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6-19 《无间道》：对不起，我是警察
牛头角的长辉工业大厦，24楼之上是天台，24楼之下是街道，从街道到天台，或者从天台回到街道，要通过电梯，而进入电梯或者出入电梯，要经过那扇门。上或者下，进或者出，在开门和关门中抵达不同的世界，只是当那扇门再无法合拢的时候，是身份的暴露，是再也不去的死亡，是“你”和“我”人称的混乱。
黑色的枪口对准陈永仁后脑勺的时候，他甚至来不及回头，枪就响了，子弹射进了脑袋，血喷溅在电梯里。这是回不去的现场，陈永仁无辜却像没有痛苦地斜靠在电梯里，他没有闭上眼睛，他想看看身后打出子弹的人到底是谁，或者这个悬案对于他永远没有了结果，电梯门已经无法合拢，在开开闭闭的重复中，是永远无法回到真实自己的悲悯。而看见死去的陈永仁对于刘健明来说，却是一个肯定的答案，在陈永仁被打死之前，他也被陈永仁的枪指着脑袋，而手上被拷着手铐，但是他无法告诉陈永仁一切，或者说即使他说出了我是谁我应该成为谁的真相时，对于已经认定刘健明是警察卧底的陈永仁来说，他也不会相信这便是真实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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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刘伟强 / 麦兆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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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样的还原对于陈永仁来说显得一厢情愿，刘健明说：“给我一个机会。”而陈永仁反问：“怎么给你机会？”刘健明的回答是：“我以前没的选，现在我想做个好人。”做个好人实际上是一种颠覆，不仅对于刘健明长期警察卧底身份的颠覆，也是对于陈永仁返回警察行列的否定，因为只有刘健明知道陈永仁的真实身份，即使警察档案已经被完全删除，但是那个有着“標”字的纸袋，那段相互承认身份的对话，以及那个还我身份的通话，都无法抹去。所以对于“我想做一个好人”的请求，陈永仁始终不会相信，甚至把它当成是另一个新的谎言，“好啊，去跟法官说，看他让不让你做好人。”这是陈永仁的回答，法官意味着证据，而在三年的卧底生活中，刘健明其实根本没有了证据，没有了可以证明自己做一个好人的证据。卧底对他来说是韩琛10多年前交给的任务，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几乎是出色完成了任务，他不仅成为出色的卧底，给韩琛犯罪集团更多的情报，在另一方面，他也成为了优秀的警察，业务出色，屡破大案，甚至在不断的晋升中成为见习督查，所以在陈永仁的面前，他永远无法逃脱卧底的身份属性，去见法官意味着想做个好人的愿望落空，“那就是让我去死。”这是他对于陈永仁那个想法的理解，而陈永仁的回答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对不起，我是警察。”
“我是警察”是陈永仁三年来一直憋在肚子里的一句话，这句话是对他身份的唯一认同，但是在卧底的岁月里，他跟在韩琛的后面，走私、贩毒，甚至杀人，渐渐成为黑帮的红人，成为韩琛最信赖的人，但是这种身份掩盖得越严密，对于陈永仁来说，就越痛苦。在香港，知道他身份的只有黄警司，所以每次在那个天台接头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歇斯底里要做回自己，在几乎心理变态的折磨中，黄警司还是给他一个方法：记得是警察还是贼。警察和贼，贼和警察，其实并非是对立的，在陈永仁心里，他们永远合二为一地成为自己，这种身份的合体带来的是某种分裂，所以陈永仁说：“做梦时也在想‘放下枪，我是警察。’”只能在梦里，只能在心里，或者只能在黄警司面前，他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己，一个真正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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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间道》电影海报 |
这种分裂的压抑带给陈永仁的是自我意识的不断强化，所以他才会在警察出殡的暗处认真地举起手来，做了一个标准的敬礼，所以他才会在李医生的心理治疗中对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警察。”像是玩笑，又像是压抑心理的一次释放。是的，在一个没人知道的秘密面前，最需要的是倾听者，陈永仁是分裂的，也是孤独的，他需要告诉别人自己是警察，但是他又害怕身份被揭露。在韩琛和泰国老板的毒品交易中，他告诉了黄警司交货的时间和地点，然而在警察追捕韩琛集团的时候，刘健明作为警察卧底又向韩琛通知了警察的计划，最后不管是韩琛的毒品交易还是警察的追捕行动，均告失败。“有内鬼”是双方共同的意识，所以查内鬼变成了他们共同面对的紧迫问题。
韩琛一气之下将陈永仁受伤手臂的石膏砸碎了，那时震惊的陈永仁眼里闪过一丝不安，甚至是惊恐，作为卧底最大的失败就是身份的暴露，韩琛将自己的石膏砸碎，在某种程度上对于陈永仁是一种暗示，至少在陈永仁自己看来如此。而接下来韩琛的一系列安排似乎在设计暴露陈永仁的身份，下一次毒品交易以新面孔参与而拒绝了陈永仁，然后又对陈永仁说：“我最信任你。”并且告诉他两天之内就可以查出内鬼。这一系列的举动在陈永仁那里完全变成了暗示，他跟踪韩琛，看着韩琛将手下包括自己的档案交给查内鬼的神秘人；他告诉傻强去按摩，其实是去天台和黄警司接头，而黄警司的第一反应是：“我们输定了，会死人。”果然，在24楼上，黄警司和陈永仁被韩琛的人围攻，陈永仁得以逃脱，但是黄警司在进入那打开的电梯之后，却被打死。
接到韩琛行动电话的陈永仁又假装赶来前往24楼，但是当他即将上楼的时候，黄警司的尸体被扔了下来，重重地砸在路边的车子上，也砸在陈永仁的心里，这不仅是一个警察的死亡，也是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唯一知情人的死亡，甚至是自己想回到警察行列的理想的破灭。他开始丧失卧底的基本素质，甚至开始丧失理智地扑向黄警司，还好被傻强他们强行拉上了车，远离现场，才避免最后身份的曝光。而受伤的傻强对刘永仁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假如他很不专心得看你做其他事，他就是警察。”所谓认真，所谓专注，就是认定一种身份，就是认定一个自我，凡是自己内心有着双重身份，有着欲盖弥彰的谎言，那一定会有不安，会有恐惧，会有分心。
其实黄警司的死和傻强的死，慢慢解构了陈永仁卧底的身份，在这漫长的身份隐匿的生活里，他不能叫出“我是警察”而眼睁睁看着犯罪行为的发生，他不能跟自己喜欢的李医生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甚至在看见曾经的女友时也只能压抑自己，面前的May身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是的，在未见的这几年时间里，生活改变了太多，他不仅失去了自己的警察身份，也失去了自己的爱情。
这是不该属于自己的身份，不该属于自己的生活，而相对于陈永仁的不安、恐惧和痛苦，刘健明似乎在另一个世界里滑行，作为10多年的卧底警察，他似乎并没有陈永仁的痛苦，或者这种改变身份的想法在起初并不强烈。他事业蒸蒸日上，在警局里担任重要职责，而且他有一个即将结婚的女朋友，而且在韩琛那里，他也顺畅地保持着联络，提供给他们情报，并且要积极探查出黑社会的卧底。但是在这表面风光的背后，却也有着另一种不安，这种不安是关于选择的。10年前韩琛派他和其他几个兄弟去警察卧底，就告诉他们：“出来行走江湖的，是生是死，该由自己决定。”磕头跪拜之后，韩琛又说：“你们跟随我的日子最短，身家最清白，以后的路怎样走，由你们自己决定。”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就是一种命定的人生，一种生死无奈的江湖规则，所以在那些成为警察卧底的兄弟中，有多少已经命归黄泉，有多少已经暴露身份，而在刘健明看来，这样的宿命到底有什么意义？女友Mary正在写着一部小说，男主人公有二十八种性格，到最后连自己是什么性格都不知道了。这是虚构，但是对于刘健明来说，自己的生活何尝不是虚构，自己何尝不是那个男主人公，不知道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知道自己都是警察还是贼，最后Mary的那本小说已经写不下去了，因为生活的可能真相已经被完全颠覆了，而被颠覆的似乎还有爱情，当那盘磁带杂夹着刘健明和韩琛的对话时，Mary已经满含着眼泪离开了他，对于Mary来说，她第一次发现，生活比小说更虚构，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比她写出来的主人公更多谎言。
对于刘健明来说，失去的也是身份，也是爱情，也是真实的自己，所以他把自己的警察证翻转过来，那一刻他覆盖的是一个虚假的自己，一个隐秘的身份，所以他最后下定决心要做自己，要回曾经的身份。这个决定对于刘健明来说是一种勇气，但也是冒险。在韩琛的一次收货行动中，刘健明第一次以警察的身份面对他们，这是一次自我的救赎，当刘健明面对昔日的老大，面对对立的韩琛时，没有解释，就用手中的枪将韩琛打死在车库里。这是刘健明的解脱，但是这样的解脱并不彻底，对于他来说，让陈永仁知道自己的选择，或许意义更大。
他给了陈永仁一次机会，实际上是给自己一次机会，陈永仁在电话里说，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而刘健明的回答是：“我还你身份。”刘健明删除了陈永仁的档案，却以Mary的生日为密码保存了一个备份，这个备份对于陈永仁来说，是唯一证明自己的文本，是让自己返回警察行列的证明，所以当他站在天台面对刘健明的时候，两个人本应该相互释然的对话变成了另一种不信任，因为缺少在场，因为缺少证据，所以陈永仁还是用枪指着他，让他在法官面前自证清白。在刘健明做出自我选择的决定的时候，那扇门其实是已经打开了，可是陈永仁又将门关闭了，而在他押着刘健明走进电梯的时候，另一个警察卧底将他打死在电梯里。
另一个卧底，另一个警察，在刘健明面前，他已经不是同门师兄，所以在他打死陈永仁的时候，对于刘健明来说，却是唯一可以证明自己选择的机会，所以当电梯关闭的时候，枪声又再次传来，刘健明又一次以警察的身份杀死了卧底。陈永仁关闭了那扇门，他其实也面临着被别人关闭的门，所以这样的死对于他的不安、恐惧来说，恰恰是一种解脱，三年又三年，只有在梦中能够喊出“放下枪，我是警察”的陈永仁，以一种死亡的方式告别了无休止没有身份的轮回，《涅槃经》第十九卷：“八大地狱之最，称为无间地狱，为无间断遭受大苦之意，故有此名。”而这种无间道的解脱是身体之死，却也是一种自我精神的回归。
佛曰：“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不死的不是身体，是自我选择的勇气，不管是警察卧底的刘健明，还是黑社会卧底的陈永仁，他们都在身份混乱的无间地狱中寻找解脱的办法，寻找自我救赎的方式，《I Want to Be You》或许就是一个真正的方向，所以在轮回中挣扎的他们，总是会听到蔡琴的那首《被遗忘的时光》：“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被遗忘的时光，也是被遗忘的自我，只有那敲打窗户的琴弦可以让人回到真实。
只是门却并不是都是敞开的，许多年前，当陈永仁被警察训练学校强行退学而走上卧底之路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到的恰是被派在警察那里卧底的刘健明，在那一刻，他们看见了彼此，看见了真实的他者，而他们走上的是不同的路，那扇警校的铁门缓缓关闭，隔开了两个人的世界，门里和门外，警察和贼，其实人生无非是一个关门开门的过程，无非是一个丢失自我寻找自我的过程，而当最后陈永仁被确认是牺牲的警察时，刘健明在“英勇捐躯，浩气永存”的墓前伸出手，做了一个致敬的动作，这动作和陈永仁当初的动作一样，而刘健明心底说出的一句话就是：“我想跟他交换。”
无关道德，无关善恶，其实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第一人称就在第二人称的前面，像一面镜子，真实和镜像合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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