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劳提根诗选

编号:S55·2211020·1784
作者:【美】理查德·布劳提根 著
出版: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9年09月第1版
定价:45.00元当当22.50元
ISBN:9787559818829
页数:158页

布劳提根以使用幽默与情感来推动视觉想象力而闻名,他的诗歌通俗易懂而又奇特地具有一种跳跃性和神经质,简洁的文字中往往蕴含着精妙的隐喻,被认为是美国“位后现代主义小说家”和“反文化运动”在作家中的代表。因为他的诗作简短而精妙,有俳句般的风味,他也被称为“美国的松尾芭蕉”,在美国诗歌史上具有独特地位。布劳提根的写作以“诗意”的展开为核心,将诗歌、散文、小说整合在一种可以称之为“布劳提根风格”的新事物中,这种文体企图先让诗歌散文化,再让小说“散文式诗歌化”,继而让诗歌小说化,本书收录了美国诗人布劳提根的九十多首代表性诗歌,包括《由爱的恩典机器照管一切》《河流的回归》《避孕药与春山矿难》等,是“布劳提根风格”在诗歌上的集中体现。诗集似乎在刻意寻找“布劳提根风格”:书脊手工撕边、内文红黄蓝绿四色插页、“锁线·胶钉”的装订方式、一律居左的页码。


《布劳提根诗选》:春天不会梦见死亡

可能,她们都很
快乐,但接着就是1888年8月25日,
星期六,下午5点21分,一切都结束了。
——《啊,完美的测量》

薄薄的一册,甚至不能再薄的一册,158页的诗集如何能书写理查德·布劳提根诗意的一生?它的丰富性或者表现在手工撕边的书脊、红蓝红绿不同颜色的色纸、锁线加胶钉的装订方式,以及居左的页码带来的空间感,或者还有红色玫瑰、绿色电脑、黄色“布劳提根诗选”底色的混合,这形式意义的丰富性和厚度形成的反差是无法避免的,而“一切都结束了”的时间一下子就把158页的诗集,连同“只有他的死,能让我们堕落”的《译后记》都推向了死亡。

一种死亡的到来,就是“一切都结束了”,猝然而止,成为了布劳提根早已书写的那种“完美的测量”:那是1888年8月25日,星期六,一张照片上是两位老人,他们在一座白房子的前院里,一位坐在一张椅子上,膝上有一只狗;另一位在看着一些花。白房子的前院,一只狗的休息,两个老人的悠闲,那天,“她们都很快乐”。但这只是下午5点20分的一切,当时间来到下午5点21分,“一切结束了。”从5点20分到5点21分,是一分钟的距离,或者是时间从这一秒走向下一秒的时间,滴答,或者连滴答一声都没有,“一切都结束了”,这是怎样一种转变?这是怎样一种降临?

它们根本就是无界的,连在一起的5点20分的快乐和5点21分的死亡,就这样成为了时间“去时间化”的“完美的测量”,而这种完美就是布劳提根所命名的死亡的完美。还有,在《好莱坞》里,是1967年1月26日下午3点15分,“我认真地听着/摇滚电台/(爱的一匙)/(杰斐逊飞机),/人们慢慢地/推出他们的垃圾桶。”还有,在《12月30日》里,凌晨1点03分,一个屁闻起来像“一只鳄鱼和一个鱼头的婚姻”,他在发生之后,“我我不得不起床,/不戴眼镜,/就去将它记下来。”和“好莱坞”有关的摇滚,一个鳄鱼和鱼头的婚姻的屁,都被精确到了一种时间里,它们就是一瞬间,就是一刹那,就是诗歌里的现在,就是“完美的测量”——在时间的“去时间化”中,最终化成了和两位快乐的老人一样的照片,定格而成为永远,只因为“一切都结束了”。

所有的结束,所有的死亡,总是以时间的完美测量为终点,但是它所构成的事件却并不是完美的。也是被推向瞬间的时间,1937年5月6日约下午7时30分,“兴登堡”号飞艇在美国新泽西州莱克赫斯特海军航空总站上空准备着陆,但于34秒内烧为灰烬,灾难在803英尺(约244米)的高空中发生,1000多名观众目击了灾难,99名乘客和乘务人员中大约有36人死亡。这是1937年的灾难,巨大的飞艇“带着中世纪的火焰”,爆炸燃烧成了新泽西上空的城堡,而那36个死去的人,在这一个瞬间“进入,/并占据了你的位置”——对号入座中,灾难更成为人类无可逃避的罪:那座“热病纪念碑”背后的死亡事件,“我们变热,然后死去。”纪念碑的金属薄板上写着这一句话,是对死亡事件无情的还原;还有《“星光灿烂”的钉子》,钉子钉在棺材上,就像钉在孩子的身上一样,“这就是/他们为你做的一切,/我的儿子。”“星光灿烂”的钉子或许就是用美国“星光灿烂的旗帜”制作而成;还有在小比格霍恩河被害的第七骑兵团的士兵们,还有在泰坦尼克号的处女航中罹难的乘客们,他们的死早就成了历史,但是当它们“绕我而立,像一束用沉船/和难逃一死的将军们编成的花束。(《卡斯特将军与泰坦尼克号》)”也许只能将它们收进一只“漂亮的、正消失不见的花瓶”,上帝保佑他们的灵魂不死,上帝见证一个诗人对于死亡的“完美测量”。

事件之死,历史之死,他们之死,布劳提根似乎根本就不想找到原因,他唯一面对的就是时间走向下午5点21分的那一个瞬间,因为去时间化就是去掉原因去掉过程,因为“死是一辆永远停泊的美丽的车”,“你驾车兜风,听着/广播,然后将死亡弃之一旁,扬长/而去,将死亡留给警察/去发现。”这个城市有“寡妇的哀悼”,“并没冷到/要去向邻居们/借一些木柴。”那里有“波特雷罗山上的酒鬼”,“他们几乎/成了珍奇花卉,/他们喝得那么/安静。”所有人都是“无声的自我”,“得到足够多可吃的食物,/然后吃掉它。//找到一个安静的可睡的地方,/然后睡在那里。”无声的自我被倾听,荒谬的世界就是一个“业障修理工具箱”,工具箱包含着“1-4项内容”,但是在1-3节的书写之后,第4节就成了一个孤零零的标题,它就是无声而被倾听的隐喻。

寡妇在哀悼,酒鬼在沉睡,业障修理的工具箱总是缺席,而布劳提根或者也把自己看成是“无声的自我”,旧金山的那只自助洗衣店袋子上写着,“故意地,我将/你的衣服放进那台/空的洗衣机里,里面注满了/水,却没有/衣服”,这当然是“孤独”,而这首诗是布劳提根所写还是为布劳提根而写,是自我的无声状态还是需要被倾听?还有《施乐糖块》,“啊,/你只是一份/所有我吃过的/糖块的复印件。”作于1976年,手稿是一张9英寸x12英寸大小的速写本上,据说是有人叫布劳提根随意写的一首诗。孤独的衣服在洗衣机里,复制的糖块在施乐复印机里,无声而被倾听,倾听而变得无声,在随意书写的世界里,布劳提根以及诗人之隐喻的存在是不是也是死亡?而所有这一切的历史之死、事件之死、他们之死和自我之死,在洗衣机、复印机的机器世界里成为了一个寓言,因为这是一片控制论的草地,这是一片控制论的森林,这是一片控制论的生态,“我们从劳动中解放出来,/重返自然,/回到我们的哺乳类/兄弟姐妹中间,/由爱的恩典机器/照管一切。(《由爱的恩典机器照管一切》)”从劳动中解放出来就是丧失劳动,重返自然就是重返人造的自然,由爱来照管一切,就是由爱来控制一切,而这便是人类之死亡背后的“控制论”:一切都是巨大的飞艇、热死的工业,“星光灿烂的钉子”造成的悲剧,一切都是洗衣机、复印机、工具箱组成的机器世界,一切都是寡妇、酒鬼、无声的自我面临的死亡,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在”,这是必须降临的现实。

由爱的恩典机器照管一切,无疑这里还有另一种死亡,那就是爱情之死。那一首“情诗”上写着:“太好了/在清晨醒来/一个人/不必在已经/不爱的时候/跟谁说/我爱你。(《情诗》)”那里还有一个“情人”?“将她放在一张铺着白缎床罩的/软黄铜床上,/然后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睡着,身体蜷作一团,/她的脸朝那边,/背对我。(《情人》)”在婚姻中妻子给孩子喂奶,凌晨2点的时候,“这是攀登凯奇坎银梯的/最佳时间,升入树丛/钻进漆黑的、悄然觅食的鹿群。(《凯奇坎银梯》)”或者“她不爱我”,“我绕着房子/踱步,/像一架缝纫机。/它刚把一个无赖/缝在一个垃圾箱的盖上。(《我感到害怕。她不》)”男人和女人不断进行着“线性的告别”和“非线性的告别”,最后,“他走出门,/说再也不会回来,/但他回来了,这/狗娘养的,现在我怀孕了,/而他依旧是个懒蛋。(《线性的告别,非线性的告别》)”

没有人可以向他说“我爱你”,情人“背对”彼此,婚姻在凌晨“钻进漆黑的、悄然觅食的鹿群”,男人绕着房子踱步“像一家缝纫机”,女人面对的线性和非线性的告别,爱情之死,其实是爱情之病,而这一种病就是染上的“性病”,“如果你觉得自己染上了,/请去看医生。//之后你会感觉好一点,/你爱的人也一样。(《给所爱之人的鲜花》)”去看病,看病会好一点,但是无法治愈,就像鲜花,无法拯救爱情,当然对于布劳提根来说,也从来不打算拯救爱情——但是在他书写的诗歌里,总是出现一个叫“玛西娅”的名字,并且布劳提根献给她的诗歌不在少数,甚至她的名字出现在“避孕药与春山矿难”的原版封面上——布劳提根在这个名字以及背后的故事里,是不是在寻找一种死亡对面的东西?

他或者躺在她的公寓里,“她弄出的声响都很遥远,/可能远在另一个城市。”于是很多人的很多眼睛“都充盈着她此刻所做之事/发出的声响”,这是对无声的自我的颠覆?他或者躺在她的身边,看见她睡着的脸庞那么美丽,“但我没有办法/让你睡着的时候/也感到快乐。”因为布劳提根说“我生活在二十世纪”,只是躺着;或者她想让她金色的长发和美貌让孩子们都知道,“上帝/就像音乐一样活在我们的肌肤之间,/听起来像阳光灿烂的大键琴。”可是,那么美的时候,天却下起了雨……弄出声响的她,睡着时不快乐的她,拥有金色的长发和美貌的她,“玛西娅”,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一种情感,一些致意,但是“玛西娅”一样带着手表,一样带着时间,而且“她从不取下她的手表”,手表里会有下午5点20分的快乐,也会有5点21分的结束,会有闻起来像“一只鳄鱼和一个鱼头的婚姻”的屁,会有摇滚和垃圾桶的好莱坞,会有和玛西娅相关的爱和欲,“你金色的长发在8点03分,/有节奏闪动的乳房在/11点17分,/你如玫瑰色猫叫的微笑在5点30分,/我知道我是对的。”所以金色的长发在8点03分之后,闪动的乳房在11点17分之后,玫瑰色的猫叫在5点30分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因为“由爱的恩典机器照管一切”,因为“她从不取下她的手表”,因为整个世界就是“双人床梦绞架”,“她很漂亮,/但她烧毁了所有/通往你身体的地图。/我来到这里,/也并非出于自愿。”非出自自愿就是机器控制论,而在事件之死、爱情之死之后,机器控制论再次制造的则是信仰之死。《搭顺风车的加利利人》的组诗中,诗人波德莱尔成为那个见证了现代社会信仰之死的证人:他开着一辆Model A,遇到搭顺风车的人叫耶稣,耶稣说自己在狂欢节里有一个货摊,“我都要/迟到了。”波德莱尔遇到了一个酒鬼,酒鬼说自己有一百万岁了,住在亚美利加尼亚酒店,还记得恐龙,“像你这样不停地醉下去。”波德莱尔说;波德莱尔会看我在1939年磨咖啡,那时的他假装自己是一只猴子,“卖力地上蹿下跳,/手里握着/一只锡杯。”波德莱尔和情人让娜·杜瓦尔在一起,杜瓦尔往他的背上打了一下;波德莱尔还去看棒球赛,比赛期间天上的天使自杀,迫使比赛中断,“原因是/恐惧。”波德莱尔假装是精神病医生,波德莱尔参加我的昆虫葬礼,“但在大些的鸟儿的尸体前/他总是少一些/祷告。”

耶稣在摆摊,酒鬼见过恐龙,天使自杀,当然波德莱尔在葬礼中少了祷告……这便是“搭顺风车的加利利人”,在调侃、讽刺和荒诞式的叙事中,布劳提根在“原因是/恐惧”的世界里书写了人类的困境,所谓的宗教、科学以及信仰也都在控制论中成为“搭顺风车”的存在,而这无疑就是另一种死亡之呈现,它是赤裸的,空虚的,变异的,谵妄的,而这并不是最后的死亡,5点21分“一切都结束了”需要的是每一个生命都毫无生命,需要的是被记录的时间都不再是时间。生命之死是从最初开始的失踪,“当你吃了你的避孕药/就像发生了一场矿难。/我想着所有/在你体内失踪的人。(《避孕药与春山矿难》)”生命之死是从错乱开始的物化,“一个商人停下来,转身/盯着她的屁股看,/她的屁股就像一只/发霉的冰箱。//美国、已经有200000000人口。(《交配的口水》)”生命之死是死在罐子里的一剂药,“它看起来像一张破裂的/埃及桌布。(《万圣节的暴跌之后》)”

事件带来了活生生的死,爱情在机器控制中死去,“原因是/恐惧”制造了信仰之死,没有出生当然就是生命之死,在死亡累积着死亡、死亡书写着死亡,死亡延续着死亡的世界里,仿佛那个从5点20分到21分的时间再无人阻止,“一切结束了”的结果再无法改变,布劳提根在诗集《河流的回归》中期望“回来”,看起来也更像是一种行为艺术,这只包含一首诗的诗歌出版物,有“烈焰出版社”的字样,有布劳提根的签名,当然更多是他理想主义式的拯救,“因为春天来了,/春天不会梦见/死亡。”这是1957年布劳提根看见的春天,这是1957年布劳提根梦见的不死,它是回归的河流,它是燃烧的烈焰,但是这时间依然被清楚地标注在那里,它会以一种莫名的力量精确地把诗人拖向一个“一起都结束”的瞬间,而它看起来更像是“永远”,“旋转,仿佛一个幽灵/站在一只陀螺的/底部。/生活中所有/没有你的空间/都将使我/不得/安宁。”

这是《嘘,永远》,158页的诗集最后一首诗,布劳提根在说话,他打破了“无声的自我”,布劳提根在旋转,他等待春天,布劳提根在写作,他在“不得安宁”中想要抓住明天,但是在事件之死、爱情之死、信仰之死、生命之死的包围中,在“垮掉派”的高声而无声中,“一切都结束了”成为他最后一行关于死亡的诗作,“理查德·布劳提根,一个出生于华盛顿塔科马,以加利福尼亚旧金山为家的美国诗人、小说家,倒在二层阁楼木地板上的时候,正是1984年尚觉溽热的9月之末。子弹掀翻了他的后头盖骨,那沉闷的枪响在他最后的意识里转瞬即逝。”译者肖水这样说。

寂寞的游戏

编号:C38·2211020·1783
作者:[台]袁哲生 著
出版: 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
版本:2017年09月第1版
定价:38.00元当当19.00元
ISBN:9787559604170
页数:248页

灵魂是不是真的存在并且有重量?袁哲生在《灵魂的体重》的序言里认为这样的实验得出的结论或许有些草率,人类确有灵魂或者也只是在流露出信仰的光辉时才会相信,“我不知该如何计算自己的正确体重,也没有努力地锻炼过双腿。幸好,朋友是愈来愈少了。”2004年自缢身亡,早逝的袁哲生所留下的这些文字或许是和灵魂有关的微尘。《寂寞游戏》《遇见舒伯特》《送行》《父亲的轮廓》《没有窗户的房间》《密封罐子》《木鱼》,七篇短篇小说组成了集子,附录有《<送行>得奖感言》、《张大春:渐行渐远的<送行>》《得奖感言:盛夏午后的相遇》等,袁哲生通过各种不同的人际情感,例如父母与儿子之间的亲情,年少时同学之间的友情,或是两人结婚多年的夫妻之情,一再地去捕捉寂寞这种“生而为人必定面临的困境感”,字里行间处处散发孤独的感觉。袁哲生独有的寂寞书写或许能让我们听见灵魂深处的一些声音。


《寂寞的游戏》:就像一尊蜡像

现在回想起来,早在那个提灯的夜晚,妻便已经离他而去了。
——《密封罐子》

提灯的夜晚是在八年前,那个他和妻子搬到山上的第三个元宵节,他们一起在那株茶花树下埋葬了一个西班牙手工制的密封罐子。为什么要埋葬密封罐子?因为里面有他和妻子的秘密:“就是各自写下一句最想告诉对方的话,然后装在一个玻璃罐子里,再把它埋在土底下,过二十年之后才可以挖出来,看看对方写了什么。”

“二十年后”终于没有等到,他等到的是八年后妻子过世的现实。在那个元宵节、八年后的去世和二十年后打开罐子的期待,构成了和他有关的时间轴线,但是这个故事里他似乎不是主角,因为他投进密封罐子的那张纸条上什么也没有写,空白是他对妻子想要说的话。空白的纸片,被密封进罐子,然后深埋在土里,这就构成了一个不为人知晓的秘密世界,但是起初的空白或者对于他来说,对妻子的秘密也是空白,那么,这个被密封的罐子,这个被埋进土里的秘密,就毫无意义可言。但是对于妻子来说,这是有着埋葬本身更重要的意义——直到妻子去世,他提早打开了密封罐子,才发现罐子里只剩下一张纸片。

当然,这也是一张空白的纸片,他已经猜到,在埋完罐子之后,妻子背着他挖出了罐子,取出纸片来看,然后当妻子发现他投入的只是一张空白纸片的时候,就把自己那张写有秘密的纸片给拿走了。罐子还是重新被密封起来,还是重新被深埋在泥土里,但是秘密早已经揭开了——妻子比他早十二年就知道了秘密。那么,在他的空白和妻子的秘密之间,在八年前的游戏和八年后的真相之间,在一种死亡和一种活着的状态之间,毫无意义的秘密到底对他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为什么他制造在那个提灯的夜晚妻子已经离他而去了?他和妻子同一师专毕业,他们一起来到僻静的山城,一起发现当时已经荒废的日式木造房子,两个人种着花,似乎开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是妻子似乎喜欢小孩,那个元宵节他们就看见了山间提着灯笼的小孩,甚至妻子和他提着灯笼寻觅那些孩子的踪影,但最后还是没有找到。

在他所教书的学校里有很多孩子,所以对于他来说好像什么也不缺,但是他似乎忽视了妻子的这个秘密,直到妻子过世,直到罐子被挖出,直到里面只剩下一张纸条,他才知道妻子早就把自己锁进了那个密封的世界,“游戏结束了,或者说,才刚刚开始就结束了。”当妻子提出把纸条投入密封罐子的时候,游戏开始了,但是这个要埋藏自己秘密的游戏,对于妻子来说,就是现实无法满足的遗憾,也是游戏结束的标志,“当时,他走在妻的背后,看见她拖在身后的黑影在山路上孤单地颤抖着……”他从来没有走进妻子的世界,他从来没有想到妻子的需求,他从来没有想要了解妻子的秘密,就像现实之外和泥土之下,完全隔开了两个世界,所以“早在提灯的夜晚,妻便已经离他而去了”。

有着无限的忧伤,八年后是他的忧伤,而八年之前是妻子的忧伤,在被密封罐子隔绝的两个人的世界里,或许妻子的过世本身就是一个隐喻:她或者只能以死亡的方式保守着自己的秘密,不被人知晓,也不让它活着——和妻子有关的这个《密封罐子》的游戏是不是就是“寂寞的游戏”?“我总是怀念着躲在一个寂寞的角落里含着一颗糖的滋味,还有那一声划破寂静,和同伴们争先恐后地奔回起点的尖叫声。”这是《寂寞的游戏》透出的本意,当我躲在寂寞的角落里,当我含着一颗糖体会甜味,当我听到划破寂静的尖叫声,寂寞的游戏其实分出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躲藏着不被发现的自我世界,一个是打破寂静在外面制造某种喧嚣的他人世界,这两个世界是共存的,但是独守自我世界重要还是优先走向外部世界更有意义?

我从小开始就喜欢玩捉迷藏,这个游戏的乐趣不在于被人苦苦寻找而最终被发现,在于躲藏着成为属于一个人的秘密,在于躲藏是享受一种寂寞。寂寞的故事是从父亲那里开始的,父亲在很小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过了很多天当他醒来才发现自己竟然置身在荒郊野外,四下是满是萧萧的坟堆和杂草——这当然是一个带有虚妄色彩的梦。但是在现实中,对于躲藏的渴望也从未停止:捉迷藏是其中之一,当我躲在一棵大树上的时候,我等待同伴孔兆年过来找我,就像嘴里含着一颗糖,看见他的脚走进却不被发现,一定充满了乐趣;孔兆年的潜水艇也和躲藏有关,“还有什么比潜水艇更会躲藏的呢?潜水艇倏地潜入水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在水中无声地移动着,那样地滴水不漏又没有半点缝隙,还有什么比这一小方空格更隐秘、更令人期望的呢?”还有那个防空洞,还有那个不想让别人说他绰号的狼狗,他用暴力的方式让“狼狗”成为只属于自己的名字,“那年我十三岁,我最好的朋友是孔兆年和狼狗,一个几乎不讲话,一个用自己的方式讲话;一个躲着全世界,—个则是全世界都躲着他。”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何文雅,一个我暗恋的女生,一个我躲在他身后的女同学,我想对她说的话是:“我觉得马是会飞的,马在跑的时候,我们看不见它的翅膀,就像鸟在飞的时候看不见脚一样。”我写下纸条约她隔天一起去欣欣百货看美国太空人带回来的月球岩石特别展览……

我渴望躲藏,但是又渴望被人知道,在自我世界和他人世界的“拉扯”中,躲藏的意义就在于即将被发现又永远不被发现。所以无论如何,这种躲藏是以他人世界为参照系的,也正因为如此,躲藏是脆弱的,它很可能滑向的是秘密的解构、自我的迷失以及游戏的终结。当我躲在树上期待孔兆年来找我时,直到天黑才看到他像个老人那样慢慢走来,却最后拖着他的那双橘色塑胶拖鞋慢慢离去,秘密不被发现,“幸福感随着时间慢慢消失”,最后我独自躲在阴暗寂寞的角落里哭了;从孔兆年的那艘潜水艇,我想到了人类是从鱼类进化而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孔兆年还是一只鱼,后来他先长出两只后腿,再伸出两只前腿,然后他上岸。”上岸代表着鱼类生活的终结,“起先是用爬行的,接着又站立起来,慢慢磨掉了尾巴,最后才变成孔兆年现在的样子。”就像我希望自己成为游手好闲的人,像鱼一样浸在水里无所事事,“他每拨动一下流水,成群的金色小鱼便游梭起来,把水面织成一匹泛着银光的白布,四周宁静无比。一会儿,少年又再度潜入水里去了。”但是世界根本不是泛着银光的白布,它是一条阴沟,那里的小生命“像是一群在黑暗中狂欢的幽灵”;想要告诉何文雅的那句话终于没有说出口,给何文雅的那张纸条她也没有收到,因为她后来退了学去美国读音乐学院了,躲在隔壁听着何文雅弹起的琴声,也成为了一种忧伤的记忆。

喜欢躲藏,是因为躲藏的乐趣在于发现和不被发现之间,在于不知道和隐约知道之间,在于“我”的世界在相对完整之中,但是,孔兆年不是像潜水艇一样的鱼,何文雅不会永远在隔壁弹琴,马也不会飞起来,梦想着漂浮的我,最后让自己成为躲在寂寞角落里的陌生人,“'我的泪滴从空中滚落,穿过屋瓦,滴在我的额头上,发出一串冰冷的水声。”而实际上,躲藏本身是不需要关注外面世界的,躲藏就是自我的守护,而且人天生就喜欢躲藏,渴望消失,它组成了人的生与死,“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们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连我们自己都想不起来曾经藏身何处?也许,我们真的曾经在一根烟囱里,或是一块瓦片底下躲了很久,于是,躲藏起来就成了我们最想做的事。”生之前,躲在母亲的子宫里,像一条鱼;死之后,躲在那根烟囱里,最后是一批飘飞的马。但是这生与死租车组成的躲藏世界,因为向着现实开放,最后“我”的世界彻底被“他们”的世界侵袭。

在何文雅走后,我心底埋葬的那个故事被讲了出来:小朋友在庭院里玩捉迷藏,那个叫司马光的男孩背过手去要去找躲起来的人,最后他找到了所有人却发现少了一个,于是他用力将那口缸砸破,里面的男孩现身,但是当他脸上的污泥被抹掉,所有小朋友发现这个男孩和司马光长得一模一样,“所有的人好像看见鬼魂一样开始四下逃散,只剩下司马光一个人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藏在缸中的人就是司马光?一个人砸掉了遮蔽物,是将另一个自己释放出来,但是当司马光砸破了缸,他真的看见了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自己?这个隐秘的故事或许是我心里最后的秘密,而躲藏本身就分出了自己和另一个自己:躲在树上期望孔兆年抬头猛然发现的是一个自己,看着孔兆年最后离去而在树上哭泣的是另一个自己;期望像潜水艇一样躲藏在水底世界的是一个自己,在阴沟里发现那些幽灵般存在的是另一个自己;偷偷在隔壁听何文雅弹琴的声音而感到满足的是一个自己,把内心想说的话写在纸条里的是另一个自己……一个自己如何发现另一个自己?一个自己如何和另一个自己对话?

真正的悲剧在于:这种发现和对话真的有必要吗?何文雅离开了,观看月球岩石展览也被取消了,我一个人去了文化城园区的古代人物蜡像馆,“因为错过了开放参观的日期”,我没有能进去,但是从一堵白墙的石窗格望过去,那里有人物,有盆景,有假山,有鸟笼,“红色的夕照从窗格弥漫进去,把所有的东西都糅合在一起。”我没有能进去参观,但是我架起相机按下自拍器,于是那张照片上出现了一个我,即使若干年过去了,我拿出来还是笑容依旧,它没有变老,我没有变老,“很诚恳,一点都没有改变,就像一尊蜡像。”照片上的我“像一尊蜡像”,我在照片里,我成为蜡像,所以我进入了那关门的蜡像馆,我成为了其中的古代人物,这是另一个自我,但是他又成为了照片中不老的我,我是该欣喜于这个“”像一尊蜡像”的存在,还是遗憾于没有真正走进那里?

这是“寂寞的游戏”带来的启示,躲藏着的我,和想要被发现的另一个我;想要被发现的我,和不想秘密全部被揭露的另一个我,在这自我和另一个自我、以及又一个自我之中,躲藏是不是变成了“一尊蜡像”的寓言?它取消了秘密本身,像那张在密封罐头里的空白纸片,是自己消解了自己——这个贯穿于生和死全过程的躲藏本身,是不是也不再是一个秘密,那么它将通向何处?“我只能说:他不被看见的自我,似乎也和他想要、却无法看见的对象一同化为生之灰烬了。”这是张大春在《袁哲生的寂寞与游戏》的序中所说的话,那时他已经得到袁哲生自缢的噩耗,而重新阅读袁哲生的文本,张大春发现,“他的故事也有一个巧妙的掩饰:那些看起来说不完的、老是周旋于青春期天真乡村风景之间的成长故事,总是窥探着死亡。”为什么袁哲生要窥探死亡并最终走进了死亡?

《灵魂的体重》是袁哲生的自序,他从那个传闻的实验中得出结论,从生到死体重相差的若干毫克,便“证明人的生命确实有灵魂存在”,但是袁哲生却陷在了“若干毫克”或是“零点零几秒”的轻微迷惑中,它演化成“人为什么而活”的疑问,变成“生命的意义”的诘问,而袁哲生似乎就这样开始了这个“寂寞的游戏”,“我便一步一步地踏入了那古老而坚固的迷宫之中了。”这是从躲藏到秘密被解构的一次逆反:回到躲藏世界,回到迷宫之中,就是回到真正的自己,回到秘密本身,回到生与死构筑的躲藏世界——但是这种防御式的、逃离式的,甚至一意孤行式地躲藏,却一下子跌进了消灭肉体的“若干毫克”的灵魂世界中。

《遇见舒伯特》的那个宋老师,所抨击的正是作为文化流氓的记者,而他所坚守的是贝多芬、舒伯特的灵魂世界;《送行》中那列列车上的人,不正是被速度和无法选择的方向推向了不可知的明天,世界是一个让人渐行渐远的存在。如果说在这两篇小说中,袁哲生向外的批判大于相内的躲藏,那么在《父亲的轮廓》《没有窗户的房间》和《木鱼》中,他完全构建了一个本来是窥探死亡最后却把自己推向死亡的寂寞世界。《父亲的轮廓》中的父亲曾经是自己的英雄,曾经给自己战胜困难的力量,“好好活下去,不一定要在意别人的话,人生有时候要走自己的路。”这句话构成了英雄主义父亲的轮廓,但是终于还是难以抵挡外面世界,父亲车祸身亡,不是一次意外,是千金散尽之后迫于生活压力、走向众亲叛离境地的他选择撞车自杀的结果,“南来北往的车辆不断地从父亲的轮廓上压辗而过,每压一回,关于父亲的生前种种便更加清晰起来。”这个不再分担忧伤的父亲终于最后变成了死亡的轮廓,“我坐在床沿,紧握双拳,心中又重新燃起了一股想死的念头。”

《没有窗户的房间》更是将死亡看成了和职业有关的生活,我不想考大学而来到了殡仪馆工作,每天要操作焚化炉,每天见到那么多死人化为灰烬,死亡变得直接而具体,“死亡就跟对发票一样,早晚会中奖的。”终于决定离开这里——但是死亡在离开之后并没有消失。《木鱼》是和一个离婚的男人有关,和孩子的约定是一起打篮球一起度假,但是那只不过是履行合约装模作样的生活,前妻电话中的骂声不绝于耳,那时的王毅民憎恶着自己,他想到的是:“就像一切会腐坏的东西一样,肉体终究无可挽救。”那木鱼结实而清晰的声音总是会被其他的声音覆盖,就像作为父亲的自己总是无法被人听见的心声,“衣服脏了没有关系,衣服脏了再洗就好了……人生很快就过去了。”死亡变成了王毅民的一种期盼,一种逃避式的期盼,终于儿子平平想要的小金鱼和自己世界里的木鱼构成了对位关系:一个是孩子世界里的父亲,一个是母亲眼中的孩子,一个想要木鱼般的精心,一个是小金鱼般的追逐,一个和另一个终于不再可能共存:

“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的声响自他的胸口发出,他闭上双眼,头部斜靠在玻璃窗上,右手握着一串念珠,左手提着一袋小鱼。在他浅浅地睡着之前,并没有发现塑胶袋里的小鱼,已经全部都翻了肚皮浮上水面来了。

死亡是躲藏,死亡是消失,死亡是成为拥有“若干毫克”灵魂的自己,死亡消灭腐烂肉体的必然,袁哲生乐于在这死亡的迷宫中玩一个人的“寂寞的游戏”,只不过死亡比他想象得要直接,最后死亡本身变成了“一尊蜡像”,被关在错过了时间而关闭的世界里,“很诚恳,一点都没有改变”……

死亡赋格

编号:S38·2211020·1782
作者:【法】保罗·策兰 著
出版: 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
版本:2021年01月第1版
定价:65.00元当当32.50元
ISBN:9787559636041
页数:288页

“你的头发不是褐色的。/于是你把它轻轻提起来放在悲伤的天平上;它比我还重…… ”父母丧生于纳粹集中营,自己历经磨难在流亡中写作,背负着沉重记忆的保罗·策兰,痛饮虚空之物,跨越沉默之河,锻写血滴般的诗歌。他的诗深受法国超现实主义影响,充斥着奇崛的意象,主题则刻上了深沉且强烈的情感印记,以艰涩的语言和精妙的结构编织韵律感。他用诗歌为所有文学打开了在面对巨大丧失时坚持说话的可能性,他的诗“根本就是血滴”。1952年,其成名作《死亡赋格》震撼德国,1958年获不莱梅文学奖,1960年获德国文学奖——毕希纳奖。其作品备受海德格尔、伽达默尔、阿多诺、哈贝马斯等著名哲学家和思想家推崇,著有《罂粟与记忆》《语言栅栏》《无人的玫瑰》《棉线太阳》等多部诗集。本书收录了黄灿然精选的策兰178首经典诗作,呈现了“语言来自死亡的王国”的诗人不同时期的诗歌面貌。


《死亡赋格》:你应该感谢毁灭

世界的两扇门
敞开:
在双夜里
被你打开。
我们听见它们砰砰作响
带着那不确定的事物
带着那绿色的事物进入你的永远。
——《为弗兰索瓦而作的墓志铭》

门打开,发出砰砰作响的声音,不确定的事物进入到永远的状态中——但是那是一种死,以及另一种死,当世界的两扇门打开,分明是进入到双重深渊的死亡里,进入的永远是死亡之永远?这是保罗·策兰为小儿子弗兰索瓦而作的墓志铭,时间:1953年10月。弗兰索瓦是在出生后数日内夭折的,生命没有起步就走向了死亡,在死亡降临的时候,对于策兰来说,“打开了进出生命的通道”,但是这里的通道发出碰碰作响的声音,通道之进出带着“那不确定的事物”,当死亡变成不确定,如何进入到永远?

因为世界有两扇门,这两扇门连接着出生和死亡,也连接着孤儿和无子之父——策兰的父母被杀害于集中营,他本就是一个孤儿,这是父辈死亡带来的断裂,而这种断裂提早为策兰打开了死亡之门;当索兰索瓦夭折,策兰又成为了无子之父。在连接着孤儿和无子之父的两扇门里,死亡和死亡有什么区别?“生之门和死之门紧挨着”对于策兰来说就是打开了双重深渊的“双夜”,这种“双夜”的存在在《成双成对》里就变成了命运的无助,“死者成双成对游泳,/他们成双成对在酒中流动。/他们把酒倒在你身上,/死者成双成对游泳。”,从“门槛到门槛”,从死亡到死亡,但是对于策兰而言,死亡成双成对降临,双夜的门打开,并非是一种毁灭,因为,“他们把头发织入席子里/他们在这里彼此住得很近。/所以现在请投下你的骰子,并且/你必须跃入两人的一只眼睛里。”

头发织入席子,投下骰子,跃入两人的一只眼睛里,是从不确定到永远,是从无助到看见——“绿色的事物”就是生命,所以在趋向于永远的死亡里,策兰记录了永恒的时间:1953年10月,这是策兰在出版时唯一保留写作日期的诗,让时间存在,就是让死亡被铭记,穿过从门槛到门槛的死亡,跃入眼睛里的骰子显出它确定的数字,而这种用时间记录并将死亡变成个时间内部的一种存在,就是策兰从否定的现象本身寻找确定、绿色并永恒的生命本质,而这一种转变就是策兰那部诗集的名字:《罂粟与记忆》。

“……也许是因为我希望当我放置罂粟的时候,那里除了你没有任何人在场,很多很多的罂粟,还有记忆,同样多的记忆,两大束发光的鲜花摆在你生日的桌面上。”这是策兰写给奥地利女诗人英格博格·巴赫曼的一封信,很多很多的罂粟是很多很多的遗忘,很多很多的记忆则是很多很多记住的东西,当种植罂粟,没有人在场,这种遗忘却是另一种记忆的开始,因为“两大束发光的鲜花”成为了关于爱的信物。要遗忘什么,又要记住什么?遗忘之前,一切其实都是以幻境的方式出现,因为“镜子里是星期天”,因为“梦里可以睡觉”,因为“嘴巴讲真话”,镜子、梦和语言构筑了某种遗忘的开始,但是遗忘之门打开,却是趋向于两个人之间的记忆,“我的目光落在我爱人的性上:/我们对望,/我们讲黑暗话,/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我们睡觉如海螺壳里的酒,/如月亮血光里的大海。”这是我们的世界,这是我们的故事,这是我们遗忘之后的记忆——或者说,在我们对望、讲黑暗话、相爱如罂粟和记忆、睡觉的时候,“我们”就将那些观者的“他们”区别开来,“人们从街上望我们”,望而不是看见,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隔着那些时间,只有“罂粟和记忆”的我们才能让时间回到壳里。

《花冠》被认为是策兰写给巴赫曼的一首爱情诗,巴赫曼在2008年出版的和策兰通信集中曾对母亲说:“超现实主义诗人保罗·策兰……和我恋爱了……我的房间眼下成了罂粟田,因为他用这种花淹没我。”淹没我就是让我在场,而策兰所说的“除了你没有任何人在场”就是把他们放在了“我们”之外的街上,但是记忆之在场,总是抵抗着遗忘,所以当我们成为人们望着的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时间的真正在场,于是,“是他们知道的时候了!”石头要决定开花,不安的心需要跳动,“是是时候的时候了。”而且就是“是时候了”——结尾的书写似乎让人想起里尔克在《秋日》中的第一句,当第一句变成策兰让时间在场的最后一句,那个“主啊”已经消失不见了——在象征花冠、日冕、月华的“花冠”里,时间是不是要去除上帝的印记?受难的“花冠”是不是表示一个时代的降临?无论是时间还是时代,对于戴上花冠的爱情来说,罂粟和记忆之悖反都是把时间放在了“是时候”的在场中。

但是那种遗忘,那种消失对于策兰来说是怎样一种磨难?“双夜”带来的死亡痛苦又如何看见永远?《罂粟与记忆》中的诗作有着太多的否定,有着太多的死亡,有着太多不在场的时间,《你的手充满时辰》,标题里的肯定是多么的脆弱,因为手上的时辰只是“悲伤的天平”,因为深处的微笑只是哭泣,因为充满世界的力量只是“凹陷的路”,因为,“岁月的叶子是褐色的,而你的头发不是褐色的。”而在《白杨树》里,白杨树的叶子“向黑暗里闪耀着白色”,但是“母亲的头发从来不是白色”,但是“金发的母亲没有回家”,“橡木门,谁把你拆离你的铰链?/我温柔的母亲不能归来。”那里只有绿如霉菌的遗忘之屋,只有淌着鲜血的樱桃,而记忆之中的法国,巴黎的天空,巨大的番红花,卖花姑娘,邻居勒松先生,“你把你的头发借给我,我也输掉了,他打败我们。”“法国之忆”中,“我们是死人,而且能够呼吸。”你不是褐色的头发,母亲不是白色的头发,法国之忆是死人的呼吸,一切都是遥远的存在,“在你眼睛的源泉里/一个被绞死的人勒死绳子。(《赞美遥远》)”

绞死的人勒死绳子,死亡制造着死亡,死亡重叠着死亡,死亡发生死亡,这是策兰的“双夜”之深渊,也是永远无法忘记的“死亡赋格”:“黎明的黑牛奶我们傍晚喝/我们中午早晨喝我们夜里喝/我们喝我们喝/我们在空中挖一个坟墓那里我们躺着不拥挤”,死亡挖好了坟墓,坟墓是我们的死亡,而且“我们躺着不拥挤”——因为在死亡赋格中,“死亡演奏得甜蜜”,“提琴拉得黑暗”,所以在坟墓里躺着“不拥挤”,而“我们”之外的他写着新玩着蛇,他是写下“金发玛格丽特”的浮士德,是“灰发书拉密”的和平使者——在这讽刺的世界里,他其实是吹着口哨唤来狼狗的德国士兵,“他吹口哨唤来他的犹太人让他们在地上挖一个坟墓”,没有玛格丽特,没有和平,否定的世界里没有金发和灰发,就像没有褐色的头发,没有白色的头发,只有死亡赋格书写的“风景”,“你们高耸的白杨树——大地上的人类!/你们幸福的黑池塘——你们向他们映照死亡!(《风景》)”

这一种死或者只是单一的死,是“白杨树”和白发的母亲之死,是犹太人之死,是集中营里浮士德制造的死,是和民族有关的战争带来的死,是该遗忘,还是该记住?进入了《从门槛到门槛》,策兰显然怀疑死亡的单一构建趋向于遗忘,“白杨树”是大地上的人类,它们本身就是在映照着死亡,而死亡在映照中是会走向两个方向:一种是死亡显出新生,《我听说》中策兰让白杨树沉到水底,然后让它的手臂伸入深处,再用它的根“向天上祈求夜晚”,向死而生,从下而上,水里的死亡构筑它自身的镜像;但是在这种向死而生的祈求中,策兰却没有“紧跟它”,“而只是从地里捡起那片/有你眼睛形状和高贵的碎屑,/我从你的脖子拿走那条箴言项圈,/用它来给现在放着碎屑的桌子做镶边。”曾经是人类的珠宝,现在已经失去了其可信性,已经变成了箴言项圈和桌子的镶边,一种累赘的存在,是在质疑“白杨树”那种“大地上的人类”本身,而这便是在死亡映照中走向的另一个方向:从死亡到死亡。

当死亡必须走向死亡,是不是“从门槛到门槛”的双夜是策兰自己想要记住的东西,或者说后者之死亡成为他必须关照的存在,一种宗教意义的怀疑,变成了死亡的赋格。《在一根蜡烛前》的策兰显然在审视“三位”的上帝,“当他被召唤去生活在/他的话比他早到的地方时/便大叫的第一位的名义,以/一边看着一边流泪的/第二位的名义,以/在中央堆起白石头的/第三位的名义——”三位是大叫,是流泪,是石头,然后阿门“淹没我们”,然后灰色各自啄起死亡,然后“一个死女人的孩子/奉献给我的渴望之下”,母亲这个词带来的震撼仅仅是“传遍那只/一次次伸来抓我的心的手”。所以那里只有阴影,“说阴影的人才是说真话的人”,仿佛一条线,向上是更不可知的路,向下是游荡在词语的激浪中;所以那里只有一具尸体就是一个词的词,只有“你都应该感谢/毁灭”的词,只有看起来沉默却被引诱的词,“那么,告诉我,/那词在哪里破晓,如果不是/与躺在泪水河床上的黑夜一起,/那一次又一次向落日展示/播下的种子的黑夜?(《来自沉默的论证》)”

词躺在河床上,词下沉到水里,词感谢毁灭,如白杨树一样,在箴言变成项圈的累赘中,上帝之言变成了对上帝本身的质疑,在《语言栅栏》中,策兰审视语言就是审视上帝,就是审视死亡,就是审视从死亡到死亡、从门槛到门槛的“双夜”式深渊。语言已经形成了栅栏,它只是放出了一道目光,对话在何处?两个人只是陌生人,说便是沉默,“铺地砖。铺地砖上/彼此紧挨着,那两个/心灰色的水洼:/两个/满口的沉默。”沉默依然是死亡之一种,《回家》却成为回不了家的死亡,“在每座土丘上/都有一个被接回家/踏进今天的我,滑入喑哑:/木质的,一根桩。”因为母亲已经不再,因为白色已经不再。但是对于策兰来说,《回家》的另一个意义是寻找罂粟之外的记忆,寻找跨过门槛的永远——宛如“罂粟与记忆”之对等和对位,策兰在“词语栅栏”中找到了“下面”对“上面”的超越。

保罗·策兰:我们是死人,而且能够呼吸

下面,是坟墓中的下面,是“躺着不拥挤”的下面,是感谢毁灭的下面,“下面,在经历了一切之后,我们,/总共十个,沙人。时间,/它怎能不呢,时间平分给/我们一个时辰,在这里,/在这沙城。”下面是十个沙人,他们像一个词那样成为了尸首,但是杀人可以一起“说说井”,说说井花环,井轮子,井房间,而且井里还有水,“水:何等的/词。”井里有水,井里是世界,井里映照着上面,“上面,无声。那些/旅行者:秃鹫和星星。”旅行者、秃鹫和星星构成了“上面”的风景,无声,却在行走,在闪耀,在飞翔,而且有石头,“因为石头在,就依然有兄弟。”石头开出的是花,“花——一个盲人的词。/你和我的眼睛:/它们照看/水。(《花》)”石头是“攀登夏天的词”,是眼睛睁开看见的词,是生长出花并为心墙填上花瓣,而“花”更是具象的生命之词——策兰的小儿子埃里克说出的第一个词就是“花”,“多一个像这样的词,锤子/就会在旷地上挥舞。”

被说出的花,是生命的花,是从下面到上面的花,是法语的花,是可以转变成德语的话,“词语栅栏”里盛开了花,栅栏何尝不是为花提供了在场性?这是策兰进入花进入石头进入词语的一次发现,从下面而进入“上面”,就是从死亡进入新生,而“死亡赋格”也变成了“密接和应”,策兰说,它们“不只是结构上的(尽管也是),而且也是最重要的是,它们是很多年岁、很多时辰和很多(我是否可以说?那可怕的)音差些词语,这些声音,我曾真正紧窄地引领它们——曾经让我自己紧窄地被它们引领——进入最后一首诗的那种不可阻挡性”。策兰的进入就是体现了“不可阻挡性”,很多的时辰就是很多的时间,很多的时间就是很多的在场,很多的在场就是很多的记忆,“来,来,/来了一个词,来,/穿过黑夜而来,/想照亮,想照亮。”时辰如轮子滚动且攀爬在渐暗的田野上,躺下的地方是去除了无名的命名,我朝着我们最后的世界开始“喷射”——这一种“进入”就是从死亡赋格到密接和应的转变,沉默的词便宛如翠鸟如水,发出的是一种叫声音的东西,“声音,来自方舟内部。/只有/嘴巴/得救。”

越过了“语言栅栏”之后,策兰让身体打开大地,“啊有人,啊没有,啊没人,啊你:/路通往哪里当它不通往哪里?/啊你挖我挖,而我挖向你,/而指环在我们手指上醒来。(《他们体内有大地》)”策兰看见了“如此浩瀚的群星”,“只有当/我们之间隔着虚空我们才/畅通无阻地抵达彼此。”策兰把上帝看成是“一个部分和一瞬间”,而所有的死亡都“自己长成了整体”;策兰把“赞美诗”送给“无人的玫瑰”之无,“我们曾经是,/现在是,仍将是/什么也不是,开着花:/那什么也不是——,那/无人的玫瑰。”策兰更是赋予了一种力量,“一切事物,/哪怕是最沉重的,也都/羽翼丰满,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眼观世界》)”

死亡倒影于新生,死亡之死亡到上面而新生,这是两种关于向死而生的途径,显然,对于策兰来说,那种无声、无我的存在,是死亡本身带来的超越,死亡不是一个词,上帝不是一个词,花也不是一个词,“赋格”的内在意义就是作为一部分就是整体的一部分,而整体也是部分,所以毁灭就在“我们体内”,所以“耶路撒冷是”,所以“你是我的”,所以门在双夜里打开,是“诗闭,诗开”,沉重与升起,坠落与超越,自由与命运,无神与救赎,其实就是双夜的一夜和另一夜,就是死亡的一面和另一面,就是词语的这一个和另一个:

朝着一个头脑自由的

无防守的犹太人奔去的

各种颜色来到了

这里。

最沉重的升起在

这里。

我在这里。

——《诗闭,诗开》

斑马流浪者

编号:C39·2211020·1781
作者:【英】阿萨琳·维里耶·欧卢米 著
出版: 四川文艺出版社
版本:2021年07月第1版
定价:42.00元当当21.00元
ISBN:9787541160486
页数:296页

“各位,无论您是博学通达还是初入门道,杰出精英抑或苟且鼠辈,且听我道来:我叫斑马,本名毕毕·阿巴斯·阿巴斯·侯赛尼,出生于1982年一个烈日灼灼的八月天。”斑马出生于伊朗一个古老而屡遭迫害的文学世家,五岁时因战争而举家逃亡,路途中目睹了母亲的死亡。父亲教给斑马家族的文学记忆,以此来对抗悲伤,两人辗转多地,在纽约有了一个栖身之所。漫长的流浪消耗了父亲的健康,在父亲入葬时,阳光穿过树枝落下来,在棺木上形成一条条斑纹,斑马以此给自己起了新名字。双亲的相继离世让斑马陷入内心的空寂,决定重走儿时流浪的路线,用重新品味痛苦的方式治愈自己的过去。书籍是斑马的伴侣——直到她遇到意大利男人卢多,常年的流浪与孤寂让斑马躲藏在文学的坚壁之中,害怕得到爱,反复推开身边的人。永恒的流浪终会指向哪里呢?英国新锐作家阿萨琳·欧卢米在这部成名作中寻找着答案。


《斑马流浪者》:我的公式是热爱命运

上路前,父亲再次给我缠上黑色布条,我立马坠入更深的虚空里。有一天,我对自己说,我会从流亡的空寂中跳出来,把死亡的恶臭带走。
——《序幕 我命运多舛的本源》

缠上黑布条,是面对一个黑暗的世界,是面对更深的虚空,是面对流亡的空寂,但是黑暗、虚空和流亡却指向一个未来:作为侯赛尼家族最年轻的一员,作为久远血族里的最后一个,父亲赋予我的意义就是“最后一个未来的抄写员”——在抄写中记录唯一的真实,把死亡的恶臭带走,最后挖掘出关于死去的集体历史,以此作为“我们的真理”。

从黑暗和死亡的过去指向成为真理的未来,当父亲带着我走到了临近伊朗与土耳其边境的乌尔米耶湖时,为我上了一堂文学课,这是关于祖国学的最后一堂课,在这堂课上,父亲认为,“我们的真理”书写必须是一次文学事件,因为文学“揭示了这个世界的谎言与虚伪”。父亲对我上课,实际上就是将祖辈的遗训在我身上复活,并让我成为“最后一个未来的抄写员”,这是一种家族式的命名,而这个命名折射的是家族甚至整个伊朗多灾多难的历史。“每一个伊朗人都是杂糅的个体,最恰当的形容是:一个衰落帝国的余烬。如果你将我们看成一个整体,你会看到一个喋喋不休、混乱不安的民族,仿佛一个人拥有好几个脑袋和许多肢体。”帝国衰落的余烬,对于每一个普通的伊朗人来说,意味着苦难,那些多样的、不安的、混杂的人,就像蟑螂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摸爬滚打了数个世纪,他们见证了王朝更迭,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统治者的点头致意,“他们从来都只看向镜子。”甚至父亲的父亲和父亲的祖父被所谓的领袖杀害,所以伊朗人就像缺陷的集合体,“把我们的各部分组合在一起,出现的不是一个完整而清晰的图像。我们有着不规整的棱角,互不相容,缺乏章法。”

历史中有着太多的谎言和迫害,有着太多的暴力和谋杀,这是对伊朗民族“整体性”的不满,对伊朗历史书写的劫难。面对这种历史书写,侯赛尼家族选择了另一种庇护,“我的祖上是一代又一代自学成才之士,在德黑兰遭遇重重腥风血雨的一百年里,他们多次抛下这座都城,前往瑙沙赫尔避难。”从父亲到祖父,再到曾祖父,甚至更远的家族历史,都在追寻智行人生的过程中承受着无止境的流亡,而在流亡中,他们提炼出了家族的宣言,那枚用黏土制成的柱形徽章是侯赛尼家族的族徽,环状镶边内刻着三个字母A,它们代表着自修者、无政府主义者和无神论者,而徽章底部镌有如下箴言:“世之妄也,吾等以死护己生。”这一句箴言暗含着向死而生的理想,世之妄是一种死,是对于历史、对于现实的无奈叹息,是对于一百年血雨腥风的控诉,是对于民族“整体性”缺乏章法的鞭笞,但是面对这一种“世之妄”,唯一的办法便是“以死护己生”——但是,如何“护己生”?

前往瑙沙赫尔避难是家族避难的开始,却也是寻找生的一种办法,当高祖父在20世纪初的伊朗宪法革命失败后完成一幅水鸟静物画,关于家族的生已经形成,他用幻灭和愤怒交织的语调对着他的儿子说出了赫赫宣言:“死亡将至,然我等文人学士将如这凫鸟般永葆鲜活。”从死到生,宣言里的重点便是将一切的使命赋予在“文人学士”身上,也即文学的意义,所以侯赛尼家族的三条戒律中,第一条便是:“成为旁观者。”对此的注解是:“去文学中寻求庇护,仅凭它的信条,你就能超越死亡,维持内心的自由。”而第一条戒律又衍伸了第二条和第三条戒律:第二戒是:“历史像一头长着犄角的公牛,靠不停地搜寻新猎物来掌控世界。”而第三戒则是:侯赛尼家族是文学鉴赏方面的行家,“可以拆解一段叙述,然后迅速将它拼接回来,比人受伤时条件反射喊痛的速度还要快。”文学是庇护,可以超越死亡,可以维持内心的自由,但更重要的是,能够重新书写历史——或者说,可以将“世之妄”的历史拆解、拼接,而使用的就是文学的方法,就是文人的态度。

“我笃信自己血管里流着的不是血液,而是墨水。”从家族的徽章到戒律,从绘画到宣言,侯赛尼在避难和流亡中开始了家族的另一种重构,而父亲,通晓多钟语言,翻译众多的文学作品,蓄着尼采式八字须的他教给了我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加泰罗尼亚语、希伯来语、土耳其语、阿拉伯语、英语、法尔西语、法语和德语,“这其中有被压迫者的语言,也有压迫者的语言,我都要学习,因为对我父亲、他的父亲,以及我们的祖祖辈辈而言,历史的车轮转个不停,你永远无法预知下一个被碾压的是谁。”学习语言就是为了通向文学,因为文学已经成为我的武器,而父亲对我的嘱咐是:“苦命的孩子,等时机来临,你一定要一头扎进我们人类可悲境遇的潟湖里,潜入沼泽深处,带着沾满污泥的真理之珠浮出水面。”

文学是唯一真实的记录,文学可以超越死亡,文学是最好的庇护所,当文学被戴上了光环,它成为历史之外的另一种存在,它抵抗着苦难的历史,它抵达着真理。而我的所有一切都和文学有关:我出生在“书的绿洲”的心脏区域——藏书室;我拥有父亲传授给我的多钟语言,我懂得了父亲所说的“记忆”的双重目的:“一来恢复文学的仪式性功能——它的口语性——从而合理利用文学自发改变听者的意识;二来保护我们饱受摧残的人性宝库,避免其在野蛮的战争和持续桎梏着我们的无知中消失殆尽。”当那一幢废弃的民居倒塌下来,当母亲被压在下面死去,父亲带着我开始了新一轮的流亡,而流亡的意义就在于重新构建抵达真理的文学殿堂,重新书写已经死去的集体历史,重新成为未来的抄写员。

但是,用文学构筑起来的一切真的能改变听者的意识,真的能保护摧残的人性宝库?或者真的如族徽和绘画一般,能从“世之妄”中找到向死而生的力量?1982年出生的我,从出生开始就背负起了家族的使命。这一种书写是从死开始的:母亲死在倒塌的房子里,流亡中看见了途中被冻死的异端分子,而他们曾经也制造了死亡:“我们在前线以北,他的部下一定是用直直的枪杆瞄准了任何有生命的活物。”而和父亲逃亡纽约之前,达到的是巴塞罗那,一个“炸弹之城”,经历了佛朗哥将军统治后人人自危,死亡弥漫于整个城市;而父亲在纽约也面对着自己的死亡,当他穿过公寓,从胡须下向寒冷的空气中吐出了一句:“流亡是死亡的缪斯。”

当我结束了和流亡的智利人莫拉莱斯结束每周后的会面而回到家里时,父亲已经靠在他的扶手椅子上死去了。流亡之纽约,就是一种死的过程,就像父亲所说“流亡是死亡的缪斯”,当这一切的死亡在我面前展开,我作为未来的抄写员,无疑进入到了关于文学的第一重世界,那就是如何面对死亡。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兴起读的是哈菲兹的诗歌,这些诗歌给了他确信不疑的事实:“我们的未来已被封印,它永远与我们隔绝”,所以,“我们都是活死人”,人生已经毫无意义,我们无法拥有快乐、自由和对幸福的追寻。所以对于我来说,我便是将父亲的遗言“将我们徒劳的苦难记录下来”,转化为一股势不可挡的动力。这是对死亡的延续,这是对文学的偏执,为了纪念“内心装得下一座巴别塔图书馆的人”,我打算写一篇题为“总体哲学:文学母题”的宣言,而面对莫拉莱斯关于方法论的问题,我的回答是:记忆。

记忆可以保持专注、独立的思想,记忆是让我们绝不屈服的工具,但是记忆是不是又回到苦难、谎言和虚无,甚至记忆是不是就是一种“世之妄”?甚至我对记忆的寻找依然只在文学、文本中,“我们是未来的抄写员。我们是文学宝库的守卫者。”回到记忆很多时候只是回到原路,阅读文本有时候只是重复文本,所以在流亡中的“纽约”,是莫拉莱斯将我从文本偏执的世界里推了出来,因为在他看来,“根本不存在阅读,只有重读。”重读不是重复阅读,而是重新阅读,在重读中文本和文学可以赋予新的意义,凯茜·阿克的《堂吉诃德》上面留下的三条“神谕”便是对重读的阐释:第一条是,孤立是一种政治伎俩;第二条是,为了住死亡之屋,我将所有的学识都留在了身后;第三条是:满世界奔走,只为追寻烦忧。三条神谕是不是对应于侯赛尼家族的三条戒律?而它们所指向的是文学背后的现实,是重读之后的建构——也正是父亲的死,莫拉莱斯的启示,以及重读的过程,我感觉自己承担的使命是转世,是重生,是新的流亡,是抛弃了生与死二元性的开始,所以我开始了自我命名,“斑马,黑白相间的动物,如同战争中的战俘;一种拒绝任何二元性的动物,象征着白纸上的黑墨。思想的殉道者。”

于是,我把自己叫做“斑马”,于是我开始了重生,于是我开启了属于自己的流亡之旅,“我想:尤利西斯伟大的地中海之旅,堂吉词德伟大的文学之旅,圣徒但丁伟大的人性之旅,如果他们能做到,那么我,斑马,也有理由能同时完成这三种宏大的旅程。”但是, 重生和流亡,对于“斑马”来说,依然是对于文学的偏执,依然无法离开文本,所谓关于“文学母体”的宣言,其核心依然是在“偏执狂般的批判”中创造宇宙,依然在布朗肖通过博尔赫斯的话做的总结之中:“书本大体上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一本书。”而带着重读的文本,带着重生的冲动,带着重构的兴奋,我走上流亡之路只是让自己成为了一名“文学恐怖分子”,“一名戎装的空寂女士。”

从纽约重新回到“炸弹之城”巴塞罗那,是为了寻找父亲在这里的过去,是为了开启自己重生的旅程,但是当我自认为一直生活在“文学母体”中的时候,却见到了卢多·本博,他的祖先就是彼得罗·本博,16世纪著名的文学学者、诗人、彼得拉克鉴赏家,圣殿骑士团的一员。和我一样,本博的祖先也拥有文学的荣光,但是我却开始了对这种荣光的讽刺,我所信奉的“流亡金字塔理论”就是针对那高高在上者,“处在金字塔的高层。你是自愿流亡的,能接触到最多的氧气。你在山峰的尖顶,你的肺部充盈着纯净的氧气。你没有意识到,你每迈出一步,都在重重地践踏脚下那些不幸之人的脑袋。我就是这些不幸之人中的一个。”我继续说,“我生活在金字塔的中端,我的下面是不计其数的难民。这座金字塔以鲜血为食。”而我从他那里从巴塞罗那开始流亡之旅,就是因为这个看上去服务于文学母体的人,实际上是一个门外汉,甚至背叛了祖先,所以我的人物就是“将他拉回正途”,让他从99.9%的普通人变成0.1%的人,“两个0.l%的人,我暗自想,只消稍加训练,我就能把卢多·本博变成一个文学恐怖主义者。”

无论是纽约时期的“记忆”方法论还是巴塞罗那的“流亡金字塔理论”,对于我来说,活在“文学母体”中依然面对的是文学,是文本,是偏执的“朝圣之旅”——大段大段关于作家、关于作品、关于作品中的引文,实际上是陷入了某种文本主义的危机中,“我,斑马,能够直面死亡的出击,能够照亮眼前一览无余的废墟。”这种偏执何尝不是一种非此即彼的二元论?但也正是因为本博这个文学门外汉的出现,使得这种偏执式的文学朝圣之旅一点一点被解构:巴迪欧的书中写着:“爱不过是一张想象的油画,画在性的现实之上。”一个星期把自己关在公寓里的我开始想着要走出去看看;在街上开始的“碎片中的建筑学朝圣”让我想起了父亲用手指点着太阳穴说起死亡才是“唯一能拥有的自由”;遇见本博时,背对着我的他正在吻另一个女人;在讥讽甚至愤怒之后,我竟然重重吻了他——从死亡到爱,从爱到人性,这一个动作到底是解构还是重构?

“卢多身上有一种神秘的特质,这种魅力吸引着我,让我无法抗拒。”但是对于我来说,萌生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按照布朗肖的观点,生和死组成的是总体,但是总体意味着“整体的不真实”——看见本博吻女人,又偷偷吻了本博,还让本博吻了,这是不是“整体的不真实”?而整体的不真实作为总体,是取消了生与死的对位,因为我所坚持的生死观是文学意义上的,“文学掌握着超越的钥匙,是精神上超脱于死亡的关键。”当那一个吻出现,文学似乎无力超越死亡,也无法成为重生的关键,当整体不真实,对于记忆,对于未来,都变成了一种紧闭的状态——因为,布朗肖认为,只有总体是开放的,而整体是一个闭合的系统。所以作为“斑马”,需要的是不束缚于爱,不留恋于性,不贪欲于生,而是建立一个总体的开放世界,从死而向生,从历史而向未来,从现实而向文学,“斑马的唯一目标和意图,就是作为浩瀚文学档案库里的集体数据中不断再生的余烬,再一次从子宫里钻出来,播撒在旧世界的网罗中。这个旧世界禁止一个中心的积聚,它错综复杂,层级分明,具有同时性,是一片与总体本身同样令人难以捉摸的大陆……不真实,非理性-实用主义,多重……”

但实际上,斑马已经成为另一重人格的斑马,我已经成为另一个自我,“我在克隆文本,在创造冒牌的替身,像一个僧人,像修道院里的抄写员。”而我在镜子中看见的自己“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斑马”,它像文学一样令人烦忧,像语言一样叫人不安。纽约之死,巴塞罗那之爱,其实都构筑了我的朝圣之旅,正是本博的出现,让我变成了镜像中的斑马,让文本变成了克隆,所以我选择了离开,但是这种行为,实际上把朝圣之旅变成了逃避。从巴塞罗那到赫罗纳,就是“强行与其所在的环境割裂”,在赫罗纳我用布勒东的文字“对非理性之爱和爱的非理性”与父亲的话分庭抗礼,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变成“一个正在入侵西方领土的非西方人”——二元对立违背的也是“斑马”命名的初衷,而对待本博的报复,其实更为脆弱,因为那种爱已经无法逃离;而重回赫罗纳的我,选择用更多的朝圣者试图建立另一种朝圣之旅,同样意味着失败。

朝圣之旅,是记忆之人约瑟·普拉的朝圣之旅,是大眼天才萨尔瓦多·达利的朝圣之旅,是加泰罗尼亚复苏器雅辛·贝达格尔的朝圣之旅,是思想的殉道者瓦尔特·本雅明的朝圣之旅,是不屈不挠者梅尔塞·罗多雷达的朝圣之旅,是不知疲倦的挖掘者蒙特塞拉特·罗伊格的朝圣之旅……“这是一份可以无限延续下去的名单。”朝圣之旅是关于“他们”的文本,这是复数的存在,它们构筑了历史,但是它们并不能用复数的“他们”直到朝圣者的“他们”:“雷梅迪奥斯,疹子扩散到她右脸上了,她看起来像是刚被人扇了一巴掌;梅尔塞,她戴着防毒面具过来了,像一只发光的甲壳虫;阿加莎,她为这次行动特意戴了一对威尼斯耳环;还有卢多,他在脖子上系了一条丝巾,此刻正性感地和费尔南多一起躺在车顶篷上,仿佛在说:男版埃及艳后在此。”而我也成为了不复存在的人,“我从无处来,如同那辆沉入水中的车,我出生在那包揽万千的虚无中。”

文本束缚了文本,文学解构了文学,朝圣也颠覆了朝圣,在一种偏执意义上,所有关于文学的救赎力量、文本的庇护功能、朝圣的超越可能,其实都是一种虚无,因为它已经成为了一种复数的存在,已经远离了个体的意义——而这种复数对面的个体,这种死亡背后的生命,永远指向的是人,“关于人的伟大之处,我的公式是热爱命运,也就是说,不渴求除此之外的其他东西,不求过去,不求未来,也不求永恒。”这是我写在笔记本里的最后一句话,而“热爱命运”所看到的是辞世的母亲,是死去的父亲,是我和本博的纠葛,“我站在那里,试图用不灭的爱意来回敬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而这便是最最初也是最终极的爱:爱是缓解苦痛的解药,爱是和死亡、文学和自由一样“无处不在”的存在,但是爱又“无处可寻”,它需要的是人去辨识去恭迎去维护甚至去付出,而这或许是最为动人的文本,最有力量的文学——所谓“文学母体”,就是让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的爱成为自我的朝圣之旅:

我想到了文学母体,想到了所有的黑洞和裂缝,想到了流亡金字塔,想到了我的病手,想到了宇宙的头脑,想到了空寂里那些作家平静地对我窃窃私语……我这样想着,记起了那句话——“空气中充满了各种声音。”

不中用的狗

编号:C38·2211020·1780
作者:【德】海因里希·伯尔 著
出版: 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1年01月第1版
定价:55.00元当当27.50元
ISBN:9787020164530
页数:168页

1972年,海因里希·伯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在颁奖词中说:“伯尔的成就见证了德国文学的复兴,并构成其重要组成部分。”德语文学的复兴,不只是形式上的实验,而是覆灭后的重生,湮没后的复活,是一个历经无数寒夜、被宣判灭绝的文化,重新发出新芽、开出花朵。小说集选录了《心急如焚的人》《逃亡者》《巴黎“被俘”记》《不中用的狗》《幽会》《以扫宗族》《贝尔科沃大桥的故事》《死者不听话》《失去的天堂》《美国》和《德国奇迹》11部小说短篇,从纳粹上台、第二次世界大战,到战后饥荒、德国重建,德国每个时期的社会现实都在这部作品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而海因里希·伯尔就是在寻找重生的希望,阅读这些作品,既可以感受到时代跳动的脉搏,也可以窥视到作者博大悲悯的情怀。第一篇《心急如焚的人》第一句:“当海因里希·佩科宁十六岁时,他第一次想到好去死。”


《不中用的狗》:却总是害怕活着

当然,建造桥梁并不是一项值得去完成的任务,因为人们知道,这座桥梁最终注定要被炸毁,而没有任何地方,行为对象耐用性的倾向像在我们这行职业当中——建筑师的职业当中——这么强烈,在其他艺术中则也许存在着转瞬即逝的可能性。
——《贝尔科沃大桥的故事》

一座大桥,接到命令要建造,同样接到命令要炸毁;一座大桥,那些逃兵从树林里蜂拥而出时看到了它带来的希望,同样是那些逃兵,在桥被轰炸逃跑时看到了恐惧;一座大桥,对于参与其中的建筑师来说是一项使命,同样对于建筑师来说,则在炸毁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座一九四三年圣诞节开始建造的桥,这座在战争中被炸掉的桥,它对于整个故事来说,对于历史的记忆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有人诅咒,有人哭泣,有人哈哈大笑,有人认为它根本不具有战略性意义,但是当一九四三年建造的命令下达,它已经成为了战争中的一部分,就像对于战争来说,不同的观点,不同的立场,不同的命运被凸显出来,而这种不同在最后少尉下达命令在四点钟时被炸毁,是不是变成了一种同一?建造就是为了炸毁,存在即使为了毁灭,甚至不仅仅是关于桥本身的一种荒诞命运,我、施奈德和施努尔,作为三个建筑师,在三天之间里完成了关于建造桥的所有计算、测量和类似的事情,也在规定时间里完成了最后的建造。所以对于我们来说,建造一座桥就是完成“耐用性”的工作,它允许人们通行,允许人们进过,允许人们在逃亡时看到希望,这就是耐用性的意义。

但是因为处于“阵地上相当靠前的前沿岗哨的位置”,因为战争还看不到结束的迹象,或者因为造桥本身就不承担“伟大的历史意义”——尽管在桥即将建成的时候,从树林里钻出来的那些逃兵,在蜂拥而至而接近大桥的时候,看到了“实实在在的、有神灵相助的希望”,但是这个希望所呈现的是大桥最高处小道上的那根挂着卐字旗的旗杆——它是即将庆祝大桥竣工的标志,最后在大桥的炸毁中,“伟大的历史意义”就变成了建筑师施奈德、施努尔的死亡,就造成了大批逃兵再次逃跑时的恐惧,甚至造成了“对于我们这些除了尽自己的职责之外,什么事业没有干的人的仇恨”,“行为对象耐用性的倾向”终于荡然无存,它在轰隆一声炸毁时完全、彻底变成了转瞬即逝,连艺术具有的那种可能性也残酷得毫无保留。

一座桥之建造,一座桥之炸毁,是从耐用性变成转瞬即逝的命运,这座贝尔科沃大桥便是一个生与死的隐喻:它没有在耐用性中变成生的希望,它在转瞬即逝中抵达了死的结局——而这就是战争所带来的无法摆脱的宿命。死似乎是不被人主宰的,似乎是任人摆布的,转瞬即逝的背后就是如炸桥一样的命令,《死者不听话》中少尉说:“我们应当卧倒。”我们就会卧倒,少尉说,阳光灿烂,这里的确阳光灿烂,少尉说,战争快要结束了,战争真的快要结束了。但是少尉不再喊叫了,命令也没有了,阳光灿烂有什么用?正值春天有什么好?少尉拍打着那个林间道路上的睡觉人,才知道他已经死去,在战争中,睡觉就是死去的等式就这样在转瞬即逝中驱走了阳光灿烂的春天,驱走了战争快要结束的希望,“我们忽然感到,我们大家已经死去,就连少尉也已死去,因为他正在冷笑,身上根本就不穿军服了……”

死者不听话,其实死者才真正听话,而且死亡不是在一瞬间抵达的,只有从活着到死亡才是转瞬即逝的。从活着到死去,这个转瞬即逝的过程中到底会发生什么?《不中用的狗》回答了这个问题,那个人躺在木板床上一动不动,他就是一个听话的死者,在死之前,他是不听话的,只有在毒打、脚踢和刺杀中,他才“被人以一种兽性的寻欢作乐的方式杀掉”,而这种死亡,按照神甫的说法:“谋杀一个杀人犯”——被人杀死,他就是一个杀人犯,而谋杀杀人犯,是不是让死亡具有了正当性和合理性?这是一个被称作“不中用的狗”的人,为什么不中用?为什么是一条狗?赫罗德没有父母,教会学校里他成绩很好,但是因为家庭的苦难他变得斤斤计较,后来断绝了和学校的一切联系,带着疯狂的野心走向世界,他认识了贝克尔,和贝克尔成为了一生唯一的朋友,但是后来当上了神甫的贝克尔也离他而去,贝克尔的冷漠甚至拒绝让他又回到了苦难的生活,“被饥饿、困惑、恐惧和炸弹弄得麻木不仁。”

终于,他加入了军队,终于他动用了暴力,终于他杀死了32个人,也终于,他成为了一条不中用的狗,而狗之存在就像死亡本身一样,是转瞬即逝的一种存在:女人将他拉进了一个团伙里,他成为了他们的头目,他制造了不同的谋杀事件,关键是:这个女人爱他。但是他最后死了,不中用的狗死了,在他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一张纸条,那是那个女人的字迹:“把这条不中用的狗埋掉。”一个杀人犯死了,背后是女人的谋杀,在赫罗德成为不中用的狗的死亡道路上,那个爱他的女人缘何杀死了他?没有原因,只有结果,但是在这个本身就沾着血迹的杀人犯世界里,他死之后却留下了眼泪,神甫说的那个秘密是:“他还哭了……您知道……您来之前,我把眼泪擦干了……因为眼泪……”

眼泪成为死亡的另一种证明,赫罗德在死亡之后为什么像活着一样留下了最后的眼泪,一条不中用的狗分明是在寻找对自我的救赎,这种救赎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贝克尔,他曾经是赫罗德的朋友,后来则成为了神甫,不管是从朋友角度还是从神甫身份,贝克尔都应该是赫罗德命运中的救赎者,但是他没有;还有一个则是那个女人,爱他的女人,她也应该成为赫罗德生命中的救赎者,而她的救赎方式则是爱——但是在信仰和爱都最后缺失甚至变成了了对他新的戕害时,他也只能成为他人口中那条不中用的狗,只能接受死后被埋掉的命运。与其说爱和信仰都无法拯救,不如说那里根本没有爱,根本没有信仰,在无处可逃的战争中,在没有拯救的世界里,死亡无处不在,堕落无处不在,消失无处不在:《幽会》中那个八天前在电影院遇到的“她”,为什么在八天后的码头上对我说:“让我走吧。”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所谓的爱就像是一场幻觉,“我把我的烟蒂也扔到里面,然后转过身去。房间已经空无一人,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以扫宗族》中的女人爱着那个无赖的男人,她把这种爱叫做幸福,但是她却恨这个幸福,“这种幸福是从我这儿来的,这种幸福是从什么地方偷来的。他悄悄溜到天堂剩下的几个地方,抢走了她的财产。那时候我爱他……”最后,他“逃走了”,从肮脏的世界逃走了,留下的只是对着沸腾的水拔掉电源的她。

但是,对于《逃亡者》中的他来说,至少在死亡之前,他的确看见了一种救赎自己的力量。约瑟夫是一个逃亡者,在逃跑中还用自身的力量狠狠地撞向了正在追捕自己的格马特,“撞了上去——这是他唯一的武器……用仇恨那难以置信的全部野性,疯狂撞向格马特……”这是他的冒险,也是他逃离死亡的最好机会。果然,他进入了一个房子,在那里他遇到了神甫。当神甫得知约瑟夫来自集中营,他似乎要为他祝福,他的手在约瑟夫的头上画了一个十字架,但是在这里他并没有看到救赎的可能,神甫之存在甚至更害怕集中营出来的他,而约瑟夫更是做好了打算离开走向更危险的那条路,头顶上的十字架画在黑暗中,钟楼上的钟在欢快敲了四下之后沉闷地敲了两下,“仿佛上帝的锤子掉进了永恒之中……”离开了神甫就是离开最后救赎的机会,外面的探照灯将他围住,格马特命令对他开始射击,“在接踵而来的一梭子弹将他打得满身窟窿、血肉横飞之前……他叫着……喊着……他在孤独寂寞中叫得如此大声,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似的。”终于,最后整个夜晚都变得死寂,“他同这片土地十分相似,人们简直可以认为土地本身也浸透着鲜血……”

没有了救赎,从逃亡到死亡便是转瞬即逝的事。这是和战争有关的死亡,而在《失去的天堂》里,战争结束之后也一样是无情的消失,从法国来的我穿过广场来到了曾经的房子,那里有着过去的记忆,有着青年时代的回忆,“我们的回忆只不过是对梦幻的回忆而已。”但现在,成为了一个参观者,那个叫玛利亚·X小姐仿佛就是一个梦。遇到的老人说起了自己的儿子,曾经在西线打仗的格里特纳·胡贝尔特,老人一直在等待他回来。也许他曾和老人的儿子一起在西线,也许他们是作为敌人面对面,但是没有回来的生命意味着转瞬即逝的事情已经发生,就像自己,即使回来了,有些东西却永远死去了,所以,转瞬即逝的事情永远在发生,“当他穿过后门,穿过这道锈迹斑斑、嚓嚓作响的小铁门时,他已经明白,他再也不怕死亡,却总是害怕活着……”

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活着,经历了战争,经历了分离,似乎死亡的恐惧已经结束,但是在战争之后回来,在分离之后返回,活着而找不到耐用性的意义,是不是更是折磨,甚至更是死亡?玛利亚·X小姐,就像被书写的名字一样,未知的X就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她的心脏跳动了二十五年之久,可他却仅仅只有半分钟才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她的头脑思考了二十五年之久,有几百万、上千万的想法,他所了解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以为那是一种爱,因为那不是爱却是占有,但实际上回来寻找答案本来就是荒唐而愚蠢的事,没有占有,没有爱,就像活着本身一样,也是空无成一种形式,“从昨天起,她就是我妻子了,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这是最后的回答,于是那个广场,那间屋子,哪些记忆,那个X,都成为了一个“失去的天堂”,只有影子还残留在那里,“只是在出现一种障碍、一段篱笆或者一座茅屋,或者一堵颓垣断壁时,我脑袋的影子才会在我面前停下来,不断地长呀,长呀,直到它长得超过对象的边缘,然后再扩大,扩大,扩到我面前,接着便超出我的广阔视野,向远处飞去,使我再也无法看到它。我心里明白,我永远不会,永远也不会赶上它了……”

没有爱,没有信仰,在无法被救赎的现实里,害怕活着的人是不是就是“心急如焚的人”?海因里希·佩科宁在十六岁时就想到了死,他决定自杀,因为他看到了世界的糟糕和愚蠢,看到了世界的冷漠和孤独,“他锁上了自己的心扉。”这是他害怕活着的态度,这是他寻找死亡的原因,但是《圣经》无法让他找到上帝的恩惠和仁慈,却偏偏在酒吧里看到了身为妓女的妙龄女郎——而且,当妓女苏珊对他说:“您并非我在罪恶的面具下接近的第一个人,但您却是许多同我坐在这儿的人当中第一个不需要我帮助的人。”他开始爱上了她。这是从死亡拯救的开始?这是爱的发现?他们相爱了,苏珊也离开了自己的“岗位”,海因里希更是找到了贝内迪克特·陶斯特尔,并和他一起找到了做教员的工作,而贝内迪克特·陶斯特尔和玛格达勒娜也从爱情走向婚姻,在教堂里,神甫为他们祝福。

海因里希从死亡的边缘找到了爱,找到了朋友,找到了信仰,这似乎是他对于“活着”的一次彻底改变,但是从死亡到活着,所谓的转瞬即逝显得那么不真实,或者说里面有着太多隐秘的东西:苏珊从妓女到拯救他人的爱人,锁上心扉的海因里希看见了世界的美好,教堂里的婚礼“犹如一个小孩的葬礼那样悲伤”,神甫呢?为什么犹豫?为什么害怕?为什么闪烁其词?而在教堂里,“玛格达勒娜的两个兄弟在大教堂前同参加婚礼的人告别,带着他们那副令人厌恶的捞钱者的嘴脸,就像梦魇一样离开了这个可怜的、小小的人群。”谁是“心急如焚的人”?要离开罪孽的人是心急如焚的人,渴望拯救的人是心急如焚的人,想要获得愉快的爱情是心急如焚的人,最后,“墙上没有挂装饰性的画像,只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十字架。”

这是黑色的警示?这是新生的谎言?这是自我的欺骗?害怕活着却还要活着,这才是真正的“耐用性”带来的悲剧,他死了,他却不死,他活着,他根本没有活着。《美国》和《德国奇迹》就像是战争之后的两幅生存图景,《美国》中的胡贝尔特画画时得到了我给他的半个面包,“这个面包是你从哪儿弄来的,你这条狗……”把我叫做“狗”,却是有用的狗,我告诉他是用自来水笔换的,“同一个美国兵……这儿——每支笔还可以多换一支香烟。”这就是战后的现实,困于生存,困于尊严,半个面包的交换似乎是一种活着的方式,但是美国方式的写作,美国香烟的交易,“全美国最好的东西……最好的东西还是这些香烟……”获得何尝不是另一种失去?《德国奇迹》中儿子问父亲“什么叫这个——叫德国奇迹?”父亲说起只需要一支自来水笔、三本支票簿、五马克邮资,“只有在你充分使用过你的账户之后,你才能提取一大笔贷款,开始从事某种能赚大钱的活动。”重要的是“动用你的账户”,那么人生道路会辉煌无比。《德国奇迹》是父亲告诉儿子的秘密,它将要发生,但其实它已经发生,“如果他不是由于沉思默想变得抑郁寡欢的话,他今天就成为一个富翁了。”和《美国》一样,这是和活着有关的隐秘故事,这是一种用失去换来获得的一次经历,但已经不再是“耐用性”的意义,而是从死亡到活着再一次转瞬即逝的事。

也许,《巴黎“被俘”记》是唯一一个看见希望看见爱看见救赎的故事,赖因哈德在巴黎的街上看到了成堆的尸体,听到了不绝的枪炮,身为一名德国人,一名战败国的军人,他如何能离开这里、如何能回到故乡、如何看见自己的妻子?“每一秒钟在眼前都出现可爱的、可爱的娇小脸庞……”这是他不害怕活着而要迎向活着的明天的态度,当他终于走进了那间小屋,看到了身材苗条的年轻妇女,以及身旁“哑巴”的丈夫。“您知道吗,我刚才在想,您也许就会成为在前线杀死我丈夫的人。”这是女人的担忧,甚至恐惧,但是赖因哈德告诉她的是:“在这场战争中我再也不会杀人了。”女人不相信是正常的,谁会相信一个德国人呢?而赖因哈德说的是:“我不是躲美国人,也不是躲德国人,夫人,而是逃避战争……另外,我相信美国人今晚上就会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不会再杀人,开始躲避战争,这就是赖因哈德作为一名德国士兵的态度,而他自愿作为巴黎俘虏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而女人终于将一小包证件给了他,“别伤心,上帝、你妻子和我丈夫——爱着我们的这三个人也许以后会原谅我们……”

爱在身后支撑,救赎在眼前,从德国到法国,从德国士兵到法国俘虏,也是从死亡到活着,不再是转瞬即逝,而是在挣脱战争逃避战争中迎向一个可能的开始,死亡是终点,复活是新的起点:“她干脆利索地、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前额……然后他一个箭步,纵身而出,朝着月亮那冷淡的面孔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