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10《隐入尘烟》: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
字幕在滚动:是演员表、参加演出、职员表,是编导组、摄制组、灯光组、美术组、服化组、录音组、翻译组,是艺人团队、司机、后期、音乐,是出品公司、营销团队、合作媒体、支持媒体,是鸣谢、特别鸣谢……2小时08分47秒到2小时13分08秒,自下而上滚动着。这是一部电影落幕的标记,当一切又跑马灯似的消失,最后却是一句关于电影的注解:“2011年冬,老四马有铁在政府和热心村民的帮助下,乔迁新居,过上了新生活。”
最后是句号,句号才将一部电影完整地推向了终点。演职人员之后,公司名字之后,最后的注解仿佛是一种温情的表露,在政府的照顾下,在村民的帮助下,马有铁终于过上了新生活。但是一句话对最后命运的表达为什么是文字?为什么在字幕之后?为什么放在极易忽略的位置?也似走马灯一样自下而上离开屏幕,命运就在这隐藏和隐约之后变成了“隐入尘烟”的存在:隐入尘烟是湮没,是消失,是遗忘,它在新居和新生活的温情中变成了冰冷的文字——或者最后命运在隐入的状态中,早就变成了尘烟的一部分,散落而无法找到。
贵英变成了尘烟?老四变成了尘烟?他们的命运变成了尘烟?字幕之前是最后的拆房现场,隆隆的挖机开进了庭院,巨大的铲子铲掉了土砖,房子倒塌,扬起了尘烟,在一种工具的破坏力面前,才会产生尘烟,而贵英和老四故事里的尘烟,是不是也是被那无形的破坏工具扬起的?也必然以坍塌的方式隐入而消失?房子拆了,家没了,对于生长在土地上的人来说,这当然是一种毁灭,隐入尘土不是归于尘土,在最后的拆迁中,没有贵英,也没有老四,只有那头不忍离开的驴回来了,当他们成为不在场的人,其实拆与不拆都必将隐入尘土,因为隐入的必然性背后是另一个残酷的现实:在卑微而不在场的生命中,隐入和不隐入有什么区别?最后的隐入和最初的隐入又有什么不同?
漫天大雪中,在两家兄弟的撮合下,贵英和老四结婚,是他们生活改变的一条分水岭——与其说是撮合,不如说是甩掉包袱的命令,日子定下了,春天去领证,然后就住在一起,两个人根本不需要了解,就像一件物一样,被安排了的归宿便是他们的家。对于贵英和老四来说,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物和物的相遇:一个方形的墙洞,有人喊:“老四,咋还不出来?”里面的泥从墙洞里倒出来,之后是一头驴,然后是老四,仿佛那一声叫唤的不是老四而是那头驴;贵英起先坐在屋子里,有人叫她去尿尿,贵英起身走到了雪地里,连尿尿也不知道的贵英,也像物一样;老四走进那间小屋,吃起了馍馍,画面中出现的是镜子里的他,贵英走到驴的身边,目光朝里望着,她没有看到老四,而镜子里的老四望着外面的贵英……两个人甚至没有坐在一起,没有过对话,现实和镜子共置在一起完成了“在一起”的命名。
导演: 李睿珺 |
所以说,在两个人定日子、拍照领证和住在一起之前,他们呈现的是被镜像分割的生活,物的存在,就是一种非人的世界。的确,无论是贵英的哥哥嫂嫂还是老四的兄弟,都没有从一个独立的个体意义上把他们当成活着的人,从来生活在窝棚里的他们就像牲畜一样,后来贵英说起这第一次见面,说起那头被老四精心照顾的驴,说自己的命还比不上有苞谷吃的驴子。但是,正是两个人在被别人定义为物与物的结合开始,他们自己寻找到了人的存在方式。他们有了可以住的屋子,墙上贴上了红色的喜字;他们有一块可以耕种的地,耕地、播种,后来是收获,是两个人的口粮,还有了积蓄;他们借住的房子拆了,两个人和泥制砖,搭梁建房,终于搬进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那个大红的喜字依旧贴到了墙上;他们用纸箱做温室,孵出了小鸡,又养起了猪……
家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成为人的最基本条件,所以每次老四带着贵英给逝去的父母烧纸钱,告诉他们的都是关于家的事:第一次,老四说:“我们有家了。”第二次他则说:“我们有新房了。”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在人的生活中,他们一步一步正常化,也一步一步告别非人的世界,而那头驴,似乎也成为了一种隐喻:一开始墙洞里喊着老四却露出驴脑袋,“合体”的意义在一个意义上是老四和驴在兄弟看来具有同一性,而在老四看来却是另一个意义:驴子也是一条命,也是一种存在;在两个人坐在沙丘上的时候,老四给贵英吃馍馍、麻花,身后的那头驴在那里打滚,似乎在表达着某种满足;在劳作中,在建房中,驴是最重要的劳动力,它起着人的作用,也是老四和贵英最亲密的伙伴;最后贵英死了,老四卖掉了所有的存量,他解除了驴身上的装备,让它自由,但是驴久久不肯离开,老四骂了一句“贱骨头”,驴才不舍地走远……驴之存在,就是从牲畜到有尊严生命的一次命名,“老四是一头驴”无疑是对命运的喟叹,更是对生命的注解。
贵英和老四在一起,不是一种简单的组合,在从非人到人的转变中,他们对生活的态度更是一种彼此的尊重。用“爱情”来定义他们的关系似乎太过简单,在倾盆大雨中两个人从摔倒到大笑,的确有一种相互扶持的感动;贵英等他回来准备了热开水,老四喂给她好吃的东西,的确有相濡以沫的感觉;用麦粒压在手上变成了好看的花,用电灯泡孵小鸡,老四答应日子好了给她买电视机上城里看病,也都变成了夫妻之间的亲密表达。或者对于他们来说,爱情就是日常生活,而这样的爱情其核心就是一个对人尊重而产生的爱,而这种尊重的爱并不仅仅在于两人之间,也在于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态度:老四每次搬家都会呵护好燕子窝,希望燕子还能找到新的家,捉上来蝌蚪也会放生,告诉贵英小鸡会把第一眼看见的东西当做自己的妈……这是对卑微生物的爱,这种爱是感同身受后的付出。不仅对小动物,他们对身边的人也有最起码的尊重,张永福患了病,只有老四的熊猫血能救他,为了全村人能要回那些地租钱,老四一次一次去城里采血,而当张永福的儿子买了衣服作为补偿,他也都记着,最后也都还了钱,对于他来说,救人性命之外,为自己也为全村人拿到辛苦钱,才是尊重最确切的表达。
《隐入尘烟》电影海报
从非人到成为人,从窝棚的生活到有一个家,贵英和老四的生活发生了改变,这是一种重建,但是他们无法颠覆的是生命的卑微性,无法改变隐入的命运。老四的馍馍掉在了地上,他重新捡起来吃下去,贵英说脏了,老四说:“啥不是土里头生的?啥不是土里头长的?土都不嫌弃我们,我们还嫌弃土吗?”生命是土地上的生命,生命维系在土地上,这就是关于命运的定义;当贵英在为麦苗松土时不小心铲掉了一株麦苗,她感到很内疚,老四对她说:“都有自己的命,就当是别的麦子肥料吧,人也一样。”两个人说起村子里的疯子,总是说着一句话:“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对啄它的麻雀,麦子它能说个啥,对磨,麦子它能说个啥,被当成种子,麦子它又能说个啥!”
麦子是麦子,麦子是长在地里的麦子,麦子是收获的麦子,麦子是被吃掉的麦子,麦子是被当成种子的麦子,麦子也是要面对镰刀、麻雀、磨的麦子,这就是麦子的命,也是人的命,是老四和贵英的命,所以在命运面前,“它能说个啥”的沉默,是隐忍,也是无奈:自己以前一直住在窝棚里,能说个啥,那就这样活着;房子一次次拆了,能说个啥,那就再盖一间;贵英落水死了,又能说个啥,埋了化作一堆土……但是“能说个啥”并不是逃避,哥嫂亲戚的嫌弃、村民邻居的冷漠以及压低粮食价格的暴发户,是镰刀,是麻雀,是磨,而自己依然是麦子,地里的麦子,收获的麦子,当成种子的麦子,或者还可以印出花朵纹样的麦子。
但是毕竟有镰刀,有麻雀,有磨,麦子的确不能说啥,贵英死了,很突然地死了,其实死在卑微的个体世界里,就是一种常态。老四把红色的喜字换成了贵英的遗像,卖掉了家里的粮食,还清了赊下的账,甚至连欠下的10个鸡蛋也换了,驴让它自由了,然后吃下了那个鸡蛋,看着贵英的遗像,躺在了床上,颤抖的他手上拿着的是一粒麦穗和一只贵英编织的草驴——老四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真的做好了去城里住特困户的楼房?“麦子能说个啥”,他不说,让生命隐入到尘烟中,也让自己成为了尘烟:或者他的确乔迁新居过上了新生活,或者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和贵英一起化作了尘烟,活着或者死去,对于卑微的生命来说有什么区别?对于不能说啥的命运来说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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