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19《斑马流浪者》:我的公式是热爱命运
上路前,父亲再次给我缠上黑色布条,我立马坠入更深的虚空里。有一天,我对自己说,我会从流亡的空寂中跳出来,把死亡的恶臭带走。
——《序幕 我命运多舛的本源》
缠上黑布条,是面对一个黑暗的世界,是面对更深的虚空,是面对流亡的空寂,但是黑暗、虚空和流亡却指向一个未来:作为侯赛尼家族最年轻的一员,作为久远血族里的最后一个,父亲赋予我的意义就是“最后一个未来的抄写员”——在抄写中记录唯一的真实,把死亡的恶臭带走,最后挖掘出关于死去的集体历史,以此作为“我们的真理”。
从黑暗和死亡的过去指向成为真理的未来,当父亲带着我走到了临近伊朗与土耳其边境的乌尔米耶湖时,为我上了一堂文学课,这是关于祖国学的最后一堂课,在这堂课上,父亲认为,“我们的真理”书写必须是一次文学事件,因为文学“揭示了这个世界的谎言与虚伪”。父亲对我上课,实际上就是将祖辈的遗训在我身上复活,并让我成为“最后一个未来的抄写员”,这是一种家族式的命名,而这个命名折射的是家族甚至整个伊朗多灾多难的历史。“每一个伊朗人都是杂糅的个体,最恰当的形容是:一个衰落帝国的余烬。如果你将我们看成一个整体,你会看到一个喋喋不休、混乱不安的民族,仿佛一个人拥有好几个脑袋和许多肢体。”帝国衰落的余烬,对于每一个普通的伊朗人来说,意味着苦难,那些多样的、不安的、混杂的人,就像蟑螂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摸爬滚打了数个世纪,他们见证了王朝更迭,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统治者的点头致意,“他们从来都只看向镜子。”甚至父亲的父亲和父亲的祖父被所谓的领袖杀害,所以伊朗人就像缺陷的集合体,“把我们的各部分组合在一起,出现的不是一个完整而清晰的图像。我们有着不规整的棱角,互不相容,缺乏章法。”
历史中有着太多的谎言和迫害,有着太多的暴力和谋杀,这是对伊朗民族“整体性”的不满,对伊朗历史书写的劫难。面对这种历史书写,侯赛尼家族选择了另一种庇护,“我的祖上是一代又一代自学成才之士,在德黑兰遭遇重重腥风血雨的一百年里,他们多次抛下这座都城,前往瑙沙赫尔避难。”从父亲到祖父,再到曾祖父,甚至更远的家族历史,都在追寻智行人生的过程中承受着无止境的流亡,而在流亡中,他们提炼出了家族的宣言,那枚用黏土制成的柱形徽章是侯赛尼家族的族徽,环状镶边内刻着三个字母A,它们代表着自修者、无政府主义者和无神论者,而徽章底部镌有如下箴言:“世之妄也,吾等以死护己生。”这一句箴言暗含着向死而生的理想,世之妄是一种死,是对于历史、对于现实的无奈叹息,是对于一百年血雨腥风的控诉,是对于民族“整体性”缺乏章法的鞭笞,但是面对这一种“世之妄”,唯一的办法便是“以死护己生”——但是,如何“护己生”?
前往瑙沙赫尔避难是家族避难的开始,却也是寻找生的一种办法,当高祖父在20世纪初的伊朗宪法革命失败后完成一幅水鸟静物画,关于家族的生已经形成,他用幻灭和愤怒交织的语调对着他的儿子说出了赫赫宣言:“死亡将至,然我等文人学士将如这凫鸟般永葆鲜活。”从死到生,宣言里的重点便是将一切的使命赋予在“文人学士”身上,也即文学的意义,所以侯赛尼家族的三条戒律中,第一条便是:“成为旁观者。”对此的注解是:“去文学中寻求庇护,仅凭它的信条,你就能超越死亡,维持内心的自由。”而第一条戒律又衍伸了第二条和第三条戒律:第二戒是:“历史像一头长着犄角的公牛,靠不停地搜寻新猎物来掌控世界。”而第三戒则是:侯赛尼家族是文学鉴赏方面的行家,“可以拆解一段叙述,然后迅速将它拼接回来,比人受伤时条件反射喊痛的速度还要快。”文学是庇护,可以超越死亡,可以维持内心的自由,但更重要的是,能够重新书写历史——或者说,可以将“世之妄”的历史拆解、拼接,而使用的就是文学的方法,就是文人的态度。
“我笃信自己血管里流着的不是血液,而是墨水。”从家族的徽章到戒律,从绘画到宣言,侯赛尼在避难和流亡中开始了家族的另一种重构,而父亲,通晓多钟语言,翻译众多的文学作品,蓄着尼采式八字须的他教给了我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加泰罗尼亚语、希伯来语、土耳其语、阿拉伯语、英语、法尔西语、法语和德语,“这其中有被压迫者的语言,也有压迫者的语言,我都要学习,因为对我父亲、他的父亲,以及我们的祖祖辈辈而言,历史的车轮转个不停,你永远无法预知下一个被碾压的是谁。”学习语言就是为了通向文学,因为文学已经成为我的武器,而父亲对我的嘱咐是:“苦命的孩子,等时机来临,你一定要一头扎进我们人类可悲境遇的潟湖里,潜入沼泽深处,带着沾满污泥的真理之珠浮出水面。”
文学是唯一真实的记录,文学可以超越死亡,文学是最好的庇护所,当文学被戴上了光环,它成为历史之外的另一种存在,它抵抗着苦难的历史,它抵达着真理。而我的所有一切都和文学有关:我出生在“书的绿洲”的心脏区域——藏书室;我拥有父亲传授给我的多钟语言,我懂得了父亲所说的“记忆”的双重目的:“一来恢复文学的仪式性功能——它的口语性——从而合理利用文学自发改变听者的意识;二来保护我们饱受摧残的人性宝库,避免其在野蛮的战争和持续桎梏着我们的无知中消失殆尽。”当那一幢废弃的民居倒塌下来,当母亲被压在下面死去,父亲带着我开始了新一轮的流亡,而流亡的意义就在于重新构建抵达真理的文学殿堂,重新书写已经死去的集体历史,重新成为未来的抄写员。
编号:C39·2211020·1781 |
但是,用文学构筑起来的一切真的能改变听者的意识,真的能保护摧残的人性宝库?或者真的如族徽和绘画一般,能从“世之妄”中找到向死而生的力量?1982年出生的我,从出生开始就背负起了家族的使命。这一种书写是从死开始的:母亲死在倒塌的房子里,流亡中看见了途中被冻死的异端分子,而他们曾经也制造了死亡:“我们在前线以北,他的部下一定是用直直的枪杆瞄准了任何有生命的活物。”而和父亲逃亡纽约之前,达到的是巴塞罗那,一个“炸弹之城”,经历了佛朗哥将军统治后人人自危,死亡弥漫于整个城市;而父亲在纽约也面对着自己的死亡,当他穿过公寓,从胡须下向寒冷的空气中吐出了一句:“流亡是死亡的缪斯。”
当我结束了和流亡的智利人莫拉莱斯结束每周后的会面而回到家里时,父亲已经靠在他的扶手椅子上死去了。流亡之纽约,就是一种死的过程,就像父亲所说“流亡是死亡的缪斯”,当这一切的死亡在我面前展开,我作为未来的抄写员,无疑进入到了关于文学的第一重世界,那就是如何面对死亡。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兴起读的是哈菲兹的诗歌,这些诗歌给了他确信不疑的事实:“我们的未来已被封印,它永远与我们隔绝”,所以,“我们都是活死人”,人生已经毫无意义,我们无法拥有快乐、自由和对幸福的追寻。所以对于我来说,我便是将父亲的遗言“将我们徒劳的苦难记录下来”,转化为一股势不可挡的动力。这是对死亡的延续,这是对文学的偏执,为了纪念“内心装得下一座巴别塔图书馆的人”,我打算写一篇题为“总体哲学:文学母题”的宣言,而面对莫拉莱斯关于方法论的问题,我的回答是:记忆。
记忆可以保持专注、独立的思想,记忆是让我们绝不屈服的工具,但是记忆是不是又回到苦难、谎言和虚无,甚至记忆是不是就是一种“世之妄”?甚至我对记忆的寻找依然只在文学、文本中,“我们是未来的抄写员。我们是文学宝库的守卫者。”回到记忆很多时候只是回到原路,阅读文本有时候只是重复文本,所以在流亡中的“纽约”,是莫拉莱斯将我从文本偏执的世界里推了出来,因为在他看来,“根本不存在阅读,只有重读。”重读不是重复阅读,而是重新阅读,在重读中文本和文学可以赋予新的意义,凯茜·阿克的《堂吉诃德》上面留下的三条“神谕”便是对重读的阐释:第一条是,孤立是一种政治伎俩;第二条是,为了住死亡之屋,我将所有的学识都留在了身后;第三条是:满世界奔走,只为追寻烦忧。三条神谕是不是对应于侯赛尼家族的三条戒律?而它们所指向的是文学背后的现实,是重读之后的建构——也正是父亲的死,莫拉莱斯的启示,以及重读的过程,我感觉自己承担的使命是转世,是重生,是新的流亡,是抛弃了生与死二元性的开始,所以我开始了自我命名,“斑马,黑白相间的动物,如同战争中的战俘;一种拒绝任何二元性的动物,象征着白纸上的黑墨。思想的殉道者。”
于是,我把自己叫做“斑马”,于是我开始了重生,于是我开启了属于自己的流亡之旅,“我想:尤利西斯伟大的地中海之旅,堂吉词德伟大的文学之旅,圣徒但丁伟大的人性之旅,如果他们能做到,那么我,斑马,也有理由能同时完成这三种宏大的旅程。”但是, 重生和流亡,对于“斑马”来说,依然是对于文学的偏执,依然无法离开文本,所谓关于“文学母体”的宣言,其核心依然是在“偏执狂般的批判”中创造宇宙,依然在布朗肖通过博尔赫斯的话做的总结之中:“书本大体上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一本书。”而带着重读的文本,带着重生的冲动,带着重构的兴奋,我走上流亡之路只是让自己成为了一名“文学恐怖分子”,“一名戎装的空寂女士。”
从纽约重新回到“炸弹之城”巴塞罗那,是为了寻找父亲在这里的过去,是为了开启自己重生的旅程,但是当我自认为一直生活在“文学母体”中的时候,却见到了卢多·本博,他的祖先就是彼得罗·本博,16世纪著名的文学学者、诗人、彼得拉克鉴赏家,圣殿骑士团的一员。和我一样,本博的祖先也拥有文学的荣光,但是我却开始了对这种荣光的讽刺,我所信奉的“流亡金字塔理论”就是针对那高高在上者,“处在金字塔的高层。你是自愿流亡的,能接触到最多的氧气。你在山峰的尖顶,你的肺部充盈着纯净的氧气。你没有意识到,你每迈出一步,都在重重地践踏脚下那些不幸之人的脑袋。我就是这些不幸之人中的一个。”我继续说,“我生活在金字塔的中端,我的下面是不计其数的难民。这座金字塔以鲜血为食。”而我从他那里从巴塞罗那开始流亡之旅,就是因为这个看上去服务于文学母体的人,实际上是一个门外汉,甚至背叛了祖先,所以我的人物就是“将他拉回正途”,让他从99.9%的普通人变成0.1%的人,“两个0.l%的人,我暗自想,只消稍加训练,我就能把卢多·本博变成一个文学恐怖主义者。”
无论是纽约时期的“记忆”方法论还是巴塞罗那的“流亡金字塔理论”,对于我来说,活在“文学母体”中依然面对的是文学,是文本,是偏执的“朝圣之旅”——大段大段关于作家、关于作品、关于作品中的引文,实际上是陷入了某种文本主义的危机中,“我,斑马,能够直面死亡的出击,能够照亮眼前一览无余的废墟。”这种偏执何尝不是一种非此即彼的二元论?但也正是因为本博这个文学门外汉的出现,使得这种偏执式的文学朝圣之旅一点一点被解构:巴迪欧的书中写着:“爱不过是一张想象的油画,画在性的现实之上。”一个星期把自己关在公寓里的我开始想着要走出去看看;在街上开始的“碎片中的建筑学朝圣”让我想起了父亲用手指点着太阳穴说起死亡才是“唯一能拥有的自由”;遇见本博时,背对着我的他正在吻另一个女人;在讥讽甚至愤怒之后,我竟然重重吻了他——从死亡到爱,从爱到人性,这一个动作到底是解构还是重构?
“卢多身上有一种神秘的特质,这种魅力吸引着我,让我无法抗拒。”但是对于我来说,萌生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按照布朗肖的观点,生和死组成的是总体,但是总体意味着“整体的不真实”——看见本博吻女人,又偷偷吻了本博,还让本博吻了,这是不是“整体的不真实”?而整体的不真实作为总体,是取消了生与死的对位,因为我所坚持的生死观是文学意义上的,“文学掌握着超越的钥匙,是精神上超脱于死亡的关键。”当那一个吻出现,文学似乎无力超越死亡,也无法成为重生的关键,当整体不真实,对于记忆,对于未来,都变成了一种紧闭的状态——因为,布朗肖认为,只有总体是开放的,而整体是一个闭合的系统。所以作为“斑马”,需要的是不束缚于爱,不留恋于性,不贪欲于生,而是建立一个总体的开放世界,从死而向生,从历史而向未来,从现实而向文学,“斑马的唯一目标和意图,就是作为浩瀚文学档案库里的集体数据中不断再生的余烬,再一次从子宫里钻出来,播撒在旧世界的网罗中。这个旧世界禁止一个中心的积聚,它错综复杂,层级分明,具有同时性,是一片与总体本身同样令人难以捉摸的大陆……不真实,非理性-实用主义,多重……”
但实际上,斑马已经成为另一重人格的斑马,我已经成为另一个自我,“我在克隆文本,在创造冒牌的替身,像一个僧人,像修道院里的抄写员。”而我在镜子中看见的自己“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斑马”,它像文学一样令人烦忧,像语言一样叫人不安。纽约之死,巴塞罗那之爱,其实都构筑了我的朝圣之旅,正是本博的出现,让我变成了镜像中的斑马,让文本变成了克隆,所以我选择了离开,但是这种行为,实际上把朝圣之旅变成了逃避。从巴塞罗那到赫罗纳,就是“强行与其所在的环境割裂”,在赫罗纳我用布勒东的文字“对非理性之爱和爱的非理性”与父亲的话分庭抗礼,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变成“一个正在入侵西方领土的非西方人”——二元对立违背的也是“斑马”命名的初衷,而对待本博的报复,其实更为脆弱,因为那种爱已经无法逃离;而重回赫罗纳的我,选择用更多的朝圣者试图建立另一种朝圣之旅,同样意味着失败。
朝圣之旅,是记忆之人约瑟·普拉的朝圣之旅,是大眼天才萨尔瓦多·达利的朝圣之旅,是加泰罗尼亚复苏器雅辛·贝达格尔的朝圣之旅,是思想的殉道者瓦尔特·本雅明的朝圣之旅,是不屈不挠者梅尔塞·罗多雷达的朝圣之旅,是不知疲倦的挖掘者蒙特塞拉特·罗伊格的朝圣之旅……“这是一份可以无限延续下去的名单。”朝圣之旅是关于“他们”的文本,这是复数的存在,它们构筑了历史,但是它们并不能用复数的“他们”直到朝圣者的“他们”:“雷梅迪奥斯,疹子扩散到她右脸上了,她看起来像是刚被人扇了一巴掌;梅尔塞,她戴着防毒面具过来了,像一只发光的甲壳虫;阿加莎,她为这次行动特意戴了一对威尼斯耳环;还有卢多,他在脖子上系了一条丝巾,此刻正性感地和费尔南多一起躺在车顶篷上,仿佛在说:男版埃及艳后在此。”而我也成为了不复存在的人,“我从无处来,如同那辆沉入水中的车,我出生在那包揽万千的虚无中。”
文本束缚了文本,文学解构了文学,朝圣也颠覆了朝圣,在一种偏执意义上,所有关于文学的救赎力量、文本的庇护功能、朝圣的超越可能,其实都是一种虚无,因为它已经成为了一种复数的存在,已经远离了个体的意义——而这种复数对面的个体,这种死亡背后的生命,永远指向的是人,“关于人的伟大之处,我的公式是热爱命运,也就是说,不渴求除此之外的其他东西,不求过去,不求未来,也不求永恒。”这是我写在笔记本里的最后一句话,而“热爱命运”所看到的是辞世的母亲,是死去的父亲,是我和本博的纠葛,“我站在那里,试图用不灭的爱意来回敬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而这便是最最初也是最终极的爱:爱是缓解苦痛的解药,爱是和死亡、文学和自由一样“无处不在”的存在,但是爱又“无处可寻”,它需要的是人去辨识去恭迎去维护甚至去付出,而这或许是最为动人的文本,最有力量的文学——所谓“文学母体”,就是让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的爱成为自我的朝圣之旅:
我想到了文学母体,想到了所有的黑洞和裂缝,想到了流亡金字塔,想到了我的病手,想到了宇宙的头脑,想到了空寂里那些作家平静地对我窃窃私语……我这样想着,记起了那句话——“空气中充满了各种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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