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09《85年盛夏》：我迷恋的是大写的“死”
“从开始到结束，只有六周，1008个小时，60480分钟，3628800秒。”1985年的盛夏，只有短短六周，却在生命中不断被细化，从6到1008，到60480，到3628800，层级扩展的数字里，其实是生命的每一次心跳，是激情的每一次迸发，但是，“这一切刚刚开始就结束了。”结束是爱的熄灭，是生命的死亡，当“海之神”号不再乘风破浪，当摩托车不再制造速度，当电影院里不再有两个人的幽情，甚至当“在坟上跳舞”变成一种被法律阻止并被审判的疯狂行为，1985年的盛夏在哪里？六周的爱在哪里？1008个小时、60480分钟、3628800秒完全被细分的激情在哪里？
“我一定是病了，我早就清楚，如果你的兴趣是死亡，那你一定是疯了。我也许疯了，但我没有病，我不迷恋尸体，我感兴趣的是死，大写的死……”16岁的亚历克斯在文章中这样写道，当戴维遭遇车祸死去，当1985年的盛夏成为痛苦的回忆，青春里留下的也许是死亡最具体的肉体呈现——尸体，但是当亚历克斯否定了对尸体的迷恋，否定了自己病态的疯狂，他也许在接近一种精神，但是那个大写的死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份在坟上跳舞的契约又代表着什么？又或者正像亚历克斯自问的那样：“为什么是戴维？”一方面他要超越肉体，无论是爱还是死亡，都挣脱一具肉体的欲望，另一方面，他又必须在一个具体的肉体，一种和自己有关的死亡中寻找答案，而这像是一个吊诡的存在，“那不可能是肉体和欲望。”亚历克斯的否定其实就是从一次肯定开始的。
1985年的盛夏，“我该从哪儿开始呢？”亚历克斯的疑问其实早就找到了答案：“门背后的故事，世人皆知的秘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夜晚。”如果把那扇被他和戴维关闭的门作为一条界线，那么当门打开进入最美好的夜晚是那个大写的死的开场，而在这之前，则一定是肉体和欲望的呈现。诺曼底小镇上的亚历克斯是在向朋友借了一条小船之后遇见戴维的，当他一个人开着小船出去，遭遇了暴风雨，小船翻掉了，他在水中挣扎，这时后开着“海之神”号的戴维走进了他的世界，他让亚历克斯爬到倾覆的船上，然后拉起他上了自己的船，之后戴维邀请他回到自己家里，在母亲的热情招待中，亚历克斯的肉体开始呈现在他们面前：他脱掉了衣服，躺进了准备好洗澡水的浴缸里，在赤裸着身体的时候，戴维拿着衣服进来了，亚历克斯起初是羞涩的，但是在戴维热情的目光中，他从浴缸里站起来，穿上戴维的干衣服。
这是85年盛夏的第一天，这是他们相遇相识的起点，肉体在其中就是作为重要联系物而存在，戴维说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而亚历克斯也在母子的关怀中感觉到了温暖。肉体呈现，并没有出现所谓的欲望，但是肉体的直接性却打开了他们之间的一扇门：亚历克斯没有找到工作，他热衷于写作，老师勒菲弗尔也建议他上文学院，而父亲总是催促他去找工作，这是亚历克斯的一个分水岭，所以1985年的盛夏对于亚历克斯来说，是忧郁的，也许他正是想通过向朋友借船体会一种自由的感觉，但是人生的风浪又将他打翻，而戴维德出现，又将他从颠簸中救回：不仅戴维的母亲同意让他在自己的杂货店兼职，而且戴维告诉亚历克斯勒菲弗尔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两个人成为所谓的朋友便是一种自然。而其实，戴维之出现，以及从戴维身上找到一种感觉，也源于戴维的生活经历：父亲已经死去的戴维，似乎对于死亡有着一种特殊的体验，而这种体验并不是对死亡的无奈，而是用青春的激情追赶死亡，追赶被死亡落下的时间，“万一你抓住了速度呢？”抓住速度就可以赶上生命的时间，甚至可以超越死亡。
戴维的死亡观指向的也是生命，而生命最直接体现的便是肉体，但是戴维在赋予生命肉体感之外，还赋予了生命一种可以超越的速度感，所以他喜欢乘着“海之神”号，他喜欢驾驶着摩托车，他喜欢坐上过山车，在激情的世界里，生命会呈现出一种速度。而当亚历克斯出现之后，他把这种激情和速度带给了他，他们一起坐船，一起开摩托车，一起玩过山车，在激情中两个人抱得更紧，而更紧更是一种肉体的结合。激情和速度有时意味着冒险，在游乐场终于和人争吵，两个人被打了一顿，而回来之后，戴维给亚历克斯疗伤，他把冰块敷在亚历克斯的身上，在身体接触中，他们又开始相互疗伤，肉体不仅代表着激情，而且也成为他们抵御伤痛的见证。
| 导演: 弗朗索瓦·欧容 |
从肉体开始，85年的盛夏是激情，是抚慰，是冒险，是伤痛，而从肉体开始，那扇门打开又被关闭，门后面的故事便真正开始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夜晚”与其说是两个人共同制造的秘密，不如说更多是亚历克斯自己的定义，他在否定肉欲的情况下急于进入到精神世界，正是这种严格区分了肉欲和精神的定义中，亚历克斯反而让自己难以走出。一方面，戴维在那个“最美好的夜晚”说出了他的盟约：“谁要是先死了，另一个人必须在他的坟头跳舞。”死了是生命之死，却又在坟头的跳舞中回到肉体现实，因为这从来不是精神意义上的跳舞，而是真的在不被世俗认可的情况下做出疯狂的动作，而这种疯狂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被禁止，甚至惩罚——最后戴维死后，亚历克斯为了满足他的意愿，不仅装扮女人去见了停尸房的戴维，而且还在戴维下葬之后去了坟头跳舞，亚历克斯因此而被判处。所以当戴维活着的时候向亚历克斯提出这个要求，亚历克斯开始犹豫了，因为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一种疯狂，甚至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戴维会死去，但是在戴维的逼迫中，亚历克斯还是在他面前发出了誓言。
坟墓里跳舞从来不是精神意义上的疯狂，他也无法抵达那个大写的死；而另一方面，从那个最美妙的夜晚开始，亚历克斯依然在肉欲的世界里，即使他不承认：因为是和最直接的身体有关，戴维也会在夜晚帮助一个醉酒的男人，也会像对待亚历克斯那样把他看成是朋友，也会在两个人的夜晚谈到凌晨；因为和肉欲有关，戴维也会接触女性，也会让凯特坐上“海之神”号，也会让她睡到自己身边，而这一切对于只允许自己成为精神恋人的亚历克斯来说，无疑是一次伤害，他开始嫉妒，开始愤怒，甚至当着戴维的面骂他，还把东西朝他扔过去，碎掉的镜子就像他在85年盛夏遇见的纯粹爱情一样，只不过是一种镜像。甚至，欣赏他文学才华的老师勒菲弗尔也同样对戴维说过那样的话，甚至和戴维也是好朋友，当戴维最后对他说：“我感到厌倦了，厌倦你，我喜欢变化，想要不一样的人。”亚历克斯感觉到一切都坍塌了。
《85年盛夏》电影海报
他在打碎了镜子之后，骑着自行车疾驰而去，那一刻只有他一个人体会到了疯狂和激情，但是戴维却在追他出去之后遭遇了车祸，或者这场车祸完全是一次意外，但是对于亚历克斯来说，却成为心里的一个阴影。无论是起先对于肉欲的拒绝，还是一扇门后打开了最美好的夜晚，无论是对坟上跳舞盟约的犹豫，还是最后意外死亡发生后的自责，对于亚历克斯来说，85年盛夏他就是用一种绝对的色彩在描述着，他怕被欲望玷污，又怕失去而结束，他怕自己辜负了爱，又怕得到的爱只是一个虚幻，即使戴维的肉体之死，亚历克斯依然不肯承认是一种死亡，“他带着激情死了，不，他进入了梦境。”而在装扮成女人见到了他的尸体，给凯特写信说自己还没给在他坟头跳舞，凯特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告诉他的是：“一你开始爱的就不是戴维，而是你想象的戴维，他是你创造的爱人。”
或许85年盛夏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戴维出现，翻船而解救、摩托和过山车的激情，一扇门后面的美好夜晚，破碎的镜子和意外的交通事故，都可能是亚历克斯的一种想象——一开始他就对着镜头说：“这个故事不适合你。”面对一个“你”，亚历克斯其实建立了一种自设的对话机制，而当他坐在打字机前写作这个故事，也可能不是回忆，而是创作，他写到：“我认识尸体的生前故事。”当戴维出现，他的旁白是：“他就是未来的尸体。”而从肉欲到门后的最好故事，他在打字机上写道：“该从哪儿开始呢？”他就是在一种写作中，虚构了戴维，虚构了激情的青春，虚构了门后的秘密，也虚构了死亡，虚构了盟约，而这一切的虚构，他都命名为回忆。
只有当这一切都终结了，亚历克斯才从85盛夏的虚构中走出来，“我发现自己变成了角色。”所以走出来才是将自己的角色属性去除，才是将虚构还原到现实，才是回到真实的85盛夏——6周，1008个小时，60480分钟，3628800秒，在回归自我中画上了句号，而作为社工的他在海滩上遇到了一个男生，这个让他感觉和那晚醉酒者很像的男人，是从他的虚构故事中走出来而来到真实世界的个体，他说，被女朋友甩了，于是亚历克斯邀请他一起坐“海之神”号，在乘风破浪中上演真正的盛夏故事，“也许这才是一个开始，我不再是原来的我。”85年的盛夏，有少年温柔的肉体，有夏日多情的海风，有单纯美好的笑容，以及不再失去的激情之爱，它们是真实的，宛如死亡之后的重生，让青春有了一次真正走向现实走向生命的第一个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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