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11《邮差总按两遍铃》:就是两个流浪人
七号牢房里关着一个杀了自己兄弟的家伙。他说实际上开不是他干的,是他的下意识干的。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你有两个自我,一个你知道,一个你不知道,因为它是下意识的。这使我大为震惊。我是不是真的杀死了科拉,自己又不知道呢?
——《第十六章》
科拉死了,死于车祸,是意外还是谋杀?弗兰克入狱了,他将立即被绞死还是会判缓期执行?对于科拉和弗兰克来说,结局都只有一种,但是通向结局之路上有不同的可能,可能是分叉,可能是迷途,因为两遍铃,是一遍之后的另一遍,是可能之中的另一种可能,是两个自我,但是“总”却是一种必然,它无法逃离按铃的动作,无法结束铃响的结局,无法制造沉默和躲避,于是,铃声响了,于是邮差站在门口,于是,“并没有缓期执行。”
但是,在这个“邮差总按两遍铃”的宿命式故事中,詹姆斯·M.凯恩想要构建的是如何从可能变成不可能,如何从不可能变成必然——两个用于谋杀的计划,两次制造死亡的车祸,两只诡异出现的猫,以及一个知道一个不知道的两个我,在必然的命运中终于变成了最后一丝的怜悯:“倘使你已经读到了这儿,就替我和科拉祈祷一下吧,祈祷我们不论到了哪儿都会永远厮守在一块儿。”
“永远厮守在一块儿”可以看做是弗兰克和科拉两个人关于爱情或者生活的理想状态,尤其是以弗兰克为视角的“我”总是会在事件发生的过程中,看见这个理想世界:对科拉说“我爱你”,在那种香味中沉迷,说出要在一起的誓言……他把这种爱叫做“上帝吻了咱们的额头”,上帝让两个人拥有一切、享有一切,但实际上他最后发现那种爱是一架大飞机的引擎,带着两个人飞过天空去到了山顶上,却被整座山压在下面,“上帝眼下正在上面嘲笑咱们。”从山上变成了在深渊里,而吻了额头的上帝最后变成了“和咱们一块儿上了床”的魔鬼,而且,“他在床上睡得挺好。”
山顶变成了深渊,上帝变成了魔鬼,自然爱也掺杂了恐惧变成了恨,厮守在一起也变成了一种来生的愿望——邮差总按两遍铃,为什么是两遍?为什么是“总按”?又为什么是“邮差”?其实,两个人都是总按两遍铃的邮差,只负责送信,即使进门也只是路过,按照弗兰克的说法是:“就是两个流浪人。”而按照科拉的说法则是:“就是两个吉卜赛人,不过咱们紧守在一块儿。”他们是两个流浪人,路过是本质,“紧守在一块儿”也只是表象,甚至是假象,因为他们在“总是按下两遍铃”之后,便要转身离开,便会走向下一站——开篇的第一句话,就是这种命运的写照:“大约晌午时分,他们把我从运干草的卡车上扔了下来。”
从运干草的卡车上扔了下来,这是流浪命运的写照,弗兰克的确就是一个流浪的吉普赛人,他被扔下后来到了双栎酒店,“在加利福尼亚州,那样的小酒吧到处都有。”但是在这里他停下了,因为,“这时候,我看见了她。”科拉出现,几乎终结了弗兰克流浪的生活,这是爱情的光芒,更是对于流浪命运的解构,“我和希腊人谈了半小时,接下了那份工作。半小时后,我就在加油站修补漏气的轮胎了。”但是这个开端的流浪和留下注解的是弗兰克并没有改变的命运,流浪依然是他的生命选择,直接而暴力依然是他行动的方式,即使在闪烁的爱情面前,即使在留下对命运的可能改变中。
弗兰克看到科拉,最引起他注意的是科拉的嘴唇,“不过她那种阴沉的神态和嘴唇向外噘着的样子,使我真想替她把噘起的嘴唇推进去。”第一次见面就有了“把噘起的嘴唇推进去”的冲动,这种冲动自然含有暴力的成分,后来他靠近科拉时,闻到厄兰她身上的气息,然后问她:“你怎么会嫁给这个希腊人?”这是一个像是出了重拳的问题,当科拉懵在那里又迅速避开,弗兰克知道这一拳把她打痛了,而且完全把她看透了,“从这时候起,是她和我之间的事了。她也许不会依顺我,不过也不会敷衍我。”在丈夫尼克去洛杉矶的时候,弗兰克又趁机把门锁了,然后一把把她搂在怀里,“用嘴死劲儿地吻起她的嘴来……”甚至咬住了她的嘴,科拉的嘴里流出了血,“我把她抱上楼时,血顺着她的颈子往下直流。”这是多么痛的领悟,这种吻出血的暴力是弗兰克性格的写照,也是他命运的注解,之后的他从来没有摆脱这种“总按两遍铃”的宿命。
一个是有妇之夫,一个是流浪者,弗兰克就是要将科拉变成另一个流浪者,于是他们开始实施计划,这计划当然更是暴力的一部分:弗兰克用报纸上读来的报道安排了计划:让科拉拿着包着皮的金属棒子从后面猛击正在浴缸里洗澡的尼克,“金属棒子是我用糖果口袋替她做的,头上塞满了滚珠轴承。”等下手之后就把尼克按在水里直到他被淹死。计划开始在那个晚上实施,弗兰克负责在外面看守,但是在计划实施的过程中,出现了很多意外:在外面弗兰克被一只猫吓了一大跳,后来又过来一个州的警察,之后又听到里面传来科拉的叫声,正当她击打了尼克的时候,屋子里停电了,尼克昏迷了,但是没有死……意外总是在计划之外发生,而意外更意味着这个计划本身含有太多的破绽,当叫了救护车把尼克送到了医院,破绽又终于被遮掩了,因为尼克醒来后说了一句话:“当时——一片漆黑。”而停电的意外也只是因为那只猫从上面掉下来触发了保险盒。
尼克没有死,计划当然没有最后成功,这场基于暴力的谋杀以失败而告终,在尼克住在医院的几天时间里,弗兰克和科拉真的厮守在一起,但是这毕竟是暂时的,于是流浪再次变成了他们的计划,他们说两个人就是流浪人,就是私处流浪,而流浪也是紧守在一块儿,但是科拉还是没有跟着弗兰克流浪,她中途退出回到了小酒吧,在科拉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间,我发现我也在哭。”而弗兰克却一个人开始了流浪:他搭车去了圣伯纳迪诺,在台球房里和人玩球,得到了二百五十元;他又搭上了一辆去墨西卡利的卡车,想着这些钱可以和科拉在上海滩卖热狗,还可以尝试着干更大的买卖;有钱没钱都是一场赌局,这也是流浪人的普遍状态,后来弗兰克赢来的钱又全输了;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尼克,尼克又请他回到店里,还邀请他和他们一起去圣芭芭拉看节日庆祝活动。
编号:C55·2230410·1943 |
弗兰克又回来了,这是他对流浪生活的有一次中断,但是和第一次被人从卡车上扔下来一样,这一次的回来弗兰克是由目的的,那就是回到科拉身边,于是开始了第二次的计划。在开往圣芭芭拉的车上,尼克唱着歌,在他靠在车窗上的时候,弗兰克用扳手将他砸死,“我感觉得出他的颅骨碎了。”这次的计划真的让尼克死了,这是他们再次用暴力制造的结果,他们甚至将车推下了山崖,接着弗兰克喝醉了酒,当他醒来已经在医院里了。看起来计划很完美,但是法官萨基特却老谋深算,他从弗兰克流浪的性格找到了破绽,“你四处流浪了这么多年,而且据我看,又从来没干过什么活儿,甚至从来没有尝试着去干点儿什么活儿,怎么会突然安定下来,去干活儿了呢,而且干得很稳妥,这一点你自己不觉得奇怪吗?”萨基特的疑问变成了分析,他认为一个流浪人能留下来就在于女人的出现,而这一次死去的是这个女人的丈夫,“你和那个女人一块儿杀了那个希腊人。你越早供认,对你越有利。”更为关键的是,在尼克“遭遇”车祸之前还去投保了人生意外保险,保险金是一万元。
第二次计划甚至比第一次留下了更大的破绽,而法官萨基特之后,来找弗兰克的是警察,警察意外地站在他的立场,推荐了一个叫卡茨的人,“在本市,只有他能扳倒萨基特。”按照警察的说法,这个案子的嫌疑人就是科拉,她杀死了尼克,又攻击了弗兰克。而科拉得知后,认为是弗兰克出卖了自己,“你们安排好,说我也试图把你杀了。这样一来,看上去就好像你不可能跟这件事有任何关系。然后,你们让我在法庭上认罪。这样一来,你跟这事压根儿就毫无关系了。”科拉的反击很有成效,最后她获释了,只是有一个缓刑期。当两个人再次回到酒馆里的时候,两个人不时发生争吵,弗兰克再次提出离开这个到处是尼克鬼魂的地方,但是科拉还是拒绝了,“咱就呆在这儿”成为她不变的选择。于是在科拉在给母亲奔丧期间,弗兰克又踏上了流浪之路,他认识了一个叫克雷默的女人,开车进行了一次短途旅行。等他回来,有个叫肯尼迪的人带着曾经签字的文书来敲诈他们,弗兰克轻松解决了肯尼迪,并将所有文书都付之一炬,而当他面对科拉的时候,曾经有过背叛阴影的她,知道弗兰克和克雷默有染的她,开始正视自己和弗兰克的关系,当猫在一次出现,科拉也把他推向了不变的流浪人身份,“你是个流浪汉,我就为了这一点爱你。我恨那个女人,就因为你没有告诉她一件跟她毫无关系的事,她就让你轻松愉快。然而,我就为了你和她的那件事又想毁了你。”
詹姆斯·M.凯恩:如果爱里边掺杂着惧怕 |
因为是流浪人,科拉爱上了弗兰克,又因为是流浪人,科拉发现这份爱慢慢跌入了深渊,的确,当弗兰克被扔下干草的卡车来到这家酒馆,看上去是流浪生活的一次终结,但是他始终没有改变,甚至流浪中更多了暴力,暴力的计划是为了和科拉在一起,是为了爱,但是在暴力之下的爱又让他一次次走上流浪之路,对于弗兰克来说,他的人生就是流浪和暴力的交替,因为骨子里无法改变自己的性格,所以命运也从来没有真正眷顾他,当他在萨基特那里签下那份出卖自己也出卖科拉的文书,当他需要卡茨将他从那个深渊里解救出来,对科拉的爱就已经不纯粹了,而实际上一开始这种爱也掺杂着暴力式的冲动,“我爱你,科拉。不过爱里边要是掺杂着惧怕,那就不再是爱,而是恨了。”这也注解了他们最后的命运。而另一方面来说,在这场看起来由弗兰克导演、掺杂着暴力的故事里,科拉似乎最后成了受害者,但是她也是那个总按两遍铃的邮差,也是这场所谓爱情中的过客。
再次回到弗兰克被扔下卡车的开始,当弗兰克锁上门用嘴亲她并咬出了血,科拉的爱是带着必要的痛的,她对这种暴力式爱情的妥协其实并不是因为她爱弗兰克,而是她要离开尼克——这是一个关键,她当然也爱弗兰克,但是这种爱是基于要离开尼克的强大渴望,也就是说,对于科拉来说,一切行为的出发点不是爱而是不爱。她在和弗兰克云雨之后说的是自己在餐馆打工的经历,在忍辱负重中只要有戴着一块金表的男人出现,就会跟他走,尼克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现在当弗兰克再次出现的时候,她的选择依然是离开,“我可受不了啦,只好跟你一块儿醉生梦死,弗兰克。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醉生梦死。”科拉选择爱,选择和弗兰克在一起,是因为“受不了”;第一次的计划失败,弗兰克决定离开酒馆,科拉当初也是同意一起去流浪,紧守在一块儿,但是在中途她后悔了,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依然是找工作,依然是在脏兮兮的地方,最后她对弗兰克说:“我已经受不了啦,弗兰克。我没法再跟你走下去。再会。”
和尼克在一起是“受不了”了,和弗兰克在一起还是“受不了”,对于科拉来说,重要的不是和谁在一起,而是过怎样的生活,她对流浪生活在本质上是排斥的,她需要的仅仅是一个不脏兮兮的地方,一个戴着一块金表的男人。弗兰克流浪之后被尼克叫了回来,科拉再次告诉弗兰克的是,尼克想要和她生孩子,这一次又让科拉受不了,“我可不能要一个油乎乎的希腊孩子,弗兰克。我不能,就是这么回事。我要是生孩子,就只能和你生。但愿你有点儿出息。你很机灵,就是没用。”于是有了第二次的计划,尼克这次真的死了,但是在法官、警察和线人面前,当弗兰克终于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科拉对弗兰克的质疑,弗兰克在爱情中的恐惧,其实已经将他们两个安放在了完全不同的位置:一个永远无法摆脱流浪的命运,一个永远不需要脏兮兮的生活,一个嘲笑她:“她看上去就像是世界上所有妓女的曾祖母。那一晚,魔鬼的钱真是没有白花。”一个则认为卑鄙地出卖了所有的真诚,“可要是你把那种爱放进一辆福特汽车里,它就会给震得粉碎。咱们就是这样,两辆福特汽车,弗兰克。上帝眼下正在上面嘲笑咱们。”
他们争吵,但是他们结婚了,他们猜忌,但是他们想要有孩子,“这是生命。我已经可以感觉到它在里面了。这对咱们俩说来,都是一个新生命。弗兰克。”但是结婚不是爱情,新的生命也不是命运被改变的起点,那片海的压力将邪恶、卑鄙、怠情和无关紧要的东西都挤压了出去,也挤掉了生命,科拉在水中挣扎,弗兰克用车将她送到医院,路上那辆写着“请按一下喇叭,就给你让路!”的卡车却在弗兰克的喇叭声中始终不肯让,就像他们的流浪,他们的计划,他们的爱情一样,在“总按两遍铃”的宿命中,“我压根儿没有看见路边的电缆管道墙,只听见轰隆一声,眼前就一片漆黑。”醒来,是被冲出去的科拉,是科拉身上留下的血,是最后的吻带来毫无感觉的结果,“她已经死了。”
死了是走向必然结局的第一步,就像科拉想要的生活一样,它一直没有改变;弗兰克将被绞死,是必然结局的第二步,就像弗兰克流浪和暴力的本性一样,它也一直没有改变,在毫无改变的命运中,相遇相爱以及相爱相杀,都变成了邮差按下的两遍铃:两次计划,两次流浪,两次车祸,以及两次出现的猫,在中间跌宕起伏,但是最后还是回到宿命的结局中,而这种过程和结果的分野也是理想和现实的割裂,“当我和科拉呆在一块儿时,我就相信来生。当我想到眼前时,一切全都出了毛病。”但是最后一定是殊途同归:没有来生,祈祷也没有用处,因为“邮差总按两遍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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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一直游到海水变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