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6-11 《霸王别姬》:不疯魔不成活的“盛代元音”

 “十一年后”的灯光亮起,“十一年后”的板子响起,“十一年后”的舞台只剩下霸王和虞姬,只是“快将宝剑赐予妾身”已经变成反复吟唱的台词,“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也变成了回不去的错误,那一幕《霸王别姬》已成逃离的传奇,台下是关门开灯一个人的戏迷,台上是“汉兵杀进来”的生离死别,是戏剧,也是现实,是演出,也是真实,一把闪亮的剑拔鞘而出,如此迅疾,如此锋利,霸王一回头,是一个空廖的结局。唤一声“蝶衣!”又唤一声“小豆子!”却再无回应,世上再无小豆子,世上再无程蝶衣,舞台上也再无虞姬。

他说,二十年没一块唱了,他却说,是二十一年;他说是十年没见面了,他说是十一年。一个霸王,一个虞姬,一个程蝶衣,一个段小楼,一个小豆子,一个小石头,在清晰或者不清晰的时间里,在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人生中,处处是传奇,也处处是现实,他们从一九二四年的北洋政府走来,从一九三七年的抗日战争走来,从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中走来,从一九四九年解放军进驻北平走来,从一九六六年开始的文革中走来,而当最后再次走上舞台,再次被灯光追影,再次演绎“霸王别姬”的离别时,一把剑抹过脖颈,便是真正的“四面楚歌”,便是“人纵有万般能耐,也敌不过天命”的宿命。

: 陈凯歌
编剧: 芦苇 / 李碧华
主演: 张国荣 / 张丰毅 / 巩俐 / 葛优 / 英达 / 蒋雯丽 / 吴大维 / 吕齐 / 雷汉 / 尹治 / 马明威 / 费振翔/ 智一桐 / 李春 / 赵海龙 / 李丹 / 童弟
类型: 剧情 / 爱情 / 同性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 香港
上映日期: 1993-01-01(香港)
片长: 171 分钟
又名: 再见,我的妾 / Farewell My Concubine

这是如自刎般的戕害,这是走得太远的命名,这也是永远回不去的现实。“虞姬为什么要死?”这个问题是程蝶衣一生解不开的疑问,却早已经写好了答案,也早已演绎了结局。当那个名叫“小豆子”的孩子看见自己多出来的指头被母亲生生切下来的时候,这一种“多指畸形”的命运就已经在他面前展开了带着腥味的人生。“娘,手冷,水都冻冰了……”这不是麻木,是需要温暖的寒冷现实,是需要保护的羞辱出生。但是在他面前是摆脱不了的宿命,风尘女子的母亲永远让他成为被耻笑的对象,即使烧掉了那从窑子里带出来的棉袄,即使含着暧昧之笑的母亲已经离开,但是那被耻笑的出生却永远也涂抹不掉,就像切下手指的痛,一直在内心里滴血,再无结痂的可能。

小豆子面对的是父爱缺席的人生,而母亲在他心里也变成了一种劫,这是他异化的开始,而当母亲把他送到关师傅那里学艺,也并非是摆脱宿命的开始,咿咿呀呀的梨园给他的不是归宿,不是衣食,而是一种暴力的美。练功时的板子,一记一记敲在他心里,唱不出要打手板,是要让人不犯错,唱得出也要打,是要让人记住下次还这样背。他看见小赖子被打红的屁股,他看见小石头在雪地里盯着盆子练功,他也看见自己被打痛了的手掌。“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这是成角儿的必经之路,但是对于小豆子来说,这是继续的异化,就像一步步切下手指的疼痛。所以他和小赖子在打开大门的时候,会想着逃离,那是别样的世界,那里有风筝,有和自己一样的孩子,还有甜甜的冰糖葫芦。这冰糖葫芦是属于小赖子的理想,是他渴望的生活,“吃了冰糖葫芦,我就是角儿了。”角儿是他们跑出去在那戏院子里看到的痴迷,看到的疯狂,看到的霸王和虞姬,看到的“盛世元音”的横匾。小豆子夹在群众中第一次看见了舞台上英武的霸王,第一次看见了众人高喊的角儿,他哭了,像是看见了自己,看见了可以保护自己的英雄。

但是,逃离没有终点,他们必须回来,而回来意味着新的暴力的开始,这是不可逃的宿命,当小赖子喂饱了自己然后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的时候,他或许已经在甜甜的冰糖葫芦里完成了自己最卑微的理想。但是这死对于小豆子来说,却依然是一个悲剧,一个生生切下那多余手指的痛。而这种痛并非只是被自己看见的小赖子,而在内心里完全变成了对真实自我的确认,“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他篡改了台词,本是男儿郎是他真实的现实,女娇娥是他被异化的人生,他反复地念错,反复地“思凡”,反复要把自己从宿命的、异化的世界中解救出来,可是得到的是“又错了”的痛打,甚至是小石头用烟管捅进嘴巴里的惩罚,从嘴角流出的是鲜血,和小赖子放在嘴巴里的冰糖葫芦的味道不一样,那是一股腥味,一股永生难忘的腥味。但是在这处罚、这暴力终结的时候,他却以一个救赎般的微笑立起身来,挥动衣袖,终于唱出了“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霸王别姬》电影海报

男儿郎变成了女娇娥,这是入戏,对于小豆子来说,却是对人生的解构,在那鲜血流出的一刹那,他似乎开始朝着“成角儿”的理想迈进,向着改变自己卑微而羞辱的出生迈进,但是这种改变却是一次真正的异化,一次自我确认开始的异化,他转变的痛苦不写在脸上,写在内心最隐秘的地方,从此伴随着走上舞台走向未来。而张公公那黑暗角落里的猥亵则彻底把他推向一个异化的人生,这异化是极端的阉割,他说我要撒尿,而在他面前是被窥视的恐惧,是穿着肚兜的张公公,是墙上挂着的春宫图,当张公公将他摁倒在床上的那一刻,他关于“男儿郎”的坚守彻底奔溃了,他是被阉割的人,他成了女娇娥,而且是受辱的女娇娥,从此一生再也走不出来。

这是异化的童年,被切断的第六指,卑微而羞辱的出生,“我本是男儿郎”的鲜血惩罚,以及被猥亵的记忆,生生地把他推向一个“女娇娥”的阉割人生,即使成了角儿,即使改名成了程蝶衣,他也依然有一个叫艳红的母亲,有一个被玷污的身体,也总是听到街上传来冰糖葫芦的叫卖声。而在这成长的舞台上,程蝶衣用一种戏化的方式命名了自己,这是和异化的自己告别,这是和不堪的往事告别,如果说异化是一种被迫泯灭式的现实,那么戏化是主动争取式的生活,他成了程蝶衣,他也成了虞姬,一个需要霸王的虞姬。

他的霸王当然是小石头,是改名的段小楼,其实从入梨园开始,他就已经成为小石头身边不分离的小豆子,因为小石头给他温暖,给他照顾,不管是从前的小石头,还是现在的段小楼,不管是生活中的师哥,还是舞台上的霸王,他都找到了一种男性的保护,这种保护一方面是对他缺失父爱的弥补,另一方面却也是对他“女娇娥”身份的认同。或者说,只有在这像是戏剧里的关系中,他才有安全感。但是在程蝶衣面前的是一个人,一个有着更多欲望的人,一个可以背叛自己的人。或者可以说,在段小楼眼中,他只是在舞台上虞姬,而在现实生活中他从来都是自己的师弟。“演戏得疯魔,没错。但如果活着也疯魔,咱在这凡人堆里怎么活?”他问程蝶衣,对于他来说,舞台是一个不真实的世界,而生活永远在舞台之外。

所以当段小楼去找花满楼的妓女菊仙,并且假戏真做成了夫妻的时候,程蝶衣构建的那个世界坍塌了,他无法面对霸王的背叛,无法面对舞台的背叛,在于他来说,人生就是永远的舞台,就是一辈子演戏,一辈子被保护,一辈子成为虞姬,“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这便是程蝶衣“不疯魔不成活”的人生,而在这戏化的追求中,他把段小楼背叛的愤怒发泄到菊仙身上。他从来叫她“菊仙小姐”,他把段小楼和菊仙的“爱情”叫做“黄天霸和妓女的戏”,这戏不会演,师父没教过,当段小楼因为得罪了日本人被抓,菊仙希望他能去解救的时候,他能答应的唯一条件便是让菊仙回到花满楼。他的这种鄙视一方面是因为霸王的背叛,另一方面却也是自小失去正常母爱的一种报复,而这种报复在某种程度上又回归到了自我的宿命,所以这对他来说,是永远不能回去,他必须活在舞台上,活在虞姬的世界里,而当段小楼和菊仙成婚享受男欢女爱的时候,他则在痛苦的抉择中找到了对京戏有着特殊感情的袁四爷。

实际上,袁四爷对于程蝶衣也完全是一种艺术化的渴望,“入纯青之境,有点意思。”这是他第一次看《霸王别姬》对程蝶衣扮演的虞姬的评价,“霸王回营到底是走五步还是走七步?”这是他对段小楼提出的质疑,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对京戏不一般的理解,另外一方面也表明段小楼已经开始了一种“凡人堆里”的生活。对于袁四爷的出现,段小楼的鄙视似乎是对于钱财的鄙视,而程蝶衣却以一种防范的方式保护自己。但是当段小楼进入和菊仙有关的生活,进入远离舞台的生活的时候,他一方面是拯救,在关师傅面前,他们下跪,他们请求师傅照例打屁股,在不唱戏的段小楼面前是那个曾经捅过小豆子嘴巴的烟管,关师傅让他用同样的方式处罚段小楼,但是这种对于秩序和仪式的回归到底有没有用,关师傅在为徒弟解说“夜奔”这一出戏时,终于像一个雕像一般倒下身去。这充满着隐喻的情节或者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艺术的一次真正溃败。

在这种溃败面前,程蝶衣也开始了某种放逐,一方面他抽鸦片麻痹自己,另一方面他却在袁四爷的知己式的交流中找到了倾诉。段小楼与菊仙定亲,程蝶衣独自仰躺在椅上。还是那未卸的妆,还是那艳丽凄迷的虞姬,却在镜子照映的身影里落下叹息,霸王只是一个舞台的传说,而现实的段小楼已是菊仙的丈夫,这是如何的凄凉,这是如何的悲苦,这是戏化理想的覆灭。而那空洞的身影之后,却是一根长长的翎子,斜斜伸入镜中。“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景非你莫属,此貌非你莫有。”袁四爷的到来,给了他另外的舞台,那是一柄赠佳人的宝剑,那是月夜下的醉酒,那是一出红尘知己的戏。在为日本人唱那一曲《贵妃醉酒》的时候,底下是拿着枪的日本人,台上是他一个人的表演,他已入戏,那管底下坐的是谁,而在楼上,也只有袁四爷认真地看着,他是他的虞姬,而他是他的观众。而当抗战胜利,面对国民党以汉奸罪抓走程蝶衣的时候,在法庭审讯的时候,袁四爷亦是用一种对艺术的理解来驳斥那些审讯者:“程当晚所唱是昆曲《牡丹亭》‘游园’一折,略有国学常识者都清楚,此折乃国剧中之最精粹,何以在检察官先生的口中竟成了淫词艳曲了呢?如此糟践戏剧国粹,到底是谁专门辱我民族精力,灭我国度尊严?!”

人戏无分、出神入化、风华绝代,这是袁四爷对程蝶衣对虞姬的评价,实际上他也是一个入戏的疯子,也是对于艺术自身的一种完美追求,而对于程蝶衣来说,袁四爷是一个知己,一个把自己戏化的人生再向前推了一步的人,而这种推进却让程蝶衣越来越难以走出自己的舞台,走出那不疯魔不成活的世界。他给日本人唱堂会,说倾慕是懂戏的,当国民党以汉奸抓走他的时候,他没有在法庭上说是日本人拿着枪顶着他唱戏,而是说:“堂会我也去了,我也恨日本人,可他们没有打我。”还说:“青木要是活着,京戏就能传到日本过去了。”他给日本人唱戏,他给国民党唱戏,他也给共产党唱戏,在他心里,唯有舞台,唯有虞姬,唯有戏化的人生。当文化大革命即将到来的时候,当面对自己曾收留的小四提出革命样板戏是不是京戏的时候,程蝶衣说:“京剧说白了就八个字:无声不歌,无动不舞。不是说现代京戏不好,只是不实,缺少情境,玩意再好也不对头。”这是对艺术的完美追求,这是一种戏化的痴迷,但是小四却说:“我不明白,古时候英雄美人上台,就是京戏,劳动人民上了台,就不是京戏了。”在日趋紧张的革命岁月,不管是段小楼还是那爷,都在寻求一种保护,所以他们可以背叛,可以撒谎,但是程蝶衣不行,他坚守着京戏,坚守着艺术,坚守着戏化生活。

但是,不管是曾经被异化的记忆,还是现在戏化的生活,对于程蝶衣来说,都通向一个悲剧性的结局,那就是和现实的脱离。而这种脱离在另外一个意义上,则是对于畸形现实的反抗,不管是北洋政府,还是国民政府,不管是日本人,还是共产党,对于程蝶衣来说,都没有区别,而这没有区别便是“不疯魔不成活”的痴迷,便是永远站在舞台上的完美,也便是逃离不过的死,“这虞姬再怎么演,她总有一死不是?”而在段小楼被审问菊仙被翻出妓女的出生时,他却还在问段小楼,虞姬是怎么死的。段小楼愤怒地说:“那是戏,你还不看看现在外面这戏唱得是哪一出了?”外面的戏是小四的革命,是段小楼被批判,是打到牛鬼蛇神。在游街批斗中,段小楼揭发自己的妻子菊仙,说不爱她,要和他划清界线;揭发程蝶衣当汉奸抽大烟,揭发他“为了袁世卿,你当了……当了……”面对这欺骗,这谎言,这背叛,穿着虞姬戏服的程蝶衣站起来:“我也揭发!揭发姹紫嫣红,揭发断壁颓垣!段,段小楼你……天良丧尽,狼心狗肺,空剩一张人皮了!自打你贴上这个女人,我就知道完了,什么都完了!你当今儿是小人作乱,祸从天降。不是!不对!!是咱门自个儿一步一步,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的报应!!!我早就不是东西了,可你楚霸王都跪下来求饶了!那这京戏它能不亡吗?能不亡吗!报应!!!报应!!!”

这是呐喊,这是反抗,这是戏化人生最后的情境,但是正像那舞台上永远的虞姬一样,必是一个死的结局,这死是“汉兵杀进来”的绝路,是“我不是男儿郎”的毁灭,是“快将宝剑赐予妾身”的决绝,而最后拔剑自刎只不过是对于死亡的另一种艺术化演绎。在程蝶衣所有看见的经历中,有四种死亡,小赖子在“成天要拿冰糖葫芦当饭吃”的满足中自缢,是一种理想之死,袁四爷被当成反革命分子,在“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声讨中,绑着五花大绑迈着最后的戏步死去,这是知音之死;菊仙在文化大革命丈夫的背叛中,用那一身的红衣裳,点着的红蜡烛,摆放的红绣鞋,为自己的死画上了句号,这是一种被玷污的母性之死,他仿佛是程蝶衣封尘母亲的投影,当他犯了毒瘾割破手指的时候,他痛苦,他挣扎,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手指被切下来的那一幕,“娘,手冷,水都冻冰了……”菊仙抱着他,仿佛是母亲对他最后的温暖。而最后程蝶衣自己在舞台上的死去,则是一种真正艺术之死,他对艺术追求,也是逃避,别人是唱戏,他却在用生命在演戏:“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一辈子是不能差一年,不能差一个月,不能差一天,不能差一个时辰。

Farewell to My Concubine,其实这现实的舞台上再无爱妾,再无虞姬,再无“盛代元音”的艺术世界,因为霸王早就死了,小豆子早就死了,男儿郎也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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