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5《不中用的狗》:却总是害怕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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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建造桥梁并不是一项值得去完成的任务,因为人们知道,这座桥梁最终注定要被炸毁,而没有任何地方,行为对象耐用性的倾向像在我们这行职业当中——建筑师的职业当中——这么强烈,在其他艺术中则也许存在着转瞬即逝的可能性。
    ——《贝尔科沃大桥的故事》

一座大桥,接到命令要建造,同样接到命令要炸毁;一座大桥,那些逃兵从树林里蜂拥而出时看到了它带来的希望,同样是那些逃兵,在桥被轰炸逃跑时看到了恐惧;一座大桥,对于参与其中的建筑师来说是一项使命,同样对于建筑师来说,则在炸毁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座一九四三年圣诞节开始建造的桥,这座在战争中被炸掉的桥,它对于整个故事来说,对于历史的记忆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有人诅咒,有人哭泣,有人哈哈大笑,有人认为它根本不具有战略性意义,但是当一九四三年建造的命令下达,它已经成为了战争中的一部分,就像对于战争来说,不同的观点,不同的立场,不同的命运被凸显出来,而这种不同在最后少尉下达命令在四点钟时被炸毁,是不是变成了一种同一?建造就是为了炸毁,存在即使为了毁灭,甚至不仅仅是关于桥本身的一种荒诞命运,我、施奈德和施努尔,作为三个建筑师,在三天之间里完成了关于建造桥的所有计算、测量和类似的事情,也在规定时间里完成了最后的建造。所以对于我们来说,建造一座桥就是完成“耐用性”的工作,它允许人们通行,允许人们进过,允许人们在逃亡时看到希望,这就是耐用性的意义。

但是因为处于“阵地上相当靠前的前沿岗哨的位置”,因为战争还看不到结束的迹象,或者因为造桥本身就不承担“伟大的历史意义”——尽管在桥即将建成的时候,从树林里钻出来的那些逃兵,在蜂拥而至而接近大桥的时候,看到了“实实在在的、有神灵相助的希望”,但是这个希望所呈现的是大桥最高处小道上的那根挂着卐字旗的旗杆——它是即将庆祝大桥竣工的标志,最后在大桥的炸毁中,“伟大的历史意义”就变成了建筑师施奈德、施努尔的死亡,就造成了大批逃兵再次逃跑时的恐惧,甚至造成了“对于我们这些除了尽自己的职责之外,什么事业没有干的人的仇恨”,“行为对象耐用性的倾向”终于荡然无存,它在轰隆一声炸毁时完全、彻底变成了转瞬即逝,连艺术具有的那种可能性也残酷得毫无保留。

一座桥之建造,一座桥之炸毁,是从耐用性变成转瞬即逝的命运,这座贝尔科沃大桥便是一个生与死的隐喻:它没有在耐用性中变成生的希望,它在转瞬即逝中抵达了死的结局——而这就是战争所带来的无法摆脱的宿命。死似乎是不被人主宰的,似乎是任人摆布的,转瞬即逝的背后就是如炸桥一样的命令,《死者不听话》中少尉说:“我们应当卧倒。”我们就会卧倒,少尉说,阳光灿烂,这里的确阳光灿烂,少尉说,战争快要结束了,战争真的快要结束了。但是少尉不再喊叫了,命令也没有了,阳光灿烂有什么用?正值春天有什么好?少尉拍打着那个林间道路上的睡觉人,才知道他已经死去,在战争中,睡觉就是死去的等式就这样在转瞬即逝中驱走了阳光灿烂的春天,驱走了战争快要结束的希望,“我们忽然感到,我们大家已经死去,就连少尉也已死去,因为他正在冷笑,身上根本就不穿军服了……”

死者不听话,其实死者才真正听话,而且死亡不是在一瞬间抵达的,只有从活着到死亡才是转瞬即逝的。从活着到死去,这个转瞬即逝的过程中到底会发生什么?《不中用的狗》回答了这个问题,那个人躺在木板床上一动不动,他就是一个听话的死者,在死之前,他是不听话的,只有在毒打、脚踢和刺杀中,他才“被人以一种兽性的寻欢作乐的方式杀掉”,而这种死亡,按照神甫的说法:“谋杀一个杀人犯”——被人杀死,他就是一个杀人犯,而谋杀杀人犯,是不是让死亡具有了正当性和合理性?这是一个被称作“不中用的狗”的人,为什么不中用?为什么是一条狗?赫罗德没有父母,教会学校里他成绩很好,但是因为家庭的苦难他变得斤斤计较,后来断绝了和学校的一切联系,带着疯狂的野心走向世界,他认识了贝克尔,和贝克尔成为了一生唯一的朋友,但是后来当上了神甫的贝克尔也离他而去,贝克尔的冷漠甚至拒绝让他又回到了苦难的生活,“被饥饿、困惑、恐惧和炸弹弄得麻木不仁。”

终于,他加入了军队,终于他动用了暴力,终于他杀死了32个人,也终于,他成为了一条不中用的狗,而狗之存在就像死亡本身一样,是转瞬即逝的一种存在:女人将他拉进了一个团伙里,他成为了他们的头目,他制造了不同的谋杀事件,关键是:这个女人爱他。但是他最后死了,不中用的狗死了,在他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一张纸条,那是那个女人的字迹:“把这条不中用的狗埋掉。”一个杀人犯死了,背后是女人的谋杀,在赫罗德成为不中用的狗的死亡道路上,那个爱他的女人缘何杀死了他?没有原因,只有结果,但是在这个本身就沾着血迹的杀人犯世界里,他死之后却留下了眼泪,神甫说的那个秘密是:“他还哭了……您知道……您来之前,我把眼泪擦干了……因为眼泪……”

眼泪成为死亡的另一种证明,赫罗德在死亡之后为什么像活着一样留下了最后的眼泪,一条不中用的狗分明是在寻找对自我的救赎,这种救赎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贝克尔,他曾经是赫罗德的朋友,后来则成为了神甫,不管是从朋友角度还是从神甫身份,贝克尔都应该是赫罗德命运中的救赎者,但是他没有;还有一个则是那个女人,爱他的女人,她也应该成为赫罗德生命中的救赎者,而她的救赎方式则是爱——但是在信仰和爱都最后缺失甚至变成了了对他新的戕害时,他也只能成为他人口中那条不中用的狗,只能接受死后被埋掉的命运。与其说爱和信仰都无法拯救,不如说那里根本没有爱,根本没有信仰,在无处可逃的战争中,在没有拯救的世界里,死亡无处不在,堕落无处不在,消失无处不在:《幽会》中那个八天前在电影院遇到的“她”,为什么在八天后的码头上对我说:“让我走吧。”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所谓的爱就像是一场幻觉,“我把我的烟蒂也扔到里面,然后转过身去。房间已经空无一人,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以扫宗族》中的女人爱着那个无赖的男人,她把这种爱叫做幸福,但是她却恨这个幸福,“这种幸福是从我这儿来的,这种幸福是从什么地方偷来的。他悄悄溜到天堂剩下的几个地方,抢走了她的财产。那时候我爱他……”最后,他“逃走了”,从肮脏的世界逃走了,留下的只是对着沸腾的水拔掉电源的她。

但是,对于《逃亡者》中的他来说,至少在死亡之前,他的确看见了一种救赎自己的力量。约瑟夫是一个逃亡者,在逃跑中还用自身的力量狠狠地撞向了正在追捕自己的格马特,“撞了上去——这是他唯一的武器……用仇恨那难以置信的全部野性,疯狂撞向格马特……”这是他的冒险,也是他逃离死亡的最好机会。果然,他进入了一个房子,在那里他遇到了神甫。当神甫得知约瑟夫来自集中营,他似乎要为他祝福,他的手在约瑟夫的头上画了一个十字架,但是在这里他并没有看到救赎的可能,神甫之存在甚至更害怕集中营出来的他,而约瑟夫更是做好了打算离开走向更危险的那条路,头顶上的十字架画在黑暗中,钟楼上的钟在欢快敲了四下之后沉闷地敲了两下,“仿佛上帝的锤子掉进了永恒之中……”离开了神甫就是离开最后救赎的机会,外面的探照灯将他围住,格马特命令对他开始射击,“在接踵而来的一梭子弹将他打得满身窟窿、血肉横飞之前……他叫着……喊着……他在孤独寂寞中叫得如此大声,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似的。”终于,最后整个夜晚都变得死寂,“他同这片土地十分相似,人们简直可以认为土地本身也浸透着鲜血……”

编号:C38·2211020·1780
作者:【德】海因里希·伯尔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1年01月第1版
定价:55.00元当当27.50元
ISBN:9787020164530
页数:168页

没有了救赎,从逃亡到死亡便是转瞬即逝的事。这是和战争有关的死亡,而在《失去的天堂》里,战争结束之后也一样是无情的消失,从法国来的我穿过广场来到了曾经的房子,那里有着过去的记忆,有着青年时代的回忆,“我们的回忆只不过是对梦幻的回忆而已。”但现在,成为了一个参观者,那个叫玛利亚·X小姐仿佛就是一个梦。遇到的老人说起了自己的儿子,曾经在西线打仗的格里特纳·胡贝尔特,老人一直在等待他回来。也许他曾和老人的儿子一起在西线,也许他们是作为敌人面对面,但是没有回来的生命意味着转瞬即逝的事情已经发生,就像自己,即使回来了,有些东西却永远死去了,所以,转瞬即逝的事情永远在发生,“当他穿过后门,穿过这道锈迹斑斑、嚓嚓作响的小铁门时,他已经明白,他再也不怕死亡,却总是害怕活着……”

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活着,经历了战争,经历了分离,似乎死亡的恐惧已经结束,但是在战争之后回来,在分离之后返回,活着而找不到耐用性的意义,是不是更是折磨,甚至更是死亡?玛利亚·X小姐,就像被书写的名字一样,未知的X就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她的心脏跳动了二十五年之久,可他却仅仅只有半分钟才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她的头脑思考了二十五年之久,有几百万、上千万的想法,他所了解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以为那是一种爱,因为那不是爱却是占有,但实际上回来寻找答案本来就是荒唐而愚蠢的事,没有占有,没有爱,就像活着本身一样,也是空无成一种形式,“从昨天起,她就是我妻子了,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这是最后的回答,于是那个广场,那间屋子,哪些记忆,那个X,都成为了一个“失去的天堂”,只有影子还残留在那里,“只是在出现一种障碍、一段篱笆或者一座茅屋,或者一堵颓垣断壁时,我脑袋的影子才会在我面前停下来,不断地长呀,长呀,直到它长得超过对象的边缘,然后再扩大,扩大,扩到我面前,接着便超出我的广阔视野,向远处飞去,使我再也无法看到它。我心里明白,我永远不会,永远也不会赶上它了……”

没有爱,没有信仰,在无法被救赎的现实里,害怕活着的人是不是就是“心急如焚的人”?海因里希·佩科宁在十六岁时就想到了死,他决定自杀,因为他看到了世界的糟糕和愚蠢,看到了世界的冷漠和孤独,“他锁上了自己的心扉。”这是他害怕活着的态度,这是他寻找死亡的原因,但是《圣经》无法让他找到上帝的恩惠和仁慈,却偏偏在酒吧里看到了身为妓女的妙龄女郎——而且,当妓女苏珊对他说:“您并非我在罪恶的面具下接近的第一个人,但您却是许多同我坐在这儿的人当中第一个不需要我帮助的人。”他开始爱上了她。这是从死亡拯救的开始?这是爱的发现?他们相爱了,苏珊也离开了自己的“岗位”,海因里希更是找到了贝内迪克特·陶斯特尔,并和他一起找到了做教员的工作,而贝内迪克特·陶斯特尔和玛格达勒娜也从爱情走向婚姻,在教堂里,神甫为他们祝福。

海因里希从死亡的边缘找到了爱,找到了朋友,找到了信仰,这似乎是他对于“活着”的一次彻底改变,但是从死亡到活着,所谓的转瞬即逝显得那么不真实,或者说里面有着太多隐秘的东西:苏珊从妓女到拯救他人的爱人,锁上心扉的海因里希看见了世界的美好,教堂里的婚礼“犹如一个小孩的葬礼那样悲伤”,神甫呢?为什么犹豫?为什么害怕?为什么闪烁其词?而在教堂里,“玛格达勒娜的两个兄弟在大教堂前同参加婚礼的人告别,带着他们那副令人厌恶的捞钱者的嘴脸,就像梦魇一样离开了这个可怜的、小小的人群。”谁是“心急如焚的人”?要离开罪孽的人是心急如焚的人,渴望拯救的人是心急如焚的人,想要获得愉快的爱情是心急如焚的人,最后,“墙上没有挂装饰性的画像,只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十字架。”

这是黑色的警示?这是新生的谎言?这是自我的欺骗?害怕活着却还要活着,这才是真正的“耐用性”带来的悲剧,他死了,他却不死,他活着,他根本没有活着。《美国》和《德国奇迹》就像是战争之后的两幅生存图景,《美国》中的胡贝尔特画画时得到了我给他的半个面包,“这个面包是你从哪儿弄来的,你这条狗……”把我叫做“狗”,却是有用的狗,我告诉他是用自来水笔换的,“同一个美国兵……这儿——每支笔还可以多换一支香烟。”这就是战后的现实,困于生存,困于尊严,半个面包的交换似乎是一种活着的方式,但是美国方式的写作,美国香烟的交易,“全美国最好的东西……最好的东西还是这些香烟……”获得何尝不是另一种失去?《德国奇迹》中儿子问父亲“什么叫这个——叫德国奇迹?”父亲说起只需要一支自来水笔、三本支票簿、五马克邮资,“只有在你充分使用过你的账户之后,你才能提取一大笔贷款,开始从事某种能赚大钱的活动。”重要的是“动用你的账户”,那么人生道路会辉煌无比。《德国奇迹》是父亲告诉儿子的秘密,它将要发生,但其实它已经发生,“如果他不是由于沉思默想变得抑郁寡欢的话,他今天就成为一个富翁了。”和《美国》一样,这是和活着有关的隐秘故事,这是一种用失去换来获得的一次经历,但已经不再是“耐用性”的意义,而是从死亡到活着再一次转瞬即逝的事。

也许,《巴黎“被俘”记》是唯一一个看见希望看见爱看见救赎的故事,赖因哈德在巴黎的街上看到了成堆的尸体,听到了不绝的枪炮,身为一名德国人,一名战败国的军人,他如何能离开这里、如何能回到故乡、如何看见自己的妻子?“每一秒钟在眼前都出现可爱的、可爱的娇小脸庞……”这是他不害怕活着而要迎向活着的明天的态度,当他终于走进了那间小屋,看到了身材苗条的年轻妇女,以及身旁“哑巴”的丈夫。“您知道吗,我刚才在想,您也许就会成为在前线杀死我丈夫的人。”这是女人的担忧,甚至恐惧,但是赖因哈德告诉她的是:“在这场战争中我再也不会杀人了。”女人不相信是正常的,谁会相信一个德国人呢?而赖因哈德说的是:“我不是躲美国人,也不是躲德国人,夫人,而是逃避战争……另外,我相信美国人今晚上就会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不会再杀人,开始躲避战争,这就是赖因哈德作为一名德国士兵的态度,而他自愿作为巴黎俘虏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而女人终于将一小包证件给了他,“别伤心,上帝、你妻子和我丈夫——爱着我们的这三个人也许以后会原谅我们……”

爱在身后支撑,救赎在眼前,从德国到法国,从德国士兵到法国俘虏,也是从死亡到活着,不再是转瞬即逝,而是在挣脱战争逃避战争中迎向一个可能的开始,死亡是终点,复活是新的起点:“她干脆利索地、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前额……然后他一个箭步,纵身而出,朝着月亮那冷淡的面孔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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