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20《6个动词,或苹果》:嘴巴便吃掉嘴巴
到下午太阳才出来
看上午的天气
想不到太阳会在下午出来
我看见下午的太阳大约在快5点的时候
这时候才出来,真叫我
不知所措
——《到下午太阳才出来》
多云,或者晴,上午和下午的天气呈现出不同的状态,何小竹在上午和下午分别看见了不同的天气,站在那里,他一定会想到去描述——但是,他似乎不求于准确描述,所以当“下午的太阳大约快5点的时候/才出来”,他显得“不知所措”。为什么看上午的天气想不到太阳会在下午出来?为什么下午快5点出太阳的时候会不知所措?
因为从上午推知下午,太阳是不会出来的,不求于准确描述的何小竹在事实发生之后显得不知所措,从这个意义上讲,站着就是站着的何小竹甚至不想描述,不想描述就是让上午就是上午,下午也是下午——一种名词的状态,是不需要以动词的方式命名的,取消命名就是不参与,让名词回归自身。但是和天气本身一样,它无法逃离动词,无法取消命名:多云和晴看起来是名词,是形容词,却也是动词:多了云和放的晴;上午和下午一旦进入到站着“不知所措”的描述中,也是动词的一种命名方式。
何小竹一定从动词和名词的语言世界里感受到了一种矛盾和纠结,在组诗《“这是太阳”》中,他似乎在解构意义的唯一性,甚至用戏谑的方式对“太阳”进行了一种多义性的阐释。老师说:“这是太阳。”何小竹说:“这是太阳。”老师说:“这是太阳的太,这是太阳的阳。”太阳被分解为两个词,他们是语素,是最小的语言单位,“太”和“阳”在“太阳”这个词组之外甚至是无意义的存在。比如,何小竹对“太”字进行了释义,第一个意思是“过于”,引用杜甫的诗《新婚别》:“暮婚晨离别,无乃太匆忙!”第二个意思是“极大”;比如词组“太空”,第三个意思是“高一倍”,如太翁、太先生、太师母、太夫人,另外还有“犹言很、极”的意思。辞海缩印本第638页列举了“太”字的诸多解释,太是在句子里被赋予了意义,在被书写中成为一个词——但是,“太阳”中的“太”是什么意思,何小竹没有说。
接着,何小竹又以造句的方式对“太阳”的“阳”进行了阐释,比如阳光,比如用在人名中的“谢晓阳”,比如物理老师所说的“阳离子”,当然还有“阳痿”;何小竹还摘抄了含有“阳”的部分句子,《大曰是·第一章,嗣者》中说“……汝以指为标,插于死者们所独有的十个龙穴,使送葬之列得以在回返之际按标索道,重临阳世。”《诗·王风·君子阳阳》中说:“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诸如此类,在依旧没有具体解释“阳”的意义之后,何小竹以“谨向以上引句之原作者致以万分谢意”的方式完成了引用。从关于“太”字的释义到关于“阳”字的造句和摘抄,“我是太阳”没有指向更明确的命名里,或者说,从注解到释义,从词语到句子,都是一种引用,在引用里,“太”是一个字的“太”,“阳”也还是一个字的“阳”。
编号:S29·2050227·0719 |
但是“太阳”是一个意义的存在,就像A留下的那张纸条,在关于钥匙的寻找中,词语构筑了一个迷宫:它在剧场里,在公园内,在厕所里,在旅馆中——纸条里说“放老地方”,钥匙在老地方,是回到了钥匙本身,但是在通过纸条谜语式的寻找中,一切都被赋予了意义:在剧场里“严禁吸烟和吃带果核的食物”;在公园里“不准攀摘花木,不准随地吐痰”;在厕所里男厕女厕按照“男左女右”分布;在旅馆里则要先出示身份证。钥匙可以回家,钥匙在老地方,纸条上的钥匙构成了目的和意义,但是在字谜世界里,何小竹反其道而行之,“企图忘掉地址,忘掉钥匙。企图让自己/走不回来,让A的字条失去意义”。
这是何小竹“不知所措”之后的举动,忘掉地址,忘掉钥匙,忘掉纸条,就是让意义变成无意义,再回到关于“太阳”的解释,太阳是黑夜即将来临之前落下去的东西;太阳是地球上发光和热的主要来源;太阳是针灸穴位明,“位于/眉梢与目外眦后约一寸之凹陷处。”“太阳”在老师的口中,在字典里,在自己的语言中,具有了意义,但是太阳又在“太”和“阳”中变得无意义,何小竹就是站在上午和下午关于天气的变化中开始进入语言,而进入对于他来说就是退出。组诗的第一辑是“人类最初用左手写文字”,这是关于语言的起源:沙地上沙子流过,虫子爬过,人类用左手写下和沙子、虫子一样的笔画;后来风穿过树枝,风摇动树叶;后来树在晚上叫,也想飞,树在等待鸟的到来;后来云和鱼选择气候,“鱼静止不动/或者浮在水面”;后来有了对季节的命名,风不能使草枯黄,花之后不会有果实,果实之后不会是季节的变化;再后来有了“另一种季节”,产生了候鸟,产生了果实,产生了雪,并将树木分门别类,“另一种季节产生四种语义”,有了语义,就是有了区别,就是成为另一种,“候鸟飞越季节,季节在候鸟之后改变方向”。
“人类最初用左手写文字”,文字被赋予意义而成为“另一个季节”的存在,组诗的第一辑里何小竹就已经对命名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文字起源于沙地上的流沙河虫子,它们是无意义的存在,但是人类赋予了它意义,在无意义而成为意义的命名中,于是有了太阳——看上午的天气下午不会出太阳,却在下午快5点的时候出来了,所以站立在那里的“何小竹”开始“不知所措”。所以从组诗的第二辑开始,何小竹把语言看成是“人类用左手和右手打上的节”,一种纠结是人类的自我束缚和囚禁。“我张大嘴巴”里的嘴巴是名词;“我张大嘴巴”的嘴巴也是宾语;“我张大嘴巴能吃下一个一只苹果”里的嘴巴则是主语;而“我嘴巴里的苹果是张大了嘴巴吃下去的”嘴巴则是定语和兼语。在不同句子里,在不同的表达上,“嘴巴”这个词有不同的词性,有不同的用法,于是这个语言的节就产生了:“苹果被嘴巴吃掉”是被动句;“嘴巴吃掉苹果”是主谓句;“苹果不能吃掉嘴巴”,所以“苹果吃掉嘴巴”是病句;如果苹果是嘴巴,“苹果便被苹果吃掉,嘴巴便吃掉嘴巴”就是多重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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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竹:张开嘴巴咬掉了舌头 |
从嘴巴的不同词性和用法到苹果和嘴巴之间的不同句子类型的行程,何小竹在语言这个节里把“我张大嘴巴”变成了关于命名的一个隐喻:没有嘴巴,“它们只能面面相觑,形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如果苹果烂掉,“宾语们独守空房不被消化,阵阵怪味,/污浊着这个/这个没有嘴巴的世界。”嘴巴张开但是只是句子的张开,苹果被吃掉只是成分被吃掉,何小竹于是闭上嘴巴,海德格尔说“闭上嘴巴/是为了‘保护语言’”,而何小竹说是为了遗忘,遗忘右手书写的习惯,从而去倾听另一种不用书写的语言,它们是树不停掉落树叶的语言,是鸟再次压弯树枝的语言,是与静止不动或浮出水面的语言,“一切言语/如水,无色无味”。
从语言到言语,从遗忘到倾听,从书写到闭上嘴巴,何小竹似乎在进行着一种革命,目的是为了在“我是太阳”的迷离中找到言语的本质,为的是在“不知所措”中让上午成为上午本身,让下午成为下午本身——这种革命就是他在序言中所说的“加法和减法”:加减法是诗集“增加新作品,删减旧作品”,加减法是写作初期思考的多而追求风格之后追求简约天性而放弃风格——加法之后是减法,而减法在何小竹看来就是减掉意义,减掉诗意,减掉哲理,减掉抒情,“当取消了意义的表达,诗意的流露,还剩下什么呢?”于是就剩下了“诗”,诗就是反语感的写作,就是超语义的书写,就是言之无物,就是废话,“简单地说,就是我基本上是将诗歌写作当成一种游戏看待的。而凡是游戏均有其游戏的规则。在规则中游戏,是游戏最初也是最终的乐趣所在。”
游戏就是游戏本身,就是在游戏规则中获得游戏乐趣,所以诗就是回到诗本身,回到言语的乐趣里:或者“与小安杨黎一起吃饭”时对于喝酒的讨论,就是“没有见过海”只是想和“海”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就是高速公路上“讲一讲老赵的笑话”,就是“这车怎么倒着走”是因为车只是在倒车。在《床前明月光》里何小竹对于诗歌的解构是明显的,就像这第一辑的标题,指向的是句子本身而不是意义:诗人苟明军坐在重庆的监狱里,为了向一个小偷证明自己是一个诗人,他背诵了李白的床前明月光,但是小偷认为能背诵这句诗的人并不能算是诗人,于是,“小偷打了苟明军/因为他欺骗了他(《床前明月光》)”一首诗是不带标签的,一个诗人同样是不被命名的,诗人和小偷在一起,小偷打了说谎的诗人,何小竹大概也是以小偷的身份打了那些自诩为诗人的人,在他看来,李白这个大诗人更重要的意义是另一部分,“就是喝了酒之后的那个李白”。
让李白回到李白,让诗回到诗,就是不在语言中命名,就是不在书写中赋意,所以“这是往事”一辑时间成为时间本身,它没有记忆,也没有过去,它不面向未来,也没有希望:“说罢你起身去到卧室/拿了一件棉袄披在身上/这动作也与过去一模一样(《两个人坐在火炉前的回忆》)”“在昆明我写了十一首诗 在昆明我还去看过一场电影/当时忘了写进诗里/今天才想起来/现补写上/看电影西楚霸王(《1994年冬在昆明》)”所以“在成都上空的飞机”一辑让空间成为空间本身,它不需要俯视,也不需要仰视,它没有眺望,也不用回首:“飞机飞过很容易看见/在这宽阔的天空下面/还有我从阳台上/看见的一部分/郊外的楼房(《飞机从天上飞过》)”“我其实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一棵什么名字的树(《滨江路的草坪上长着一棵树》)”尼泊尔的政变是这几天发生的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在空间只是空间本身的时候,就只有家里停电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家从6月7日下午8点开始停水停电/预先没有通知/吃过晚饭我去洗碗/洗了一半/水管里就没水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洗完洗了一半,何小竹去写作,但是开电脑的时候才知道也没有电,所以点着蜡烛——何小竹的用意是明显的,从日常叙事到写作,他是想由此开启“书写”,但是书写和日常就是合一的,停电终止了一切:“不是一头牛,而是一群牛”一辑中,何小竹就是不停地取消“书写”的命名和意义:“福尔沱这个地名”能联想到法兰克福、巴黎和马尔康,但它就是福尔沱;马在马棚里睡觉,看上去变成了斑马,但它就是一匹马;车辆碾过花瓣的轮子“证明了梨花公路的存在”;“我没去过色达草原/我只是听说过色达草原”,听说却想象不出“那应该是什么样的草原”。当然何小竹又说到了李白,“与石光华在成都谈论李白”一辑里,李白就是被谈论的对象,他和在酒吧里被谈论的石光华、何小竹一样,只是一个人名,只是一个爱喝酒的人;所以在《读读普鲁斯特随笔集》时,何小竹抬起头看见了窗外隐没的梧桐,读《卡夫卡致密伦娜的情书》时发出了“遗憾的是/看不到她写给卡夫卡的书信”的感叹,在火车上读金庸的《笑傲江湖》,却看到了从面前走过的人“他们的脚”……读的不是文本里的东西,是现实中的存在;后来读乌青的诗,读竖的诗,读肉的诗,何小竹在写感受时,又把读的过程都解构了,“不抽烟,我一样写出了这些句子/有可能读你的诗/能帮我戒烟(《读肉的诗》)”
何小竹读诗谈诗写诗,何小竹取消命名,何小竹消解意义,他不停做着减法,让词语成为词语,让句子成为句子,让诗歌成为诗歌。所以苹果可能是嘴巴,嘴巴吃掉嘴巴,所以李白有喝酒的那一部分,所以名词就是名词本身,时间就是时间本身,空间也是空间本身——废话也是诗,言之无物就是意义。但是在这个关于回归言语的减法实践中,何小竹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在上午时不推测、不描述下午,都是为了让“不知所措”不再发生,可是不描述也是书写,不表达也是语言,嘴巴吃掉嘴巴更是一种动词的抵抗:那里有六个动词,苹果被捧在手中,像看见了“被风无意间刮到窗前的树叶”;大热天握住手中的刀子,想要割点什么,小麦或者双眼皮;坐在苹果树下看见乌鸦飞过,“那些黑色/一点一滴浸袭我记忆中的漫天大雪”;苹果坠落,关涉语言和数学,但是看表皮的伤疤是日常;死去就意味着名词变成了虚词……捧、割、飞过、坠落、死去,和苹果有关的动词,指向的是对苹果意义的消解,但是苹果不是嘴巴,嘴巴会言说会描述会表白会肯定会否定,即使“太阳”是一个日,日可以是和性有关的动词,但是在张开嘴的时候,从上午的天气推测说下午的太阳不会出来,语言没有沦丧,它只是开始了自己的实验——让嘴巴回归嘴巴,说出下午的天气,说出苹果的命运,说出李白的去向,说出何小竹“不知所措”的表情,
最后留下的动词:舌尖顶着牙缝
不必说了,等于从漆黑的枝头
而白说。
第六个动词,第六个苹果,何小竹一口咬下了自己的舌头——何小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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