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09《浪漫主义宣言》:献给伟大的人类
亨利·多恩直直地坐着,他的手平放在腿上,他双目无神,脑海里也空无一物。他把桌上依旧空白的稿纸推开,然后拾起一份《纽约时报》,翻到了“招工”广告的版面。
——《举手之劳 一个短篇故事》
最后他直直地坐着,一开始他也是这样坐着;最后他的双目无神,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是望着一张空白的稿纸发呆;最后他的脑海里空无一物,开始的时候他的心里也是空空——从最初到最后,从最后回到最初,亨利·多恩似乎一直没有改变,空白的头脑,空白的内心,空白的稿纸,让他的创作一直处在无的状态中。为什么他认为这是做过最简单的事情,到后来依然没有完成?“举手之劳”是小说的标题,但是对于亨利来说却变成了一件最困难的事:他完全可以将想了两年的故事写下来,完全可以完成一个商业故事然后卖钱,完全可以让自己学会撒谎变坏,“一个举手之劳的转变:从相信人必须得聪明、杰出、诚实、努力,相信人必须做到自己所认为最好,甚至还要有更高的要求——人必须愚昧、陈腐、谄媚、浮夸、墨守成规。”
但是一切都被否定了,否定肯定,也否定否定,最后“举手之劳”的事就变成了空无一物。但是最后的亨利却并不是真正走向空白,当他把空白的稿纸推开,当他拿起《纽约时报》,当他翻到招工的广告版面,他其实已经行动了,甚至这才是他“举手之劳”可以做的事——他最后做了什么?安·兰德没有给出答案,但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一篇短篇小说,完全是关于一个人的意识,想到什么然后否定什么,犹豫什么然后疑问什么,但是最后变成了“举手之劳”的行动,小说似乎也成为安·兰德写作的一个隐喻,这部小说创作于1940年,但直到1967年才发表,创作也许对安·兰德来说是举手之劳的事,但是雪藏了27年是不是也意味着内心的矛盾和争斗?对此,安·兰德的解释是,这个故事所展示的是关于创作的本质,“艺术家的人生观主导着他的潜意识。控制着他的创造和想象。”
创作完成之后没有立即发表,安·兰德的这个决定背后也有她自己的想法,这就是她的人生观,就像亨利一样,但是最后无论小说发表还是翻到招工版面,也都是自己控制了意识继而完成了行动。一部小说之所以被刊载在《浪漫主义宣言》里,安·兰德就是要阐述艺术家的人生观具有重要作用,它控制着自己的创作和想象,更指向了必然做出的选择,从思想到行动,都反应着一个人的人生观,只有在人生观的主导下一切才是“举手之劳”的事,而这种从自我意识到自由意志的过程,就是安·兰德所阐述的“浪漫主义”,甚至当她将这本书命名为“浪漫主义宣言”,更是凸显了一种自我意识,“必须提前声明,这个宣言不是以任何组织和艺术运动的名义发表的,只代表我个人的观点。”浪漫主义不是19世纪兴起的文学流派,不是20世纪重振雄风的集体宣言,而仅仅是“我个人的观点”。
之所以把浪漫主义看成是对自我意识的表达和对自由意志的实践,就在于安·兰德看到了浪漫主义的湮没,当理性美学的基石缺失,安·兰德看到的艺术世界充满了乌烟瘴气,她认为在这样的时代已经没有了艺术,更没有了未来,因为人类发展的未来之门已经向神秘主义者、嬉皮士、瘾君子、部落祭祀者打开,人类的认知已经沦落到像动物一般只剩下行尸走肉的官能知觉。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安·兰德回忆说自己还是小孩的时候,看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惊鸿一瞥”,那才是人类有史以来“最耀眼的文化氛围的最后一抹余晖”,在这抹余晖中,她幸运地发现了雨果的浪漫主义世界,这令她激动,令她兴奋,甚至这种浪漫主义的因子从此深深刻进了她的灵魂深处:七岁她开始了文学创作,八岁完成剧本,十岁写小说。但是正如浪漫主义的湮灭一样,安·兰德的艺术创作也被毁于那个时代:她出生在沙皇俄国统治下的圣彼得堡,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十月革命,这些政治的动荡摧毁了安·兰德原本幸福的生活,她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直到1926年,21岁的安·兰德远渡重洋来到了美国,对艺术的热爱让她成为了20世纪美国著名作家。
编号:H45·2240826·2170 |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惊鸿一瞥,不仅是浪漫主义的最后余晖,也是自己幸福安稳生活的最后乐章,而当站在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经历了“咆哮的20年代”的爵土乐、好莱坞、百老汇搅动的时代,安·兰德似乎又回过头来重新发现了保留在灵魂深处的那道光芒,这就是浪漫主义。1962年矮脚鸡出版社出版了雨果的《九三年》,安·兰德就为这本译著作序,她认为《九三年》是雨果最后一部小说,也是他最优秀的小说,作为独特的“雨果式”小说的杰出代表,小说所体现的就是浪漫主义,这种浪漫主义的核心就是体现了人的价值观,“雨果关注的不是某一种价值观,而是一个包罗万象的概念:人对价值观的坚守,无论这个人的价值观是什么。”遭遇暴力,面对痛苦,灵魂坚守着自己的价值观,这就是这部小说以及雨果对浪漫主义的诠释,所以在这里,安·兰德就是把浪漫主义看做是人对自我价值观的坚守,而在经历了动荡、喧嚣的一切之后,当安·兰德再次发出“浪漫主义宣言”,也完全可以看做是对记忆中“惊鸿一瞥”的那道余晖的回应,更是对自我价值观毫不动摇的坚守,“如果未来的某一天又会有浪漫主义兴起的话,那么本书将荣幸地成为一只推手。”安·兰德就是要在发出宣言中完成浪漫主义的“文艺复兴”,“我知道的是:那些在为未来奋斗的人,现在就置身于美学的文艺复兴当中。”
为什么美学的复兴是浪漫主义?浪漫主义体现了人怎样一种价值观?价值观是人的价值观,而人形成的价值观是人生观的体现,而人生观又是人对世界的认识论,所以浪漫主义的问题首先必须回到艺术的“精神认识论”。她驳斥了野蛮的认识论,这种认识论认为一切艺术都是理所当然应当存在的,都是不可分析、不可置疑、不可研究的要素,“都是神秘莫测的魔鬼之禁脔”,这就是完全感性之下的认识论,在安·兰德看来,纯粹感性的认识是出于无意和无知,它表现为一种自然主义,但导致的是神秘主义。另外还有一种是利他主义,那就是让自我变成一个没有任何需求的存在,为他人着想实际上就是抑制个人,所以是无人性的认识论,“这就等同于让最深层的价值观堕入主观意识的万丈深渊,让生命在无尽的内疚中荒芜。”在安·兰德看来,艺术是现实非社会化的部分,是非集体的,它只属于人的自我意识,只维系意识的生存。所以安·兰德从哲学的层次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艺术是现实根据艺术家的形而上学价值判断的选择性重塑。”
安·兰德:勾勒一个理想的人 |
艺术是有形化的形而上学,它将人的概念投射到意识的感知层面,打通了精神认识的大门,从而形成了人生观,“人生观是形而上学的雏形,一种对于人以及对于存在的潜意识的整体感性评价。”在这里安·兰德就从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方面区分了不同的价值观:如果意志力是自觉而自由的,那么它导向的价值观就是一种浪漫主义,如果人的命运是被不可控的力量控制的,自我意识丧失了,自由意志更是无从谈起,于是一切变成了宿命,这就是自然主义。所以安·兰德把浪漫主义看做是未来艺术发展的方向,就在于它所凸显的是人的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它表现的就是创作者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人生观是形而上学的雏形,人生观使得一个人具有“人格”,而爱和艺术正是体现了人生观的特殊功能和表达,一方面,艺术家通过人生观掌控和、融合艺术,另一方面,观众和读者通过作品传递的人生观而达到赞同、接受、感动或者反感、鄙夷的过程,以此形成了一种“不谋而合”的情感或理性体验。
从艺术家到观众或读者,安·兰德一直强调人生观是个人的,这就是自我意识和意志的体现,“于艺术家为表达,于观者为对自我意识的证实,也就是对他意志效力的证实,也就是对他自尊的证实(或是对伪自尊的证实)。”但是这其实只是在创作和阅读的个体中建立联系,或者说只是实现自我的一种联结方式,但是人生观、价值观所体现的浪漫主义更多是一种精神。安·兰德分析了艺术的本质,它是对现实的选择性重塑,这种重塑所需要的就是意识,“艺术教会人如何使用意识。它把人的意识条件化、程式化,给人传达一种面对存在的特定方式。”文学关注概念领域,绘画关注视觉领域,雕塑关注视觉和触觉,音乐关注听觉,这是艺术和认知的关系,但是当现代艺术把语言编程咕哝,把文学变成情绪,把绘画变成涂鸦,把雕塑变成切割,把音乐变成聒噪,就是把人的意识倒退到了官能的水平。安·兰德分析了当今艺术的现状,她认为自19世纪后半叶之后,随着神秘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复辟,浪漫主义遁形于文化舞台,这就是美学的真空时代的开始,在这个舞台上出现了反对意志的自然主义,之后则变成了带有原始恐惧的象征主义,这些文学流派都扼杀了人的意识和意志,“在如今的文学作品中是以酒鬼、吸毒者、性变态、杀人魇和神经病为代表的。”
也有人声称自己的艺术是浪漫主义,但是安·兰德认为那只是“不可告人的浪漫主义”,在电影中它就是惊悚故事,“惊悚故事只是幼儿园的算数而已,文学界那些高踞顶峰的小说作品才是高等数学。”在指出现状的同时,安·兰德也分析了产生这一结果的社会原因,她认为这是道德价值观的沦落,尤其表现在孩子的道德观被毁灭,“不是由于他天性中的恶,而是因为他刚刚萌生的善。”善被毁灭和扭曲了,所以无法“转译”成意识,更无法付诸实践,当孩子丧失了自我意识和意志,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就出现了偏差甚至走向了反面,所以唯有浪漫主义才能解救他们,解救这个时代,“浪漫主义艺术是灵魂的燃料和火花塞;它的任务是点燃人得生命,并保让它永不熄灭。”
真正的浪漫主义就是要肯定人的意志,就是要传递自我的价值观,就是要塑造道德典范。安·兰德分析了不同的浪漫主义表现:19世纪的浪漫主义美学就是叛逆者和改革者,但是它只是为了反对古典主义,所以偏向于野蛮和散漫,成为了一种神秘主义;另外有些浪漫主义者具有不错的文学素养,但是缺乏高屋建瓴的思想,这也就预示了浪漫主义的每况愈下;当人的意识仅限于存在和行动,而无法成为意识和人格,这种浪漫主义所表现的只是抽象投影,而不是现实生活……“如今的浪漫主义一直在逃避,不是在历史中逃避,而是在超自然中逃避——公然抛弃了现实和我们生活的世界。”这就是安·兰德批判的浪漫主义,所以发出宣言就是要重振浪漫主义,就是要复兴浪漫主义,真正的浪漫主义是在理性和哲学复兴之后涅槃的凤凰,“有了理性价值观的武装,明晰了自己的本质,充满了对自身无上的重要性的自信,浪漫主义终有它腾飞的一天。”
从事文学创作实践的安·兰德当然认为自己是真正的浪漫主义者,她在“我为何写作”中回答了写作的动机和目的,那就是“勾勒一个理想的人”,“我的目的,作为原因和主导,是描写霍华德·洛克、约翰·高尔特、汉克·里尔登、弗朗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他们自身——他们不是实现任何更高目的的方式。他们恰恰是我能为读者提供的最高价值观。”这个最高价值观是理性的,是道德的,更是自我的,自由的,“我必须展现一个社会系统使得理想的人可以存在并发挥功能一一个自由、高效、理性的系统,要求并鼓励人做最好的自己,无论这个人是高贵还是低贱。”在安·兰德看来,这是浪漫主义的最高法则,所以所有创作的作品都将汇集在一起,扉页上必须写上这样一句话:“献给伟大的人类。”这就是安·兰德最终极的目标——它当然一定是浪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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