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11《麦克白》:人生不过是欲望的幻影
头颅被砍掉,王冠掉落,这是麦克白生命和权力的双重死亡,当满脸杀气的头颅被长矛插入而在胜利者面前被嬉戏,当一个杀人不眨眼篡位夺权的暴力统治者被推下神坛,新的国王,新的秩序,新的权力在一片欢呼声中诞生,这是不是一种新的欲望轮回?而最后,在女巫山前,瘸腿的战士从马上下来,在念咒声中寻找那些能预言的女巫,空留战马的悬疑中,一个新的预言似乎正在诞生。
他是谁?这是罗曼·波兰斯基对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麦克白》的一次改编,瘸腿的行走似乎表明了他的身份,邓肯被杀死后逃亡爱尔兰的王子,当他一个人重回苏格兰,在“后麦克白”时代,似乎也在寻找着一种左右生命和权力的预言。戛然而止的结局,似乎正在回应电影的开场,在海滩之上,三个女巫画了一个圈,然后埋下绳索、断臂和短剑,覆盖上沙土,最后倒上红色如鲜血的液体,“美即丑,丑即美。”他们这样说,“等战争结束我们还会见面。”然后朝远方走去。
三个女巫,用预言的方式打开了这一场权力之争,这也是波兰斯基对莎士比亚悲剧的一次改编,当一前一后修改了莎士比亚的戏剧,似乎已经走向了波兰斯基的文本,而这个前后呼应的文本正是突出了预言的力量:最先的三个女巫埋葬了绳索、断臂和刀剑,是因为它们都是争斗的武器,都是夺权的工具,埋葬并不是要消除战争,而是在“美即丑,丑即美”的转折和循环中凸显预言下生命的卑微,一切的权力之争到最后都是一种空无,所以最后的瘸腿王子归来,满身的复仇气息依旧将他带入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预言中。
他会得到什么样的预言?这个问题在波兰斯基的戛然而止中其实没有了什么意义,因为从三个女巫开始,命运都是卑微的,战争都导向死亡,它以一颗头颅和一顶王冠的掉落为标志。所以从一开始打开的预言就注定了无法挣脱的悲剧,女巫对胜利归来的麦克白说:“你是未来的君王。”女巫对和麦克白一起的班柯说:“你不能成为国王,不过他的子孙将世代为君。”他们曾经并肩作战,最后他们成为仇敌,而麦克白的死亡,班柯儿子费里恩斯的逃离,都是被预言新的结果——围绕着麦克白,从一名胜利者成为爵士在成为国王,最后被费克德夫杀死,难逃预言的命运,而他之所以被打败,就是因为预言说:“勃南森林会向邓西嫩移动。”,就是因为预言告诉他:“没有一个妇人所诞下的孩儿能伤害他。”
“你是未来的君王”是预言,“他的子孙将世代为君”是预言,“除非勃南森林会向邓西嫩移动”是预言,“没有一个妇人所诞下的孩儿能伤害他”也是预言,预言成就了胜利和荣耀,预言言说了结局和死亡,预言注解了每个人的生命,当罗曼·波兰斯基通过改编前后情节来演绎预言的强大力量,是不是从莎士比亚的悲剧世界走向了预言文本?而其实,预言之存在,是对于命运的某种恐惧,是对于生命的某种不确定,而这一切的出现,只有一个原因:在欲望控制的世界里,有什么是可以让人无忧的?
导演: 罗曼·波兰斯基 上映日期: 1971-10-13 |
出生入死打败挪威军队,这是麦肯白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刻,国王将考特王的爵位授予他,也是对他骁勇善战的奖励,但是偏偏在班师回朝时遇到了那些女巫,偏偏听到了“闪烁其词的预言”,当王者的诱惑在他面前闪现,还有什么比阴谋的杀戮更能快捷地获得权力?预言只不过激活了麦克白内心的欲望,在对未来和人生都有些茫然的世界里,靠欲望活着似乎变成了对命运的尊重,所以从最初对“闪烁其词预言”的怀疑,到“这不像是凶兆也不像是吉兆”的矛盾,以及最后扬起刀剑“看到了未来”的确定,麦克白一步步走向了自己的欲望陷阱。
他是犹豫的,是矛盾的,甚至是分裂的。他击败了挪威军队,被战士们捧为英雄,及至之后拥有了考特王的爵位,都是对他杀敌战功的褒奖,这是麦克白真正主宰命运的写照,但是当预言出现之后,便牢牢控制住了他,爵士不是他权力的顶点,因为他会成为王者。他沿着预言之路迈出的第一步,便是杀死了亲戚邓肯王。邓肯来到城堡,在狂欢中,麦克白就有了杀死他的机会,但是这个机会出现时,他是矛盾的,邓肯是一个仁慈的君王,处理国政没有失手,而自己既是他的亲戚也是他的臣子,所以杀他无疑是弑君。他的犹豫情绪在那把如梦幻中看见的宝剑身上得到了体现,他看见了那把寒气逼人的短剑,在他面前成为一种诱惑,但是当麦克白伸手去拿的时候,却无法触摸到,“可见而不可触”让他陷入到一种分裂的状态中,而也正是这种状态,让他不断人格分裂,不断走向绝路。
“不如听它”,他下决心要跟随闪光的短剑行事,在妻子的帮助和鼓励下,他终于灌醉了邓肯王身边的守卫,然后在深夜时闯入了邓肯的房间,他用守卫的剑抵住了邓肯的胸口,邓肯醒来,看到这一幕,却无法再逃离,麦克白的剑已经插进了他的身体,然后又割向了他的脖子,当邓肯的王冠掉落,他完成了弑杀。这是他真正走出的第一步,那晚“空中有哀鸣的声音”,当第二天醒来有人大喊“谋反了”,他便诬陷于两个守卫,当他快速地杀死了守卫,这一场嗜血谋杀就变成了嫁祸行为:邓肯的两个儿子逃离,一定是他们设计害死了父王。
《麦克白》电影海报 |
麦克白完成了这一场阴谋,但是当他成为新的苏格兰国王,当邓肯掉落的王冠被他戴上,他内心的矛盾依然没有减弱,反而一步步撕裂了他。他杀死邓肯的时候,对夫人说:“他不会再醒了,因为他在也得不到睡眠了。”当他杀了守卫,他自语到:“我在惊愕中再也无法平静。”当他戴上王冠成为君王,便是实现了女巫的预言,但是他却想到了另一个预言:“你不能成为国王,不过他的子孙将世代为君。”是的,班柯还在,他的儿子费里恩斯还在,这一个预言成真,另一个预言怎么会假?而其实这两个预言是对立的,这种对立性更是将麦克白带向了被撕裂的灵魂深处。
他终于派人去杀班柯父子,矛盾的他对夫人说:“我们只是伤了蛇身,却没有杀死他。”是因为对于他的预言来说,远没有排除所有的障碍,因为班柯父子还在,但是要杀死班柯父子,就意味着推翻预言,所以他接着痛苦地对夫人说:“现在,邓肯在坟墓里睡得好好的,没有刀剑和毒药,没有内乱和外战。”又深深透露出像邓肯一样死去反而是一种解脱。而在杀死了班柯却让费里恩斯逃走之后,麦克白的内心的斗争更痛苦,而这种痛苦变成了噩梦,变成了幻觉,变成了谵妄。
在梦中有一个小孩闯入了他的房间,他拿着一把刀,刀抵住了他的胸口,杀死邓肯的那一幕重现了,只不过躺在床上被寒气逼人的刀抵住身体的是自己,他被惊醒;当他派人杀死了班柯,又处死了杀手之后,在庆功宴上他忽然看见空着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当那个背影转过身来,麦肯白发现他就是满脸是血的班柯,他害怕,他后退,他扼住自己的喉咙,他跌倒在地,“流血必定会引起流血。”他说;他决定再去寻找女巫,在女巫山上,他进入了他们的洞穴中,当饮下了他们熬好的毒汤,他看见了邓肯的儿子,看见了班柯,看见了那些拿着镜子而死去的王,镜子里照见了嗜血的自己,照见了恐惧不安的自己,而此时女巫的另一个预言是:“留心麦克德夫。”
醒来,又像是一场梦,也许在新的预言之下,麦克白又找到了动力,而这一次他不再矛盾不再分裂,他已经完全成为了暴君,“留下麦克福德”,而此时麦克福德已经逃离了苏格兰,于是他下令杀死麦克福德有关的一切人,当麦克福德的年幼儿子被剑插入后背,他转身对母亲说:“他杀死我了,妈妈;您快逃吧!”当麦克福德的妻子无处可逃时,她看到了城堡里燃起的熊熊火焰——麦克白毫不手软地杀死了他们,而这也为自己的死亡埋下了罪恶的种子。当麦克福德终于开始复仇,麦克白还自信地对城堡里的士兵说:“除非勃南森林会向邓西嫩移动,否则我们不会败。”但是登上城堡他却看到了勃南森林在移动;当麦克福德杀入了城堡,和麦克白对峙的时候,麦克白说:“没有一个妇人所诞下的孩儿能伤害我。”而麦克福德说:“我出生的时候没有足月。”麦克白的王冠被打落,他又捡起,而此时麦克福德的剑已经插到了他的后背,还没有等他回击,他的头也被利剑砍下。
戴着王冠的头,只是血淋淋的一个球,它在地上滚动,被挑起来嬉戏,一代君王的梦想被彻底毁灭,野心、阴谋、暴力,最后都归于死亡,像他曾经看见的邓肯一样,没有了刀剑,没有了毒药,这是流血引发的流血,这是欲望导致的欲望,这是预言制造的预言,最后的连环又回到了绳索、短剑和断臂的死亡中。
罗曼·波兰斯基制造了预言,而当罗曼·波兰斯基想要用影像制造属于自己的文本时,无论是逻辑还是语言,其实也陷入了一种矛盾论。语言上的硬伤是明显的,其中的对白、旁白,其中的心理活动,几乎就是莎士比亚的语言风格,他还无法脱离莎士比亚的悲剧影子。而在人物性格塑造上,麦克白的分裂性有点虎头蛇尾,一开始的犹豫、矛盾和不安,体现了他的悲剧性,但是之后却似乎转变成一个暴力者,他不再恐惧,毫不手软地实施计划,和刚开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的这种矛盾不是消失了,而是转移到了夫人那里——仿佛是一种置换,起先夫人是坚决了,为了自己的欲望,她几乎是怂恿麦克白走上杀戮之路,当麦克白犹豫的时候,她还骂他:“你不是没有野心,而是确定好和野心相连的奸恶,你的欲望很大,但是希望用正当的手段。”也正是在这一番鼓动中,麦克白杀死了邓肯,而当班柯的“幻象”让麦克白发疯的时候,夫人更是表现出少有的冷静。在夫人面前,他是矛盾的,是恐慌的,是分裂的,甚至是懦弱的,但是当一系列杀人计划实施的时候,麦克白越来越大胆,相反,夫人却陷入了分裂状态,她变成了疯子,她脱光了衣服,她不停地洗手,她说出了杀死邓肯的阴谋——一种转换,根本没有什么预兆,没有伏笔,就这样神奇地发生了,而最后夫人的自杀,也激不起麦克白一丝的恐惧和怜悯。
转换缺少逻辑和过渡,而预言的另一条线随着班柯死亡费里恩斯逃离而终结,之后也再也没有回应,既然和麦克白要成为君王一起被预言,子孙为王的故事至少需要最后点题一下,但是罗曼·波兰斯基却没有理睬这种悬置状态——如果最后来到女巫山的那个人不是王子,而是长大之后的费里恩斯,是不是反而在呼应中增加了悬疑,增加了戏剧性,增加了悲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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