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15《海明威短篇小说选》:关于死亡的“博物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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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是很难的事情么,爸爸?”
“不难,我想,死是很容易的事,尼克。要看具体情况。”
   ——《印第安人营地》

用大折刀为女人破腹,用九英尺捻细的肠衣线缝合,这是一场可以上医疗杂志的手术,而且成功顺利完成了,但是当印第安人身上流出来的血在被褥处形成了血泊,父亲却后悔带着尼克,但是年少的尼克就站在厨房门口,看见了血淋淋的一幕。在回家的路上,尼克问父亲:“他为什么要自杀呀?”父亲并不知道细节,只是回答说:“大概是他经不住事情吧。”尼克之后则问父亲:“死是很难的事情吗?”父亲却说:“死是很容易的事。”

死是很容易的事,因为身为医生,他见过了太多的死亡,甚至医生就是和死亡相伴,但是父亲却又解释说“要看具体情况”,似乎又把死看成是可能不容易的事。父亲之所以这样回答,和他做手术后的后悔有关,因为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手术太过血腥,死亡的观念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也有害无益,“要看具体情况”更像是一种对死亡之容易的退让,于是当他们划着船回去的时候,似乎打消了对死亡的害怕,“他心里面十分笃定,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死。”父亲和尼克,已经见证了太多的死亡和没有经历过的死亡,死是很容易的看法和“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死”的观点,构成了《印第安营地》的两种态度:死亡到底是容易的还是一件难事?

《海明威短篇小说选》中几乎不涉及战争的一部短篇小说,却直指死亡本身,死亡对于活着的人来说真的离我们很远?还是只是一种精神胜利法?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似乎就像父亲所言,所呈现的就是一个“死是很容易的事”的世界,这种死指向的就是发生的死亡本身。在《在士麦那码头上》里,以小亚细亚西部港口士麦那的码头士兵为视角,呈现了里面不断发生的死亡:因为有水手侮辱了土耳其军官,军官便下令让我将那个水手押上船进行惩罚,死亡并没有在惩罚中发生,但是我却见到了“那些带着死孩子的女人”,孩子有的死了好几天了,但是女人却不肯将他们扔下,还有一个老大娘,不肯离开码头,她躺在担架上后来她就死了,“身子完全僵硬了”,死亡就这样很容易发生了,“奇怪的是少数孩子怎么死掉的。”《陈腐的故事》里,男人在屋内看报纸,里面登载的是地球上发生的大事,这些大事可能会成为小说的题材,而在另一边,死亡正在发生,得了肺炎的曼努埃尔·加尔西亚·马埃拉躺在那间黑沉沉的房子里,肺里积水的他身上插着导管——一句话写完,就是已经发生的死亡,“安达卢西亚的所有报纸都为他的去世出了特刊,几天来大家早就预料他要死了。”人们冒雨送他出殡,一百四十起名斗牛士送他到墓地,“葬礼后,人人都坐在咖啡馆里避雨,卖掉了不少马埃拉的彩色像,人们把画像卷好,插在兜里。”

士麦那码头上死去的孩子漂浮在水面上,斗牛士马埃拉死于肺炎,这就是海明威写到的死亡本身,但是它们仅仅是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死亡?死亡的背后有什么?《一篇有关死者的博物学论著》似乎代表着海明威将从死亡现象这一“冰山”上发现不被看见的东西,“因此,让我们看看我们从死者上面可以得到什么灵感吧。”死亡是牲口的死亡,它们有时候其实是活的,但是睡着了之后看上去像是死了;死亡是男人的死亡,米兰附近的军火厂爆炸之后,巡逻的人会在周围田野里收集到很多爆炸死去的尸体。死去的是牲口,死去的是男人,而当死亡发生,男人就像牲口一样,“关于死者的博物学”其实就是在死亡中建立了人类和牲口之间的关系:“你在死者身上首先看到的是打得真够惨的,竟死得像畜生。”有的伤连兔子都不会送命,有人像猫一样脑袋开了花,但是活活躺了两天后,“等到你割下它们的脑袋后才死。”

牲口和人类在死亡面前就具有了同一性,那就是“博物学”,无疑死亡让人变成了尸体,而尸体就是一种再无生命的物,对于死亡的博物学研究必然会将战争作为观察的文本,“我总觉得战争一直未被当作博物学家观察的一个领域。”所以回到战争,回到战场,博物学有了新的领域,那次所见到的死亡事件和大流感有关,不是死亡本身带来的惊恐,而是当人死去,“被单却像小孩尿布那样湿透,一大片黄浊的黏液瀑布似的流着,淌着。”这是不体面的死亡,而战争中很多人想要追求的就是体面的死,它也是对物的状态的一种告别,那个士兵受了伤,备受折磨,炮兵军官想要开枪打死他,让他不受折磨,在炮兵军官看来这就是一种人道主义,但是医生却警告他:“打死他啊。承担责任。我要写份报告。伤员被炮兵中尉在急救站打死。打死他啊。尽管去打啊。”医生想要救死扶伤,军官想要实施人道主义,这是对死亡的两种态度,于是他们发生了争执,但是那名士兵还是死了,死在医生面前,也死在军官面前,“咱们白白争了一场。在战争时期咱们白白争了一场。”争论是为了避免死亡,更是为了让死亡变得体面,但是既没有活着也没有得到体面,“白白争了一场”的背后揭示的就是“死是很容易的事”的残酷性,它所构成的依然是关于死亡博物学的样本。

编号:C55·2240921·2182
作者:【美】欧内斯特·海明威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9年03月第一版
定价:39.00元当当18.20元
ISBN:9787532165575
页数:218页

争论没有达到效果,意味着在死亡面前所谓的救死扶伤和人道主义都没有了意义,无意义构成了死亡的本质。关于死亡的争论也出现在海明威经典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受伤的哈里正在等待直升飞机的到来,他想起了多年前的夜晚投弹军官威廉森被手榴弹炸伤了,“他被炸伤了,尖叫着,求大家开枪打死他。”他是在钻过铁丝网爬回来的时候受伤的,身体就这样卡在了铁丝网上,一颗照明弹将他照亮,同时照亮的还有钩在铁丝网上的肠子。同伴将肠子割断,然后把威廉森抬了回来,回来之后,他继续请求哈里,“开枪打死我,哈里。看在基督的面上,开枪打死我吧。”同伴们相信“凡主所赐予无有不可忍受”,也许只是一种考验,过一段时间之后“痛苦会自行消失”,但是他们忘不了那晚的威廉森,因为痛苦没有从威廉森身上消失,“最后他拿出一直留着给自己用的吗啡药片,全都给威廉森吃了,也并没有当时就立刻见效。”

哈里为什么会在等待中想起痛苦没有消失的威廉森?哈里为什么会对威廉森请求他将自己打死留有深刻印象?因为哈里也体会到了死亡即将降临的命运。“靠近西高峰的地方,有一具豹子的冻尸。那么高的海拔,豹子上来是为了寻找什么,尚未有人作出过解释。”海明威在一开头,就将具象的死亡呈现出来,豹子的冻尸就是死亡“博物学”的象征,它在高处的乞力马扎罗山上,却在哈里的眼前,所以他也像威廉森那样请求女人将自己手上坏疽的右腿截掉,甚至更彻底,“不如你给我一枪。”当哈里这样说的时候,他感觉死亡正在逼自己,“对于正在来临的结局本身,他并没有什么好奇心。多年来结局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但现在结局本身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对女人说:““我不觉得我爱你。我从来没爱过你。”所以他不想再身后留下任何东西,甚至他不再想写那些他很想写的小说,“现在我满肚子都是诗。腐烂和诗。腐烂的诗。”

但是他没有死,“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它一定是到另一条街上溜达去啦。它成双结对地溜达,骑着自行车,无声无息地在人行道上前行。”看见死亡而没有死,让死亡从容易变得难了,他也许还有写作的热情,也许还需要爱情的到来,还想看到希望的模样,甚至还想着他喜欢的巴黎,“好吧。现在他不会将死亡放在心上了。”也许可以忍住疼痛,可以睡一觉化解疲惫,也许在等待中会有飞机来救他。但是死亡又变得容易了,当身后的事再没有意义,他厌倦“所有做起来时间长得要命的事”——当他被弄进飞机,向着可以救他的方向飞行,在空中哈里看到了宽广的世界,以及乞力马扎罗的雪,“在阳光下白得令人无法置信的,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山巅。这时他明白了,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当女人再也听不到回应和他的呼吸声,死亡就这样轻易发生了,他成为了乞力马扎罗上的那具冻尸,和豹子一样在死亡面前“尚未有人作出过解释”。

但是海明威似乎要为死亡的到来和发生做出解释:为什么死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什么漫长的等待不如一死?《白象似的群山》中的答案是:“我们原本可以拥有一切,却弄得一天天越来越不可能了。”就像女人看见的那些山,像白象,而“白象”在英语中就是“昂贵却无用之物”,就像走向绝望的生命。《在异乡》中的回答是:因为生活已经失去了希望,“如果将来会失去,就不该置身于会失去那一切的位置。不该置身于会失去的位置。应该寻找不会失去的东西。”回美国去又怎样?结了婚又怎样?当一切只不过重新回到失去的地方,活着的意义就是无意义。《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中的其实就是:死亡还未发生,死亡其实已经发生,那个在酒馆里喝酒不肯离去的老人,按照侍者的说法,“上个礼拜他曾经要自杀。”也就是说自杀是本该已经完成的事,死亡当然也在上个礼拜中发生了,即使老头的侄女割断了绳子,即使老头在酒馆里喝醉而没有死,它只不过是每天的重复,而这就是生活无意义的体现:虚无。

全都是虚无,人也是虚无。虚无和灯光便是所需要的一切,加上一定程度的整洁和秩序。有些人生活在其中却从来都浑然不觉,但是他知道,全都是虚无为了虚无,虚无为了虚无。我们的虚无就在虚无之中,虚无是你的名字你的王国虚无是你的将来虚无中的虚无原本就在虚无之中。给我们这个虚无吧我们的日常虚无使我们的虚无成为虚无因为我们原本就虚无了我们的虚无,请不要将我们虚无进虚无而是把我们从虚无中解放出来,为了虚无。为充满虚无的虚无而欢呼,虚无与你同在。他微笑着,站在一个吧台前面,吧台上面是一台闪闪发亮的蒸汽压力咖啡机。

虚无在虚无之中,虚无之外还是虚无,虚无是生也是死,虚无是希望也是绝望,虚无是清醒也是幻觉,虚无是干净明亮也是颓废昏暗,虚无是老人的生活也是侍者的故事,没有人能逃脱。这就是生命的本质,它是“一天天越来越不可能”的现实,它是“置身于会失去的位置”的生活,它是“结局本身却没有任何意义”的生命,它是“咱们白白争了一场”的世界,“他对自己说,这终究可能只是失眠而已。一定有许多人患有失眠症。”重要的是人希望从失眠中睡去从而告别失眠,而实际上睡去之后就再也不会醒来,活着毫无意义,死亡毫无意义,“博物学”不只是关于死亡的,也是关于生命的。

《祖国对你说什么?》中是一个宏大的词:祖国,它从那个老家是斯培西亚的姑娘口中说出:“意大利是我祖国。”祖国包含着感情,就像她搂住开车的盖伊一样,她想留下他,“跟他说他是我的。”但是对于在这里作战的人来说,并没有祖国,并没有包含着感情的一切,只有执行任务在路上行驶的我们,过程本身被简化为地名和地名之间的连接。“我们从文蒂米格利亚,开到比萨和佛罗伦萨,过了罗马涅,开到里米尼,回来开过弗利,伊奠垃,博洛尼亚,帕尔马,皮亚琴察和热那亚,又开到文蒂米格利亚。”出发然后抵达,抵达然后返回,十天的路程就是路程本身,没有发生爱情,也没有和法西斯分子交战,甚至在旅途之中,“我们没有机会看看当地或老百姓的情况怎么样。”这是漠然,这是物化,这是虚无,就像生命一样,满怀着希望上路,最后只是变成了从起点到终点又从终点返回的一段有限之路,而不管长短,它都指向了最后的死亡。

甚至,死亡本身也该被遗忘,“你最好别去想它。”《杀手》中乔治这样说,当尼克因为两个杀手的到来而充满恐惧的时候,“人在家里待着,又明明知道自己会让人给杀死,我想起来就受不了。这他妈的太可怕了。”乔治如此轻描淡写。《杀手》的确充满了死亡的诡异感觉,餐厅里进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他们用枪惩罚了厨子,也让大家不敢出声,杀手的任务是找一个名叫奥尔·安德森的人,而且明确告诉大家,要杀了这个瑞典人。为什么要杀他?是不是有过什么矛盾?杀手回答说:“他不曾有过这个机会。他连我们的面都没有见过。”因为他们是杀手,不关涉事情的经过,只是按照雇主的要求做事,也就是说,“杀手”直接指向的就是死亡。他们没有等到安德森,当杀手离开之后,尼克去找了安德森,安德森坐在那张短床上,对于提供信息的尼克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当尼克提醒他把这事给化解了,安德森说:“不行。我已经拔不出脚了,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待会儿我会下个决心出门去的。”

杀手杀人没有他们自己的理由,安德森化解矛盾也不会有积极的态度,死亡正从他们两边向着同一个目标靠近,死亡不可避免,死亡将要发生。但是杀手带来的死亡恐惧并不针对安德森,而是酒馆对在场的人,它是一种可怕的存在,但是面对可怕的死亡,我们能做什么?预设的死亡,必然的死亡,在它位置上的死亡,没人能逃离——甚至不仅仅是死亡,希望也好,生命也好,在虚无的世界里,它总会发生,“你最好别去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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