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11 《无人生还》:我们都在等待自己的末日
十个小士兵,出门打牙祭;不幸噎住喉,十个只剩九。
九个小士兵,秉烛到夜半;清早叫不答,九个只剩八。
八个小士兵,旅行去德文;流连不离去,八个只剩七。
七个小士兵,举斧砍柴火;失手砍掉头,七个只剩六。
六个小士兵,捅了马蜂窝;蜂来无处躲,六个只剩五。
五个小士兵,同去做律师;皇庭判了死,五个只剩四。
四个小士兵,结伴去海边;青鱼吞下腹,四个只剩三。
三个小士兵,动物园里耍;狗熊一巴掌,三个只剩俩。
两个小士兵,日头下面栖;毒日把命夺,两个只剩一。
一个小士兵,落单孤零零;悬梁了此生,一个也不剩。
——弗兰克·格林,一八六九
弗兰克·格林,1869年,古老而经典的童谣,写在时间之前,写在阿加莎·克里斯蒂之前,当然,必须写在故事之前。而当《十个小士兵》被引用,它便从童谣变成死亡咒语,便成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理想文本”。这样的理想文本不是隐喻,不是象征,甚至不是为了找寻理想读者,而是要把一种人生的解读从荒诞变成现实,“故事里有十个人要接连死去,但情节不能过于荒诞,凶手也不能过于明显。”阿加莎·克里斯蒂逼迫着自己把惊险、恐惧和巨大的不安纳入到理想文本里,这是一次冒险,这是一种偏执,当从“阅读之前 没有真相”的进口进入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虚设场景中的时候,一首诗出现在德文郡附近的小岛上,出现在没有主人的房子里,出现在每个房间的炉台前,而十个小士兵以小瓷人的方式,按照规则进入到圆桌中央的玻璃托盘上。被隔绝的小岛复活了,十个小士兵复活了,童谣复活了,谋杀也复活了。
复活之前,必定是沉睡,“瓦格雷夫法官先生刚刚退休。”第一句分明就把时间定格在醒来的现在,“刚刚退休”是一个旧时间的终结,当然,是一个未知时间的开始,那封签名为康斯坦斯·卡尔明顿的信件里清楚地表明着即将展开故事的时间和地点,“亲爱的劳伦斯……一别多年……务请光临士兵岛……实为景色迷人之地……畅谈往日云烟……拥抱自然……沐浴阳光……十二点四十分由帕丁顿车站出发……在橡树桥恭迎……”从帕丁顿车站出发,在橡树桥碰面,前往士兵岛,这是故事的进口,而素不相识的十个人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收到了这样的邀请和预约,乌娜·南希·欧文写给维拉·克莱索恩的信里也是帕丁顿车站,也是橡树桥,当然也是神秘的士兵岛,菲利普·隆巴德、布伦特小姐、麦克阿瑟将军、安东尼·马斯顿、阿姆斯特朗医生、罗杰斯先生和罗杰斯太太,以及布洛尔,十个人,或者是为了度假,或者是就职女秘书,或者应聘为男女管家,或者只是叙叙旧,当十个人进入到同一进口的时候,他,她,都成了“他们”,成了一个群体。
| 编号:C38·2141020·1118 |
维拉似乎在感觉中接近一个恐怖的现场,而布洛尔隐瞒自己的名字和身份也将这段旅程推向了未知,男管家罗杰斯似乎是一个在场者,“不凑巧,欧文先生有事耽误了,明天才能到。他已经全都安排好了,一切应有尽有。现在请各位去房间。八点钟开饭。”应有尽有的物质,井井有条的安排,又消融了他们的担忧,但是这与世隔绝的小岛,自成一体的世界,当所有人抵达之后,那扇大门也轰然关上,一辈子再也回不去的场景里,其实并非是大家的欢愉和享用,并不是阳光、海水和自然的和谐,“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儿。欧文夫妇未曾露面,幽灵一般的罗杰斯太太,还有那些客人!那些客人本身就非常诡异,一个奇怪的派对!”而实际上,在“他们”组成的群体中,每个人并非都在想着同样的问题,他们分成了一个个各自独立的“他”,瓦格雷夫看着阿姆斯特朗医生,心里骂他是“无赖中的无赖”,而阿姆斯特朗医生却把他说成是“穿着法袍的刽子手”,隆巴德的心里说着“这个人不是好东西”,而笃信基督教的埃米莉·布伦特则读着《圣经》的篇章:“外邦人陷在自己所掘的坑中。他们的脚,在自己暗设的网罗里缠住了。耶和华已将自己显明了,他已施行审判。恶人被自己手所作的缠住了。恶人,就是忘记神的外邦人,都必归到阴间。”
自己所掘的坑、暗设的网罗、施行审判、被缠住的恶人,《圣经》的篇章不是救赎,而是响应,当晚饭的时候留声机里发出突然的声音的时候,“他们”其实毫无设防地进入到“自己暗设的网罗里”,然后接受审判。“维拉·伊丽莎白·克莱索恩,一九三五年八月十一日,你谋害了西里尔·奥格尔维·汉密尔顿。”“菲利普·隆巴德,一九三二年二月某日,你杀害了东非部落二十一名男子。”“劳伦斯·约翰·瓦格雷夫,一九三〇年六月十日,你谋害了爱德华·塞顿。”每个人都有杀人的罪状,每个人都被控犯有罪行,留声机里最后一句话是:“监狱的铁栅已经关闭,你们这些罪人还有什么要替自己辩解的吗?”而其实,小岛就是这被关上铁栅的监狱,“他们”都成了逃不出去的罪人。“天鹅绝唱”的唱片标题下面是人的绝唱,而对于众人来说,接受这样神秘的审判,无非是揭示了他们心中那一个不被看见的隐秘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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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克里斯蒂:阅读之前,已写好真相 |
“你们注意到了吗?每份邀请用的都是同样的首字母:尤利克·诺尔曼·欧文、乌娜·南希·欧文,也就是说,每次都是U.N.欧文。稍微联想一下就能发现,U.N是UNKNOWN的前两个字母,意思就是无名氏!”瓦格雷夫法官将客厅变成了临时法庭,他又回到了未曾退休的岗位上,这也是一种复活,只不过他的目的是想要知道这幢房子的主人,知道留声机背后的审判者,知道隐秘人生的发现者,但是UNKNOWN的无名氏只留下声音,只留下影子,只留下判决词。而在“他们”的世界里,有着两种不同的文本,一份是站在留声机声音面前极力否定的公开文本,一份则是各自埋藏在心中的隐秘文本。瓦格雷夫法官的公开文本是:“在这件事情上,我恪守本职,问心无愧。绝对没有任何过错和触犯法律的地方。我处决的人,是一个证据确凿的杀人犯。”而在阿姆斯特朗医生心里书写的隐秘文本里,却是这样的:“法官执意与被告作对,操纵陪审团,结果是被告判处死刑。当然,法律流程上找不出任何破绽。说到底,这件案子完全是法官公报私仇,加害被告。”
杀人事件,在维拉那里变成了没有救出游得很远的孩子,在麦克阿瑟将军那里变成了副官在战争中牺牲,在隆巴德那里变成了在东非保全自己的行动,在马斯顿那里变成了交通意外撞死……种种的罪迹被自己辩解为无罪,但是留声机的审判却从此揭开了他们隐秘的文本,藏在心中,以为无人知晓,却可以大白于天下。在各自的房间里,他们才在回忆中梳理那一些死亡事件。“骗子,伪君子!偷别人老婆的贼!”在麦克阿瑟的故事里,那个叫阿瑟·里奇蒙的副官却爱上了妻子莱斯利,这是他心中的阴暗森林,他把里奇蒙派去前线,“如果里奇蒙能毫发无伤地回来,那才叫奇迹。当然,奇迹并没有发生。”里奇蒙死在前线,奇迹没有发生,麦克阿瑟无非是借战争杀死了自己的情敌。而阿姆斯特朗医生呢,对于那次酒醉之后的手术事故,他也无法忘记:“喝醉了——就是那次——我喝醉了……醉醺醺地站到手术台上!神经麻痹……双手发抖。是我杀了她,没错,那个女人——变成了可怜的冤魂——要是没喝酒的话,这种小手术根本不会出事。”而罗杰斯夫妻也在内心的挣扎中,留声机控诉他们杀害了布雷迪小姐而获得了一部分财产,要将常见的心脏病患者布雷迪小姐杀死,根本不需要什么作案工具,“假如她犯病的时候不及时用药,就可以轻轻松松地送她上堂了。”
不管是将军的借刀杀人,还是医生的玩忽职守,或者是罗杰斯夫妇的举手之劳,他们都在法律的惩处之外,就像隆巴德所说:“我的意思是,终于搞清楚这些人来到士兵岛的原因。有些犯罪行为处于法律的灰色地带,罗杰斯夫妇就是一个例子。还有瓦格雷夫法官,他就是利用职权,在法律的框架内杀人。”他们处在的法律的灰色地带,所以才会制造公开的和隐秘的两种文本,公开的可以辩解,也没有相应的证据,而隐秘的也最多受到良心的谴责,而构不成犯罪。所以在这样的灰色地带,他们并不忏悔,但是在神秘的留声机宣判之后,对他们的惩处便开始了。
“平凡本分地度过余生,是多么无奈之举!犯法又如何?来,为犯法干一杯!”当马斯顿高举酒杯喝下这一杯酒的时候,死亡便降临到他的身上。突如其来,毫无设防,甚至被误认为是一次自杀事件,但是这只是一个起点,随着小瓷人的减少,寓言变成了现实,魔咒开始在孤独的小岛上发挥作用,紧接着,患病的罗杰斯太太死亡,小瓷人又只剩下了八个,恐惧开始包围“他们”,他们寻找着逃避的方法,有人想着第二天离开小岛,但是船似乎永远不回来了,“船当然不会来了。我们都盼望着船把我们从岛上带走。可这座岛才是主角。也就是说,我们谁都离不开这座小岛了,谁也别想离开——这就是结局,这就是我们的终点。”麦克阿瑟其实不想离开小岛,因为离开意味着自己的隐秘故事会被揭开,他只想在这个小岛上保留最后的秘密,但是死去的第三个人却正是他。
陷在死亡恐惧中的他们开始寻找自身解救的办法,但是,由布洛尔、隆巴德和阿姆斯特朗组成的三人小组找遍了小岛,也没有发现十个人之外的人。于是他们开始怀疑,凶手不是另一个人,而就在他们其中,瓦格雷夫法官强烈的预感是:“欧文先生——暂且按照他自己取的名字称呼他吧——一定就在这座岛上。若想把逍遥法外的人一个不落地处决的话,他只能通过一种办法才能做到。没错,也就是通过把大家骗到这座孤岛上,然后达成目的。这么说来,问题也就很清楚了,欧文先生就在我们当中……”凶手就在我们当中,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各自怀疑的开始。凶手是大权在握、把别人的生死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瓦格雷夫法官,还是带着那把枪的隆巴德?是精通医术的阿姆斯特朗医生,还是在本子上写下”他们都在问自己,只有我知道“的布伦特小姐?“我们当中有一个魔鬼”,而在魔鬼没有露面之前,我们接二连三地死去。被斧头砍死的罗杰斯,被针扎在脖子上死去的布伦特,浴室失踪的红窗帘做成盖在身上袍子而被枪杀的瓦格雷夫法官,溺水而死的阿姆斯特朗医生,被大理石砸死的布洛尔,他们一个个死去,而所有人的死法都写在那首童谣里,无法防范,便成咒语。
但是在这十个人中,隆巴德和维特似乎并非是死于神秘的凶手,当隆巴德终于知道他的枪被维特拿走之后,说:“原来这就是你作为女人的怜悯之情,为了掏走我的枪。”而这时,“维拉点点头,把枪牢牢地握在手里,毫不犹豫地举着。维拉本能地扣动扳机……”她用枪杀死了隆巴德,当岛上只有她独自一人和九具尸体的时候,她正朝着童谣的结尾走去,“一个小士兵,落单孤零零。”下一句是:“欢喜结连理,自此无一人。”连理是逝去的爱情,那个雨果像在房里等他,种种误解,种种分离最后变成了一种赴死的约会:“悬梁了此生,一个也不剩。”而最后的小瓷人也从她手里掉落,在壁炉边撞碎了。
所有人的死都朝着童谣设定的结局而行进,没有意外,没有更改,而在这个被预定的死亡审判面前,谁是凶手,谁是上帝?侦破案件的苏格兰场莱格爵土把那个神秘欧文所做的事情叫做“法律无法解决的案件”,也就是说:“某个对正义怀有奇怪想法的人一直寻找那些法律无法制裁的人。一共找到了十,也不在乎他们是不是真的有罪。”但是这样的审判,一定有一个审判者,“所以,长官,除了他们十个人之外,还有一个人在岛上。这个人杀光了所有人,之后做了善后工作。问题是,他一直藏在什么地方?生逃到哪儿去了?”疑问是:“到底是谁杀死了他们?”
其实,在“到底谁杀死了他们”的疑问面前,阿加莎·克里斯蒂完全可以将故事合拢,把结尾带向一种开放状态或者更能达到“理想文本”的效果,但是“情节不能过于荒诞,凶手也不能过于明显”的目的又让阿加莎·克里斯蒂书写了一份《拖网渔船爱玛·珍号船主寄给苏格兰场的手稿》的文本,这份署名劳伦斯·瓦格雷夫的手稿自动揭示了所有疑问,他就是神秘的主人欧文,就是UNKNOWN的无名氏,就是审判法律灰色地带的审判者,当然,也是策划这场死亡迷局的幕后。而他其实就是假装被枪杀死盖着浴室窗帘法袍的瓦格雷夫法官。这个从小就是矛盾集合体的法官除了对死亡有着浓厚的兴趣之外,也拥有一种强烈的正义感,“我痛恨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让无辜的人或生物遭受磨难或者死亡。我一直深深地感到,正义应该战胜一切。”所以在亲手杀人的欲望下,他找到了一种具有艺术感和仪式感的杀人方式,借用流行的童谣设置一个无人破解的迷局,然后把十个人的罪行收集来,然后便是邀约,便是宣判,便是实施,便是诈死,“因为我决心制造一件无人能解的神秘谋杀案。”而在额头上留下红色的记号,也完全是设计好的死亡象征,“我把手帕裹在手上,扣动扳机,我的手落到身旁,枪在橡皮筋的作用下向门口弹去,被门把手挡住,从橡皮筋上掉下来落在地上。橡皮筋弹回来,这样,我的眼镜上会垂下一段橡皮筋,但应该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还有一条落在地板上的手帕,也不会引入注意。”端正地躺在床上,子弹穿过留有该隐一样红色记号的额头,然后像其他十个人一样,用死亡的方式完成了审判,留给世界的是:“只有躺在士兵岛上的十具尸体,和一个无人能解的谜。”
亲手杀人,具有艺术感和仪式感的杀人,对于瓦格雷夫法官来说,他只是在享受一种杀人的快感,而不是充当审判者,把“犯下的罪不受法律制裁”的凶手除掉。他各处搜集这些人曾经犯下的罪行,只是片面之说,甚至是道听途说,以这样的方式定罪当然有失公平和正义,所以,瓦格雷夫法官构筑的孤岛杀人游戏只是为了达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目的,或者说,他只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理想文本”中的一个理想道具,以审判者的方式出现,他所有的杀人方式都在遵循着童谣的步骤,而一个人制造的杀人现场也丝毫没有任何破绽,实在太过理想化,最后将手稿装进瓶子密封好投入海中,是为了有人发现有人解密,秘密永不沉入大海,只是为了让理想文本找到那些理想读者。而实际上在文本的开始,理想读者就已经出现,那坐在布洛尔身边的老人意味深长地说:“你永远也摸不准大海的脾气,永远!”是的,风暴就要来了,“审判的日子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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