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09《小说家的电影》：电影早就结束了
1小时32分22秒到1小时43分06秒，是近11分钟的黑屏，以黑屏为“长镜头”，也是无声的“空镜头”，长镜头和空镜头之后，也再无“彩蛋”，所以，实际上，洪尚秀以一种非正常的、特意强调的方式让这部电影落下了帷幕——但是，“这部电影”又意指哪部电影？
电影是“小说家的电影”，一部47分钟的电影；电影也是洪尚秀导演的电影，官方标记92分钟的电影，“小说家的电影”和“洪尚秀的电影”形成了一个嵌套的结构，这不是关于“电影的电影”的“元电影”，而是建立了一种共情的叠加模式，92分钟的电影包含47分钟的短片，洪尚秀的电影阐述“小说家的电影”：当吉洙一个人在影院里观看了自己出演的这部“小说家”的电影，47分钟之后她走出了影院，但是在等候区没有看见小说家金俊熙和拍摄电影的侄子庆宇，于是她在工作人员的提示下，上天台寻找他们。她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便是最后近11分钟的黑屏。“小说家的电影”结束了，最后的场景属于时间更长的“洪尚秀的电影，但是“洪尚秀的电影”也已经结束了：在吉洙走出影院之前，电影的字幕就出现了，原本以为是“小说家的电影”的结束标志，而实际上这些字幕指向的是“洪尚秀的电影”：有导演洪尚秀的名字，有演员李慧英、金敏喜、徐永嬅、朴美姬、权海骁的名字，有电影涉及到的河南树林孤儿院、莱卡影院、草莓小店等地。
字幕或者产生了电影提前结束的错觉，但实际上洪尚秀对于结构的这种非常规处理，已经暗示了整部电影在“小说家的电影”结束之后就已经落下了帷幕，而最后吉洙坐电梯去天台也成为了电影结束的某种暗示。洪尚秀的电影在这里结束有这怎样的深意？或者从“小说家的电影”的片段能够得到一些线索。吉洙一个人坐在影院里，电影里出现的是她拿着野花面带微笑的镜头，她在户外唱着歌，心情很愉快，同行的妇人还说着“新娘入场”的话，然后便是妇人问她的一个问题：“你拍的电影是彩色的吗？”吉洙回答说：“黑白的。”妇人有些遗憾地说：“那太可惜了，花很漂亮……”一句“我爱你”似乎把这部电影推向了情绪表达的高潮。
“小说家的电影”在电影内部，其实也是建立了一个关于电影的嵌套结构：电影是彩色的吗？电影是黑白的。但是这个问答之后电影并没有结束，之后的电影真的变成了彩色，吉洙手上的花是白色的，花叶是绿色的，捡起的树叶则是黄色的，还有她身上穿着的红色外套，甚至还有红色毛衣……世界变成了彩色，它以更丰富的方式改变了前一段电影是黑白的注解，这是一种色彩上的改变，却变成了关于电影创作的某种理念的颠覆：只有彩色的电影，似乎才更能表达吉洙的快乐心情，才更符合“新娘入场”的情景设计，才更能阐述“我爱你”的主题——从黑白到彩色，是不是对于“小说家的电影”的一次转型？
但是，在“洪尚秀的电影”中，彩色仅仅是点缀，为什么洪尚秀要选择以黑白电影的方式讲述一个“小说家的电影”？又为什么最后用彩色代替黑白完成“小说家的电影”——而当放映结束，最后吉洙坐上电梯去天台为什么又回归了黑白？彩色是点缀，黑白是常态，关于电影的色彩学实际上揭示了从“小说家的电影”到“洪常秀的电影”一个命题：电影是不是只是一种从黑白到彩色的“制作”，如果没有制作，电影还能表现自然、单纯、真实以及有趣的生活？制作的背后是遗失还是无奈之后的拾取？
这些问题其实一直围绕着小说家金俊熙，当戴着手套、戴着口罩、穿着风衣的她出现在那爿书店的时候，这些关于创作和制作的问题就展现出来：金俊熙走进书店，里面传来的是呵斥声：“能不能不再说这种话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是一种拒绝；金俊熙开门出去，在门口抽了一支烟，里面的主人出来，叫了金俊熙一声“姐”，原来他们认识，但是已经隔了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金俊熙问她还写作吗？主人说好久没写了，“我不写了，以后也应该不再写了。”金俊熙也说自己好久没出书了；金俊熙问她怎么不联系自己，书店主人说离开首尔后事情太多。
| 导演: 洪常秀 |
这一段对话，其实暗含着创作遇到了困难，不仅金俊熙还有书店主人，都遭遇了相同的困境。之后她们进了店，金俊熙认识了店里的工作人员贤宇，33岁的贤宇曾经也演过戏，但是最近也不演了，而是在学手语。金俊熙似乎对手语很感兴趣，于是她说了一句：“虽然天还亮着，但很快就变暗了，趁天气好的时候，出门尽情享受吧……”然后让贤宇用手语表达，在贤宇做出手语之后，金俊熙又让她教自己，学了几遍之后金俊熙自己也可以用手语表达了，在用手语表达的时候，金俊熙阻止了“说话”，一时之间书店变成了无声的世界，只有手在说话。手语代替了口语，虽然同样是一种语言的表达，但是明显可以看出金俊熙在寻找另一种语言，而语言的改变意味着状态已经发生了变化，从金俊熙说出的那句话可以得到的暗示是：现实的天已经变暗了，所以需要趁天气好出去走走——这也是“小说家的电影”最初的创作源泉。
书店的主人已经放弃了写作，贤宇已经不再演戏，金俊熙已经很久没有出版新作了，这便是天变暗的现实，但是没有彻底变黑，所以创作还在，关键是如何在天气好的时候抓住机会出去走走。“小说家”变成了一种陷入困境的集体症候，而“小说家”也保持着最后的希望。遇见电影导演“朴导”，在对比中强化了这种困境和希望。在高处的瞭望台偶遇了朴导和他的夫人杨珠，戴着口罩的他们，在见面时打招呼显得有些尴尬，这是一种遮掩的现实，而更深的尴尬表现在朴导的那句话里：“你还为以前的事生气？”然后他似乎作了解释：“投资方才是黑帮老大。”过去金俊熙为什么事生气？两个人存在着怎样的隔阂？这句话其实就解释了一切，朴导一直在说自己的电影风格已经发生了改变，说迫于生活的压力专注于拍电影，实际上暗示着他已经完成了蜕变，但是这种蜕变在金俊熙那里则是妥协，所以在三个人去下面散步时，遇到了正在快走的吉洙，当听说身为演员的吉洙好久没有拍电影了，朴导问她：“是不是没有遇到好的导演？”并说她这样的好演员好久没演电影“实在是可惜”，此时，金俊熙表现出“强大的气场”，她几乎以驳斥的口气对朴导说：“每个人都有选择，要尊重她，她又不是小孩子，并不是每个人都是为了赚钱……”
这几乎话就是对朴导的讥讽，所谓自己转变风格，所谓演员实在可惜，都是奔着一个目标，那就是赚钱，金俊熙对这种现象的不满，也意味着自己想守住创作的最后一点希望。朴导和妻子礼貌地告别，实际上是被金俊熙赶走的。这是对“变暗”现实的某种反抗，也从这里开始，“小说家电影”进入到抓住好天气“出门尽情享受”的转变期。她和吉洙之间产生了某种共鸣，在卫生间里初步达成了合作意向，之后吉洙老公的侄子庆宇的到来，金俊熙便说出了自己的计划：让学电影的庆宇拍摄一部短视频，视频里有“让我可以自由观看的演员”，有演员表露出的自然情感，有真实的生活，有单纯的故事——这就是金俊熙要创作的“小说家的电影”。
这部“小说家的电影”之后在她们一起吃东西的时候，得到了更多的阐述，“为什么一个小说家要拍电影？”金俊熙说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有写小说了，“以前写作是很有趣的，但现在我能明显感受到自己在夸大其词。”这是一个方面的原因，第二个原因是，“现在很难感受到有趣了，也没有了自信。”以前和现在共同组成了“变暗”的现实，但是金俊熙显然不愿用手语“失声”的方式表达想出门的想法，她想用电影来寻找“还亮着”的世界，这个还亮着的世界就是一个有趣、自然、真实和单纯的世界——当两个人正在讨论时，窗外走过来一个小女孩，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店里的吉洙和金俊熙，这似乎就是一种隐喻：小孩子的世界就是有趣、自然、真实和单纯的，她的注目就是唤醒成人的这个变暗却还亮着的世界。
《小说家的电影》电影海报
这是“小说家的电影”正式创作的开始，而实际上也是电影已经结束的暗示：当小女孩注目的时候，她们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小女孩离开，之后又返回，还是注目，这时的吉洙才看见了她，于是走出去蹲下来，然后带着她离开。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看见这是一种视力“失语”的状态，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吉洙发现了她，当她走出去和小女孩一起的时候，金俊熙却还在里面品味着吉洙没有吃完的点心，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电影构思中。从看不见的“失语”，到独自一人和小女孩的隔开，金俊熙作为“小说家的电影”的创作者，似乎依然在一种和有趣、自然、真实和单纯隔阂的状态中，甚至于这样的创作还是一种表象意义的制作：为摆脱“变暗”的现实而强行出门。后来再次回到书店，加上曾经认识的诗人一起，金俊熙在大家面前再次说起“小说家的电影”，却拒绝回答诗人关于小说具体情节的问题，而当金俊熙走出书店在那里抽烟的时候，她告诉书店主人自己和诗人的暧昧过往，上过一次床就够了，因为他是一个敏感的人，而70岁的诗人还在和贤宇一起喝酒，说到电影故事，他显然不喜欢金俊熙意念式的构思，“不写下来就会忘记……”
对于金俊熙来说，现实就是“变暗”的现实，她对朴导的驳斥，和诗人保持距离，都是为了重新回到有趣、自然、真实和单纯的世界，但是这一样是一个隔阂的世界，甚至“小说家的电影”本身就是一个错位的表达：只要拍电影或者是导演或者是编剧，小说家带入的是一个自设的、虚构的世界。省去了47分钟短视频的创作和制作，省略了庆宇所说金俊熙前期300遍的观看次数，当“小说家的电影”完成，其实就已经是一部成品了——那么为什么在成品中还有黑白和彩色两种色彩？彩色是制作，是渲染，即使它指向的是有趣、自然、真实和单纯的世界，它也无法真正完成对“我爱你”的命名，当吉洙从彩色世界里出来，最后依然要回归黑白，而黑白世界里，连说好要等她的金俊熙也不见了。
“小说家的电影”早就已经结束了：它在吉洙一个人观影的时候就结束了，它在诗人说她“太随意”中结束了，它在小女孩隔着窗户时就已经结束了，它在对朴导的呵斥声中就已经结束了，她在无声中学习手语表达时就已经结束了，甚至当她戴着手套、带着口罩和现实隔了许多层的时候就结束了，有趣、自然、真实和单纯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虚构，就像她站在天台抽烟，对着观众的永远是一个无法看清有趣、自然、真实和单纯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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