后一个星期,困守在机关枪和迫击炮的轰炸中,他似乎能在激烈的战争中找到自己的意义,“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已经步人中年。”二十岁的生日,仿佛是重生,是对于属于父亲和母亲那种自然生存的反叛,也是对于从虚构的沉沦中发现自我的肯定,所以当结束战争,当头上戴着“退伍老兵”和“知识分子”的光环的时候,对于弗兰克来说,是一种骄傲,而这种骄傲也使他充满了自我的激情,他记住了自己是谁,也看见了对面那个漂亮的爱波,在那场莫宁赛德山庄的派对中,吞下四口威士忌的弗兰克终于让自己选择做一个胜利者,那就是和爱波的激情相遇,从而在不加选择的情况下走进了婚姻殿堂。

可是,这无非是另一种虚构,一种为逃避而选择的爱情,一种自己都无法把握的婚姻,婚后的争吵似乎从未停止,她曾经对他说的一句话是:“当你和和气气的时候,我很爱你。”在结婚之前,这句话是承诺,而在结婚之后,却变成了任性和自私,爱波给弗兰克的选择只有一个:“你要么就爱我,要么不爱我,你必须做一个决定。”和和气气是婚姻的宗旨,可是对于经历了欺骗的弗兰克来说,却是一种沉沦,不平等的沉沦,也是扼杀自我的沉沦,而其实这种沉沦早就从那个激情的派对开始了,弗兰克为了逃避而选择的生活一样无法让他找到真正的自我,甚至那个工作,那个公寓,那所房子,以及那两个孩子,仿佛都是为了一种和现实的妥协才开始的生活,“他选择了一份无聊至及、毫无前途的工作,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跟任何一个有家的男人一样可以负起责任;搬进一间价格过高的高档公寓,是为了证明自己信奉有序和健康的生活;要了第二个孩子,证明第一个孩子不是个错误;在郊区买下一处房子,因为那是一般人生活轨迹里下一步应该采取行动,而他则证明了自己也有能力这样去做。”其实是不想做的事情,却变成了必需的事情,只是为了证明,而这样的证明充满了为自己辩护的耻辱感,他似乎只能仰头看见爱波,似乎只能和气地和妻子对话。

这当然不是弗兰克真正需要的选择,第一次怀孕比计划早了整整七年,战争之后的工作是为了习惯和依赖,这些在计划之外的生活并不能带来向上的荣耀,并不能获得某种骄傲,甚至被打乱的计划只是弗兰克反叛生活中的一次自我欺骗,因为在爱情从公寓里偷情对于弗兰克来说,从满了乐趣,当完成登记,当两个人仪式性地收回公寓的钥匙,“这段婚姻有一半的乐趣是因为它看起来像偷情。”偷情是隐秘的激情,就像父亲在他敌视的目光下那个举动,永远在不被看见的桌子底下发生。
 
但是当偷情真正变成一场需要责任的婚姻,对于弗兰克和爱波来说,都变成了一种假象,一出戏剧,那场社区组织的演出最后为什么会失败,爱波那贵族式的美为什么在蹩脚的灯光下有所折损,无非就是一种不真实,弗兰克所想象的那个演出结束后给爱波的吻、成功之后的对话,以及和妻子两手相握的浪漫,也最终变成了赤裸裸的失败,甚至把爱波推向了愤怒和仇恨的境地。所以在自欺欺人的生活里,在偷情开始的婚姻中,弗兰克和爱波似乎陷在同一种谎言里,而对于谎言世界的另一种解脱办法,就是逃避。

逃避是社区舞台上的那场戏剧,逃避是不按计划出生的孩子,逃避是按部就班的工作,逃避当然也是更换环境的生活。到巴黎去,似乎是爱波和弗兰克难得达成的一种共识,为什么离开,离开之后如何生活?这些西湖都不是去巴黎的真正问题,因为目的就是一切,虚构的巴黎变成弗兰克和爱波寻找另一种“偷情”的开始,寻找另一个自我。爱波请求弗兰克原谅,她告诉他只是因为大家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错觉之中,“它告诉人们,每个人有了家庭之后都要脱离真正的生活而‘安定’下来。这就是郊区生活里最浪漫的谎言,而我只能让你屈从于它直到今天。我让你生活于这个谎言当中。”因为丑陋的错觉,所以每个人屈从于他,每个人安定地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但是这是一种对自己的否认,“现在是你的本质被桎梏起来了,是你,真正的你,被一再地否认,否认和否认。”所以他要变成真正的男人,而她自然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这是一种创造性的构想,是一种否定而开始的肯定生活,原谅、和解,对于两个人来说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但是弗兰克内心的那种沉沦消失了吗?爱波身上的那种自私转变了吗?他们自认为看见的自己真的会自救吗?而其实在爱波原谅弗兰克之前,弗兰克却在那间垒着红砖墙的高级餐厅里,按倒了二十二岁的莫琳,这个十八岁就结过婚却最后婚姻失败的女人成了弗兰克另一种偷情,当肉体在温暖的节奏中强烈的感受到快感,弗兰克内心只有一个想法: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甚至这种“想要”变成了感激,变成了对自我欺骗生活的感激。一刹那的感激,在道德制高点上似乎充满着自责,充满着对于爱波的愧疚,以致他想用热水将自己皮肤上的气息冲刷掉,用尽全力地擦拭,只有这样才能把莫琳从身体里铲除掉。

铲除掉那个偷情的影子是不是真正返回自我?这其实并不只是弗兰克一个人的道德难题,对于莫琳来说,其实也无非是一种自我虚构的开始,失败的婚姻在逃离到纽约的时候,她认为自己是新生,是开始“活着”,这是一次逃避而开始的迁徙,就像弗兰克和爱波希望离开这里去巴黎的初衷一样,地域的改变看起来是新的开始,新的工作,新的城市,新的生活,以及新的“偷情”,但实际上是另一种迷失。这种迷失几乎存在于每一个深陷在沉沦世界里人身上,弗兰克和爱波,莫琳,还有对爱波有着某种性幻想和偷情实践的谢普。

同样经历了战争,同样经历了反叛,对于谢普来说,当兵是为了寻找阳刚,是为了告别母亲设计的“娘娘腔生活”,而他来到纽约,也是为了反抗母亲的计划,但是结婚、工作对于谢普来说,也依然像莫琳一样陷在“活着”的欺骗状态中,“突然间他似乎发现,让自己成为另一种人虽然刺激,但他也把自己带到一种他根本想要也无法忍受的生活道路上。”反抗母亲却背弃了自己的本性,而妻子米莉尽管为他牺牲了很多,但是在纽约这个“巨大、肮脏、嘈杂,并且残酷”的城市里,他需要的也是一种逃避,而这种逃避就是从肉体开始,到肉体结束。爱波成为他的幻想对象,在“我爱你,我爱你”的呼唤中,谢普有一种自我的存在感,而在那酒吧的舞池里,在半醉的爱波身上他获得的是一种满足,是对于自己本性的回归。

自我仿佛就在身边,就在被发现的过程中,无论对于莫琳,还是对于谢普,他们在“偷情”的世界里找到了被遗忘的身体,他们“在一个病入膏肓正在走向灭亡的文化里”,依然痛苦地、真正地活着。而革命山庄的吉文斯太太,似乎也想在这最后的阵地里抵抗四周的粗俗,但是这样的抵抗却显得脆弱,或者也只是对于生活无奈的一种自我安慰,从前上学时所有女孩不喜欢吉文斯太太,而长大之后所有男孩也不喜欢她,而当霍华德·吉文斯成为唯一一个向她求婚的男人,她却接受了他,她变成了吉文斯太太,生活似乎只在一种归宿里,而婚后的唯一的儿子约翰却是个疯子,对于吉文斯太太来说,生活的无情让她看不见自己,甚至看不见那个自欺欺人的自己。

其实所有的关系都是脆弱的,都是谎言,都是逃避,都是偷情,他们构成了集体的孤独,构成了集体的沉沦,而希望搬到巴黎的弗兰克和爱波似乎也不能在这样一种看似完满的计划中逃脱,当爱波告诉弗兰克自己已经怀孕的时候,似乎一切都走向了最终的毁灭,尽管爱波在请求弗兰克原谅,但是这个被看成是真正寻找自我的机会却变成了一次生命的降生,偶然的降生,对于弗兰克来说,像是看见了自己出生的那个轮回,愚蠢的大意变成了愤怒,而爱波想要用流产的方式重新回归计划,但是这已经和第一个孩子降生一样,仅仅是提早七年,而是变成了一种罪,“也许我们不该成为父母,也许我们根本不配……”

这是不是对于生命的扼杀?而在弗兰克看来,这是源于爱波内心的某种深层的东西,“存在你内心的东西;源于你的童年,源于你的成长经历的,一些情绪上的东西。”他不想放弃孩子,不想放弃生命,像是一场对自己的救赎,像是对于道德的回归,但其实是在和爱波的争斗中希望像战争一样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的最后一天,像是最后的期限,爱波没有实施流产,他赢了,“他将有另一个孩子,一个他一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要的孩子。”而这种生活也无非是谎言一种,当点击了三十七下的约翰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其实对于弗兰克来说,是另一种毁灭,“天哪!你知道吗?如果你告诉我,你是故意把她肚子搞大,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这样你就可以一辈子躲在她的孕妇装后面。”

疯子不会说谎,疯子才活在自己的真实世界里,这是一种嘲讽,也是最后的沉沦,对于弗兰克来说,即使和莫琳结束了那一段偷情的故事,即使真正想要承担起责任,但是约翰的话让他一下子又失去了刚建立起来的自我世界,“我现在不爱你,从前也不曾爱过,只不过我到这个星期才明白这一点。”爱波说,爱变成了一种失去自我的交易,无论对于弗兰克还是爱波来说,自始至终都是一种没有自我的偷情,是的,当谢普得到爱波的身体的时候,这个还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无情地对他说:“不是那么回事。坦白说,问题在于,我其实并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谢普是谁,是因为不知道偷情中的身体属于谁,甚至爱波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肉体,只是欲望,沉沦的现实已经病入膏肓,而弗兰克希望挽救的无非是另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谎言里的生活,谎言里的孩子,谎言里的爱,谎言里的战争,都将一个虚构的故事推向最后的悲剧。

“你所谓的‘爱’,其实是自欺欺人的幻觉。你懦弱地蜷缩在这个幻觉之中。其实你跟我一样清楚,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除相互的蔑视和不信任,以及最丑恶的,从对方的弱点当中寻找满足。”爱波在那个温柔体贴的早晨结束之后,给弗兰克写了这一封关于谎言的信,只是最后还是付之一炬,留下的是另外一句话,“亲爱的弗兰克:不管发生了什么,请你不要责怪自己。”这像是对于自我的最后一点怜悯,可是当她收拾好房子,当她在厨房里做那件事情之后,那一滩血,那已经露出的胎儿,无非看见另一个挣扎的自己,而弗兰克在公司里,用两杯咖啡和满脸的笑容,重新开始一种新生活的期待,而开始也意味着结束:“这就是他正在做的事情,在爱波·惠勒死的时候。”

这是“是时候做该做的事了”,这是把相互的蔑视和不信任,以及最丑恶的现实埋葬的时刻,这是从自欺欺人的谎言和幻觉中逃离的时候,这是把“看起来像偷情”的人生毁灭的时候,但是沉沦却从来没有停下脚步,现实从来没有变得更真实,而死亡也根本不是拯救,不是回归,不是对于爱的唤醒,在革命之路上,它已经早就走在岔道上,被巨大的阴影覆盖,被虚构的自我替代,留下的只是最后的影子:“一个走着,说着,笑着的,却没有生命的男人。”

清平山堂话本

编号:C24·2150322·1153
作者:[明]洪楩 著
出版:岳麓书社
版本:2014年01月第1版
定价:12.00元亚马逊9.60元
ISBN:9787553802022
页数:204页

《清平山堂话本》是一部记录宋元明时期话本的,现存刊印最早的话本集,原名《六十家小说》,分为《雨窗》、《长灯》、《随航》、《欹枕》、《解闷》、《醒梦》6集,每集10篇。约刻印于嘉靖二十年至三十年间,现存《雨窗》、《欹枕》两集的残本,仅12篇;又残本3册,书名不详,存15篇,藏日本内阁文库,共计27篇,影印本合为一书,题作《清平山堂话本》。“清平山堂”是明代嘉靖年间钱塘人洪楩的堂名。《清平山堂话本》都是民间的创作,思想比较简单浅显,趣味品位也不算高,文字简短粗鄙。但是却真实地保存了宋元明话本的原始面貌。岳麓书社的《清平山堂话本》,以古今小品书籍刊行会影印《清平山堂话本》和马廉影印《雨窗欹枕集》为底本,加以点校、整理。


《清平山堂话本》:福祸无门人自招 

祸福未至,鬼神必先知之,可不惧欤!故知士矜才则德薄,女衒色则情放。若能如执盈,如临深,则为端士、淑女矣。岂不美哉?唯愿率风之民,夫妇和柔,琴瑟谐协;有过则改之,未萌则戒之,敦崇风教,未为晚也。
——《刎颈鸳鸯会》

不论是生是死,是祸是福,是情是色,人世间的恩怨也都是“鬼神必先知之”,所以命定的事情似乎不需要惧怕,也不需要心存侥幸,所以作为规劝者来说,《清平山堂话本》更多体现因果报应,体现前生业缘,所以不论是万种风流,还是以恩化怨,都是“千古多情月自圆”,都是“冤冤相报有神明”,都是“今日方知色是空”,所以也只有端士、淑女,只有“夫妇和柔,琴瑟谐协”,才能“敦崇风教”,才能获得后报。

但是在这“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的迷惑中,在这“如何铁石达成心性,却为花柔?”的疑虑中,却偏偏被情色所劫持,“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虽亘古迄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一见而不能忘,不忘而入心间,入心而为欲,所以对于仁人君子来说,这情色的困扰却是恒久的难题,所以在“情之所钟,正是我辈”的困境中,在“如磁石遇针”的缠绵中,如何摆脱“情色相生”的悲剧?不论是樱桃花还是梨花,不论是磁石还是铁针,都是无情之物,而有情之物似乎更甚,毕竟“我终日在情里做活计”。所以在这被情色所困的世界里,悲剧的发生似乎不可避免了。

功曹参军的公业,也是咸通之人,只是这爱妾非烟却是“容止纤丽”,却是“好诗弄笔”,不想也遇见个“端秀有文学的赵象,仅仅是瞥见,似乎两个人都将彼此视作情色之物,从此神情俱丧,从此废食思之,在那一封封思念的情思传递中便走上了不归路,趁着公业外出私自偷情,终于也落得不好的下场,被发怒的公业“缚之大柱,鞭(楚)[挞]血流”,甚至在这身体的苦痛中还坚持着情色,“生则相亲,死亦无恨!”最后“遂饮杯水而绝”,而赵象则是“变服易名,远窜于江湖间,稍避其锋焉”。一死一避,虽免遭毒手,却终是“雨散云消,花残月缺”。

非烟和赵象的情色故事在《刎颈鸳鸯会》里只是一个引子而已,而在“不识窍的小二哥”那里,却成了实实在在“杀尽风流世上人”的悲剧。乡村中的蒋淑珍当然是色的代表,“脸衬桃花,碧桃花不红不白;眉分柳叶,如柳叶犹细犹弯,不仅聪明机巧,而且心中“好些风月”,常感伤春之病,自恨芳年不偶,而到了二十余岁,内心的欲望也终于有了发泄的场所,而那对象竟是“未曾出幼”的邻家小儿阿巧,不想在蒋淑珍父母外出之际,“其女相诱入室,强合焉。”也从此打开了情窦之门,欲心如织的蒋淑珍“久渴此事”,却将一个年幼的孩子葬送,“阿巧回家,惊气冲心而殒”。而到后来蒋淑珍嫁于某二郎,也是主动进攻满足自己的欲望,使得五十之上的丈夫被弄得衰惫了,而二十多岁的蒋淑珍似乎还不满足,又和“夫家西宾有事”,被某二郎看见,最终“病发身故”,因为淫欲,蒋淑珍就断送了两人姓名。而守孝三年的蒋淑珍似乎还未能摆脱对情欲的追逐,被某大郎逐回蒋家之后,蒋淑珍又成为张二官继室,只可惜张二官作为商人几乎都在外面,当然不能满足蒋淑珍的情欲,于是又勾搭上门店的朱秉中朱小二哥,似乎刚好相慕,于是在张二官出门在外的机会厮混,“本妇灯也不看,每解衣相抱,曲尽于飞。然本妇平生相接数人,或老或少,那能造其奥廷处?自经此合,身酥骨软,飘飘然,其滋味不可胜言也。且朱秉中日常常在花柳丛中打交,深谙十要之术。”到后来两个人竟都生了病,而对于蒋淑珍来说,痛苦的是总是梦见失了性命的阿巧和某二郎。这事被张二官察觉之后,便心生杀气,在蒋淑珍和秉中荒淫无度之时,张二官冲杀进来,“则见刀过处:一对人头落地,两腔鲜血冲天。”

“一对风流伤白刃”,何其悲惨!而在《错认尸》中,因情色而生的悲剧也是家破人亡。丈夫乔俊好色贪淫,似乎不满足和高氏的婚姻生活,又看中了美艳的周氏,买通艄公,将周氏纳成自小妾,但是身边两个女人似乎也满足不了他的淫欲,趁着在东京卖丝又和另一女子往来,“全不管家中妻妾,只恋花门柳户,逍遥快乐。”虽然周氏被五两银子买通而成妾,却又独守空闺,是一个牺牲品,但是她也不像高氏一样忍气吞声,自己寻找自己的快活,在正月里和在家做活的小二一起鬼混,“小二,你来!你来我和你吃两杯酒,今夜就和你做了夫妻,好么?”起初不敢的小二也终是抵不住诱惑,而自从跌入情欲的深渊之后,小二却又和高氏的女儿玉秀勾搭,这一下激起了高氏的愤怒,所以又和周氏合计,将小二用绳索杀死抛入河中,后来因为尸体浮上来被错认,最终导致这一场情欲的悬案大白于天下,不到半个月,四人全部死在牢中,而从东京回来的乔俊,看见妻妾和女儿都死,家产被抄,便投水自尽。

乔俊娶妻纳妾,是淫欲,周氏勾引小二是淫欲,小二哄睡玉秀是淫欲,所以这众人也都是“好色贪淫”之人,自然最后也都落得不好的下场,“至今风月江湖上,千古渔樵作蹄寐。尸首不能入棺归土,这个便是贪淫好色下场头。”而对于这情色和贪欲,如何才能摆脱?《五戒禅师私红莲记》似乎是对于情欲困境的一种设想。净慈孝光禅寺的五戒禅师和明悟长老作为出家人,似乎应该断绝这尘世的种种欲望,尤其是五戒禅师,法名自然是对自己行为的约束,而当清一在雪中捡到一个被抛弃的婴孩时,五戒禅师将其收养,似乎就是在做一件善事,可惜这取名红莲的小孩长大之后,五戒禅师便起了邪心,与红莲“云收雨散”完全将自己大欲念释放出来,而且藏在厨内,供自己享用。而这等淫事最后被明悟长老识破,被羞辱的五戒禅师坐化而去,而明悟长老似乎不肯罢休,也坐化追赶。后来五戒禅师托生在世间成为苏辙,生儿为苏轼,而明悟长老托生之后为谢道清,生一子做了和尚,法名佛印。

苏轼和佛印的故事,却被敷衍成如此一个淫荡的前世,而当时苏轼似乎也不信佛法,最不喜和尚,自言:“我若一朝管了军民,定要灭了这和尚们。”像是对前业的否定,而随着和佛印交往之后,在吟诗作赋中却成了朋友,最后苏轼尽老而终之后“得为大罗天仙”,而佛印禅师在灵隐寺圆寂之后,“亦得为至尊古佛”。两人都得到了善道,这是五戒禅师和明悟长老托生之后的归宿,而看起来也是为了对前世犯下罪过的救赎,虽然这种因果轮回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拙劣的敷衍,但毕竟也是寄予一种理想化的善恶转换。而其实在《清平山堂话本》中,对于这种“积善逢善,积恶逢恶”的轮回,也是着墨较多,寄托着作者“敦崇风教”的信念。

《花灯轿莲女成佛记》完全是一本成佛的教科书,张氏夫妻看见一个瞎眼的老婆婆无人照顾,便将婆婆接到家中,给她吃饭,同时妻子王氏跟随着她念《妙法莲花经》,“教得我会时,无甚相谢你,待你百年之后寿终,我夫妻二人与你带孝,如母亲一般断送。”一个是因照顾而衣食无忧,另一个则是念经而修善,而等到瞎眼婆婆死后,本来无子嗣的王氏却觉腹中有孕,最后生出莲女,莲女见经识经见书识书,甚是聪明,而后在能仁寺长老面前也悟得了禅机,“且去寻个汉子来还债。”而对于莲女来说,那李小官人便仿佛是夙缘,一见莲女便得了相思病。官媒议亲,本是一件大好事,只是在送亲的娇子里,最后的莲女却是鼻中插了两管玉箸,坐化而死。

出嫁之日,亦是坐化之日,对于莲女来说,也是长老对她说的禅机,而实际上告别红尘的莲女就是曾经的瞎眼婆婆的化身,“借你肚皮里安身则个。”所以在坐化之前,莲女写有四局《辞世颂》:“我本林泉物外人,偶将两脚踏红尘。明公若肯兴慈造,便是当年身外身。”莲女的骨殖最后送到寺中,也是满足了她生前“得成佛”的夙缘,而张氏夫妇也是弃欲出家,三年后成双坐化。所以不管是莲女的坐化,还是积善的张氏夫妇的坐化,都是为人生的归宿指明了一条善终的道路,“善有善报,莲女即是无眼婆婆后身,子母一门,俱得成其正果。作善的。以成佛,奉劝世人:看经念佛不亏人。”

作善而得道,作善而成正果,在《李元吴江救朱蛇》中也有如此的命题,秀才李元看见小孩子在草丛中戏打一条蛇,便拿出百文铜钱买了小蛇并将它放了,而这小蛇其实是龙宫的称心,为了报答李元的解救之恩,龙王将称心许给李元,而称心为了帮助赶考的李元,偷得了试卷题目终使李元中榜做官,而在三年的侍奉之期到了之后,称心便辞谢李元,李元仰面大哭,虽然无法挽留,便也立龙王庙纪念。而实际上这一出图恩必报的故事也是点明了“积善逢善,积恶逢恶”的主题,只是偷取考题,三年离别终究是太过于戏剧化。

不管是莲女还是小蛇,甚至是五戒禅师和明悟长老的托生,其实都在向着善的彼岸,这与情色之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善一恶,当然都是为了阐明因果报应,其最终目的便是在这些悲喜剧发现“唯愿率风之民,夫妇和柔,琴瑟谐协;有过则改之,未萌则戒之,敦崇风教,未为晚也”的人生道理。《陈巡检梅岭失妻记》里的妻子被申阳洞中的妖怪抓去,要行云雨之事,妻子坚决不从,“只求快死,以表我贞洁”。而这只不过是人生的千日之灾,也有寓言三年后会再遇紫阳,然后便会夫妻团圆,果然后来在红莲寺长老解救之后,申阳洞的妖怪被天降捉去,众多被关押在洞中的女子得以解救,而他们夫妻也终得团圆。而守贞的故事也在《戒指儿记》中也成为一个传奇,女子将手指的戒指给了阮三郎,一开始是春心使然,是情欲所致,将此信物交给阮三郎之后,身子虚弱的三郎不想和女子相逢时“情兴酷浓”,“不料乐极悲生,倒凤颠鸾,岂知吉成凶兆”,但是这云雨之后女子腹中便有了身孕,阮三郎魂去之后女子本来想要寻死,却始终无法放下肚中的孩子:“莫若等待十个月满足,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绝了阮三后代,也是当日相夫情分,妇人从一而终,虽是一时苟合,亦是一日夫妻,我断然再不嫁人,若天可怜见,生得一个男子,守他长大,送还阮家,完了夫妻之情。那时寻个自尽,以赎玷辱父母之罪。”之后生儿,之后教子,之后便被竖贤节牌坊。
 
淫欲和守贞,是情色的两种态度,是人生的两种写照,而其实都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循环里,其最终的指向也是在善恶的结局里劝归世人,敦崇风教。而在《清平山堂话本》的故事里,除了情欲的善恶两面抉择之外,还有关于信奉忠义和信义的朋友之情。《羊角哀死战荆轲》中的左伯桃和羊角哀就是两个以信义为最高情义的兄弟,两个人共同去往楚王那里,却不想在路上遇到苦难,伯桃为了角哀能战胜困难见到楚王,便将自己的衣服脱了给他,将粮食留下给他,而自己却在桑中自尽。角哀将伯桃埋葬,却不想在荆轲相近,被荆轲的鬼魂排挤,“汝是冻死饿杀之人,安敢建坟,居吾上肩,夺吾风水?若不迁移他处,吾发墓取尸,掷之野外。”当角哀梦中知道这件事之后,咒骂荆轲,但是一个是阳人,一个是阴鬼,不管是骂荆轲,还是帮伯桃,实际上都无济于事,于是角哀自刎而死,闯入阴间,大骂荆轲,也终于使得伯桃能够安心在自己的坟地。为了情谊,角哀不惜牺牲自己的姓名,闯入阴间,帮助伯桃,这种舍生取义的精神成了一种忠义,那竖立的“忠义之祠”也是对于角哀和伯桃的褒奖。而在《死生交范张鸡黍》,说的也是朋友之间最难得的情谊,因为在赶考途中救了病重的范式而误了自己的考期,张劭和范式结为兄弟,后来张劭相约范式到自己的家里摆鸡黍,“幸勿失信!”但是不想范式在鸡黍之约即将到来之前不能及时赶到,为了遵守约定,范式竟然自刎而死,因为“人不能行干里,魂能日行千里”,也就是说只有化成阴鬼,才可以赶上张劭的鸡黍之约,但是即使感到了,对于张劭来说,范式也只是一个不言语的鬼魂。张劭为了不让自己和范式阴阳两隔,竟然赶到未下葬的范式跟前,要求范式的妻子将自己和范式葬在一起,随后自杀身亡。一个因为要赴鸡黍之约而化鬼疾行,另一个则是要继续这一场结拜的兄弟情义,也不惜牺牲,那建造的“义信之祠”和“信义之墓”便是对这一极端行为的肯定。

各舍其命,留名万古,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也暗含着对于现实的不满,所以这种寄托于鬼魂演绎的故事就是为了虚设一种情景,而在《清平山堂话本》里却还有许多对于无奈现实的抗争,快嘴李翠莲从不忌讳口舌,大人对此极为愤怒,因为从道统来说,女子应该谨言慎行,应该笑不露齿,所谓“多言众所忌”,这个社会给女子立下了这一些规则,是不容破坏的,所以李翠莲在打先生、骂媒人、触夫主、毁公婆之后,自然也无法被人接受,一纸休书又将她压在道统之下,所以最后李翠莲“卸下浓妆,换了一套棉布衣服,向父母前合掌拜别,转身向哥嫂也别了。”最后出家而去,不理这俗世的规矩。而同样以这种愤世嫉俗的精神告别尘世的还有张良,汉高祖给他“宫中第一”的荣耀,“极品随朝,身穿紫罗袍,腰悬白玉带,口餐珍羞百味”,但是张良却要归山慕道,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历史上齐王韩信、大梁王彭越、九江王英布“三王遭诛”,以致形成了“十怕”,也就是说,昔日那些争江山、夺社稷的功臣,却落得个可悲的下场,所有的功劳被勾去,如何也算是一种教训,所以张良归隐山林,也普劝世人:“普劝阎浮贤大良,世间莫要把名扬。无常那怕公侯子,不怕文官武将强。不俱男女收心早,大限来时手脚忙。学得子房归山去,免向阎王论短长。”

或者坐化,或者归隐,其实这种种对规则的反抗还是一种自我牺牲,也就是无论是善还是恶,无论是情还是欲,无论是信还是忠,都在个人层面之上,所以因果报应在这里也只是个人修行有关,个人积善有关。在《清平山堂话本》里,有《老冯唐直谏汉文帝》、《汉李广世号飞将军》、《壅关姚卞吊诸葛》、《蓄川萧琛贬霸王》等传奇故事,有《西湖三塔记》、《洛阳三怪记》等鬼怪故事,但从总体上来看,话本的思想杂糅,对情欲有过批评和否定,为什么在《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里为何又肯定一种阴谋式的爱情?柳耆卿让舟人将月仙强奸,而后月仙才在和柳耆卿的诗书对赠中产生情感,“这柳县宰在任三年,周月仙殷勤奉从,两情笃爱。”被强奸,被引诱,最后却是“两情笃爱”,有些匪夷所思,大约只是因为两人都在诗中倾吐衷情,浪漫有余却有悖情理。

而其实,这一册脱文误字的残本却是在话本发展历史上具有样本意义,不仅前有“入话”后有“散场”,而且其中保存的传奇故事比起以前的文本,更具有话本的特色,具有承前启后的留存意义。马廉在《清平山堂话本序目》中说:“此十五种残存中,有存传奇之旧而较《太平广记》所引稍略者如《蓝桥记》,有与明初小说《剪灯新话》《余话》相类者如《风月相思》;二者虽与其他有形似之点,而特为文言,绝非话本,为可异耳。《李翠莲》乃民间传说故事之最广远者;演变至今,秦腔剧中有《十万金》,通常名《李翠莲上吊》;而小说《西游记》第十一回《刘全进瓜》,早采之为说部资料矣。此本所记李翠莲为快嘴媳妇,别出《西游记》中故事以外,是则考究风俗学者所更足珍贵者也。”

鹿鼎记(1-5册)

编号:C28·2150316·1152
作者:金庸 著
出版:花城出版社、广州出版社
版本:2008年03月第3版
定价:
ISBN:9787806553404
页数:1821页

《鹿鼎记》是香港作家金庸的最后一部长篇武侠小说。该小说于1969年-1972年间创作,背景设置在明末清初(1644年-1689年)。1969年10月24日开始在《明报》连载,到1972年9月23日刊完,一共连载了2年11个月,本书是金庸的封笔之作。《鹿鼎记》名字的含义为:“逐鹿中原、问鼎中原”、“人为鼎镬,我为麋鹿”,小说以清代康熙年间的社会历史为背景,描写了一个出身于社会最底层的少年韦小宝的传奇经历。笑称自己“不学无术却处处有术”的韦小宝,靠着这不学之术在太监、钦命大臣、帮会堂主、和尚、甚至七个美女的共同老公这些角色上游刃有余。这个人物挑战了真实的人性,说明武功和权力不是这世上唯一的可取之道。金庸说:“武侠小说的读者习惯于将自己代入书中的英雄,然而韦小宝是不能代入的。在这方面,剥夺了某些读者的若干乐趣,我感到抱歉。”

狄金森全集(1-4卷)

编号:H78·2150206·1151
作者:【美】艾米莉·狄金森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2年05月第1版
定价:297.00元亚马逊223.70元
ISBN:9787532763788
页数:1534页

“麻木比悲痛更可怕,因为它是悲痛生长的土地上残留的花梗。”美国女诗人狄金森生前只发表过10首诗,而在默默无闻的生命终结70年后,得到文学界的关注,并被追认为现代派诗人的先驱,与同时代的惠特曼一同被奉为美国最伟大诗人。一个生活空间如此逼仄的女子,其洞察力却超越了自身所处时代一个世纪,这不能不让人看作是一个奇迹,一个谜团。或者正像“花梗”一样,残留在诗歌的土地上。本套《狄金森全集》为译者蒲隆先生倾注二十载心血之结晶,完整编译了约翰逊主编与富兰克林主编的两个版本的狄金森诗全集,两版的差异之处都有注释说明,此外蒲先生还详尽考证了多首重要诗作的写作背景并附于对应的诗文之后。第四卷为约翰逊主编的狄金森书信选集译文,收录了女诗人整个创作生涯中最有价值的书信。


《狄金森全集》:他告诉我,死亡已经死去

分离是我们对天堂的全部认识,
也正是我们对地狱的一切需求。
         ——1732

没有标题,只有数字,1732就像是一个被命名的序列,而在这个序列里,起点是1,终点就是狄金森搁而无法书写的时间。从1到最后的数字,就是关于一个人肉身的历史,它以书写的方式被呈现出来,却又像把自己包围的封闭结构,再无溢出的可能。而1732在中间,回首而看见那个起点,远望而看见最后的终点,起点和终点无非是生与死,无非是存在和分离——当被标注1603年的诗歌写完之后,狄金森终于在“神经报复”的病症中倒下了,而在她的身边,是那一个中午烤好的香喷喷蛋糕。

疾病和蛋糕,呈现的是两种意象,它们都远离了诗歌的写作场景,却都和肉身有关,一种是生存的继续,是食欲的满足,而另一种则意味着不安和痛苦,意味着生命走向分离的状态。蛋糕已烤好,1603的诗歌也已经写好,但是那一句“离开一个我们熟知的世界”是不是从意念返回到身体的预兆?离开去往哪里?狄金森说,“去一个依然是谜样的地方”,前方是一座山冈,后面是一层魔障,前面是山的孤寂,后面是让万物扑所迷离的神秘,而中间,只有时间,一种悬置在那里的时间,一种渴望永恒却被无奈分离的时间,一种告别熟知的人和事而转入谜一样的时间。

时间在中间,它其实没有走向最后的终结,两年之后的1886年,在写完最后一封信之后,狄金森陷入到了昏迷状态,从此再也没有醒来,直到两天后生命的逝去。“小表妹们,召回。艾米莉。“最后一封信,最后一句话,依然是渴望,依然是怀念,依然是想要“召回”的时间,无情却又无奈,那个熟知的世界终于关上了大门,那个谜样的地方终于接走了她,对于狄金森来说,不论是1732年被命名的序号,还是1603倒下时冒着香气的蛋糕,随着肉身的逝去,一切也都以“神经报复”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

肉身之死,却也是一个没有标题的人生,却也是被命名的最后数字,只是在肉身还在的时候,狄金森分明是对于那一种死亡的分离说起过一种超越的方式,中间的时间,中间的1732,“我的生命结束前已结束过两次—/可它依然在此,想看看/永生是否会为我/把第三次事件展现”,死亡之前已经结束过两次,可是死亡还在,于是有了这被感知的第三次。两次通往不同的方向,呈现不同的状态,或者是为了认识天堂,或者是满足了对地狱的一切需求;或者是一种上升,或者是一种下降;或者是一种救赎,或者是一种沉沦,两种生与死,在狄金森的世界里已经发生,而第三次在它到来之后,绝不指向肉体的覆灭。

1732年的中间状态其实是看见了前死亡,其实是预言了后死亡,前死亡就是一个人的肉身之死,它就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无法逃避;而后死亡看上去和天堂地狱有关,那是一种信仰层面上的死亡,后死亡并不是前死亡之后的状态,它变成了一个目标,那就是肉身之后的上升和救赎,而第三种死亡呢?它早就存在,它一直如此,跨过天堂和地狱,跨过肉身和信仰,最后是一次“召回”,召回在不死的状态里,召回在永恒的世界里,而这种不死和永恒,在狄金森那里,就是被命名的序号,就是被书写的诗歌:“我遇见的唯一的人/是上帝—唯一的街道—/生存—把它跨过”。

三种死亡,对应着三种生存,从肉身的存在开始,经过信仰和灵魂之路,最后召回在诗歌的王国里,所以在三种死亡面前,呈现出三个不同的作者,三个狄金森。必须从自我开始,从肉体的出生到成长入学,从慢慢认识陌生的世界到最后的熟知,狄金森是这个世界中的一个个人,即使在25岁死的正常生活,还是25岁之后的足不出户,都构成了狄金森关于肉身意义上的自我,这个自我有喜怒哀乐,有悲欢离合,有看见的景物,有听见的声音,有感受的故事,有离合的亲朋,它是外化的世界,呈现出一种多样的景观。

艾米莉·狄金森:我自己辨认出了上帝

“她招招手,林木萌动—/她点点头,万物复苏—/无疑,我未曾到过/那样的国度!(17)”第17首诗歌就是从1开始的序列,而那朵拴在诗稿上面的玫瑰花蕾似乎是一切美好的象征,抄送给霍兰夫人的诗歌里是“万物复苏”的景象,那是一种诱惑,那是一种美好,而在狄金森的世界里,她也希望自己就是那一朵玫瑰,“萼一片,花一瓣,刺一根”,在一个平常的夏日清晨,在露珠和蜜蜂中制造一种闹腾的气氛,世界里是被播种下的盛典,是朝拜的清晨,是他露珠而来的神奇,是一只松鼠的缠绵,是三月的抒情,“赶快随我上楼去—/我有干言万语来相告—”,是五月的涌现,“我的圣坛—整个平原/今天。”

种种的动物和花朵,种种的夏日和时间,都充满着美的气息,“谁也不能—与美疏远—/因为美就是无限—/要成为有限的力量/停止在个性出租之前。(1474)”美是无限,这是狄金森对于这个世界的一种定义,美是自然之美,美是力量之美,美是世界之美,美或者也是肉身之美,而要美无限延伸,就必须要停止“个性出租”,出租就是出卖,就是交换和交易,而个性不在这种出租出卖、交换交易中失去,才能发现自我之美。所以狄金森把自己叫做旅鸫的老乡,叫做“干草一把”,叫做筑造安乐窝的麻雀,狄金森在微小的物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甚至看起来像是在世界中丢失的一部分,可是这丢失根本不是遗忘,而是自我的隔绝和独立,“我在家里最轻贱—/我住的房间是最小的一个—/夜里,我的小灯盏,书—/还有天竺葵一朵—(486)”一个人的房间,一个人的灯盏,一个人的书,一个人的天竺葵,这是瑰宝,这是提篮,这是全部;“我从不说话—除非有人来攀谈—/也是声音低,话头短—/我无法忍耐高声大嗓的—生活—/喧闹使我汗颜—”不被打扰,不被交谈,不进入喧闹,而这样的状态甚至让“我可以死得—默默无闻—”而这种孤独的状态看上去是“把我从我自己身上一驱逐—”,看上去是留下了“最小的身影”,看上去是马戏团之外没人知晓的“甲虫”,但却并非是一种绝望,而是一种自主,“别多虑我城府—有多深/也别为没有天堂而哀叹—/何况这天堂并非上帝赐与的那一种—(636)”

天堂并非上帝赐予的那一种,那么这个孤绝的自我也并非是那个被冷落的世界,这是狄金森对于自我的一种构筑,很明显,对于天堂的鄙弃和否定完全是为了找到真正属于自我的那个世界。被包含在肉身里,自然是会遭遇死亡,而死亡在生者的反面,从一开始就是带来了痛苦。“凯蒂行走,这单纯的一对儿陪伴左右,/凯蒂奔跑,他们一路不知疲倦地紧随其后,/凯蒂下跪,他们深情的手抱着她虔诚的膝—/啊!凯蒂!有他俩对你的万缕情丝,向命运女神微笑致意!”在凯特·斯科特的世界里,都是欢笑和爱,都是深情和感动,这是一个生气勃勃的生活状态,而狄金森曾经也希望这样一种爱,一种“九位缪斯,唱支神圣的歌儿让我听,/解开那庄严的合股线,把我的情人节信卡扎紧!”的渴望,一种无论在大地、天空,还是海洋,“万物都在求爱”的激情,一种“我要爱到永远”并且让生命不朽的永恒,1848年2月17日在霍利约克山女子学院的时候,狄金森就在致奥斯丁·狄金森的信中写到:“每天晚上我都盼着丘比特的信使,但是徒然。许多女孩都收到了非常漂亮的卡片,我还盼着,没有死心。当然我的朋友托马斯还没有完全忘掉对我的一片旧情。”

爱朋友,爱亲人,爱上帝,爱自然,处处拥抱爱,处处渴望爱,也处处体会了逝去的爱,当“世间的荣光风流去散”的时候,爱却变成了痛苦,有人睡去,有人放逐,有人被拿走,父亲死了,老师希金森的妻死了,希金森的女儿死了,牧师幼女玛丽格特死了,霍兰医生死了,查尔斯·沃兹沃斯死了,奥斯丁和苏珊八岁大的儿子吉尔伯特死了……亲人和朋友,在看见和听说中死去,而每一个人的死组成了一个死亡的集合:死亡是有人“拉上了窗帘拉—/唰!一声急促的窸窣!/这只朱顶雀飞远!”死亡是有人“额头上密密麻麻的珠子/由家常的痛苦串成。”死亡是一种断裂,“然后一块木板在理性中,断裂,/我就向下坠落,坠落—/每一下,撞击一个世界,/然后—知觉覆没—”死亡是“坟墓里的笑靥”,“使那凶恶的房间/变成一个家园—”甚至,死亡就是脸上的剧痛,就是呼吸的匆忙,就是分别的迷狂,一切称之为死亡,是对于爱的背离,是对于美的否定,而一切最后甚至变得心灰意冷:“她死了—这就是她死的情况。”

肉身之死,对于一切的美好和期盼都是解构,而对于狄金森来说,当“世间的荣光风流去散”的时候,必然会寻找一种寄托,一种复生。所以她希望寻找灵魂,看见灵魂,灵魂会在合上双眼的时候看见,会在“就像一只黑豹钻在手套里”的痛苦里体会,会在生命的倦怠中饱尝艰辛,灵魂是自由,也是牢笼,灵魂是知己也是敌人,灵魂是魔鬼也是上帝,双重的灵魂,但是最后却不能被抛弃,因为“我们—有灵魂的人/死得更加经常—却不那么奇崛—(314)”所以在灵魂存在的可能里,就需要一种信仰的拯救,而从此,足不出户的狄金森在自己的饱尝了艰辛和痛苦的房间里,寻找上帝的影子。

读经书,是一种文本意义上的接近,体会寂静,是一种精神上的契合,可是那个上帝,那边的天堂,到底是怎样救赎自己?“主的言语/无可争议—/他告诉我,死亡已经死去—(432)”当主说到死亡,是一种言说,更像是一种判定,“死亡已经死去”是完成时,那么在已经完成的死亡里,死是不是从此就不再出现?“死亡已经死去”其实像是一个悖论,因为死是一种消失,是一种消逝,而死的本体就是死亡,当死没有了,死亡为什么还在那里?是不是主言说的死代表着另一种存在?主的世界是天堂,是天使,是救赎,是上升,而在自己感受了死亡,渴望接近上帝的过程中,狄金森却在这样的悖论里发现了无法消弭的矛盾。

“躺在—太阳一旁—/或者叩击—天堂—无人答理/那我就要骚扰上帝/直到他放你进去!(226)”这是一种对于信仰的执着,但其实也是一种形而下的追随,接近上帝而骚扰上帝,那个上帝为什么是不完美的?“我有些东西我声称归我所有—/而上帝却说这些都是他的,/直到最近,一种所有权的对抗/干扰了这些友好关系。(116)”在狄金森那里,上帝从来都是和自己一样的个体,甚至可以相互骚扰,相互对抗,上帝甚至只是一个“最近的邻居”,而天堂呢,那只不过是一座小镇,“一颗红宝石照明—/以绒毛覆盖城郭—”当天堂变成小镇,当上帝变成邻居,当信仰变成实验,那个肉身之外的信仰世界只是一个独特的社会,独特的社会里,生命会消逝,灵魂会死亡,痛苦会继续,和世间又有什么区别?所以狄金森从追随到怀疑,最后竟也变成了一种虚无:“

我很高兴我不相信天堂
因为天堂会停止我的呼吸—
我倒想再多看一眼
这样一个奇妙的大地!
我很高兴他们相信天堂
那些人我再也没有发现
自从那个非凡的秋天午后
我把他们遗留在土地下面。

“霍兰夫人,在这样一个疯狂的世界,请原谅我的清醒,爱我。因为我宁愿被爱,而不愿被称为人间的王或天堂的主。”1856年的这封信就是狄金森对于上帝信仰的怀疑,就在9年前,寄读于玛丽·莱昂的女子学院的狄金森被列为不被“获救”的基督徒,而在之后她把自己关闭在房间里,成为谜一样的人物,就是在拒绝一种“独特社会”的救赎,救赎拒绝进入一个“他者”的天堂。肉身之死是第一种死亡,“死亡,不过是我们/对永生的迷恋。”而对上帝信仰的怀疑,则是第二种死亡,不相信天堂,不相信上帝,其实就是不相信一个能允许自己存在的“独特社会”,在天堂和爱之间她宁愿选择爱,因为在疯狂的世界里,爱才是根本,爱才能永恒,所以狄金森从社会中退出,把那些人遗留在土地下面,而对于自身的救赎则是第三种死亡:“如果他们活着,他们等于死去/只有他们死后,生命才算开始。(816)”死亡变成了起点,它通向的是新生,是另一种肉身之外的生命,而这个生命便是超越一切的永恒。

永恒可以化解有限的困境,“时光叫人觉得如此浩淼/要不是由于永恒—/我怕这个周缘/包围了我的有限—”,永恒可以带来长久的安慰,“它暗示那更细微的需求—/它的充分的供应/是那西方的大水/一称之为永生—”永恒是生命之爱的最终意义,“钟爱的人不会死/因为爱是永生,/不,它就是神—”而永恒的真正意义是“灵魂允许自己进入的/那种极地的幽僻”,进入就是从有限到无限的过程,从死亡到新生的通道,从怀疑到爱的超越,那不管是“永远上演的戏剧”还是“永久地寻找夜里的友谊”的太阳,不管是“持续到永恒”的鬼魂,还是“怀着无限爱心的母亲”,永恒便是一切的日常,永恒便是所有的存在,而要让他们进入永恒的世界,那就需要诗歌,“一封信总给我一种永生似的感觉,因为它是没有有形朋友时的孤独的心。我们在谈话中受惠于态度和腔调,可是思想中好像有一种踽踽独行的鬼力—我倒很感谢你的一片盛情,但绝对不会设法起用我掌握不了的词语。在致T.W.希金森的信里,狄金森把每一封信都看成是永生之物,因为在这里她熟稔着每一个词语,她亲切地拥抱句子,她热烈地编织属于自己的世界,每一个词语都在复活,每一个句子都是说话,而每一首诗歌,也都散发着自我的温度。

但是狄金森是极端的,她把自己关在封闭的房间里,把自己融化在诗歌的生命中,是因为不想被打扰,是因为不想进入“独特的社会”,那无数个“一半的破折号”分明是她呼吸而思考的标志,那没有标题的篇章完全是她自我命名的天堂,符号化、数字化是在拒绝一种现实,拒绝一种死亡,而在这现实之外,死亡之外,狄金森是在寻求永恒——如果不被别人惊扰,如果不感受死亡,如果不在信仰中失意,那一切的存在都以谜样的方式在身后变成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永生,“对我而言,她完全是个谜一样的人物,我不可能在一个钟头的会见中猜透。并且一种直觉告诉我:哪怕要直接盘问的极其微小的努力也会使她缩进壳里;我只有静静地坐着,观察,就像一个人在森林里做的那样;我必须像爱默生建议的那样,叫我的小鸟的名字时,不能带枪。”希金森二十年后回忆和狄金森的那次会见,他看见的就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堂,那只小鸟在里面说话、歌唱,却从不告诉别人。

死亡已经死去,永生已是永恒,一首诗歌安然在那里,没有1884年的蛋糕味道,没有1886年的昏迷状态,也没有1847年不被“获救”的失意生活,没有1856年世界的疯狂,熟知的世界已经远去,它和社会、现实、经书,甚至时间一起变成离开,而身后之外,不用转身,那个谜一样的地方,却还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成为最后的归宿,留下诗歌,留下词语,留下一半的破折号,就是留下一个不被命名、不被修改的永恒世界:“如果我的小舟沉没/那是向另外的海洋下沉—/无常的底层/就是永生—”

爱欲与文明

编号:B82·2150206·1150
作者:【德】赫伯特·马尔库塞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2年04月第1版
定价:30.00元亚马逊24.00元
ISBN:9787532757626
页数:266页

“人同世界的任何一种属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感情、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官能,是通过自己的对象性的关系,亦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的占有”、“私有财产的废除,意味着一切属人的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中所设定的学说目标其实与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关于人的本质的论述有着关联性。西方文明的进步一定会伴随着不自由的加剧,集中营、大屠杀、世界大战和核武器都是现代文明的产物,人对人最有效的统治和摧残恰恰发生在人类的物质和精神成就高度发达到仿佛能建立一个真正自由的世界的时刻。可见,高度文明的昂贵代价是人的不自由和对生命本能、对自我升华了的性欲与爱的压抑。所以,反抗现代西方文明首先必须消除对人的本性的压抑,解放爱欲。


《爱欲与文明》:在今天,为生命而战

在爱欲的实现中,从对一个人的肉体的爱到对其他人的肉体的爱,再到对美的作品和消遣的爱,最后到对美的知识的爱,乃是一个完整的上升路线。
——《第十章 性欲转变为爱欲》

生命的上升过程,必定是有一个在底端的存在,有一个原始的起点,或者叫性欲,它是关于人肉体的一种本能,是生命最初级的欲望,而从性欲到爱欲的过程,并非是直线向上、没有阻力的上升,而是充满着斗争,充满着矛盾,充满着压抑,充满着异化,但是作为最终的方向和目标,恰是对于这样一种压抑的反抗,才使得性本能发展出“力比多的合理性”,才使得在消除额外压抑之后,向着更高级的文明自由发展。马尔库塞制定的“路线图”似乎是乐观的、委婉的、积极的,似乎是在发达工业社会中的胜利召唤,似乎是对于技术统治的唯一道路,而这种从性欲到爱欲,甚至将死欲也变成爱欲的一种满足,这种完整而完满的上升,不仅“推动人们去塑造环境、改造自然,不仅是”解放了的而不是压抑着的生命本能“,而且也是“为政治而战”,是对于这个技术主义时代、集权主义时代的一种战斗号角,所以从心理学而哲学,从哲学而政治学,实际上是马尔库塞式的“曲线解放”,是对于“今天”的自由向往。

但是,这种乐观好而积极的解放,会不会也是一种乌托邦?会不会依旧只是一种幻想?会不会还是一种审美式的自慰?也就是说,建立在发达工业社会的文明的合理性会不会制造新的压抑,会不会形成新的倒退?马尔库塞针对现实原则对快乐原则的压抑,而提出了一个解放的途径:非压抑性升华,也就是说,在现阶段文明向可能达到的新阶段过渡中,会产生对于传统文化的颠倒,这种颠倒不仅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都是一种解放,解放一直受到禁忌和压抑的本能,继而在冲动中得到升华,“在不失其爱欲能量时,将超越其直接的目标,而且通常还使个体与个体之间、个体与其环境之间的非爱欲甚至反爱欲关系爱欲化。”非爱欲和反爱欲的关系趋向于爱欲化,这就是一种曲折的上升过程,而它的反向则是“压抑型反升华”,就是用减少和削弱爱欲能量的方式释放性欲,也就是说,如何让性欲变成爱欲,让死欲纳入爱欲,这样的解放和满足,才可能是一种升华,一种向上的自由过程。

性欲和爱欲,当然是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而来的观点,所以马尔库塞引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建构一种社会学意义,就是在力比多的压抑下寻找一种合理性释放,促进更高形式的文明自由发展。性欲和肉体有关,它指向一种快乐,而爱欲则和生命有关,是一种生命本能,而且是一种“较大的生物本能”,建立在性欲基础之上,却也是超越了和器官有关的满足,不仅具有一种肉体之爱,还具有一种生命之美,一种愉悦的知识,一种自由的社会,一种主客体有机统一的生命意义,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它是“使生命体进人更大的统一体,从而延长生命并使之进入更高的发展阶段”的一种努力,而在马尔库塞看来,则是对于一种理想目标的实现:消除苦役,改造环境,征服疾病和衰老,建立安逸的生活。

为什么要从弗洛伊德的理论来建构自己的爱欲理想,为什么在精神分析中寻找“非压抑性升华”的路径?马尔库塞说,弗洛伊德的理论合理性主要是基于两点,一是他的理论本身已经驳倒了他一贯否定非压抑型文明史可能存在的论点,第二是压抑型文明的成就本身已经创造了逐渐废除压抑的前提。其实这两点的意义是,在弗洛伊德的自我否定和社会既定的现实里,都使得“非压抑型升华”有了可能,所以这种建构不是抽象的、乌托邦的思辨,而是完全可以付出实践的。所以就是以存在的现实原则为支配方式,马尔库塞从“精神分析的暗流”中开始寻找明确的流向。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人的历史就是被压抑的历史,“文化不仅压制了人的社会生存,制了人的生物生存;不仅压制了人的一般方面,还压制了人的本能结构。”而另一方面,被压抑的本能在本质上也具有破坏力量,它无时不在追求一种为文化所不能给予的满足,“这是一种纯粹的、作为自在目的的满足”。实际上,这是和个体有关的本能斗争,“人的自由和幸福的命运受制于和取决于肉体和精神、自然和文明共同卷入的本能斗争。”在这场斗争中,早期阶段是性本能和自我本能之间的对抗,而在后期,则表现为生命本能和死亡本能的冲突,于是在生命的共同本性中,产生了两种对抗本能,自我本能被撕碎之后,通过性本能重新结合在一起,而生命本能则在反抗和推迟“向死亡的堕落”中,表现出本能需要中的爱欲和性本能的要求之间形成了新的张力。不管是性欲一元论,还是死亡一元论,其实都是片面的,都不能形成爱欲的完整力量。所以弗洛伊德转向对于本能的历史特性的解释中,也就是把本能置于人的概念中,也就是以本我、自我和超我为体系的精神分析之中。

本我追求快乐原则,自我改造本我,以适应外部现实,而超我则依赖知觉,带有某种负罪感,如何在本我、自我和超我中建立一种新的人格概念?这种新的人格概念如何解释本能的历史特性,而在历史特性下的本能如何超越性欲和死亡,在操作原则下变成爱欲?马尔库塞借用了弗洛伊德的两个关键词:额外压抑和操作原则,额外压抑就是使人类在文明中永久生存下去而对本能所做的必要“变更”,而操作原则则是现实原则的一种现行的历史形式。弗洛伊德的历史操作原则,就是恢复本能的历时性,展开其自身的内容。这是一种本能的“本体论”,所以从压抑个体的起源、从压抑文明的起源、文明的辩证法和哲学的插曲等方面发现本能的额外压抑,建立它的操作原则。

压抑个体的起源,是因为普遍存在的缺乏,“使它不按照个体的需要分配而是作集体的分配;组织人们获取满足需要的物品也不是为了最好地满足个体日益发展的需要。”而因为缺乏,而使在分配的过程中,个体被暴力的方式以及权力的使用而被组织起来,最明显的例子当然是一夫一妻制的家庭,在这样的结构中,性欲不仅在质上,而且在量上被限制,这是对生育功能的屈从,有机体的“自发原则”变成了一种特定的暂时功能,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一夫一妻制是文明的标志,它去除了野蛮和肉体的无休止欲望,所以性欲和文明的冲突被一种叫做“统治”的外力所协调,当统治变得越来越合理,对社会劳动的控制也越来越规模化,而这个时候就可能出现一种对抗性社会的原则产生,也就是操作原则,人类的有机体本来追求的力比多的主客体统一的自由,但是当身心抛弃了这样的自由,变成了异化劳动的工具,那么在这样的压抑下,就发展了性反常行为,性反常行为具有排他性,它排除了生育的性行为,实际上是打断了父亲统治的链条,阻止那个象征意义的“父亲”的再现。

而在个体压抑的起源之外,则是压抑性文明的起源,这是属系发生的条件,婴儿的持久依赖性、奥狄帕斯情结、前生殖器性欲,都属于人这个属。当心理学撕去了意识形态的面纱而讨论人格的构造时,个体消解了,自主个体观变成了和属系有关的历史选择,就像对于幼儿的心理结构分析一样,属系的分析也前进到史前史,在弗洛伊德看来,在人类属系的前端,有一个传统永存的思想,也就是说原始部落的弑父行为是属系走向文明的原因,是构成人类史前史的前提。父性的统治,是一种权力,也是现实原则的必然性,而当父亲被兄弟宗族所杀而成为新的组织原则的时候,属系必然伴随着负罪感,而这种负罪感越强烈,对于文明的构建也将更为有力,弗洛伊德认为,他在以杀害摩西为开端的犹太教史中发现了弑父、父亲的“回归”和赎罪的线索。“经过千百个世纪的漫长历程,人类肯定忘记了曾经有过一个原始的父亲……忘记了他所交上的命运……因而,什么意义上说,能对传统产生疑问呢?”弗洛伊德在《摩西一神教》中这样发问,当快乐原则转变为操作原则,当垄断统治变成教育,甚至当个体心理学向集体的属系心理学迈进的时候,问题其实变成了:怎样才能理解被压抑物的历史回归?

压抑导致了文明,负罪感增强了文明的进步,这看起来是对于本能的一种悖论,自我克制使得爱欲开始了文化工作,而社会的进一步发展又需要加强防卫,也即增加了负罪感,所以为了抵御负罪感,弗洛伊德认为,要加强性本性,因为惟有强大的爱欲才能有效地“约束”破坏本能,“一般地说,我们的文明是以本能的遏制为基础的”。但是在马尔库塞看来,这样的观点有些失真,“并非所有工作都会导致非性欲化、都是不快的、都是克制性的。”而另外,文化推行的种种抑制也影响来自死亡本能的攻击性和破坏性冲动。实际上,在这样一个异化的世界上,爱欲的解放已经成为一种致命的破坏力量,“必将全盘否定支配着压抑性现实的原则。”这是关于文明的辩证法中的暗流,而在哲学的世界里,对人类和自然环境的理性改造似乎正在成为主流,而其实,这种改造已经使得自我变成了一个攻击性的、好战的主体,他的目标是为了控制客体,在这个过程中,甚至发生了目标和手段的异位:异化劳动时间占用了个人需要时间,从而也规定了需要本身。“逻各斯表现为统治的逻辑。”在这个逻辑下,人和自然必须在服从的理性下遵从逻各斯的命令。

现实原则取代了快乐原则,现行劳动社会组织产生的统治和异化,又压抑了本能,如果把现实原则的操作原则视为一种必然,把这样的文明发展看成是一种趋向,那么作为反社会和非社会的性欲,就成为一种破坏者,要在此基础上建立一种非压抑性原则则是一种空想,“必须认真考虑逐渐取消控制本能发展的历史可能性,甚至必要性——只有这样,文明才能发展到更高的自由阶段。”也就是说,马尔库塞希望在对弗洛伊德的本能的历史选择进行重新解释,以找到内在的非压抑性可能。所以在现存现实原则的历史局限观点之下,马尔库塞从幻想、审美、俄耳浦斯和那喀索斯形象中寻找超越现实的原则,寻找从爱欲的生命本能意义。

在弗洛伊德理论中,与现实原则对立的心理力量的主要表现是降入无意识,并在无意识中发生作用。而幻想就是“把无意识的最深层次与意识的最高产物相联系,把梦想与现实相联系”,就是保存了被压抑的集体记忆个个体记忆,就是保存了被禁忌的自由形象,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幻想防御了正常的性欲,却实现了“爱欲的现实”,也就是让生命本能在无压抑的现实中得到满足,在弗洛伊德看来,这是一种“伟大的拒绝”,是一种美好的乌托邦。而马尔库塞却认为,幻想在本质上一种艺术式的反抗,是一种对于被压抑形象的回归,这是一种机遇,一种非压抑性的现实原则的出现就将改变而不是破坏劳动的社会组织,“因为爱欲的解放可以创造新的、持久的工作关系。”在“生产率”这样一个概念中,操作原则如果超出机构的控制范围,如果人不屈从于自己的劳动,那么生产率就会失去其压抑力量,从而促进个体需要的自由发展。

而在俄耳浦斯和那喀索斯形象的构建中,也起到了反文化压抑的意义,他们是同性恋形象和自恋形象,是在文化英雄之外的存在,所以他们代表着快乐和实现,“它们的声音是歌唱而不是命令;它们的姿态是供给和接受;它们的行为是创造和平和废除劳动;它们的解放是从使人与神、人与自然结合起来的时间中的解放。”于是他们的形象调和了爱欲和死欲的关系,甚至在“伟大的拒绝”中解放分离状态,创造新的没有压抑的秩序:“他的语言是歌声,他的工作是消遣。那喀索斯的生命是美,他的存在是沉思。”而审美意义,也在加强感性中反抗理性,反抗压抑性统治,甚至,这种感性的反抗慢慢接近了马尔库塞所倡导的“非压抑性升华”。

幻想、自恋、快乐和审美,种种超越现实的原则,就是为了消除额外压抑,让力比多在合理性发展中走向更高形式的文明和自由,这就是一种改造,“即把它从限于生殖器至上的性欲改造成对整个人格的爱欲化。”实际上,马尔库塞认为,操作原则所要求的忠贞、规矩、纯洁和繁殖并不一定是属于文明的东西,而前历史的本能欲望也并不一定意味着倒退,而是一种自我升华的开始,“对本能的发展来说,这种倒退就意味着从以生殖作为目的的性欲向‘从身体的某些区域获取快乐’的性欲的倒退。”本能需要扩大,从现实到历史,从性欲到爱欲,而在这个扩大过程中,爱欲也就具有了非压抑性的升华,也就有了文化的建设力量。而这种升华的前提是:“对巨大工业设施和高度专门化的社会劳动分工的合理组织,对具有巨大破坏作用的能力的充分利用以及广大民众的通力合作。”

这是马尔库塞建立的社会范式,也就是当劳动时间变成自由时间,当自由王国变成了消遣王国,“个体的机能在得到这样的解放以后,就将产生新的实现形式和发现世界的形式,而这些形式又会转而改变必然王国、改变生存斗争。”性欲转变为爱欲,生命本能必须发展自己的感性秩序,而理性就其为保护和丰富生命本能而理解和组织必然性而言,也变得感性化了。而在这种转变中,以涅槃原则为形式的死亡也在永恒意义上变成了一种解放,死亡本能的基本目标不是终止生命而是终止痛苦和消除张力,因为当“死亡同其他必然性一样,也可以变得很合理,即变得无痛苦”的时候,他们所爱的东西没有遭受痛苦和被人忘却,所以他们在生命实现后,可以在一个自己选择的时刻自取灭亡。所以,死亡本能也成为生命本能的一种,“生命越是接近于满足状态,生死冲突就越缓和。”而爱欲,在摆脱了这种种的额外压抑之后,也同化了死亡本能的目标,因为,“欢乐则希望永恒”。

让生命本能的爱欲变成文明的另一种动力,这是马尔库塞“新的出发点”,是在消除了“内心禁欲”之后的重建,而实际上,这样的改造和升华就是反对者现实的原则,反对社会的压抑,反对政治集权和奴役,“当代的发达工业社会”是一个理想,是一个目标,“它能使人懂得作乐的科学,以使人在反抗死亡威胁的一贯斗争中,学会按照自己的生命本能,用社会财富来塑造自己的环境。”所以一切的生命本能,就是“政治本能”:“在今天,为生命而战,为爱欲而战,也就是为政治而战。”

林中路

编号:B82·2150206·1149
作者:【德】马丁·海德格尔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4年01月第1版
定价:62.00元亚马逊48.40元
ISBN:9787532764280
页数:376页

“林中多歧路,而殊途同归。”作为海德格尔在那个人类命运的非常时期的思想结晶,《林中路》主旨是返回到遮蔽和遗忘已久的存在本身,而这些篇章恰恰是走在返回之途那条人迹罕至的路上的某些记号:存在在艺术中呈现;存在被遗忘,世界沉入作为对象结构的图像;黑格尔曾在“经验”中触摸存在者之存在;尼采如何理解了存在之遮蔽或虚无主义;诗人在黑夜中吟唱和倾听存在……海德格尔围绕“存在之真理”问题,对艺术和诗的本质进行沉思,并以独特的“存在历史”观,对西方形而上学以及西方文明史提出总体观点。《林中路》汇集了海德格尔上世纪30、40年代创作的六篇重要文章,几乎包含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的所有方面,已被视为现代西方思想的一部经典作品,是进入海德格尔思想的必读之作。


《林中路》:作品让大地是大地

筹划着的道说就是诗:世界和大地的道说,世界和大地之争执的领地的道说,因而也是诸神的所有远远近近的场所的道说。诗乃是存在者之无蔽状态的道说。
——《艺术作品的起源》

筹划而后道说,争执而后道说,解蔽而后道说,道说是一个争执的过程,道说的指向是世界和大地,而只有在争执过程中把大地挪入到世界之中,这样的道说才是诗。但是在那条林中之路上,方向并不指明目标,“多半突然断绝在杳无人迹处”,不是岔道,而是尽觉在无人的荒芜中,尽绝在最短的白昼中,尽绝在基督的图像里,于是在同一林中,它们看起来仿佛彼此相类,“是看来仿佛如此而已”的林中路上有人认识这些路,有人懂得什么叫做“在林中路上”,是的,他们是林业工,他们是护林人,他们是艺术家,他们是诗人。

何以寻找到他们?何以在林中路上听见他们的道说?海德格尔似乎要在“突然断绝在杳无人迹处”给出一个诗意的大地,而这样的给出最关键的是确定艺术作品的本源,而本源是本质之源,所以也就是需要确定“一个事物从何而来,通过什么它是其所是并且如其所是”的本质,艺术作品的本源当然涉及到两个关键词,一个是作品,另一个是艺术,它们并非是割裂的,而是一种修饰性的关系,而在海德格尔看来,艺术作品的最高意义就是诗,而作为一种物的呈现方式,作品本质上是一种物因素的呈现。

“所有作品都具有这样一种物因素”,物因素并非是单一的,海德格尔借用康德的看法,把世界整体看成是一种并不显现的物,即一种“自在之物”,这样的一种物甚至是上帝本身,而在自在之物之外,是显现出来的物,而对于艺术作品来说,除了物因素之外还有一种艺术因素,“作品还把别的东西公之于世,它把这的东西敞开出来;所以作品就是比喻。……作品就是符号。”比喻和符号专属于作品,这也是将物纳入到观念的框架视角中的必然步骤,所以对于物因素的分解,自然涉及到两种存在方式的存在者,一种是具有物之存在方式的存在者,另一种则是具有作品之存在方式的存在者。当我们提及物实体与属性统一的时候,总会在一种被设计出来的命题框架里展现,而这种物的映像有时候对于物是一种扰乱,所以海德格尔提出的解释是让“物本身必须保持在它的自持中”,也就是必须把物置于它本身的坚固性中,也只有这样,才能考察和表达物之物因素、器具之器具因素和作品之作品因素。

物的物因素表现出它的坚固性,而器具之器具因素表现出可靠性,“借助于这种可靠性,农妇通过这个器具而被置人大地的无声召唤之中;借助于器具的可靠性,农妇才对自己的世界有了把握。”这种可靠性也就是器具的有用性,而艺术作品的作品因素则是使其走进它自身存在的光亮中,“存在者之存在进入其闪耀的恒定中了。”这种恒定的存在在海德格尔的术语里就是“设置”——“这艺术作品中,存在者之真理已经自行设置入作品中了。”自设设置是一种开启,是一种“解蔽”——“也就是存在者之真理”。也就是说,作品之作品因素在一种纯粹自立的状态下才指向作品本质的物因素,而这种纯粹自立如何实现,也就是说存在者之真理如何“自行设置入作品”?海德格尔规定了作品主体,即艺术家的作用:“作品要通过艺术家而释放出来,达到它纯粹的自立。”

这也就建立了一个艺术作品本源的模式:“艺术家是作品的本源。作品是艺术家的本源。”当作品不再是物因素之下的作品,当作品变成显现出来的物,作品其实已经不是“原先曾是”的作品,而世界也就不可逆转地走向了抽离和颓落,而在这个过程中,世界的整体并不是被破坏,而是世界世界化,也就是具有了“比我们自认为十分亲近的可把握和可觉知的东西更具存在特性”,这种特性是对象化的结果,是神圣者作为神圣者开启出来的结果,“神就在尊严中,在光辉中现身在场。”而这种现身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建立作品,“立于大地之上并在大地之中,历史性的人类建立了他们在世界之中的栖居。由于建立一个世界,作品制造大地。在这里,我们应该从这个词的严格意义上来思制造。作品把大地本身挪入一个世界的敞开领域中,并使之保持于其中。作品让大地是大地。”作品是回归了大地,而大地也成为作品制造的大地,这种制造就是把大地本身挪入到敞开的领域中。而这种挪入不是新的制造,只是抵达一种本源,“制造大地意思就是:把作为自行锁闭者的大地带入敞开领域之中。”也就是把大地作为本质上不可展开的东西,使他保持永远的锁闭状态的时候,才能敞开地澄亮,才能作为大地本身显现出来。

海德格尔:“突然断绝在杳无人迹处”看见真理

这就是所谓的“回归”,是自行设置,是锁闭的敞开,是无蔽的解蔽,是“把世界摄入它自身并且扣留在它自身之中”,而这种摄入和扣留的过程海德格尔用了另一个词:争执,争执是动词,也是名词,是一种过程,也是一个结果:“由于作品建立一个世界并制造大地,故作品就是这种争执的诱因。但是,争执的发生并不是为了使作品把争执消除和平息在一种空泛的一致性中,而是为了使争执保持为一种争执。”如何才能形成争执?海德格尔从真理的本质来说,认为澄明和遮蔽状态之间的对抗就是争执的对立,而这种对立就是真理的本质:“就其本身而言,真理之本质即是原始争执,那个敞开的中心就是在这一原始争执中被争得的;而存在者站到这个敞开中心中去,或离开这个中心,把自身置回到自身中去。”

争执使得对立存在,对立使得真理成为非真理,所以对于艺术作品而言,其本质的核心问题是:“什么是能够作为艺术而发生,甚或必须作为艺术而发生的真理?何以有艺术呢?”作为艺术而发生的真理,是世界与大地之间争执的实现,而这种实现就涉及到作品的本源,也就是艺术家的作用。要使真理在存在者的敞开性中发生,就必须将争执带入到一种裂隙之中,海德格尔引用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的话说:“千真万确,艺术存在于自然中,因此谁能把它从中取出,谁就拥有了艺术。”“取出”意味着画出裂隙,但是海德格尔继而发问的是:“如果裂隙并没有作为裂隙,也就是说,如果裂隙并没有事先作为尺度与无度的争执而被创作的构思带入敞开领域之中,那么,裂隙何以能够被描绘出来呢?”

作品的创作意味着“真理之被固定于形态中”,也就是在说艺术是真理的生成和发生,当真理被自行设置入作品,艺术就成为了诗,而艺术家自然是一个诗人。所以那种世界和大地的争执的道说就是对于裂隙的描绘,就是在双重遮蔽方式中的无蔽状态。但是,让作品让大地是大地,也只是对于艺术作品本源的解读,而在这本源之外,如何真正找到那个裂隙,找到那种争执,似乎已经是一个艺术创作方法论的问题。这个方法论的过程海德格尔借用德语的“世界图像”来表述,世界图像是一种世界观和宇宙观,而海德格尔将他动态化,变成了人在表象活动中将世界把握为一种“图像”,“从本质上看来,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

将世界把握为图像,那么这种图像是世界本身还是对象?实际上海德格尔创造可把握的“世界图像”,是一个“弃神”的过程,在基督教世界里,世界就是一种无限的、无条件的、绝对的东西,甚至把它变成了基督教的世界观,世界是上帝的世界,也就意味着存在者变成了上帝的创造物,变成了归属于造物序列的某个特定的等级,而在这种“受造物”的影响下,世界图像其实已经变成了某个摹本,而现代的形而上学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自然无法真正摆脱中世纪的束缚。在海德格尔看来,世界是存在者整体的世界,是没有穷尽的世界,而人作为第一性和真正主体,就需要“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也就是,“人就把自身设置为一个场景,在其中,存在者从此必然摆出自身,必然呈现自身,亦即必然成为图像。”人成为“对象意义上的存在者的表象者”,而在这个过程中,弃神的世界成为图像,人也成为存在者中的主体,而这种过程的结果就是人道主义的出现,“这意味着:惟就存在者被包含和吸纳入这种生命之中而言,亦即,惟就存在者被体验和成为体验而言,存在者才被看作存在着的。”

这种人道主义而产生的“世界图像”,其实是关于现代形而上学的出路问题,是关于“存在者之为存在者整体的真理”问题,而这种形而上学在尼采的世界里,却表现为一种虚无主义,当那一句“上帝死了”从尼采的口中叫喊出来的时候,似乎西方两千多年的历史命运都被转向了,但是尼采的这句话是“疯子”的哲学?是虚无主义的宣言?“我要对你们说出真相!我们把它杀死了——你们和我!我们都是凶手!”尼采和“我们”把上帝杀死了,是形而上学的一次终结,也意味着一种否定的、遁入一无所有的虚无之中的虚无主义的滥觞,“虚无主义意味着什么?”尼采曾这样提问,他也将这个问题回答为:“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最高价值是真善美,当自行贬黜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世界只剩下世界本身,这种清零对于尼采来说,并非是真正的虚无,而是要开始“对一切价值的重估”,当观念、上帝、道德法则、理性权威、进步、最大多数人的幸化、文明等,必然丧失其构造力量并且成为虚无的,那么什么才是重估的价值?在尼采的哲学体系里,这样的价值是强力意志,“只要有生命的地方,我就会找到强力意志;甚至在仆人的意志中,我也找得到那种要做主人的意志。”这是生命的权力体现,而他把这样的生命体叫做“超人”,“所有的神都已死了:现在我们要使超人活起来!”

上帝死了,超人活了,这看起来是一种替代,而在海德格尔看来,超人并没有取代上帝,也不可能取代上帝,它的真正意义在于上帝空出来的位置成了“另一种根据说明的领地”,所以“上帝死了”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上帝本身从自身而来已经远离它活生生的在场了。”上帝没有被人杀死,而是远离在场,而在这活生生的在场里,只有那个存在者本身的人,那个消除了自身存在的感性世界,其本质指向生命,指向存在者的本质形态,而这种本质的存在就是思想,海德格尔听到了一个疯子的叫喊,听到了一个思想者的叫喊:“疯子乃是叫喊着上帝而寻找上帝的人。在这里,莫非实际上是一位思想者在作歇斯底里的叫喊么?而我们思想的耳朵呢?我们思想的耳朵总还没有倾听这叫喊吗?只消它还没有开始思想,它就还听不到这种叫喊。”

无论是世界图像的把握,还是存在者本身的人的叫喊,对于思想意义来说,都已经启程了,艺术家创作“让大地是大地”的作品,诗人在争执和裂隙中言说着真理,这是一个新的时代,这是我们自行设置于世界的时代,但是海德格尔并不乐观,在这个科学也快速发现的现实里,其实他看见的是技术的某种统治力,某种“安全幸福”的随从性生活:“技术的统治不仅把一切存在者设立为生产过程中可制造的东西,而且通过市场把生产的产品提供出来。人之人性和物之物性,都在自身贯彻的制造范围内分化为一个在市场上可计算出来的市场价值。”这或者就是一个形而下的问题,是总体危险的问题,而这个时代看起来并不是适合作品制造大地,并不适合保持“锁闭乃是敞开”的状态,并不适合真理的生成和发生,而是将人带向了一个最短的白昼:“技术之本质只是缓慢地进入白昼。这个白昼就是变成了单纯技术的白昼的世界黑夜。这个白昼是最短的白昼。”

最短的白昼里,没有“上帝死了”的宣言,只有荷尔德林的叹息:“……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贫困是上帝缺席的贫困,是自身迷失的贫困,“不光是诸神和上帝逃遁了,而且神性之光辉也已经在世界历史中黯然熄灭。”诗人何为,其实是诗人的神性在何处,诸神“曾经在此”,而在贫困的时代,无法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的踪迹,“诗人就能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说神圣者。”在海德格尔看来,这样的贫困并不是没有道说的处所,不是不在场,而是无法道说属于诗的东西,他说出的只是那些未曾说出的东西。“惟有大地上的歌声/在颂扬,在欢庆。”当世界只剩下曾经的大地,里尔克的《致俄尔甫斯十四行诗》是不是一种贫困中的叹息?在《杜伊诺哀歌》和《致俄尔甫斯十四行诗》中,海德格尔所听见的是贫困时代诗人的痛苦,但是在另一首里尔克未发表的诗作中,却看见了被称为“投入游戏”的冒险。

“时代之所以贫困,乃是由于它缺乏痛苦、死亡和爱情之本质的无蔽。这种贫困本身之贫困是由于痛苦、死亡和爱情所共属的那个本质领域自行隐匿了。”隐匿的象征意义似乎在1924年的那首没有标题的诗作中得到了注解,里尔克取消了标题,取消了公开发表,似乎只是自身存在的一种实验性“投入”,而这种投入被海德格尔命名为“冒险”:“同样,我们对自己存在的原始基础/也不再喜好;它使我们冒险。不过我们/更甚于植物或动物”,人区别于动物和植物,区别于自然,就是在冒险中存在,“当下存在者都是所冒险者。存在是绝对冒险。存在冒我们人类之险。存在冒生物之险。”为什么冒险?冒险是不是抵抗贫困?海德格尔似乎又回到了关于艺术作品的本源问题上,真理是锁闭中的敞开状态,是争执保持争执,无神性的贫困是锁闭,而冒险就是在锁闭中敞开,“里尔克所经验的敞开者,恰恰就是被锁闭者,是未被照亮的东西,它在无界限的东西中继续吸引,以至于它不能遇到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根本上也不能遇到任何东西。”没有遇到像是自我冒险,是自行设置入其中,是在无限中看见澄明,而这种冒险在荷尔德林的诗里也得到了解读:“但哪里有危险,/哪里也生出拯救。”谁先看见危险?谁来拯救?只有较早到达贫困时代的人才是拯救者,只有到达深渊终有一死的人才是拯救者,而这种拯救就是生命的意义,就是存在者的存在意义,与科学、技术的对象化不同,只有在内向领域中,我们才是自由的,也只有成为冒险者,才是贫困时代真正的诗人。

诗人何为?里尔克的意义就是在于用冒险揭开了关于真理本质的另一种敞开状态,“冒险更甚的大胆冒险却为我们创造了一种安全。”同样,在贫困时代,诗人却是真正富有的,是真正的“诸神”:“这种诗人的标志在于:诗的本质对他们来说是大可追问的,因为他们诗意地追踪着他们必须道说的东西。”

高卢战记

编号:Z42·2150206·1148
作者:【古罗马】凯撒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4年10月第1版
定价:25.00元亚马逊20.90元
ISBN:9787100011891
页数:253页

《高卢战记》是凯撒战绩的平实记录,从公元前58年至52年,凯撒记述他在高卢作战的经过,每年的事迹写成一卷。在他死后,他的幕僚奥卢斯·伊尔久斯续写了第八卷,以补公元前51至52年的空缺。第一卷(公元前58年)介绍高卢概况,日耳曼人对高卢的进攻,恺撒的反击以及日耳曼人在维松提奥被战败;第二至六卷分别叙述恺撒同高卢诸部族的冲突和战争以及对不列颠的两次远征;第七卷(公元前52年)记述高卢人利用意大利的内乱发动大规模骚乱,恺撒自意大利重赴高卢,加以平定,最后攻克阿莱西亚并俘获其领袖维尔琴革托里克斯。《高卢战记》成为记述这些地区情况的最古老的历史文献,它对高卢和日耳曼各地区的从氏族公社逐渐解体、到萌芽状态国家出现这段时间里的政治、社会、风俗和宗教等记述,成为我们研究原始社会和民族学的重要依据。


《高卢战记》:我们则凭仗着勇气

凯撒认为有必要今后在高卢人心目中造成一种印象,使他们觉得意大利的力量极为强大,即使在战争中遭到一些损失,不但能在短期内很快补上,而且还有更大的兵力来加以扩充。
——《卷六》

公元前53年,虽然在经历了卡西维隆弩斯的求和,经历了比尔及诸族叛乱和平定,经历了对英度鞠马勒斯的俘获,但是当厄隆尼斯人和纳尔维人将全部军队撤走之后,对于高卢来说,却并不平静,而凯撒也早已料到一场更加严重的动乱会重新在这里爆发。在这片征服、叛乱、在征服、再叛乱的高卢土地上,似乎那种不死的火焰一直在燃烧,而对于凯撒来说,除了要求副将征兵之外,他也急需要当时以行政执政官头衔留在附近的庞培的力量支援,实际上,凯撒在此时已经站在了一个关键节点上,他一方面需要在摧枯拉朽破坏旧的贵族共和体制中将军政大权集于一身,而另一方面,他也需要废除旧罗马作为一个城邦霸国的种种特权,从而把意大利各城镇的地位到和罗马相等,把各行省的地位提高到华和意大利相等,以便把公民权陆续给予罗马的各个行省,而对高卢的征服就是这一步棋的关键部分,所以当高卢新的动乱可能发生的时候,凯撒以国家的名义希望庞培能够在山内高卢征召士兵,然后编到凯撒这边来。

而这样的意图其实对于庞培来说,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庞培答应凯撒的要求,也仅仅处于“国家的利益和友谊”。国家利益是两个人征战的理由,庞培也需要在这样的理由下稳固自己的地位,而凯撒则是在这样的理由下,在高卢人中树立起意大利不可消灭的力量,即使遭受损失,也可以在短期内补给,可以以更大的兵力加以补充,所以在这一年冬季过去之前,他已经组成了三个军团,这种迅捷的速度正显示了罗马人“无论从制度来说还是从资源来说,是何等不可轻侮”。然后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凯撒迅速出兵,进入纳尔维人境内,打败了叛乱者,而在春初的时候,又召集了全高卢人大会,然后又开始征讨缺席大会有着叛乱阴谋的伐森农内斯人,使得他们放弃了自己的计划,像凯撒求和,当这些叛乱的人质交给爱杜依人之后,凯撒才觉得高卢这一带已经被平定下来,自己可以专心对德莱维里人和安皮奥列科斯作战了。

从冬天到春初,凯撒其实并没有经历什么大的战役,实际上从公元前58年第一次前往高卢,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年,在这五年时间里,凯撒的确再向着他摧毁旧制度建立新的权力体系的目标迈进,但是,在数次征战中,凯撒也慢慢暴露了起残忍的一面,在对纳尔维人的战斗中,他俘获了大量的牲畜和人口,然后将战利品分给自己的士兵,还蹂躏了他们的田地,逼得他们向他投降,并交纳人质。而在这一年跟安皮奥列克斯作战的时候,他把从四邻各国家征集的大批人马派到各个方向去,而在战争中,“每一个村庄、每一座房屋,只要能看到的,就给纵火烧掉。牲口都给杀掉、战利品从各地带走,谷物不仅由于大批牲口和人员在消耗,而且因为时令和阴雨,倒伏下来。”虽然在这场战斗中,安皮奥列克斯逃脱了,但是对于凯撒来说,这种蹂躏性的征战并非是可以带来稳定,相反,对于高卢来说,那种叛乱的火焰根本不可能在暴力中完全熄灭。

罗马人为什么要去征服高卢,为什么在战争中蹂躏他们的村庄和田地,其实在凯撒看来,不管是以阿尔卑斯山为界的内高路还是外高卢,还是以柏度斯河为界的河南高卢还是河北高卢,不管是渡过莱茵河的日耳曼人,还是给高卢人提供支援的不列颠人,在罗马人看来,他们都是蛮族,都落后于罗马文明,都是凯撒潜在的敌人,所以他的征服在于消灭他们的习俗,归化他们的文明,使之成为罗马的一个行省。所以在凯撒的征战中,对高卢人、日耳曼人和大不列颠人的习俗进行了描述。高卢人的政治生活中似乎永远有着对立的派别,而在这些对立的派别中,有着极高权力的人:“在高卢,不仅每一个国家、每一个部落、每一个地区,并且几乎每一个家族,都分成党派,担任这些党派领袖的,照他们的看法,是一些具有极高权力、一切事情和措施都得根据他们的意见和判断才能决定的人。”所以整个高卢的国家分成两派,有地位和身份的人则分成两个阶层,而普通平民,“处境简直跟奴隶差不多,自己既不敢有所作为,也从来不和他们商议什么事情。”而在高卢人中还有更奇怪的习俗:“即自己的儿子,不到长大成人,可以在战争中服役时,不让他们公开接近自己,他们认为未成年的儿子,如果当着群众的面在父亲身边公开出现,是一种丟脸的事。”

仁慈和残暴的凯撒

而日耳曼人不管在宗教祭祀上,还是在日常生活中,都有着野蛮的特性,他们没有祭司替他们主持宗教仪式,也对祭祀不热心,甚至只有他们能直接看到或者能够直接获得帮助的才被他们视作神灵,也就是在日神、火神、月神之外,“至于其余的,他们全不知道,甚至连名字都没听到过。”而他们在生活中只关心狩猎和追逐战争,对农耕不热心,在他们看来,只有在本国外围有一个愈大愈好的荒地包围,才是“一件最最光荣的事情”,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劫掠的欲望把他们越引越远,沼泽也好,森林也好,全挡不住这些在战争和掳掠生活中成长的人。”而不列颠人除了居住在滨海地区和高卢人习俗一样的肯几姆之外,都是不开化的,“大多数都不种田,只靠乳和肉生活,用毛皮当做衣服。所有不列颠人都用菘兰染身,使人看来带有天蓝颜色,因此在战斗中显得更为可怖。他们还蓄着长发,全身除了头部和上唇之外,到处都剃光。妻子们是由每一群十个或十二个男人共有的,特别是在兄弟们之间和父子们之间共有最为普通,如果这些妻子们中间有孩子出生,则被认为是当她在处女时第一个接近她的人的孩子。”

所以凯撒要使高卢变成罗马的一个行省,就必须阻止日耳曼人渡过莱茵河,就必须从海上登陆征服不列颠,也必须让高卢人在罗马人的征战中顺服。而对于这些民族的征讨,在凯撒看来,只有用自己的勇敢才能达到目的,才能破坏这些人的轨迹,才能归顺和同化。在厄尔维几战役中,凯撒就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发挥了罗马人的勇敢,他把自己的坐骑送到看不见的地方,也罢所有士兵的马都同样对待,“让大家都面对着同样的危险,不存逃脱的希望”,然后对士兵们鼓励了一番之后,遣他们投入战斗。而在对于日耳曼人阿里奥维司都斯的战斗中,他把阿里奥维司都斯击败高卢人的取胜关键归结于计谋,而不是勇敢,而在计谋面前,只有罗马军队的勇敢才可以真正起到作用,“这种计谋,捉弄一下没有经验的蛮族或许还行,如果想用它来对付我们的军队,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敢梦想。”所以凯撒组建了最勇敢的第十军团作为自己最亲信的军队,投入战斗,而在阿里奥维司都斯的骑兵向罗马军队投射矢石,并把把凯撒派去的使者锁了起来等一系列阴谋面前,凯撒还是保持着他的耐心,他告诉士兵不要向敌人还击,“免得敌人被击败之后,会说他们是被他借谈判之名骗来加以包围的。”这是战争中恪守的“信用”——不靠阴谋只靠勇敢。在公元前57年的时候,当狄维契阿古斯和爱杜依人投降的时候,凯撒也放话来说,正是因为他尊重他们的愿望才接受他们的投降保全他们,但是粗野的纳尔维人,却不向罗马人屈膝投降,用他们惯用的计谋来袭击罗马军队,最后在凯撒的指挥下,“差不多就把纳尔维人这个民族连带他们的名字都消灭掉了”,在这之后,凯撒又消灭了阿杜亚都契人,而布勃留斯·克拉苏斯也征服连接大洋的沿海各邦,使得全高卢得以平定,甚至连“住在莱茵河以外的一些族也都派使者到凯撒这里来,答应交纳人质,并奉行他的命令”。

在公元前55年对日耳曼人的战争中,凯撒也对高卢人反复无常的脾气大为生气,“凯撒认为他不该再接待这些使者,也不该再接受这些一面玩弄阴谋、假作求和,一面却又发动攻击的人提出来的条件。”所以他选择那些归顺自己的高卢领袖,征集骑兵对日耳曼人作战,在这场战斗中,罗马人打败了四十三万人之多的敌人,但是却没有有渡过莱茵河去,因为在他看来,“认为坐着船过河,既不够安全,也跟自己和罗马人民的尊严不相称。”在公元前52年的阿凡历古姆围攻战中,罗马人其实陷于被动,一方面把高卢人说成是用层出不穷的诡计进行叛乱,另一方面则是拉拢另外的力量,凯撒“叮嘱爱杜依人忘掉纠纷和嫌怨,停止一切争执,全心全意投入目前的这场战争,只要等他征服了高卢,就会把他们那份应有的酬报给他们”。在高卢人的地势和人数优势中,罗马人的百夫长卢契乌斯·费庇乌斯在冲人敌丛杀死两人之后,却被围困。当他的部下企图救他时,他却说:“别浪费时间救我,我已经血枯力竭,不能再动了,趁还有机会,快走,回到军团去吧!”卢契乌斯·费庇乌斯战死在沙场,正是他的勇敢在牺牲自己的时候还把部下都救了出来。所以卢契乌斯·费庇乌斯的这种勇敢鼓舞了罗马士兵,凯撒也要求士兵“有纪律、能自制”,因为这样的话,“并不亚于要求他们勇往直前、热情奔放”。而对于凯撒本人来说,也需要这样一种信用,“凡是被兵士拒绝听从命令的人,不是因为措置失当,为命运所弃,就是因为被发现了某些罪行,贪污有据。而他凯撒的清白却可以从一生的行事中看出来,他的命运之好,也可以从厄尔维几之役中看出来。”

凯撒的清白,加上士兵的勇敢,使得罗马军队在高卢征战中不断挫败敌人的阴谋,不断平定判断,也不断将日耳曼人赶出高路地区,当然也在两次征战中登陆征服了不列颠。而在这些战役中,凯撒也发挥了他的聪明才智,公元前57年,他制造了盾车进攻被苏威西翁内斯人占领的诺维奥洞纳姆;公元前57年,当克拉苏斯派人到邻近各邦去征养谷物和给养时而引发的高卢叛乱中,凯撒就利用高卢军舰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帆和索具的不利,用勇敢摧毁了他们的兵力平定了沿海地区;公元前55年,当第一次征服不列颠的时候,凯撒就以声东击西的战术,“离开运输舰一些,然后迅速地鼓桨划行,驶到敌人暴露着的侧翼去,就在那边用飞石、箭和机械,阻截和驱走敌人”;公元前52年,在对叛乱的爱杜依人战斗中,凯撒用壕沟、防堤、壁垒、胸墙、雉堞设计的先进工事。

但是这种勇敢,这种信用,这种正义,或者仅仅是凯撒征战的一种手段,在七卷本的《高卢战记》中,只有那个第三成人的“凯撒”,而没有我,使得这本“战记”看上去更为客观,更为接近历史,而这部书也被谦逊地称为“Commentarii”,即手记或者随记,表示不敢自诩为著作,只是直陈事实,供人参考而已。所以在某种程度上,《高卢战记》是凯撒为自己辩护的需要,而其实在这些战争中,并非都是勇敢和正义,在和爱杜依人作战中,首领杜诺列克斯反抗罗马军队,他认为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人,是个自由国家里的人,罗马人对于高卢的征战就是破灭他们的自由,所以凯撒将他杀死,并且将爱杜依人的贵族秘密处决,“目的是要把不敢当着高卢人的面杀死的人,统统带到不列颠去杀死。”而在公元前51-前50年奥卢斯·伊尔久斯补记的篇章中,提到在攻克乌克萨洛登纳姆的时候,凯撒就命令“把所有拿起武器作战过的人的手都砍掉,然后饶了他们的性命,作为作恶必受惩罚的铁证”,因为在“仁慈”的凯撒看来,“如果再有一些别的地方,继续以同样的方式试行叛乱,他的计划就永无完成的一天,因而必须以一次示范性的处罚来禁止其他人效尤。”而其实在高卢征讨的九年时间里,据普鲁塔克说,凯撒的军队曾经屠杀了一百万人,俘虏了一百万人。

征战高卢,并非带去了取代野蛮习俗的文明,也并非摧毁了旧的体制,虽然有着自治市和殖民地对于凯撒的热爱和欢迎,但是叛乱的火焰依然没有熄灭,而且在罗马内部,也出现了对于凯撒力量的担忧,人民保民官该犹斯·居里阿就曾几次向元老院提出,有人害怕凯撒的武力,所以需要一种制衡的力量,而当时来说,唯一可以与凯撒相仿的只有庞培的权力和武装,所以他建议双方都放下兵权、解散部队,“这样,国家才能自由自主”。而罗马元老院也作出决议,庞培和凯撒各派一个军团去安息作战,但是最后的情形是,凯撒交回去的两个兵团中的其中一个原本应该去参加安息之战,却被交给了庞培留在了意大利,“这种行为,已经使任何人不会再怀疑他们在准备怎样对付凯撒。”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实际上已经转变成内部的战斗,而当凯撒希望用合法的办法解决这一问题时,奥卢斯·伊尔久斯补记只留下了最后的“他敦促……”几个字。

这是空缺,而其实是另一场内战的爆发,根据历史资料,最后的文字可以补充为这样一种结局:凯撒去信给元老院,敦促他们允许他可以不必亲身参加执政官竞选,就有资格当选;他又答应,只要庞培肯放下兵权,他也可以这样做,否则,他就不得不为共和国和他自己的安全着想。而这样的结局就是《内战记》的开头:“当凯撒的信送交执政官时,经过保民官们的激烈斗争,才十分困难地使他们答应在元老院宣读它……”对于凯撒来说,或者开头其实也是一种结束,奥卢斯·伊尔久斯在第八卷补记时就不免悲伤地写道:“而他的最后著作,从亚历山大里亚战争以后未写完,我也给它续到结束——这所谓结束,当然不是指内争,内争来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我说的只是凯撒生命的结束。”

禾子诗选

编号:S29·2150130·1147
作者:禾子 著
出版:中国文史出版社
版本:2014年12月第1版
定价:
ISBN:9787503457289
页数:157页

“十年前的夏天,我在衢州市区一间面朝花园的房间里写《衢州组诗》,我开始了我的诗歌生活。”禾子在《后记》中记叙他与诗歌的结缘,对于禾子来说,诗歌是在他乡的“故乡”,是心灵的相机,是独立的城池,而在“一个人的狂欢”中,有离开和归来,有存在和想象,有迷失和收获,世界的意义是故乡,是岁月,是虚构。为“天目文丛”之一种,收录诗歌113首。


《禾子诗选》:我紧握住自己干涸的故乡

我希望擦亮一杆猎枪,杀进冬天的丛林
与动物们一起奔跑,让我的身体生出火来
照亮大地上日益弥漫的苍白
——《小雪》

依然从一帧封面开始,满目的油菜花正诗意地绽放,这是春天的心情,而远处,是极具徽派风格的老屋,没有人行走和张望,那黑色的门户和窗口似乎隐藏着一个古老的故事。近处和远处,在更远处朦胧山色的背景下,其实述说着关于时间的寓言,绽放和凝固,盛开和静谧,呈现出现在和过去两种不同时态,表达着融入和怀想两种不同的心情。我拿着这一册诗集,仿佛就是在这一种对立的观望中抵达禾子的诗歌世界,那一处的盛开就在眼前,那不被打扰的老屋却在过去,但是在不同的时间和心情呈现的状态里,是更大范围的空白,白是世界的最远处,白是天空的颜色,白是欲说不可说的心情,而白更像是在时间转弯处“照亮大地上日益弥漫的苍白”——如雪一般,纷纷扬扬后是照亮,也是覆盖,是弥漫,也是突围。

或者我用这样的读图方式进入禾子的诗歌世界,可能带有太多的主观色彩,雪终于没有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飘落下来,没有照亮大地上的苍白,当然也没有覆盖近处的菜花和远处的老屋,可是没有雪的降落并不代表时间的永恒存在,读完这本诗集,春天其实已经走到了转身的节点,春分已过,清明已过,那盛开的油菜花其实早已经谢落,在时间的内部用转瞬即逝的方式告别了整整一个季节,所以,这种被定格的景致带有某种哀伤的情调,它甚至只是在一帧封面里被固定,只是在阅读开始之前被“看见”,也只有在变成诗歌语言的时候才具有一个人的狂欢。

“对我而言,写诗是一个人的狂欢。”禾子在《后记》里表达着某种激情,而在这激情的背面或许是更多的不安,诗歌对于禾子来说,是时间意义上的逃离和寻找,“十年前的夏天,我在衢州市区一间面朝花园的房间里写《衢州组诗》,我开始了我的诗歌生活。”花和诗歌组成了禾子十年前的叙事意象,而我不知道那些开放的花是否和封面上满目盛开的菜花一样,属于诗意的大地,但至少让禾子找寻到了一种寄托。衢州、市区、花园和房间,其实一定是被贴上了和乡土世界不一样的标签,工作在城市,生活在在异域,对于禾子来说,是一次放逐,而这样的放逐意味着埋藏在心中的无奈。“可惜我常常放弃,我习惯仰望天空/学习一只麻雀的飞翔/是的,我的双脚缠满藤蔓(《布满藤蔓的夏天》)”习惯仰望天空,去学习一只麻雀的飞翔,这是一种被赋予诗意的放逐,但是现实却是“双脚缠满藤蔓”,看见的天空或许也是一种如封面上的那种白色,覆盖着人生的那些青春的章节,所以在被束缚的双脚里,禾子感受到的是一种无奈,在《腊八》里他说:“没有人去树下安坐/所有的人在车里打盹”,而在《在赤石》里,他只能“学习猫的姿态/围炉相依,短暂地冬眠”。

打盹和冬眠,甚至是对于生活的无抵抗,离开本来是一种追逐的方式,但却和可能和自己原定的方向越来越远,“镜子只是一面镜子/我们很轻易地走进去,很轻易地离开/和面对世界一样(《镜子》)”镜子化的人生就写在那条路上,轻易离开,轻易抵达,却原来只是一个依稀照见的影子,所以在不能转身的时候,连自己的背影都无法看见,“人类已经让世界日益空旷/听不见欢快的鸟鸣(《端午》)”那曾经欢叫的鸟在哪里?那一声声清脆悦耳的鸟鸣又在哪里?不停留在枝头,意味着放逐,所以对于禾子来说,奔波的那一条路上只有“大雨天一棵树上的两只小鸟”,它们只是一个“厄长的题目”的机械组成部分,屋檐上挂满的长句只不过是一个个被分割的词语:“这个时代,不需要助词/形容词在泛滥之后基本无效/名词最好,就像演唱会,一个名字/就能引起潮水样的尖叫/请原谅我这次诗歌的滑行/它是雨天的意外事故/你可以回避,或者从上面跳过/就像遇见一滩平常的水迹(《大雨天一棵瘦树上的两只小鸟》)”世界是简单的名词,没有修饰,只有泛滥,没有诗意,只有尖叫,生活是一个个词组,生活是一滩滩水迹,生活是一次次的意外事故。

水的流动,暗喻着人的流动,那条河瘦了下去,就像一个人的理想正在消瘦,“河流瘦下去,直到挤干我的泪水/巢穴分裂,风干成块状的标本/我紧握住自己干涸的故乡/是谁,掠走了我的桃源?(《一条鱼的遗言》)”这是诗意的死亡,也是理想的消解,所以在那个悲伤的春天,“一条鱼的遗言”变成了禾子对于理想沦陷的喟叹,“没有传说中的相濡以沫/鳞片指向天空,割不下一滴水/我只能竭力想起往事/然后摆正姿势,在沦陷的西南
完成葬礼”。

这种沦陷是现实,是一条远行的路带来的不安,而对于禾子来说,在越行越远的天空之下,必然有一个还在坚守的大地,在越来越瘦的河流之外,也必定有一个盛满水的源头,而这片大地,这个源头,便是故乡。故乡还是一个鸟的寓言,“我们是一群麻雀/走进大山的圈套”,而等“母亲在呼唤,我们忽然醒来/哗啦啦飞走(《拉开童年的抽屉》)”;故乡也还是一条鱼的寓言:“我们是一群不眠的鱼/急急地游走/划过祖父的稻田,母亲的桑园/村庄的缝隙里,父亲的呼噜/正挂在屋脊上,守卫庄稼(《午夜在高速公路上》)”飞走或者游走,看起来更像是一种逃离,在那个存在的故乡里,似乎从来都有着离开的欲望,对于禾子来说,离开故乡在某种时间段落里,是长大必然伴随的叛逆,但是在真正离开是时候,故乡其实已经成为一种精神意义的拥有,“也许穷极一生,我只能得到一颗麦子/然后养在自己的掌纹,我的心脏、只是一台小功力发电机,但我也愿意、用瘦弱的身子,搭一间温室、捍卫一颗麦子成长的孤独(《在秋天种植麦子》)”以海子的诗歌精神自喻,是想寻找一种归宿,而其实在“很轻易地走进去,很轻易地离开”的镜子化人生里,离开有时候却再也回不去了,“童年的风吹去哪里了?/童年的河又走向何处?/在我醉眼里的故乡/开始陌生,开始逃离记忆中的镜像(《弟弟》)”这里不仅有着那种和鸟、鱼有关的逃离故事,也有着“沉默故乡”的异化:“乡村,你的往事也如此尴尬/我在夜梦中吻遍斑驳的墙,踏进长满山楂的山坞/当我像旅人一样归来时/却无法在虫子的呜叫里入睡/也不能在没有鱼的河里游泳/我只能带着孩子采几朵野花/但我已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沉默的故乡》)”

故乡是沉默的名字,故乡是干涸的河流,在《立夏,想及家人》中,禾子以一种返回的方式重新寻找故乡的点滴踪迹,寻找亲情的表达方式,但是面对“我只能矫正一些文字/而无法矫正你骨子里的创伤”的母亲,面对“等待笋尖的生长,等待儿子遥远的声音”的父亲,禾子的内心其实充满着矛盾,离开故乡是飞走和游走,抵达故乡却是带着那种无法言说的忧伤,哪一个故乡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家园,哪一个故乡都只是在记忆中完成命名。这其实对于禾子来说,是一种悖论,离开有时候是为了抵达,而抵达之后却再也无法回到曾经,宛如在《七月的表情》里表达的那样:“我坐在车里听见自己/在影子里,对着童年无声地歌唱”。听见的歌声,却是无声的,在声音的悖论里,故乡真的已经沉默,真的已经干涸,真的在陷落。

故乡的沉默,故乡的干涸,故乡的陷落,而在禾子的听见的无声歌声里,故乡或者也是一种关于诗歌归宿的悖论,在“诗词笔记”系列里,禾子深入到古典诗词的世界里,感受到历史深处诗意的痛,“我们在时间里抢收果实/然后咬疼自己,他们用疼痛/为一枚果实保鲜(《秦观·鹊桥仙》)”疼痛,其实并非是别人的疼痛,是自己咬疼自己的痛苦,那一丛芍药在姜夔的《扬州慢》之外变成“几颗病态的血痣”,那个牧羊人在纳兰性德的《望海潮》之外,用鞭子打疼了整片黄土,那一个春天在李煜《虞美人》之外,成为“一场盛大的反讽”,而在这被历史制造的疼痛中,或许最好的方式是遗忘,是离开:“站在大地的泪水中/请陪我饮酒,让我假装睡去(《柳永·雨霖铃》)”历史只是在一种疼痛的诗歌里完成叙事,而对于禾子来说,从诗歌返回诗歌,从诗歌解构诗歌,并非是抵达,而是突围,就像他面对十年来或远或近,亦真亦幻的精神故乡。

离开-抵达-离开,仿佛是一个轮回,对于禾子来说,似乎纠结于这样一种充满行为艺术的人生旅程中,而对于这种无奈、焦虑和不安,他用“二十四节气”的意象来为自己的这种循环命名。二十四节气,经历春夏秋冬,也经历迷失、找寻、等待和迎接,仿佛就是季节的隐喻,在春天的节气中,看见的是希望,那里有“土壤藏满秘密,等待号角/如同初潮的女子/等待一个惊心动魄的眼神”的立春,有“被雨水封堵的门,突然打开/你准备好奔跑了吗”的惊蛰,有“你会像我一样,站在荒芜的青春里/寻找一条安静的河床”的小满,一切欣欣向荣,一切意气奋发,都是欣喜,都是快乐,而在由夏及秋的转换中,更多的是哀伤和迷失,在夏至里,“多么热烈而茫然的季节/饱含热情,我们不知未来”,在小暑中,“其实夏天已经姗姗来迟/但我依然猝不及防”,而大暑时节,“事实上,我们是一群蝉/附在城市的枝头,声音嘶哑”,立秋时看见的是“雨一样的苦难”,处暑时是“拧去一些理想”却自在的安慰,在霜降时看见了“青春的羊越走越远”,而冬至则意味着“冬天是一篇风干的童话”。烦躁和萧条,呈现着和春天对立的心情,但是这种季节的轮回却并不是时间的一种单线行走,在《小雪》里却突然有了一种情绪的回归,“有的雪天都是上天的怜悯/让人类暂停奔跑,回到火光边”,火光里是温暖,是光亮,是照见未来融化冰冷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对于禾子来说更像是抵抗时间侵蚀的武器,“我希望擦亮一杆猎枪,杀进冬天的丛林/与动物们一起奔跑,让我的身体生出火来/照亮大地上日益弥漫的苍白”奔跑,是带着激情,带着希望,带着力量,也带着武器,而从春天的希望,到夏天的焦虑,再到秋天的悲伤,冬天的那一片雪,那一堆火,是另一种希望,是人生在转折中新的起点。

手中那杆擦亮的猎枪,是冬天的武器,而对于禾子来说,在季节和心情的轮回中,诗歌就是武器,带着诗歌,让身体生出火来,带着诗歌,跑过大地的痉挛,带着诗歌,也会发现事物的真相,“火焰也需要传承/就像一滴水回到河流/就像善良拥抱善良/天冷了,回屋吧,孩子(《小寒》)。对于禾子来说,手握诗歌找到的是新的归宿,新的家,新的土地,所以在这一片还未被遗忘的土地上,禾子发现了真正存在的诗意:“检阅土地/她像一位圣母(《春分》)”这里有“以双腿为桨/吻黑色的浪花”的母亲,有“从山的背面,走来遥远的青春”的祖母,有“每一张叶子都是复活的乡党”的故乡,回到祖籍地,回到田野,也回到了精神上永不离开的故土。而在那一条干涸的河流上,也终于有了水的复活。“在六月,南方是宝贵的腹部/我再一次召唤来雨水(《六月:虚构的南方》)”雨水不是围困,是叛逆,不是瘦弱,而是丰满,甚至,那条沦陷而完成葬礼的鱼也开始了游动,成为“快乐的囚徒”:“夜色,一条隐秘的河/朋友,我多想化身为鱼/潜进你的城市,你的梦乡(《化身为鱼》)”

水之于水,对于禾子来说,是需要赋予一种个体的意义,需要一种诗歌的解放,所以在这种手握武器的行走中,禾子实现了某种被放逐之后的突围,这里有丰满的水,有游动的鱼,也有着不羁空间里满溢出的诗意,所以禾子在远离故乡的现实中,构筑了另一种诗意地图。这里有向着天空张开阳光血液的三衢道:“你看,今夜的举村多美/天高云淡,茶花溢香/夜色是一坛浓酽的花雕/醉了三两点渔火/落在湖上,散漫地荡漾/有船,在堤下酣睡/成为摇篮中的孩子/在梦中和鱼儿说话(《三衢道上,温几壶月光下酒》)”这里有“悬在中国的颈项之上”的仙霞古道:“是谁,一头埋进古道荒草里/解读它古老生命的乐章/是谁,带着一群文化拾荒者/叩响每一块鹅卵石/聆听他们深处的历史绝响(《关于仙霞古道的虚拟叙事》)”这里有“用朴实创造传奇”的三卿口,有“保持着崭新的质地和温度”的三门源,有“为历史押韵”的五行工坊,它们都是地理的坐标,都是禾子离开故乡经过的地点,也都是一幅充满诗意的地图,无论是在书院喝普洱茶,还是在钱塘江的源头醒来,无论是作为出局者的“西行散章”,还是“沿着长江行走”,对于禾子来说,都是一次思想的行走,都是一次诗意的行走,历史、文化、艺术,以及孤独,都构筑了禾子行走的风景,而这诸多的风景,只不过是禾子用诗歌的武器隔绝了现实,“那么多的喧哗/挤在门外(《徽州会馆》)”

不管是远还是近,不管是停留还是前行,不管是离开还是抵达,世界并非是一种二元对立,也并非是失去的永远,“直到我身在他乡,我才找到诗歌的感觉,是‘故乡’的诞生带给我的。”只有在诗歌构筑的世界里,他乡即故乡,而那面朝向背面的镜子忽然转过身来:“雨季的诗歌和镜子一样朦胧/他们的出现是自然生态(《雨季》),自然生态是诗意的栖居,不管是满目盛开的菜花,还是静谧守望的老屋,都在禾子的诗歌世界里成为一处风景,而在这被融合于诗意的风景中,禾子也在用一种诗歌的方式完成自我命名——如果将“禾子”拆解成两部分,“禾”或者代表着自然生态,而“子”则意味着回归故乡的孩子,正像季淼慧之于散文,禾子之于诗歌一样,在自然和故乡的融合过程中,才能成为一个一体的符号。

老残者说

编号:E29·2150130·1146
作者:老残 著
出版:中国文史出版社
版本:2014年12月第1版
定价:
ISBN:9787503457289
页数:409页

“天地之永恒谓之老,人生之不足谓之残。”老残在残缺中寻求生命的完美,在写作中感知人生的意义,“文字是他赖以活命的庄稼,随手播撒的种子,除了填饱肚子,还收割了这一书的稻香,让他不得不承认,生活是如此慷慨。”生存、奔波之外,题辞的“献给我的父亲母亲”是他对于亲情的最后回归。为“天目文丛”之一种,分《青春短笛》、《冷暖人间》、《闲云野鹤》、《与爱同行》、《励志人生》、《残语乱弹》六辑。

十一种孤独

编号:C55·2150120·1145
作者:【美】理查德·耶茨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2年03月第1版
定价:27.00元亚马逊21.00元
ISBN:9787532756766
页数:270页

曼哈顿办公楼里被炒的白领、有着杰出想象力的出租车司机、屡屡遭挫却一心想成为作家的年轻人、即将结婚又万分迷茫的男女、古怪的老教师、新转学的小学生、肺结核病人、老病号的妻子、爵士钢琴手、郁郁不得志的军官和退役军人等,这十一种孤独的人生都是缺乏安全的人生,理查德·耶茨以这样一种样本的方式描绘了二战结束后的纽约。作为“焦虑时代的伟大作家”,理查德·耶茨将普通人的那种孤独当成了生活的唯一色调:“如果我的作品有什么主题的话,我想只有简单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没有人逃脱得了,这就是他们的悲剧所在。”这是人生的失败,这是人生的绝望,不管是什么方式,最终会像一个被枪打中倒下的死亡游戏一样:“结果早已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倒下时是以何种姿态。”


《十一种孤独》:它们说的全是真相

“窗户在哪儿?”他摊开双手,迫切地问。“就是这个问题。光线从哪儿照进来?你明白我说的光线从哪儿照进来是什么意思,对吗,鲍勃?我是说小说的观点;文中蕴含的真理;还有——”
——《建筑工人》

为什么一定要有窗户?为什么光线一定要从窗户里照进来?那一栋被建造的房子是有屋顶,是有墙,在建造之前还必须用推土机平整土地,还必须挖好合适的坑,还必须打好地基,但是从头至尾都建好之后,窗户会按在哪个位置?面朝阳光,是想让阳光照亮黑暗,是让人通风呼吸,也是让人看见窗外的风景。窗户是一个接通内部和外部的通道,是一个沟通你我世界的门,但是让一栋房子变成一部小说,变成充满丰富想象力的虚构作品,那光线能照亮文中蕴含的真理,能照见生活之外的启示?

或者只有在房子建造好之后,才会发现窗户的问题。所以前和后,预谋和现实,就在这照见真理和启示的过程中如果反转过来,就会变成另一个虚构。虚构当然是站在现实的反面,就像阳光站在黑暗的背面,这不是可以通过打开一扇窗就能解决的,充满想象力的故事或者只意味着一个快乐、用力地响指,意味着人生可能的一笔财富,意味着在报纸上发表而被电影明星、知名学者和作家发现,但是对于所有建造这栋房子的人来说,黑暗永远是黑暗,现实永远是现实,甚至到头来会完全坍塌,成为一个永远具有纪念意义的废墟。

需要建造这栋房子的是出租车司机伯纳德·西维尔,在社会底层干了二十二年,需要的是在自己的经历中加入一个比平地更高的建筑,所以想把自己的经历写成小说便是他最大的愿望。这是一个对自身存在的超越?还是一种注定覆灭的幻想?“曼莱、科罗夫博士和我自己——我们在建造这东西。”伯纳德看见的是不在底层的电影明星、知名学者,他想和他们一样成为建筑师,甚至比他们更好的建筑师,所以当他在报纸上刊登那则招聘天才作家的启示的时候,就已经把建筑变成了一桩买卖,“为天才作家提供与众不同的自由撰稿机会。要求有丰富想象力。”想象力是唯一的天才条件,那么这样的想象力必须解构卑微的现实,必须解构在底层的生活。而鲍勃,一个第一人称的“我”,看起来自诩为一个天才作家,但实际上和伯纳德一样,也是底层的一个小人物而已。住在西十二街的最西头,和妻子的关系有点紧张,十三年来一直在一家杂志社做撰稿员——周薪五十四美元。仅此而已,所以当看到这一则启示的时候,鲍勃的想象力被激发,“我”用想象可以把经历写成小说,可以用想象带来一笔财富——每篇二十五美元的收入足可以改变现实的卑微。

“我将成为出租车司机的雇佣文人,建筑工的建筑工。”这只不过是想象和另一种想象,其实都指向了对现实的反叛,那栋建筑自然变成了空中楼阁,变成了即使打好地基也没有安好窗户的虚构。伯纳德卡片上的故事已经平整好了土地,已经挖好了合适的坑,已经打好了地基:“有钱人和妻子在车里开始争吵,情绪十分沮丧,女士开始叫着要离婚。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我说了几句,不久我们都笑了。关于婚姻的小说等。”这是在帕克大道上的故事,人生经历有关,却必须变成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小说。有钱人和妻子为什么争吵?离婚如何去分割财产?我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们为什么又笑了?在诸多可能的情节中,被看见的永远是“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不是由着自己向前,不是和我无关,是参与其中,在有钱人和妻子的感情世界里虚构。省去一切的想象,当卡片上的经历变成一篇小说,对于天才作家鲍勃来说,似乎是那二十五美元稿费的收获,似乎是一种对于卑微生活的改善,可是伯纳德那张支票上却写着:“提前支付五篇文章的全部金额。”二十五美元是五篇文章的金额,实际上每篇只有五美元,这是另一种虚构,至少对于鲍勃来说,那栋房子已经建造了屋顶,已经砌好了墙,可是却没有看见照见来的光亮——那扇窗户在哪里?

像是一个讽刺,即使每篇五美元,对于鲍勃来说,其意义似乎也超过了平淡生活的全部,所以继续着想象,继续着天才,继续着建房,“我记不清那年秋天到底写了多少篇署名‘作者伯尼·西维尔’的故事。”五美元,也是对于曾经生活的一次否定,也是对于自己才能的一种肯定,那虚构的窗户照进来了光线,照亮了蕴含的真理和生活的启示,就像卡片上的那一对有钱人夫妻,终于在被看见的后视镜里破涕为笑。但是对于我来说,现实却并不如一个卡片上的故事那么浪漫,妻子琼怀了孕,杂志社岌岌可危,那个被提高到十美元的故事最后也被伯纳德否定了,“每个不值一提政客们的掮客、假冒号手都可以走进我家,企图偷走我的钱。”为生活奔波,重新寻找工作,而伯纳德也请了另外一个连环漫画艺术家,即使最后“我”的女儿出生,和琼的关系缓和,即使我开始写自己的小说,建造自己的房子,可是那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始终是一个虚构,“我只得告诉你们她和我所建的东西倒塌了,早在几年前就塌了。”

理查德·耶茨:倒塌的房子里从来没有窗户

仿佛又是从后视镜看见的故事,可是没有破涕为笑,没有转危为安,也没有光线照亮黑暗。伯纳德呢?当用五美元将出租车的人生经历变成一部充满丰富想象力的小说,有没有窗户已经不再重要了,甚至电影明星、知名学者都在现实里被后视镜看见,有人在并非他妻子的年轻女人床上死去,有人开始关注没有电视的青少年在成长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的情感缺失,“窗户在哪儿?光线从哪儿照进来?”或许只有上帝知道“一扇我们大家的窗户”,可是现实的建筑却早已经变成了废墟。

建筑坍塌了,其实有没有窗户都无关紧要,有没有光线照见真理也缺乏意义,现实永远是这样一种存在:“他们走了。他们把他给甩了。”《勃朗宁自动步枪手》里的费隆在心里说着这句话,那和勃朗宁自动步枪有关的人生经历有什么用?B.A.R,口径3.0,弹匣可拆卸,全自动射击,是十二人的步枪班的主要火力,充满着可能的想象力,是人生的一笔大财富,可是在名字上了警察罪状登记薄的现实里、在文件柜间笨拙移动身躯的工作中,在与瘦得皮包骨头、有窦性头痛、无法生孩子的妻子的婚姻中,还有什么是可以自豪的?平淡无聊的家、平胸而患病的妻子,终于使他将结婚戒子取了下来塞进了表袋里,然后进入到满是性感姑娘的酒吧。

这是新建的房子,每个人都是建筑工人,费隆是站在屋顶看见这美好世界的,但是他如果要生活在房子里面,从来不可能有窗户和光线,所以面对酒吧里的性感姑娘,面对香水味,面对纤细的手指,面对丰满的下唇,他却被拖进了一个更加黑暗的房子里,是道德的拯救还是反抗的无力,性感的姑娘变成了婊子,想象开始折磨他最终变成了愤怒:“出租车内会有一番肢体窒挣扎,撕烂的衣服;在卧室里会使用蛮力,窒息的呻吟会变成呜咽,最后变成淫荡的痉挛与低吟。噢,他会让她放松!他会让她放松!”

开出租车的是伯纳德吗?那种挣扎和呻吟,那种痉挛和呜咽,会在某一个后视镜里看见吗?会成为一个卡片里的五美元小说吗?“勃朗宁自动步枪手”费隆其实没有了瞄准的对象,没有了射击的目标,当然也没有了那栋房子,在街道的游行队伍中,他抓住了那个米切尔教授,像拆毁一个歪七扭八的木偶一样撕扯着他,但是这和勃朗宁自动步枪手的经历无关,这和“彻查这个第五修正案的共党分子”的政治无关,他只是要在被抛弃的尴尬中参与到一种虚构中,“当警察蓝色手臂高高地举到他头顶时,最后他只记得:绝对的满足与彻底的解脱。”

这当然是一种背叛现实的极端做法,面对可能是废墟的生活,面对失去了真实意义的人生经历,用虚构的方式寻找一种解脱和满足便是最有效的手段,就像《与鲨鱼搏斗》中的索贝尔一样,“一个人对生活的要求不仅仅是钱。”而是战斗,是抗争:“人们觉得你只能在以下二者中居其一:要么你是条鲨鱼,要么你只得躺在那里,任鲨鱼活生生地把你吃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而我,我是那种会走出去,与鲨鱼搏斗的人。”但是在《劳工领袖》这一栋房子里,窗户从来没有照进过光线,大多数人在这里是“出于需要”,所以当面对鲨鱼的时候,自己想杀死鲨鱼而成全自己的“原则”,很可能变成被鲨鱼吃掉的人,不同的选择,看起来是不同的人生观,而结局却是一个指向,索贝尔那已经完成的九本图书,包括哲学、小说和政治理论,却从来没有一本出版,但是在索贝尔看来,“我的书,它们说的全是真相,这就是麻烦所在。”这是一次冒险的转折,前面的真相是你是条鲨鱼,而后面的麻烦是,你被鲨鱼活生生地吃掉。真相意味着麻烦,意味着没有窗户的黑暗,意味着从《劳工领袖》辞职,意味着最后建筑的坍塌。

生活在真相里,其实意味着生活在麻烦里,就像生活在小说的虚构中,其实意味着生活在现实的卑微里,《自讨苦吃》的亨德森为什么沉迷在装死的游戏中,这个从童年开始的游戏让他感受到了虚构的乐趣,只有在这样的游戏状态中,他们和他才是对立的,他们被他欺骗,他是生活的这栋房子的建造者——甚至他可以不进入房子,而在如伯纳德的后视镜里看见那种争吵,所以当他面临公司的解雇时,他依然如游戏一般坐在办公室里,看上去一副心智健全、颇有能力的样子,而在的背后已经冷汗直流,那口袋里的火柴已经被捻着、扯着完全变了形,“直弄得火柴纸板湿乎乎、黏嗒嗒,揉成一团。”游戏带有欺骗性,也具有刺激性,也只有在这样的冒险游戏中,一个身居房子之外的人才能感觉到一种安全,所以他更需要在妻子面前撒谎,以维护所谓的真相,但这无非是“自讨苦吃”:“日复一日的欺骗可不容易,这需要罪犯般保持持续的警惕与狡诈。”但是在回家之后,面对和妻子的放松聊天,他的游戏大厦终于无法安全地建造在那里了,“他们找我了,”他说,这是他一天中做过的最体面的事。

体面像是对于游戏的终结,而其实,对于亨德森来说,那个装死的游戏是体面,那口袋里的火柴也是体面,“做一个体面的失败者对他诱惑力太大了。”但毕竟在对妻子的那句“他们找我了”中找到了更体面的自救方法。这种自救或者是一种妥协,所以面对被模糊的真相,面对卑微的现实,面对孤立的状态,妥协至少在表面上可以达到“万事如意”的美好结局。面对明天就要举行的结婚仪式,格蕾丝似乎还没有进入到状态,那个亲爱的拉尔夫,那场婚礼,那后面的生活,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甚至她还不忘记在事务所圣诞派对上给阿特伍德的那个热吻,而拉尔夫呢,似乎也惊恐于结婚之后生活的改变,尤其是和那些朋友的关系,会在婚姻世界里慢慢走向解体,两个在房子外面的人,如何找到一扇窗户,如何看见阳光,如何打开来呼吸,似乎没有办法,似乎就是如此,明天,九点,仪式,这是必须的生活,“别担心,拉尔夫,”她说。“我会在那里的。”在那里实际上就是妥协,没有窗户又有什么关系,毕竟土地已经平整,地基已经建好,在房子的内部也可以开一扇窗户,也可以看见阳光。

这或许是也是一种对现实的虚构,没有走到明天如何能设计一个“别担心”的生活?而其实真相不在明天,只在现在,只在现实的现在,那些被命名的“建筑工的建筑工”、“勃朗宁自动步枪手”、“撞大运的乔迪”都和真相有着越来越远的距离,所以在这种符号化的指称中,谁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真相?从外部进入某间教室,或者军队,或者家庭,是需要一扇窗户,但是那扇窗户并不是通透的,“南瓜灯博士”其实是一个被误读的词,“我砍了那部电影。《南瓜灯博士和海德先生》。”对于新转学而来的萨贝尔来说,晨间的汇报变成了一种关于电影和生活的虚构:爸爸妈妈开车,遇到警察,射击受伤,自己开车送到医院……诸如此类,在老师普赖斯小姐看来,这当然是一个“很自然的错误”,但是并不是和同学一起在汇报中说话就是打开那扇通向理解的窗,萨贝尔来自纽约某处,“那里的人们把被单晾在窗台上,成天无聊地探身窗外发呆,你看到笔直幽深的街道,一条连着一条,全都一样,人行道上拥挤杂乱,阴郁的男孩们在那儿玩着某种没有希望的球。”这是被拒绝的生活,而在学校里,他也排除在一切之外:挤在单杠边轮流翻单杠的男生中间没有他,远处操场角落里窃窃私语的男生堆里没有他,人更多的一群学生中也没有他。对于萨贝尔来说,只好独自一人待在教学大楼附近的操场边上是他学校生活的写照,这是孤儿状态,普赖斯小姐想要化解这种孤立,关心,爱护,沟通,交流,甚至将她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的时候,说出了那个“亲爱的”的词,可是当萨贝尔在墙上写下发自内心的脏话时,普赖斯小姐对于他的处理似乎又陷入了某种规则里,“当你想做这种事的时候,永远也别忘了,你在伤害很想喜欢你的人,那样也会伤害你自己。”萨贝拉的脏话伤害了普赖斯小姐,普赖斯小姐的“亲爱的”伤害了萨贝拉,这其实是不同生活之间的误解,只是不同房子之间的隔阂,有一扇窗户有什么用?他依旧在墙上画了普赖斯小姐的画像,这是最漂亮的脸,可是她的对话框里却是那些脏话,可是她的身躯却是裸体的:“大大的乳房,硬而小的乳头,线条简洁的腰部,中间一点是肚脐,宽宽的臀部、大腿,中间是三角地带,狂乱地画了阴毛。在画的下面,他写上标题:‘普赖斯小姐’。”

没有走进,却是愤然的拒绝,没有消解,却是更深的隔阂,“南瓜灯博士”是自我的虚构,却也是别人的笑料,所以这种命名不能抵达真相,不能打开所有的窗户,而面对这些现实,选择背叛,选择妥协,还是选择反抗,都似乎无法改变从后视镜里看见的“卡片”人生,无法改变九本书的价值,无法改变一枚火柴头的命运,无法改变九点钟的结婚仪式,而这“十一种孤独”在每个人身上成为时代的一个痼疾,包括站在这些后视镜故事背后的理查德·耶茨,也从来没有成为真正的“出租车司机的雇佣文人,建筑工的建筑工”,酗酒、抽烟、疾病、贫穷、潦倒、怀才不遇,生前未曾大红大紫,死后迅速被人遗忘,理查德·耶茨的一生就是一部小说,这个“焦虑时代的伟大作家”完全是美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六十年代的代言人。而他在用文字建筑自己的那栋房子时,也像寓言一样无法逃脱命运,与妻子关系破裂,之后正式离婚,之后一个人住在波士顿学生家中——一栋房子里是放着台打字机的桌子,是装有咖啡、啤酒和波旁酒的冰箱,是挂着女儿照片的一堵墙,是两盏微弱的小灯,是到处被踩死的蟑螂,是碗橱里脏兮兮没洗的锅,以及一个酗酒、抽烟、咳嗽的作家,是的,在这栋房子里,一切都是现实的写照——窗户被他紧紧关闭,阳光在外面,空气在外面,世界在外面,而这样的现实早就被理查德·耶茨写进了自己的小说里:

接着该讲讲我和琼的故事,这是我给你们的烟囱。我只得告诉你们她和我所建的东西倒塌了,早在几年前就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