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15 《王家大道》:膝盖上的血装在一颗子弹里
我的整个生命,就取决于我嘴里吮着枪口的那一刹那,我对自己扣扳机的动作是怎么想的。问题在于我得知道我是在想:我在自杀;还是在想:我在行动。
本来,并不站在对面,佩尔肯和毛依人同样在不属于保护地的半野蛮村落,同样站在一片疑惑丛生的密林里,甚至同样处在一种未开化状态中,身上散发着肉腥气。但是那种让野蛮愚昧给同化的错觉只不过是一张盘旋在克洛德脑海中的照片:独眼,出没于热带丛林和暹罗的中国酒吧,帽舌戴在脑后,咧嘴胁肩地粗声大笑。所有粗野、放肆、吃惊的表情在一颗子弹的游戏中变成了残酷的生死抉择——甚至没有抉择,他跟他们的命运便被隔离开来。
白人和土著,枪和长矛,以及权力的统治和自我的反抗,一个是闯入者,一个是捍卫者,在佩尔肯的疯癫中,只有孤独和生命的威胁,他说,手枪是一种可靠的保障,“一旦死亡成为一种摆脱办法的时候,用手枪自杀很方便”,但是在不是进攻的“手枪哲学”里,在被分隔的命运抉择中,那种自杀的计划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无法超越的玩笑,佩尔肯的对面是充满仇恨的身影,是杀气腾腾的长矛,是尖利的竹片埋伏的桩砦——那是毛利人的世界,那是土著人的领地,那是野蛮愚昧杂夹着肉腥味的抗击,即使每人一只瓦坛的交换,即使是喝下了盟誓的米酒,那头人的手指上仍然有猩红的血色,那些野蛮人仍然虎视眈眈看着这些“闯入者”。而当佩尔肯将自己的手枪扔掉走向毛利人的时候,也同时扔掉了权力,扔掉了统治,扔掉了被同化的命运——他永远站在他们的对面,在踪迹莫辨的王家大道留下一个疼痛的背影。
| 编号:B83·1980307·0430 |
嘴里含着枪口的那一瞬间,或者给生命一次不屈服的注解,这仅仅是一个闯入者的赌注而已,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甚至只要一支短箭就可以让这一切成为一个幻影。对于佩尔肯来说,这是另一个世界的秩序,在密林深处他曾经想凭着自己的疯狂建立属于自己的秩序,佩尔肯的过人之处,“并不在于这些冒险经历,而在于顽强的生命力,持之以恒的毅力,还有和豁达的个性兼而有之的军人素质;这种个性保证了他能够尽力去理解跟自己截然不同的人们。”但是这种截然不同只是在克洛德的眼中,在一个以考古或者艺术的目光来看待世界的人那里,佩尔肯才是与众不同的,所以佩尔肯用自己的身体,或者还有毅力、生命力和冒险精神进行了征服,让一种秩序服从于自己的秩序王国,对于佩尔肯来说,是权威的重新树立,“而我,一个个征服了他们。现在,他们心中不知道有暹罗,而只知道有我。”他仿佛已经是丛林的统治者,和他们的命运结合起来。
那时的佩尔肯是一个征服者,而他的征服只是为了追寻失去的东西,或者仅仅是一种报复。在佩尔肯的世界里,有两样东西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一样是产业,一样是女人。“我曾经想得到这一切,就像我父亲想得到邻居的产业,就像我现在想得到女人。”这是他为之奋斗的东西,而也仅是在一个文明社会里男人的权力。但是他并没有成为胜利者,产业和女人离他而去的时候,他说他成为了自己生命的囚徒,是自己囚禁了自己,也是自己报复了自己。“她是个懂得生活的女人,但她了解死亡。有一天,她看到她的生活随着我定了型,看到她自己的命运跟我的命运合而为一了,她就开始始用憎恶的眼光,就像她憎恶她的镜子那样地看着我。”萨拉离他而去,对于佩尔肯来说,生命的意义已经被异化了,在他脱离那个女人脱离那种秩序的时候,他的眼前出现的老索马里妓院里的肉欲,那些妓女“拼命把屁股和乳房不停地抖动着,坚挺的乳房上汗水涔涔,使这种颤动在油灯下显得更分明……”在他眼里出现的是土著村落里净是女人的现实:“这没叫您动心吗?这种没有一个男人的环境,这些个女人,这种近乎麻木……强烈的性感?”而他曾经所质疑的是性和爱情的混淆,那些船上的旅客嘴里的性欲故事在佩尔肯看来是自欺欺人的生活:“一个男人,不把女人看作性的补足,却把性看作女人的补足,这就是他们说的什么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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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马尔罗:一直反抗“西方的诱惑” |
女人对于佩尔肯来说,就是一颗子弹,在他放下枪被野蛮和仇恨的力量包围的时候,当他拖着化脓的膝盖求生不得的时候,当他最终在王家大道看到死亡的时候,他仍然想到了那个击中他一生的女人萨拉,“他也闭上了眼睛,听任自己使劲地动着,仿佛听任自己被一种可厌的东西所摆布;他完全沉浸在用狂暴的力量去毁灭一个对象的欲望中了,他要毁灭的是这张把他推向死亡的陌生的脸。”狂暴的力量想去毁灭心中的那个对象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枪,没有了子弹,甚至没有了自杀的可能。命运完全交到了别人手中,这对于佩尔肯来说,是最大的悲剧。
曾经的财富和女人都消失了,在佩尔肯的生命中预示着一种信仰的没落,“年轻,是一种信仰,一种最后终于得放弃的信仰……可我还是努力了!……”这是佩尔肯在自己建造的的秩序里对自己的评价,但是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到最后只有对于安宁的向往,“每个你没有占有的肉体都是你的敌人……现在,旧梦驱使着我……”他自己设置了梦境,自己设置了敌人,没有占有的肉体只是一个想象,所以佩尔肯没有站在毛利人面前的时候,他所要的只是一种安宁的生存,“您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自杀吗?”克洛德问他,而他的回答是:“我思考我的死,并不是为了去死,而是为了生存。”所以他也从来不会选择自杀,在他看来,自杀是对信仰的亵渎,是对肉体报复的亵渎,“自杀的人追求的是他自己构筑的幻景:自杀永远是为了存在。我不喜欢人成为上帝的玩偶。”
Bal-el-Mandef,这是死亡之门,佩尔肯一直不肯用自己的方式跨过去,他拥有一个领地成为一个征服者,他把自己的生存,安宁的生存看作是与自己不熄灭的信仰,看成是自己报复的一种政权,“像我这样的人,生来是要摆弄政权的,”佩尔肯曾经这么说过。而现在,政权就在这片黑暗的深处,“在他面前驱赶着这些蝼蚁般的部落——接着还有其他的部落,在一公里一公里地把它的铁路线向前延伸,在年复一年地把它的冒险事业的牺牲者愈葬愈远。”
不喜欢成为上帝的玩偶,而对于冒险来说,生命永远是上帝之外的一场玩笑,那条踪迹莫辨的王家大道对于佩尔肯来说,是生命的终点,是信仰的陷阱,是自杀的诱惑,而对于同行的克洛德来说,似乎是对于时间的救赎,对于存在的超越。他也是一个闯入者,也是冒险者,也是用文明人的视角看待那个王家大道,但克洛德梦境里出现的祖父和父亲的爱和死,那种在过去时间里的不被破坏的信仰。克洛德的祖父不仅为心爱的亲人的死痛苦,而且也为一个他所不爱的女人的死痛苦,在这个单纯的老人世界里,死是最后的救赎,在周围人相继离开人世的时候,他在茫茫的大海中“为他所奉献的一生渲染上那层悲剧色彩的过程中走完生命历程的”,那把斧子劈到了自己的脑袋,而在他身上还有一本没有裁开的传道书。而在父亲身上,则是战争中的无力反抗,他在那场马恩河战役的笔记中写道:“我亲爱的朋友,现在他们用权力、文明和被普鲁士人砍断的手臂来鼓动我们……”权力、文明和砍断的手臂组成了父亲赴死的意象,“刚写完就自愿出击,壮烈牺牲了”。对于克洛德来说,祖父的爱和父亲的死参杂着对于秩序的反抗,那是与生俱来瓦奈克家族的观念,而对于克洛德来说,冒险变成了对自我秩序的一次肯定,他所想象的未来的图景,“总是交织着往日的回忆和目前的存在,这两种成分像一种双重的胁迫,像一次占卜的两条不同的谶语似的想要左右他。”
回忆和存在,对于克洛德来说,这永远都是一个站在王家大道对立面的梦境,那些地图上的被红点描绘的寺庙,用篮圈圈起来的荒废古城,都是旧时记忆的一种,而闯入的过程就是反抗现有的存在秩序和寻找新的秩序的努力,“人们称为冒险的事情,并不是逃遁,而是猎取:世界的现存秩序,不会毁于听其自然,而将毁于从它的毁灭中受益的意愿。”所以在远东法兰西研究院院长拉梅日对他提出警告,当森林管理局长对他说:“一个白人想孤身一人去那儿,准得完蛋……”的时候,克洛德从来没有退缩,在他看来,拉梅日所维护的也是现存的秩序,“他所反对的也许并不是一个计划,而是一种与他截然对立的性格……他维护的是他的研究院的特权。”所以他要在别人不顾及的地方寻找武器,在别人所过的生活中寻找勇气,而那些散落在密林中的古寺、雕像都成为他梦境的一个组成部分,他想用他自己的力量使那些时间复活,他对拉梅日说:“对艺术而言,是不存在时间观念的。我所感兴趣的,您知道,是这些艺术品的解体、变异,是它们由人的死亡转化而的最深邃的生命。总之,一切艺术品的终极就是成为一种想象中的存在。”
艺术家有起死回生的本领,起死回生在克洛德看来就是自己唤醒自己的梦境,“仿佛亚洲已经在他身上找到了一种有力的默契,把他带进当年探险者的传说交织成的梦境”,这是反抗“欧洲最后一缕思念”的梦境,这也是克洛德自我寻找存在价值的梦境。但梦境毕竟不是现实,古刹,遍身青苔的佛像,一只青蛙跳到肩膀上,身躯旁边的地上躺着蛀蚀了的佛头……这些意象在他看来仿佛是一种自我肯定,而他和佩尔肯同行,看起来都是对即成价值观念的敌意,都是在有所不为中找到新的秩序,而最重要的仍然是“无法排遣的死亡的意识”。
但是克洛德和佩尔肯并不在遥遥相应的同一个世界里,佩尔肯是权力的扩大,克洛德是权力的反抗,佩尔肯是融入丛林的偏执,克洛德是对艺术回归的对话,或者说,佩尔肯身上永远有一把可以含在嘴里的枪,而克洛德所带的只是一把将雕像运回来的锯齿。而佩尔肯用身体的游戏实现的死亡看起来虽然不算悲壮,但是对于克洛德来说,仿佛是祖父那把斧子又重重地砍向了自己,死亡的意义有时候不是用伟大来衡量,却可以消除对人生无能为力的恐惧,“被杀,失踪,他都不在乎:他对自己的生命并不怜惜,从中即使得不到胜利,也能找到战斗。然而,倘使要忍受空虚像癌细胞似的啃啮自己的生活,把不冷不热的死亡攥在手心里过日子,那真不堪设想……”
当佩尔肯在没有医治能力的丛林深处等待死亡降临的时候,当反抗文明的旧有秩序最后归于寂灭的时候,生命的意义才需要真正的救赎,活着追求的是悲剧色彩的亢奋和野性的狂喜,而等到那条被野蛮和文明双重裹夹的王家大道又重新消失在密林深处的时候,闯入的冒险终归是一场游戏,“蓦然间,克洛德在自己的想象中跟佩尔肯合为一体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眷恋他所不爱的生命。”理想和现实,生命和死亡,以及枪和锯齿,合二为一,是文明秩序的溃败,是权力王国的陷落,那些石头代表的也仅是往日的希望而已,而那些手持长矛、露出复仇眼神的毛利人呢,他们的秩序破坏何尝不是一种悲剧,“他们攻打你们,是因为他们快要饿死了。”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被隔绝的,原本就是梦境与现实,而现在冒险与征服成为文明人的疯狂,必定是对于另一个世界的破坏。佩尔肯在死亡到来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一种救赎,“他除了自己的心跳以外什么也听不到了,仿佛只有它才能跟这片使他的灵魂超脱密林的酷热相和谐,仿佛只有它才表达了自己的创痛与上苍之间绵绵不尽的应和。”这种救赎已经完全还归了身体,还归了化脓的膝盖,还归了一颗子弹射出的鲜血,也还归了一个生命最初的肉体形态。
“主啊,愿您在我们最后安息的时候与我们同在……”那一句印在克洛德满心中满含着恚恨的童年祷词,成为无法自持的悲痛感情的写照,他一把抱住了佩尔肯的肩膀,但身体已经完全属于这片丛林,属于曾经似醒非醒时的梦,属于踪迹莫辨的王家大道,就像那些沉寂的古寺和雕像,在时间的沧桑中变成权力和秩序坍塌的见证,“佩尔肯瞧着身旁的这个人,仿佛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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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后现代状态》:谁将拥有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