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20 《菊豆》:畸形父权下的罪恶种子
“铃儿铛铛,铃儿铛铛,王家庄上一窝狗,把咱咬的没处走。没处走,咱回家,回家吹咱的小喇叭。”那欢快的《铃儿歌》最后响起的时候,那四方的染池里再无杨天青奋力的挣扎,染池里平静的水吞没了一个男人,一个在乱伦之路上奄奄一息的男人,这是一个偷窥与被偷窥欲望的终结,这是血缘意义上“父亲”一生的终结,而制造这一死亡的是那个从未叫过“爹”的儿子,当杨天白用手中的粗实木棍制造这出悲剧的时候,他所代表的的那颗罪恶的种子终于完成了“弑父”的轮回。
这一方的染池也曾吞没过另一个男人,另一个“爹”,同样的水池,同样的死亡,也是同样叫做“爹”的男人,只不过和杨天青被那一记沉重和嗜血的木棍打死不同,杨金山之死是杨天白不小心造成的,那根维系着两个人之间关系的绳子将下身失去行动能力的杨金山拉下了水池,也是只有挣扎,也是没有呼喊。和杨天青之死时杨天白的愤怒表情不同,杨金山落水挣扎的时候,站在上面的杨天白像是看着一场游戏,他痴痴地笑着。笑对于小孩来说,是经常的表情,但是对于杨天白来说,从出生开始一直没有过会心地笑,“这孩子怎么不会笑呢?”这是杨天青和菊豆的担忧,而最后担忧变成了不安,就像从来不肯叫杨天青“爹”一样,这变成了一个寓言,变成了乱伦之下的压抑和恐惧,而对于杨金山那个亲手制造的死亡游戏中的笑,则无形中成为罪恶的表情。
| 导演: 张艺谋 / 杨凤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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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杨家染坊的父权象征,杨金山是畸形规则的真正代表,他拥有祖上传下来的的家业,那座祠堂是权力的象征,也是秩序世界里不容改变的存在。他手上掌握着一切,财富和权力使他站在最高点,所以他以一种俯视的方式看着眼前的女人和佣人。对于他来说,不管是菊豆还是杨天青,都可以肆无忌惮地支配,而这种支配,却以泯灭人性、压抑欲望的方式让他们成为“物”。菊豆是杨金山娶的第三房,他用大价钱买来漂亮女人似乎只有一个目的:延续杨家的香火。对于一个丧失性能力的男人来说,娶妻结婚最后变成了对女人的折磨,“老子花钱得听老子的,像牲口一样。”每天晚上,他把女人用绳子绑住,再堵住嘴,施以暴虐。那一句“舒坦吗”换来的却是菊豆痛苦的叫声,这是身体上的疼痛,这是精神上的折磨。“生了儿子,我做牛做马,不听话的话,我就抽死你。”所以对于菊豆来说,这样的生活就是被物化的畜生生活,那站在田间地头的时候,杨天青卖完布匹回来,看到满身是伤的菊豆,问她怎么了,菊豆说:“你叔在杀猪,你听听,猪在哭它的命。”猪哭它的命,作为一个女人,也像猪一样,无法改变自己卑微的命。
而对于杨天青来说,何尝不是另一种悲苦的命。虽然名义上叫杨金山“叔”,但实际上只是杨金山小时候看他没了父母可怜,才将他收养,这种收养虽然有救命之恩,但是实际上是把杨天青变成自己权力的一部分。别人让杨金山再叫个人帮忙,杨金山却说:“添人添开销,有天青就行了。”杨天青在这里生火、染布,又要拉到外面去卖,各种杂活都干,实际上是一个佣人身份。而且,杨金山似乎从来没有想给杨天青娶个媳妇,已经到了四十岁的年纪,杨天青被剥夺了正常享受男女之爱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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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豆》电影海报 |
所以杨天青叫杨金山为“叔”,只是一种礼仪上的,而这种叔侄关系更像是一种畸变的父子关系。所以当杨天青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听到菊豆在楼上发出尖叫的时候,第一次唤醒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欲望,或者说在杨金山和菊豆这种充满暴力、畸形的性关系中,他无形之中成为解救者,一方面是从那个未知欲望世界里找到对自身的解救,另一方面则是对于受压迫女性的解救。双重的解救被夜晚的那凄厉的尖叫唤醒,从草房里的那透出光的小洞开始。从此,杨天青走上了另一条充满畸形欲望和伦理的悲剧之路。
那小洞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窥探的世界里,是受伤的女人,是压抑的女人,是看得见的肉体,是撩拨的欲望。但是这种窥探对他来说,更伴着挥之不去的紧张感,这种紧张是压抑生活体验之后无法摆脱的束缚感,或者说是杨天青作为一个活在规则之下男人的软弱和无奈。对于杨天青来说,他对于自身的解救完全是一种意淫,是对于肉体的简单偷窥,他无力去冲破规则,也无里去争取自己的权力,而对于菊豆的喊叫,他也只能是一种点到即止的暴力表达,那把血淋淋的刀只是砍在了通往折磨和痛苦世界的楼梯上,而永远无法像一个英雄一般冲到杨金山面前,狠狠砍下去。
所以杨天青的解救是潜意识的,甚至在杨金山出门为病倒的那匹马寻找兽医的时候,他也不敢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不敢释放自己压抑已久的欲望。相比来说,菊豆就更具有自主意识和反抗意识。当看见杨天青在草房里的那个偷窥的小洞,她没有阻拦,相反,却转过身来让躲在暗处的杨天青看见她的身体,而当在只有两个人的祠堂里时,他看见杨天青几乎走上了楼梯,她内心是一种悸动和惊喜,但是杨天青似乎只能在这样意淫状态下“看见”欲望。“你就是一个木头。”这是菊豆对他的暗示,而在没有杨金山在场的时候,菊豆大胆地问到:“天青,你怕什么?你是五尺高的汉子,难道婶像狼?”主动的菊豆终于凑过脸去,抱着他,“婶这号身子给你留着。”在这个时候,杨天青才拿出所有的勇气将菊豆按倒在地,身旁,是下落的那一条长长的染布,浸入水池中,像一种命运的倏然降临,从此再无摆脱的可能。
这是杨天青对于自身命运的突破,实际上,这也宣告了婶侄之间那种伦理关系的破解,当然,也对畸形父权发出了挑战。菊豆怀孕了,对于杨金山来说是一件大喜事,对于杨天青来说,也是一种惊喜,只不过一种公开一种隐秘,一种伦理一种血缘,在不同的父子关系之间埋下了悲剧的种子。孩子出生,族人开始选名字,“取上歪字杨家的风水就完了。”而“天”字辈只剩下白字,于是孩子取名叫“杨天白”,当那个白字被画上圈,当杨天白成为杨天青名义上的弟弟,这“青青白白”的寓意就是一场悲剧的真正开始。自己的亲生儿子成了兄弟,对于杨天青来说,这是必须遵守规则留下的祸根,而菊豆在坐月子的时候给杨天青吃奶,也变成了一种隐喻,对于女人来说,喂奶就代表着一种母性,而和杨天青在一种混杂着欲望和感情的危险关系里,他们也组成了隐喻意义上的“母子”。
天青和天白,成为伦理意义上的兄弟,这种错乱的关系不仅让杨天青感到难受,也在某种程度上暗含着另一种畸形的父权。杨天白似乎从小就不会笑,当杨天青唱起那首欢快的《铃儿歌》的时候,完全是作为父亲的享受。父亲永远是一个隐蔽的词,一个畸形的词,因为杨金山所代表的的父权压抑着他。而当杨金山中风而失去行走的能力时,这种父权终于部分坍塌了。大胆的菊豆终于爆发了内心深藏已久的压抑,“我把事情做了,我实话告诉你,天白他爹是天青,你恼去吧。”这种坦露对于菊豆像是解放,她甚至堂而皇之和杨天青喝交杯酒,在夜晚发出浪声,甚至要杨天青“毁了他,毁了个老不死的。”在杨金山欲防火同归于尽而最终被菊豆和杨天青扑灭的时候,对于父权的反抗和毁灭最终变成了另一种带有惩罚和折磨的示众,“从此以后我们好好伺候你,让你看我们过的好日子。”
曾经被变态的父权所压抑,是一种身体和心灵的折磨,而现在,当父权部分坍塌的时候,他们用一种示众的方式,重新制造身体和心灵的折磨。杨金山被放置在一个大桶里,他不能行走,只能靠着桶下面安装的轮子行动,菊豆和杨天青给他喂饭,拉他去外面洗澡,在外人“金山,你好福气”的赞扬声中,备受折磨,这是一种轮回,但实际上,对于菊豆和杨天青充满乱伦的情爱中,这是另一种轮回的开始。杨天白渐渐长大,却从来不叫人,“天白不会是个哑巴吧?”他们的担心逐渐变成了恐慌,而当天白在杨金山面前最终叫出“爹”的时候,这种恐慌实际上变成了一种“弑杀”,天白完全变成了伦理的一部分,那一声“爹”叫得自然而深情,一方面满足了金山延续香火的原始目的,另一方面反过来又变成对菊豆和杨天青这一对畜生的“示众”:“叫我一声爹,那是你娘,那是你哥。以后记住了,就这么叫。”爹和娘,兄和弟,这种井然的秩序正是无法改的规则和伦理的一部分。那场天白三周岁的生日庆贺中,杨天青以一个兄弟的身份无奈而悲情地送上了祝福:“天白,我……我的好兄弟。”
这种示众,对于杨天青来说,是永生无法僭越的现实。作为血缘意义上的父亲,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畸形的,都是隐秘的,每一次和菊豆幽会,都有一双灼灼的目光盯着他,这是天白的目光,愤怒的目光,嗜血的目光。而作为伦理上的侄子,当杨金山淹死在那方染池里的时候,他也必须完成一个后辈的孝道,除了菊豆从此不再嫁人,杨天青要搬出染坊大院的规矩之外,还必须在杨金山出殡的时候,完成七七四十九回的挡棺。漫天飞舞的纸片中,是送葬的队伍,杨天白坐在棺材的前端,而一身缟素的菊豆和杨天青哭叫着奔向棺材,然后下跪,棺材从他们头顶上过去,杨天白从他们的头上过去,一次又一次,上和下,似乎是跨不过去的等级,即使死去了,那压在头上的也永远是秩序。这是父权社会的写照,而杨天白端坐在那里,完全成为了这个社会规则的执行者和维护者。
而对于杨天青来说,始终在软弱的命运里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在菊豆提出离开这个地方的建议之时,杨天青只是摇摇头,对于他来说,眼前的染坊,眼前的祠堂,都意味着无法逃脱的命运,即使杨金山死去,他也无力去改变这样一种畸形的“父子”关系,“怎么说他也是我叔。”而菊豆的问题是:“他是你叔,那我是什么人?”实际上菊豆的疑问还可以是另外的一个悖论,杨天白到底是谁?是兄弟还是儿子?那灼灼的目光,那愤怒的表情,成为杨天白的符号,对于杨天青来说,他一辈子都无法改变这种畸形的关系。对于他来说,生活永远是偷偷摸摸,永远是隐秘的欲望。而这种生活又变成了周围人的风言风语,这种风言风语又让杨天白增加了愤怒感,他甚至会拿着锋利的刀去追赶那些在背后议论的人。
对于他来说,死去的杨金山才是自己的爹,这是合乎伦理的生活,而为了这合乎礼仪的一切,他不惜用自己的仇恨来消灭那个隐秘在地窖里的男人和女人,只有摧毁了他们,他才可以重新成为秩序的一部分。而这种维护似乎并不需要长大的理性,甚至已经融入了杨天白的畸形人生里,他拿起了刀拿起了木棍,他杀死了父亲也杀死了自己畸变的身份,但是这种充满仇恨和暴力的死亡并不能改变一切,“秩序”还将继续传递下去,一代一代,没有终止。
“铃儿铛铛,铃儿铛铛,王家庄上一窝狗,把咱咬的没处走。没处走,咱回家,回家吹咱的小喇叭。”《铃儿歌》里的家只是一个象征,对于杨金山来说,家是祈祷香火的灯笼,是传宗接代的存在,是折磨女人的权力,对于天青来说,家是偷窥欲望的洞,是充满幻想的身体,是懦弱的生存,而对于天白来说,家是粗壮的木棍,是锋利的刀,是淹死人的染池。而对于菊豆来说,嫁给杨金山,偷情杨天青,最后生下弑父的杨天白,在这老婆、情人和母亲的多重身份中,最终只是一个悲剧的见证者,而在《铃儿歌》的歌声里,她终于点燃了那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烧毁了染布,烧毁了祠堂,烧毁了权力,而在那颗自己种下的罪恶种子面前,她却永远无法走出悖论,走出一个女人无法摆脱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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