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20 《布拉格之恋》:含混在生命里的轻与重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昆德拉的小说在哪里?它只是有限地出现在我的书库上,它只有一次被打开而阅读,而当时间的尘埃吞没了一切,它只能以“存目”的方式在那空空的书架上留下一个位置。“是的,当北极靠近南极,当两极几乎相触及时,地球就会消失,人类就会跌入真空,令人晕头转向,经不住堕落的诱惑而倒下。”但不是消失,它应该还在的,还在说着那些话,还在思考着轻与重的哲思,还在那里开启一扇门。
“他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而当一个纸质的文本变成一种影像的文本,似真非真的存在,其实到最后指向的是一个我们遇见的仪式关于生命,关于存在,关于你我,发问的那句话“可是,沉重便真的悲惨,而轻松便真的辉煌吗?”完全可以变成一个哲学命题:死亡真的是死亡,活着真的是活着?当时间变成存在的一种标记,它刻在身体和灵魂里,只是一个位置,其实已经填补了所有的可能。最后的是那条雨后的道路,是没有人经过的道路,甚至是没有坦克的道路,当一种方向展现在眼前,它通向的是归途,但是在运动中,那种毫无意义的自由为什么会降临?因为卡车的刹车失灵?因为没有救援的旁人?或者是因为他们早已从那个发生过“布拉格之春”的世界离开?
“我想我是多么快乐。”坐在车上的特蕾莎回答托马斯的问题时,这样说。细雨蒙蒙,仿佛如梦境一般,身边只有爱过伤害过想要离开却还在一起的丈夫,方向是没有打扰没有监视没有痛苦的农场,现实是有过暴力有过死亡有过逃避也有直面过的国家,当特蕾莎说起“快乐”的时候,她是在沉重的负担里,还是在轻盈的自由中?或者那最后一幕发生的时候,她体会到了没有遗憾的死亡,还是想要更多的自由?甚至,“快乐”真的是真切发生过吗?没有碰撞,没有叫喊,没有鲜血,一切平静中落幕,将那个唯一的死亡都留在了别处,留在了他乡,留在了寄往美国生活的萨宾娜手中的那封信里。
像是没有发生,以快乐作为结尾,它一定剔除了那些生命之重,那些从车上飞落种种掉在地上的瞬间,那种在贴近中感觉到死亡真实的存在,被忽略了,成为被读到的传说,这个世界只保留了最后的微笑,最后的快乐,以及最后的“在一起”——那一晚欢快的乡村舞蹈,那一个呼应最初相遇的“6”号房间,以及特蕾莎踩在托马斯脚上的瞬间,都是最后留下的爱情,都是最后飞升的自由,远离政治,远离布拉格,远离1968年,远离沉重。
死亡之幻灭,提供了一种美好的归宿,看起来却更像是一个乌托邦,轻盈之反面是沉重,快乐之对立是悲伤,它们从来都是一体的:在乡村之夜开启之前,是脱臼的疼痛;在与世无争的生活里,是那条叫卡列宁的小狗最后的死亡;奔向与世隔绝般的农场,却是因为他们再也无法离开,“我们的护照没了,我们已经离开过了,现在不能离开了。”不能像萨宾娜那样来去自由,不能像萨宾娜那样“我喜欢离开的感觉”,甚至不能像萨宾娜那样咒骂丑化的生活和伪善的人,无法离开就是远离自由,就是被束缚在一起,即使高高飞起,即使感受到了快乐,也只是一种时间上的错觉,宛如异托邦,终究无法指证最后的真实。
| 导演: 菲利普·考夫曼 |
![]() |
但是现实是无可逃避的,甚至一切早就注定了:第一次睡在托马斯的身边,她的手是紧紧抓住他的,但是在早上醒来的时候,她手上握着的不再是托马斯的手,而是那本《俄狄浦斯》的书,厚实的书,经典的书,如寓言一样的书,也是冷漠的书。这是特蕾莎离开温泉中心来到布拉格,第一次离开,对她来说,是第一次到达,见到托马斯,也是第一次的狂放,她在笑声中脱去了自己的衣服,托马斯的脸靠在她的背部,于是在两个人打开心灵,展开身体之后,她扑到了托马斯的身上,以一种骑行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爱情——从身体的欲望开始,爱情便躺在了床上。那一晚她没有像以后一样梦见到痛苦,梦见到别的女人,她似乎只看见了自己,就像在温泉中心,他住的是6号房,她下班的时间是6点,巧合的数字里一定有着契合的缘分。
|
《布拉格之恋》电影海报 |
但是那本书却塞进了自己的手中,《俄狄浦斯》,一个关于弑父娶母的故事,里面是情结,是罪恶,是寓言,是现实——托马斯在那个酒吧里,当看到那些苏联官员的时候,他说到了“俄狄浦斯”;为了像托马斯一样把性当成一种娱乐,她在那个所谓的工程师那里看到了《俄狄浦斯》。它总是出现,像影子一样无法摆脱,于是,那个醒来的早晨,那个混乱的酒吧,那个窗帘后面总是藏着秘密的房间,都变成了无法逃避的现场,都变成了无法离开的寓言——布拉格之恋,是唯一的存在。
“我不关心政治。”这是托马斯的理念,当布拉格成为唯一的存在,他及时只是说到了俄狄浦斯,也一定无法离开政治,俄狄浦斯杀死了父亲,娶走了母亲,他感觉到自己是一种罪恶,于是他挖掉了自己的眼睛,以惩罚自己,“但是,我们的领袖不是俄狄浦斯。”只是触及了这个寓言,他不再往下说,因为他不关心政治,但是当萨宾娜说:“他们应该像俄狄浦斯一样,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托马斯已经无法离开了,在酒吧里,那些年轻人喜欢欢快的歌曲被俄罗斯低沉的音乐所取代,旁坐着的苏联官员在喝酒聊天,他们更像主人,于是气愤的托马斯说:“有些人永远是恶棍。”于是他写下了“我们应该将自己解放出来。”于是他把稿子交给了那个墙后面贴着卡夫卡画像的编辑手里。
在托马斯看来,这的确不是关心政治,这只是用现代版本解读一个寓言,或者只是一个公民说话的自由,但是在现实里,个体从来没有真正的自由,托马斯的文章最后成为了罪证,当他从日内瓦返回布拉格的时候,护照被没收,文章被撤档,关于声明需要签字,当他在内政部官员面前揉碎了那张纸,当他说出“懦弱慢慢成为生活的准则”的时候,他无法让别人挖掉自己罪恶的眼睛,却失去了生存自由,当他从著名的脑科医生变成清洁工的时候,那扇玻璃上的肥皂水为什么擦不去——它像一个污点,已经成为透明玻璃上永远的悖论。而特蕾莎呢?她也不关心政治,是政治将她卷入其中,夜晚小巷子里的坦克终于挡住了她想要离开家的步伐,终于第二天他看见了街头的暴力和镇压,当她用相机拍下这一切的时候,她只是用来记录那些死亡的瞬间,但是当有人对她说出“可能被处死”的警告,当相机被没收,她也像托马斯一样再也无法以自由的方式回到自己的祖国,回到布拉格。
俄狄浦斯成为他们无法绕开的寓言,也成为他们无法逃避的现实。“你站在庸俗的对面。”这是萨宾娜对托马斯的评价,他们渴望自由,他们不需约束,在轻的生命之重体会爱,体会情,体会欲,“最了解他的女人是萨宾娜。”这是托马斯和萨宾娜之间开放的性,“你吃醋了,你会娶我吗?”这是托马斯和特蕾莎之间自由的爱,前一种指向身体,后一种面对责任,但是当一个站在庸俗对面的男人面对两个女人的时候,他一定处在轻和重之间。萨宾娜的帽子是欲望对话的符号,他们在涂着颜料的地面,在放着镜子的房间,在彼此不再束缚的世界里,享受着身体的快乐,“你只是在寻找快感,每个女人都是新大陆。”但是托马斯说:“我寻找的是最小的细节,微小的事情才让每个女人不同。”萨宾娜让他满足,他让萨宾娜满足,但是他们注定是不会走向婚姻的,就像萨宾娜所说:“我喜欢离开的感觉。”那时托马斯和特蕾莎已经结婚,那时她遇到了为她发狂的弗朗茨,“我爱火车,它是情欲的化身。”所以她会离开布拉格,她会离开日内瓦,她会去往美国,所以她会在弗朗茨告诉她和妻子离婚了之后满含泪水拥抱她,而等弗兰茨拿着行李回来时,她早已经不辞而别了。
憎恨人们的虚情假意,讨厌口中的爱国,所以萨宾娜是真正走向轻盈生活的人,而托马斯在骨子里和萨宾娜一样,但是当他在特蕾莎身上发现了如“6”一样巧合的细节,他其实陷入到了另一种重的生活,像不关心政治却说到了俄狄浦斯一样,他在婚姻世界也找不到自由,所以陷在两种状态中,他只能在离开和回来的矛盾中生活。而对于特蕾莎,当她说出“你会娶我吗”之后,就期望婚姻是一个归宿,一种像在第一次脱光衣服时大叫一样体会自由。那只在婚礼上的猪,那个骂他们亵渎神圣的证婚人,就是特蕾莎生活的两个隐喻,一种是生活中的轻,一个是必须承受的重,所以在托马斯轻与重的矛盾中,特蕾莎也陷入了悖论。
“我在她那里,你和他在做爱,我站在旁边,你们不让我动,让我看。”这是特蕾莎做过的一个梦,在托马斯和萨宾娜情欲世界里,她是一个观者,这是她痛苦的开始,后来,她告诉托马斯的是:“你带我去她们那里,看你们做爱,我帮你们脱衣服。”也是旁观,却变成了参与,也是痛苦,却变成了央求。所以她在日内瓦因为无法面对和萨宾娜在一起的托马斯,才返回了布拉格;所以她在闻到了托马斯头上的女人味时,说:“我成了你的负担,生命对我也太沉重了,对你却这么轻,我不能承受这生命之轻,不能承受这自由。”所以她希望和托马斯一样,不敏感,坚强,她主动去找留下地址的工程师,甚至拿着《俄狄浦斯》的书,没有任何预热地躺在了沙发上……但是像是一种报复,她总是觉得窗帘后面有人躲着,在工程师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没有兴奋,只是紧紧握住拳头……
萨宾娜和特蕾莎,是托马斯生活中的轻与重,当两个女人在一个房间里,相互给对方拍裸体照的时候,第一次在身体里找到了两个人共同的符号,起先是特蕾莎给萨宾娜拍,她是戴过那顶帽子的,之后是萨宾娜给特蕾莎拍——萨宾娜展示裸体的时候,是自然的,是媚态的,就像她面前的是托马斯;特蕾莎展示身体的时候,是羞怯的,是小心的,“我不喜欢裸体。”但是萨宾娜的手抚摸到她的身体,那一刻她仿佛第一次有了兴奋的感觉,甚至第一次体会到了释放身体的轻盈状态。
和托马斯相关的两个女人,是生命的两种状态,轻和重,从来不是截然分开的,它们总是融合在一起,就像政治和爱情,就像道德和欲望,混合而成为一种存在,所以最后特蕾莎说“我要走,离开这里”就是一个无法选择的选择,所以“我想我是多么快乐”是一种现实也是一种理想。轻和重,政治和爱情,欲望和道德,以及现实和理想,就那样不下沉也不高升,即使离开也是一种回来,只有在幻灭的世界里,它才比现实更真实,才在死亡中凸显生命的意义。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468]
思前: 《圣山》:“肉身成道”的炼金术
顾后: 自身存在的象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