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10 《鼠疫》:谁来宣判永久的流放?
这也并不独特,在阿赫兰跟在其他地方一样,由于缺乏时间,也缺少思考,人们不得不相爱而又不知道在相爱。
或者叫奥兰,地名的意义只在于创造一个能盛放故事的容器,然后在容器表面贴上标签,之前的奥兰,之后的阿赫兰,仅仅是一种翻译的区别,城市还是那座城市,标签还是那个标签。是的,这是一座丑陋的城市,这是一座让人感到厌倦的城市,这却是一座纯粹的城市。阿尔及利亚滨海的法属省省会,在这个复杂而又多变的城市构建中,所谓的“编年史”其实是在一个稳固的世界里注入一些习惯之外的东西,加缪称之为”荒诞“,而在阿赫兰,则是一个194-年有关的“困难”——194-,连纪年的方式也如此虚幻:“构成此编年史主题的奇特事件于194 -年发生在阿赫兰。普遍的意见认为,事件不合常规,有点离谱。”
不合常规和离谱,对于一座平常、毫无臆想,甚至纯粹的城市来说,意味着对于固有世界的侵略,而且是势不可挡,甚至摧毁一切,这对于了解一个城市来说,甚至是灾难性的启发,在加缪”笔者“所描绘的城市里,编年史正在城市的深处书写,关于工作、恋爱和死亡,甚至是死亡时“遇到的困难”,因为生病的人的孤独是不可治愈的,“当死亡猝然来到一个乏味的地方”,还会有怎样的痛苦?所谓纯粹,对于阿赫兰来说,其实是没有孤独之后的爱,没有死亡前的救赎,甚至这些现代病并不是一个城市特有的,它的启示意义在于对所有孤独的城市的颠覆:“这也并不独特,在阿赫兰跟在其他地方一样,由于缺乏时间,也缺少思考,人们不得不相爱而又不知道在相爱。”
不得不想爱,却又不知道在相爱。这是不是一种可怕的孤独,是不是存在之痛?爱的根源问题在阿赫兰成为一件“离谱”的事,而更为奇特的是唤醒人们的爱,以及意识到的爱,都在于“奇特”的灾难降临在194-的纪年里。灾难名字叫“鼠疫”,等同与死亡的一张标签,贴在阿赫兰的容器表面,时间是“4月16日清晨”。从楼梯的一只老鼠开始,象征意义的一只老鼠,“绊了一下”医生里厄得到的答复是“这幢房屋没有老鼠”,这样的回答就像面对丑陋而平常的城市一样,不会有臆想,不会离谱,也不会有真正的爱情。但是,死亡的老鼠逐渐蔓延,而且从城市的内部蔓延,从几十只到几百只,到几千只,从平常的死,到咳血而死,所谓灾难,往往是集体性,从“原来从地窖到顶楼,十来只老鼠一个一个摆在楼梯上。”到“自第四天起,老鼠开始成群结队跑来死在外面。”,再到“仅在25日这一天中就收集并焚烧了六千二百三十一只死老鼠。”数字在增加,恐慌也在增加,死亡成为一个无处不在触手可及的东西,一下子在城市最深处爆发。
而习惯了死亡的“困难”的阿赫兰来说,灾难改写了城市的模样,死亡击倒了长久的“乏味”,从来没有怀疑过灾难的门房死了,这是一个事件真正的开始,从老鼠之死到人之死,不是简单的转换和传染,而是一种价值体系的崩溃,一种生存观的挑战,“可以说,门房的死标志着一个令人困惑的迹象丛生的时期已经结束,另一个更为艰难的时期业已开始,在这之后一个时期,起初的惊异正在逐渐变成恐慌。”从物到人,从现象到寓言,城市不仅仅是城市,而是固有的观念,以及“让自己养成习惯”的无爱体系得到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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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流放感而开始的紧密感,其实只是最低等的反抗手段,只是面对不可逃避的封闭城市的无奈之举,但是对于“不得不相爱而又不知道在相爱”的世界来说,真正的难题是如何寻找爱,寻找归宿,寻找救赎。首先无疑是宗教,帕纳鲁神甫作为宗教人士的代表,对于救赎,首先一定是忏悔。他把这一切归结为“罪有应得”,因为在他心中始终有一个大爱而无所不能的上帝,只有上帝能解除死亡的威胁,而这个城市的发生的一切上帝都是知道的,死亡无非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对人类罪孽的悔改之机:“有史以来,上帝降灾都使狂妄自大的人和不辨是非的人匍匐在他的脚下。对此你们要细细思量。现在跪下吧!”在他看来,上帝创造了一切秩序,包括这个城市的纯粹和丑陋,包括灾难的开始和结束,所以,“一切妄想加速上帝一劳永逸安排好的不变顺序的行为都会导向异端。”反抗,或者仅仅是逃避死亡,也被认为是异端,这对于宗教救赎来说,未免显得残酷。帕纳鲁神甫当然无法面对关于爱和死亡的悖论,当他亲眼看见一个孩子因染病而痛苦死去的时候,他依然看不到那个上帝,或者说,宗教对于无辜的死亡来说,一样无能为力,而且会加速死亡。帕纳鲁最后把对上帝的爱说成是一种“难的爱”,因为“它意味着全面的忘我精神和轻视个人安危的气概”,所以当这种爱降临而最后成为痛苦和死亡的时候,这样的死亡就是自愿的,或者称之为“信仰”。生命和道义,死亡和信仰,在这样的依存的关系里,以帕纳鲁神甫为代表的宗教救赎其实只是在异化那种爱,“上帝逼得我们走投无路”,而当死亡变成自愿的时候,被传染的帕纳鲁拒绝一切现代医学的救治,甚至他的论文题目叫做:《神职人员可否求医问药?》。神甫死了,爱又在哪里?最后留下的只能是“病情可疑”的鉴定结果。
空泛的上帝,让神甫拒绝解救,在宗教意义上救赎也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流放。而对于塔鲁来说,那个主宰一切的上帝并不存在,因为他把自己当成是圣人,或者说他就是上帝。作为生活在痛苦甚至折磨中的圣徒,塔鲁曾经旁听了父亲主持的一次审判,瑟瑟发抖的被告被判处死刑,从那之后他觉得人们都在谋杀,人们受手上都拿着有形和无形的屠刀,生命变得弱小,变得危险,而他从这样的荒诞的生存世界里走出来,就必须让自己成为一个圣人,无限接近上帝,无限表现自我。面对灾难,塔鲁在笔记上写道:“若瘟疫继续蔓延,伦理道德观念也会变得更为宽松。我们将会看到米兰女人在坟墓边上尽情狂欢的场面。”所以他实际上是维护正常的伦理道德,维护关于人际的正常秩序,和神甫对于上帝的绝对忠心不同,塔鲁面对自我的这个上帝,做着与城市的反抗。这种反抗,对于塔鲁来说,是重生,“我对这世界本身来说,已毫无价值。从我放弃杀人的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宣判了永久的流放。”所以面对灾难,塔鲁组建了第一支小队全面投入到抗击鼠疫的战斗中。但是他很快明白,这种救赎同样是不彻底的,在自己满心以为是在理直气壮地与鼠疫作斗争的漫长岁月里,他自己却一直是个鼠疫患者,一个谋杀的同盟者。而当塔鲁死去的时候,在不判别人死刑中,他找到的是没有希望的安宁,“因此他—直生活在极大的痛苦和矛盾之中,从不知道希望为何物。”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寻求神圣,试图在为别人服务中获得安宁。
爱上帝,爱自己,哪一种救赎都没有真正唤起心中真正的爱,唤起死亡面前的存在意义。那么爱在哪里?记者朗贝尔似乎在实践中探寻着被流放之后的爱,对他来说,个人意义上的爱情是唯一伟大的,所以在称被关闭的那一刻起,他就想着要逃离这个充满死亡威胁的城市,甚至不惜用走私逃亡的方式,“我并不相信英雄主义,我知道这并不难,而且我是懂得这是要死人的事。使我感兴趣的是为所爱之物而生,为所爱之物而死。”爱作为一切的动力,驱使朗贝尔要逃离城市里的秩序,不管这种秩序是上帝造就的,还是灾难带来的。但是,当他见识了太多的死亡,见识了个体的无奈之后,他的爱情观也发生了动摇,他的激情只在与疾病的抗争中,因为只有这种牺牲个体意义上的集体救赎,才是真正有爱的行为。而当瘟疫消失的时候,朗贝尔却又放弃了离开城市,放弃了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的冲动,个人主义并不是建立在单纯的爱之上,所以朗贝尔的爱更具有集体性,更具有标本意义。
突然降临的流亡感,不断逼迫的死亡威胁,以及不断发生的生命消逝,对于在这场灾难中的见证者来说,“不得不相爱而又不知道在相爱”的城市其实是一种象征,也不管是宗教式的上帝,自我救赎的圣人,还是为爱而开始的英雄,其实对于一场灾难来说,是人到底以何种方式存在的问题,柯塔尔走向了反面,他自杀的冲动或者也是为了成全生命的救赎,但是当自杀未遂而活下来的时候,其实也是对生命的亵渎,特别是要面对灾难,面对别人的死亡的时候,这种痛苦更加折磨人,生不如死的悖论让柯塔尔最后又举起了枪朝向别人射击;而对于格朗来说,善意的信念似乎才是对于存在主义最大的颠覆,那句诗是这个遭受鼠疫的城市里最美丽的句子:“在五月的一个美丽的清晨,一位苗条的女骑士跨着一匹华丽的枣骝马在花丛中穿过树林小径……”
当然,所有的痛苦和死亡,所有城市的秩序,以及对于疾病的所有抗击,里厄只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而出现的。作为一个医生,他所关注的是人作为一个生物体的生存法则,他组织救援队,组织志愿者,积极医治病人,又不断实验血清,对于他来说,遏制这场灾难的目的也就是为了唤醒那种城市里的丑陋习惯,那种“比绝望本身还要糟糕”的对绝望的习惯,或者说就是这个叫阿赫兰的城市里“人们不得不相爱而又不知道在相爱”的纯粹。“我关心的是人类的健康,首先是他们的健康。”或者只是职业所然,但却是一种人本主义的意义,而当鼠疫最后被控制,看起来是解救了这个城市没有死亡的那些人,但是在这种瘟疫面前,里厄的又陷入了深深地怀疑,是不是就这样意味着这场战斗的胜利?是不是人们会真正相爱?鼠疫结束,而他在城市之外的妻子却也死去了,不是鼠疫,是另一种疾病,或者对于里厄来说,死亡没完没了,所有的解救都只是杯水车薪都只是权宜之计,生存的荒诞感在于它的重复;
据医书所载,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
这是更大的绝望,在这样的结局面前,人也永远是弱小的,而生存也永远是荒谬的,不是上帝不是圣人,不是自我也不是他人,对于救赎,永远只是一种片段的记忆,“他认识了鼠疫,可以回忆鼠疫;他感受过友谊,可以回忆友谊;他正在体验亲情,今后可以回忆亲情,这就是他赢得的东西,如此而已,岂有他哉。”输和赢,其实没有什么区别,那个阿赫兰还在那里,继续丑陋,继续纯粹,也继续毫无臆想,而这短暂的死亡记忆也只不过是194-的一个“编年史”而已,而人的流放呢,无休无止没完没了,下一个死亡,已经走在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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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泛白的时间里,冥想而不描绘
顾后: “光”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