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09《克拉拉与太阳》:它捕捉到的正是镜像
“克拉拉,我们不是在请你训练新乔西。我们是在请你成为她。”
——《第四部》
训练不是为了复制,而是要“成为她”:成为就是超越模仿,成为就是实现延续,成为就是“完完全全是一样的”,它包含着爱,包含着感情和理性,包含着“人心”,从外延到内涵,完全“成为她”——但是仅仅是一个人工朋友的AF,真的能代替可能走向人生终点的人类,真的会完完全全实现延续而最终成为的一个独立的人?
这是在友人公寓里实施的项目,这是肖像画师那里进行的计划,当母亲、画师卡帕尔迪甚至父亲都告诉了AF克拉拉这个“成为”的秘密,只有乔西还不知道真相,在那一刻,她甚至就已经被抽离了:悬浮在半空中,身体前倾,双臂张开,十指展开,静止于某种状态中,就像是一个“空壳”,而且和转过那个L形弯的克拉拉形成了某种对比:乔西的双脚刚好到克拉拉的肩膀,这个对比的位置让克拉拉成为乔西的观察者:“给人的感觉仿佛是她被冻结在了摔倒的那一刻。”一种隐喻:患病的乔西即将被冻结,即将摔倒,却成为了一个悬浮的物,在被定格中,克拉拉再不是AF,而是进入其中延续她、成为她,从而完成关于生命最本质的交换。
卡帕迪尔说:“这个新乔西不会是一个模仿品。她真的就会是乔西。是乔西的一个延续。”母亲说:“你会成为乔西,而我会永远爱你,胜过除你之外的一切。所以,为我做成这件事吧。我在请求你为我做成这件事。”父亲似乎有些担忧,他问克拉拉的是:“你相信有‘人心’这回事吗?”在他看来,人心不是一个器官,而是这个词具有的文学意义,是让每个人成为独特个体的东西,“难道你不认为,要想真正地学习乔西,你要学习的就不仅仅是她的举手投足,还有深藏在她内里的那些东西吗?难道你不要学习她的那颗心吗?”对于卡帕迪尔的目的论,对于母亲的请求,对于父亲的疑问,克拉拉的回答是:“乔西的心很可能就像是一栋奇怪的房子,里面房间套着房间。但如果这是拯救乔西的最好办法,那我会尽我的全力。”
这是一个肯定的回答,但是这个回答里更多的是作为AF对任务的某种执行,是对自己能力的自信,或者说,克拉拉做出这样的回答仍是基于她作为一个能观察、有着特殊记忆、超越其他人工智能智慧的AF而言的,当乔西还在真相之外为肖像画做准备,乔西和克拉拉,其实就已经显出了他们不同的一面,甚至这种区别才是本质性的——或者克拉拉的肯定和自信还只是作为乔西的一幅画、一件雕塑甚至于一种躯壳而存在,不然她为什么最后会向父亲保罗建议:只要真正摧毁那台制造了黑烟的库廷斯机器,乔西才能痊愈,这才是让乔西真正成为自己、成为父亲和母亲不留遗憾的女儿的关键,“那样的话,卡帕尔迪先生、他的肖像、我学习乔西学得能有多像,这些就全都不重要了。”
尽全力会成为完完全全的乔西,只要摧毁带来黑烟的机器才能拯救一切,这似乎就是完全两条不同的路径,一条是替代中的生成,是基于一种对AF的肯定而做出的人类计划;一种是破坏中的解救,是对人类既定规则的遵从——因为AF是永远无法取代人类而“成为她”的。至少在克拉拉看来,这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而且她的判断明显偏向于后一条道路,因为只有摧毁了库廷斯机器,去除了被黑烟笼罩的黯淡世界,给予滋养的太阳才能照见所有孤独、患病的人类,让他们找到爱和自我,让他们告别痛苦,甚至在太阳光辉的照耀中,那些AF也才能更有力气更有能量。
所以在解救人类的道路上,至少有三种方式:克拉拉与太阳,以及摧毁库廷斯机器,克拉拉和太阳作为正面的存在,而库廷斯则作为负面的存在,当人类与这三者共存,他们走出孤独和痛苦以及病痛的折磨,就变成了一种多元论选择,但是其实,人类的选择又是那么脆弱,他们甚至只能作为旁观者来等待命运的改变。所以这个人类的难题就留给了AF的克拉拉,只有她知晓其中的秘密,只有她在中间做出努力和牺牲,只有她在最无奈的情况下可以成为乔西,也只有她可以向太阳请求,只有她知道摧毁库廷斯的办法——所以,在这个关于人类命运的可能选择中,石黑一雄给了克拉拉完全的视角,给了她一个“我”的人称,给了她完全属于人类的情感——但是她毕竟是一个AF,这个“我”是不是更会陷入人类编织的脆弱世界?
编号:C38·2210514·1750 |
在克拉拉第一人称的叙述中,石黑一雄制造了“我”的命名世界,它们是Beggar Man(乞丐人)、RPO Building (RPO大楼)、the Sun(太阳)、the Manager(经理),甚至“母亲”、“父亲”、作为坐标的“中岛”、普通存在的“大开间”……首字母大写的行文规则石黑一雄留给克拉拉的规则,世界完全进入了AF观察和命名的特殊存在中。而起先被安排在商店自己位置上的他们,总是等待有人将他们带走并成为他们的AF——只有在人类的世界里,他们才是AF,而在商店里,他们只是一个机器,一种商品。那时的克拉拉一直想要走出橱窗,这种渴求与太阳的滋养无关,与被人选中无关,“我一直渴望着看到更多外面的世界——看到它全部的细节。”渴望看见更多外面的世界,就是渴望进入自我命名的人类世界,只有进入其中,作为观察者才能发现他们的孤独,才能体会他们的痛苦,才能凸显自己的价值。
“一个那样的孩子,没有AF,一定会非常孤独的。”这就是经理对克拉拉说的话,这是关于人类孩子生存状况的描绘,而当乔西从车里下到人行道上,从“严禁停车标牌”那里望见橱窗里的克拉拉,反而是克拉拉完成了一种看见:“她苍白又瘦削,就在她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我看出了她的步态和其他的路人不一样。”乔西就是孤独的孩子。但是她在看见橱窗里的克拉拉、克拉拉完成对她的看见,人类和AF第一次有了交流:“有那么一回,就在她们走出我的视线之前,乔西回头看了我一眼;虽然这样做会打乱行走的节奏,但她还是向我挥手告别。”这是一种消除恐惧的交流,对于乔西来说,她希望能拥有这样一个AF,这样就能找到彼此,而对于克拉拉来说,那目光中的善意让她放心自己不会像其他被带走的AF那样最终会被孩子扔掉——最终,乔西和克拉拉在一起了,“乔西迫不及待地朝我走来。她伸出双臂环抱我,将我拥入怀中。”
这是乔西和克拉拉关系的起点,但是沿着这个起点向前,关于人类和AF之间的区别,或者关于AF的真正功用便一步步显露出来。克拉拉开始学习,开始观察,开始融入乔西一家的生活,对于她来说,这就是自己渴求的外面的世界,当她不再站在橱窗里,她超越了自己作为第三代商品的属性。而在和乔西建立的关系中,她也不断更新了她的认知和情感系统。开交流会是她对乔西的第一次全面观察,乔西邀请的特殊客人是里克,但是那天乔西非常焦虑,里克告知了克拉拉乔西存在的问题,那就是会改变,而克拉拉很快理解了里克的担忧:“我看出来了,里克害怕乔西会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人类会变,这是一种正常的现象,里克的担心是乔西会成为别人,而不再是自己想要在一起的乔西——乔西曾经就说过,她和里克之间早就定好了的东西是不会变的:一种懵懂的感觉,一种像是爱的情感,“这事儿变不了。”乔西说。
如果开交流聚会认识到乔西的变,克拉拉只是站在观察者的位置,而摩根瀑布之行,克拉拉便面临了自己身份转换的问题。本来乔西计划带着克拉拉去看摩根瀑布,但是母亲发现乔西的行走出现了问题,便敏感地察觉到乔西又病了,母亲阻止了她,却带着克拉拉开启了摩根之旅,但这根本不是一次观赏瀑布的旅行,母亲让克拉拉做出乔西的动作,克拉拉学着乔西的动作,但是母亲却说:“不。那是克拉拉。我要乔西。”克拉拉的回答是:“嗨,老妈。我是乔西。”克拉拉把母亲叫做“老妈”,但是母亲却依然叫她“克拉拉”,这无疑形成了一种差别,而母亲此次的目的也显露出来,让克拉拉不断接近乔西,但是这仅仅是一种模仿,“也许,我俩可以偶尔再去那里一趟。在乔西身体不好,不能外出的时候。”
摩根瀑布之旅像是母亲计划的一部分,回来之后克拉拉发现乔西似乎对自己冷淡了许多,更为奇怪的是母亲也疏远了克拉拉。“我渐渐看清了人类,出于逃避孤独的愿望,竟会采取何等复杂、何等难以揣摩的策略,我也明白了摩根瀑布之旅的结果可能自始至终都不在我的掌控范围内。”这是克拉拉思考的一部分,似乎完全超越了人类的思维,至少超越了乔西。乔西的病越来越严重,她和里克的也总是发生矛盾,他们玩的泡泡游戏里那些填充的文字都是乔西的渴望,“真希望我能走出去,去散步,去跑步,去踩滑板,去湖里游泳。可我不能,因为我妈妈有勇气。所以,我就只能躺在床上生病了。对此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疾病让她远离了摩根瀑布,让她的渴望化为泡影,让她和里克产生了隔阂,但是她却还是回到了克拉拉这个AF的身边,将她命名为最好的朋友。从冷淡到回归,乔西和克拉拉之间的关系更进了一部,克拉拉也让她告别了孤独,但是疾病之困却无法解除,而这正是母亲需要实施那个“成为她”的计划的根本原因。
让克拉拉延续乔西,成为乔西,而且是“完完全全是一样的”,这能不能实现?母亲因为担心乔西会和她的姐姐萨尔那样,在疾病的折磨中最终离开她,在经历了一次死亡之后,母亲直言再也无法承受失去乔西的痛苦,所以她必须让克拉拉成为乔西,“但我一直咬牙坚持,借用你的话说,是因为哪天我一旦停下,乔西的世界,我的世界,就会崩塌。”克拉拉接受了这个计划,并力求自己成为乔西,但是她却以另外一种方式解救了乔西,化解了母亲的焦虑——那就是寻求太阳的滋养。太阳是克拉拉世界中最大的希望,在橱窗里的时候,她曾经用自己的手触及太阳图案获得了力气,她曾经看见咖啡杯女士和雨衣男人在分离中重新拥抱在一起,她曾经发现乞丐人和狗一起死去却在太阳的滋养中重新活了过来,“太阳发出的某种特殊的滋养救了他们。”这是克拉拉形成的一个意念,所以在乔西陷入困境的时候,她也开始了和太阳的对话。
克拉拉从乔西的房间望出去,看见了最远处的那片田野,田野的尽头是一个四方形的黑影,那是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摩根之旅后乔西陷入了另一种迷惘,克拉拉去往谷仓寻找太阳的踪迹,“谷仓内部充盈着橙色的光芒。半空中飘浮着干草的颗粒,好似黄昏虫,他的图案洒遍了谷仓的整扇木门。”于是克拉拉面对太阳的图案发出请求:“请让乔西好起来。就像您让乞丐人好起来那样。”克拉拉知道太阳并不愿意对乔西做出承诺,因为慈悲为怀的太阳“依然无法将乔西与其他的人类区分开”。而在卡帕迪尔、母亲以及父亲联合实施的“成为”计划中,克拉拉面对已经越来越糟的乔西,再一次来到了谷仓,再一次开始了请求,“请向乔西展现您特殊的仁慈。”在太阳的光芒中,在被照见的相片中,在相片的田野里,在田野的羊群中,克拉拉对着太阳的请求实际上并不只是为了乔西的健康,更是为了里克和乔西能够一起在爱的世界里:“他俩都还非常年轻。如果乔西现在离世,两人便将就此永别。要是您能够赐予她特殊的滋养,就像我那天见到您拯救乞丐人和他的狗那样,乔西和里克就能携手走进成年后的人生,正如他们在那幅善意的画中希冀的那般。我本人可以作证担保,他们的爱牢固而持久,一如咖啡杯女士和雨衣男人的爱。”
克拉拉的请求终于有了回应,太阳射进了房间,太阳的滋养涌入房间,乔西开始慢慢恢复,最后她完全走出了疾病,“实证明,太阳特殊的滋养对于乔西就像对于乞丐人一样有效;那个天色阴沉的早晨过后,她不但变得有力气了,还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成人。”而里克和她之间永恒存在的东西,即使在乔西去上大学之后两个人分开而不在一起,里克却说,“我想我要说的是,在某种层面上,乔西和我永远都会在一起——某种深度的层面上,哪怕我们踏进了外面的世界,从此再不相见。”乔西终于开始了她人生之路的另一个全新的阶段,在她临行前抱住了克拉拉,而克拉拉也说出了“谢谢你,谢谢你选择了我”的感激之眼,即使乔西离开,她最后还是回望了克拉拉,就像她们在橱窗里第一次见面,看见和被看见构成了超越人类和人工智能的情感。
但是这个结局显得太过理想化了,是不是石黑一雄对于人工智能的未来太过乐观:太阳的滋养解救了乔西,甚至只是在克拉拉虔诚的请求中轻易就完成了人类无法完成的任务?但是这真的是石黑一雄的乐观主义?太阳滋养了处于困境的人类,或者只是一个隐藏矛盾的寓言,一方面,求助于太阳,说明克拉拉“成为她”这个计划根本无法实现,也就意味着人类和人工智能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克拉拉有极强的观察能力,有很好的记忆力,再加上不断培育的情感,学会的“人心”,她已经成为了乔西,但是这个乔西依然是“类乔西”,乔西的孤独克拉拉能解决吗?还有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矛盾,克拉拉能调解吗?父亲被人替代的命运,克拉拉能避免吗?
最关键的是,克拉拉去谷仓呼唤太阳,发现太阳并不是真的在谷仓里,“而是某种有镜面的东西碰巧被人落在了那里”,那是麦克贝恩先生或者他的某位朋友将长方形的玻璃叠在靠墙的位置上,太阳才反射出光线,也就是说,太阳是太阳的镜像,“此时,就在这太阳下山的最后时刻,它捕捉到的正是太阳的镜像。”镜像便是相反的存在,镜像便是虚构,镜像甚至会成为一种异化,而真正“成为她”绝不是镜像。“成为她”就像父亲送给乔西的那个礼物,“所有的镜子照出来的人脸都是反的,却从来没有人提意见——这事儿难道不奇怪吗?这面镜子照出来的是你真正的模样。”一面能照见真正模样的镜子,才能“成为她”,而这个“成为她”就是让乔西依然成为自己,让人类依然是人类。在这个从镜像回到真正镜子的寓言里,石黑一雄似乎将这个故事最重要的一条线索隐藏了。
克拉拉知道要解救乔西甚至人类的孤独、痛苦,必须将库廷斯摧毁,而且她也把真相告诉了父亲,父亲也答应了这个摧毁计划,但是要摧毁库廷斯机器,需要的是克拉拉身上的那种溶液,当克拉拉的溶液被取出,她自己也可能面临危险。父亲开始了这个计划,但是之后却只字未提这个计划的实施和最后的结果,它被隐藏了,但其实这个线索才是真正关键的:当人工智能无法“成为她”,只有用AF的功能性溶液才能摧毁库廷斯机器,这是机器对机器的战争,这是人类所有发明的目的——回到机器本身,克拉拉才是那个无关人类真正命运的“我”,而属于AF的故事最后就像“经理”一样,再没有回头,继续进入机器的世界,继续开始机器的旅程,“可她只是凝望着远方,望着地平线上那台建筑吊车的方向。接着她又继续迈开了脚步。”
[本文百度未收录 总字数:58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