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11《天下骏马》:人与人之间没有共通的灵魂

他一只脚踩住马镫,伫立一会儿,咬紧牙关,使足力气将他那条血淋淋的腿迈过了马鞍。他知道,如果第一次跃不上去的话,那么第二次就更不成了。
    ——《第四章》

身后是追击不断响起的枪声,旁边是曾经陷害自己的上尉,拖着那条被子弹打中而流血的伤腿,在这片陌生得再也找不到朋友的土地上,约翰·格雷迪其实已经陷入了某种绝望,但是大棕红马朱尼阿一定立在那里,准备奔向它知道的方向,而约翰·格雷迪也一定闻到了马身上熟悉的味道,甚至黑暗中也能看见刻印在心里的那道轮廓,所谓可能,就是用最后的挣扎抓取最后的希望,在自己的方向抵达家。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再无更多的机会,做好所有的准备,聚集所有的力量,然后跨上马,勒紧缰绳,以一种离开的方式回家。所以在根本没有第二次的机会里,约翰·格雷迪就是让自己以孤绝的方式和朱尼阿在一起,这唯一一次的孤绝何尝不是自己命运的写照?当那个爱着自己的女人阿莱詹德拉带着泪水和火车一起消失于眼前,当曾经神往的墨西哥土地只留下杀戮和阴谋,当年少的布莱文斯被诬陷为盗马贼而被杀死,也唯有一匹马,才是自己最好的伙伴——不是因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骑手,也不是因为他是让十六匹马在四天之内乖乖听话的驯马师,而是他在马身上看到了自己,野性、自由、刚烈,“他爱马正如同他爱人类一样,爱它们有血有肉,爱它们所具有的满腔热血的秉性。他将今生所有的崇敬、钟爱之情以及爱好都投入到这些生性刚烈的生灵上。这些情感将永远如此,不会改变。”

永远如此的情感,不会改变的爱,在遭受了一些列变故之后,其实更大的意义在于受伤时“第一次跃上去”,便是和马的灵魂结合在一起,自己也是一匹马,准备奔向他知道的方向,没有阻挡,无所畏惧。而这种灵魂的共存状态,正是约翰·格雷迪对于人类的一种反抗,“尽管他仍然痴恋着这个世界,然而,这个世界使他感到完全陌生。他陷入遐想,觉得在这个大千世界华丽的外表下,掩盖着一个秘密。”一个才十六岁的孩子,一个正应该读书和相信上帝的年纪,为什么会看见华丽世界下的秘密?那些秘密到底怎样隔绝了他和别人?这个世界的美丽与丑陋,幸福和痛苦,正以相同的程度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发展,而当“目睹一朵鲜花也要付出血腥的代价”的时候,秘密其实早已经被揭开了,就像他自己受伤的腿,就像阿阿方莎曾经致残而无法戴上结婚戒指的手指,唯有自己成为那朵鲜花,成为那匹马,才能在嘶鸣中,在奔跑中,重新创造一个不再华丽却安全的世界。

约翰·格雷迪是用自身的经历揭开了这个秘密,而那个牧场的老人则用某种启示告诉了他灵魂的意义:“这灵魂只有在马死的特定时刻才能看到。因为马类共有一个灵魂,而它们各自的生命乃是由全体马使之成形,最终难免一死。”所有的马共有一个灵魂,只有在死去的时候才能看到它,这是马之整体的存在,虽然最后是死去的命运,但是对于马群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命运被连接在一起,是没有隔阂,没有冲突,没有杀戮的,而人类对于马,则有两种命运,一种是:“如果一个人能认识马类的灵魂,那么他就能理解所有的马了。”人要理解马,就要认识马的灵魂,这是人和马之间的对话,当约翰·格雷迪在牧场里驯服了那些野性的马,当他从上尉手里找到了被杀死的布莱文斯的那匹马,当他千方百计寻找这匹大棕红马的主人,他其实就已经开始理解马,就已经认识了马的灵魂。

这或许并不难,而难就难在第二种命运,“人与人之间没有马类之间那样共通的灵魂,那种认为人类可以相互理解的想法可能只是个错觉。”他是一个人,只是一个在马的世界里认识和理解马的人,但是在人的意义上,他却找不到像马之整体的灵魂,人和人之间是冷漠,是隔阂,是冲突,是杀戮,就像阿方莎将他和同行的罗林斯从监狱里赎出来之后对他说的话:“实际上历史总是不断重演,人类社会充斥着贪得无厌、愚蠢无知和嗜血残杀,这是人类的痼疾,就连全能的无所不知的上帝对此也无回天之力。”伤残而不能戴戒指的手已经没有了疼痛,但是那伤疤却还在,甚至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方莎又阻止了他和阿莱詹德拉之间的爱情,所以当历史在重演的时候,人类的贪婪、愚蠢、杀戮,变成了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共通的灵魂就如一个虚幻的传说,解构了美丽与幸福,以丑陋、痛苦的方式,让一朵花永远在血腥的泥土里枯萎死亡。

在马面前,人的两种命运已经被摆放在那里,而当老人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对于约翰·格雷迪来说,并非是一种启示,而是对于自己经历的一种注解。为什么要离开美国,离开父亲和家?为什么和罗林斯穿越国境踏上这片墨西哥土地?为什么会被关进监狱受到非人的折磨?为什么其实并没有答案,或者说约翰·格雷迪早就知道了答案,而他所有的决定只是为了抵达,但是当抵达成为一种前方的目标,对于格雷迪来说,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如何离开。

最初离开的起点是家,是一个有父亲活着的家,是外祖父刚刚下葬的故乡,一种背向的决定终于付诸行动,就是因为他看不到人与人之间那个共通的灵魂。“你一生从来没有像那样梳理过头发。”在外祖父死去的时候,他心里这样说,这一个家族八个男孩中唯一活过二十五岁的男人,建造了这所房子,并在七十七年之后头一个死在里面,他之存在就是一种隔绝的现实,而当外祖父葬在沉默的土地上,他也看见了父亲身上的那种隔绝,葬礼上见到父亲,葬礼后和父亲对话,却是那一句冷漠的话:“到我来问你我该做什么的那一天,你才会知道你已经长大了,够资格告诉我了。”

从来不存在平等的关系,父亲就是父亲,是权威,儿子也只是儿子,只有被允许和不被允许两种生活,而母亲呢?也一样,当他问母亲为什么不把牧场租给自己的时候,母亲也是冷漠的一句话:“不管怎么说,你才十六岁,经营不了一个牧场。”但是在他们的冷漠中,父母就有一种共通的灵魂?他们早已经离婚,而母亲也离开了这个家,在那天他看见母亲从门厅走过,一个身着西装和轻便大衣的男子揽着她的腰,走出门钻进了一辆出租汽车。父亲告诉他的是:“这绝不只是因为战争,我们战前十年就结婚了。她当时离家出走了,从你生下来六个月一直到大约三岁,她一直没回家。我知道你并非全不知情,以前是我不对,没早点告诉你。当时我们分手了,她去了加利福尼亚,是路易莎,还有阿布艾拉在照顾你。”从小就缺失了母爱,而父亲依然是那个用权威剥夺了他自由的父亲,而父亲说的另一句话是:“人们再也没有安全感了,我们就像两百年前的科曼奇人一样,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对未来的未知,是一种活着的无力感,这是时代的一个烙印,那条从基奥瓦族的乡间通过伸向北边的路,在暮色中变成了古道,隐现出往昔的梦境,仿佛那些旧日印第安人中的科曼奇族骑手正骑着涂有彩釉的矮种马从北边冲杀过来,但这只是一种想象,当象征现代文明的火车疾驰而来,当轰鸣声取代了马匹的嘶鸣,这个世界早就没有了昔日的荣耀,“就像最后晚餐的圣杯中贮了血一样,那是他们短暂而暴戾的世俗生命的总结。”所以外祖父和父亲,就像重新替换了的权威,在暴戾的世俗生命中继续扬鞭。

所以,对于格雷迪来说,必须离开,离开这片打上了父权烙印的土地,离开失去了母爱的家,离开被火车的轰鸣割裂了生活的故乡,而这种离开就是为了找到自己,就像他对罗林斯说的那样:“我还是会出生的,只不过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罢了。只要上帝想让我出生,我就会出生。”父母带来的只不过是偶然性的出生,但是在上帝之外,在家族之外,还有另一个自己。这是格雷迪的第一次转向,从为了离开而离开,到为了寻找而离开,那个叫做墨西哥的陌生地方,从来没有去过,也没有被父亲允许出发,他就和罗林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冒险之旅。穿过高山和河谷,穿越小镇和乡村,穿越白天和黑夜,他们杀死了鹿果腹,他们在野外宿营,他们遇见黑夜里的狼,遇见陌生的过客,一路的惊险并没有阻止他们前行的脚步,而坚定的背后是一种必然的方向。

编号:C55·2180723·1490
作者:【美】科马克·麦卡锡 著
出版:重庆出版集团
版本:2013年01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30.20元
ISBN:9787229060039
页数:408页

遇见十三岁名叫布莱文斯的少年,并不仅仅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格雷迪更欣喜于那一匹大棕红马,这是他继得到父亲作为礼物送给他的马鞍之外,在马的世界里又走进了一步,当布莱文斯说:“天底下有的是好骑手。”罗林斯却告诉布莱文斯:“天底下有的是好骑手,但最好的只有一个,而这个人正好就坐在那里。”指的就是格雷迪,而他此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这片陌生却有着宝物的土地,而所谓的宝物,格雷迪的解释只有两种:女人和马,尽管罗林斯说:“骏马就像美女,带来的麻烦比自己的身价要多得多。而男人要的只是匹能干活出力的马。”所以罗林斯只是纯粹的冒险,但是对于格雷迪来说,它们都是他离开而寻找共通灵魂之所在,女人是为了弥补缺失的母爱,弥补母亲的背叛,而马是为了自由——“我认为可以信你想信的东西。”一个已经不信上帝的人,却相信自己,相信灵魂。

真的达到了墨西哥,到达了普利西玛圣母玛利亚牧场,也正是在这个牧场里,格雷迪成为了驯马师,他用四天时间驯服了十六匹野性的马,“马厩里的几匹马在他刚走进马棚时就跑过来,他能听见马的鼻息声和它们兴奋躁动的声响。他非常爱听这些牲口的声音,也特别爱闻马儿的气味。”仿佛灵魂真的就在这驯服之间走向了共通。而这里也还有女人,牧场主罗查的女儿阿莱詹德拉就出现在他面前,而且骑着马,“她的马踏着步子,长脖子仰成优美的拱形,一只眼睛瞟着旁边的大头马驹,目光里透出的不是警惕,而是马类之间的些微反感。”似乎马没有马群共通,阿莱詹德拉也没有和他共通,“她也是个高不可攀的姑娘。”罗林斯告诉格雷迪的是,她在墨西哥上过贵族学校,所以在他和她之间,存在着必然的隔阂——无论是文化和语言,还有地位。


科马克·麦卡锡:寻找真正的马语者

但是,对于格雷迪来说,自信占据了一切,“我是马群的首领,我——就我一个。”在牧场上他们对视,在舞会上他们共舞,最后他和她终于在文化、语言和地位之外,相拥在一起,接连九天,她就这样溜进了她的小屋,在他狭窄的床上躺下,第二天离开。“她还在神态庄严地骑着,骑过那在风雨中显得苍白无力的芦苇湖,一直到大雨赶上她,将她的身影没在夏日的狂风暴雨中:真正的马,真正的骑手,真正的大地和天空,但仍有如一场梦。”一种爱在燃烧,仿佛灵魂也在着肉体结合之外走向了共通,但是那个老人“人与人之间没有马类之间那样共通的灵魂”的启示应验了——不是因为他们地位的悬殊,也不是国家的差异,而是因为在他们之间横亘着“习俗和权威”。

“生存中对我们有约束力的各种名堂已经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有所改变。习俗和权威已经被意志薄弱所代替,但是我对这些东西的态度却没有变,一点也没变。”姑婆阿方莎终于找到了格雷迪,她告诉的他的就是这无法跨越的隔阂:格雷迪比她小,来自美国,而真正的习俗和权威是:“在这里,一个女人的名声就是她的一切。”而且不会宽恕,男人会失掉荣誉重新补回,而女人永远也不能。阿方莎告诉他习俗和权威的时候,也告诉了他伤疤:曾经自己也受过欧洲教育,曾经自己也是不相信上帝的自由思想者,曾经自己也是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的理想主义者,但是那一根伤残的手指就是她无法忘记的伤疤,因为这根手指再也无法佩戴戒指,她的爱情消失了,她重新回到了习俗和权威的一方,“伤疤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提醒我们过去是真实的存在。”这是比地位、文化、信仰更残酷的现实。

阿方莎无疑是一个牺牲品,她的背后是自己的父亲,就像牧场主遵循的规则:“只要是一把金钥匙,就能打开任何一扇门。”是一种金钱之下的控制。而当那道伤疤总是提醒她的时候,她又成为了实施者,和牧场主一起把阿莱詹德拉变成了牺牲品,把他们看见了“真正的马,真正的骑手,真正的大地和天空”的共通灵魂带向了噩梦般的存在。所以对于格雷迪来说,马和女人出现在眼前的牧场,是他第二个必须离开的地方,就像离开美国的家一样,是为了寻找另一种机会,寻找另一个自我。

必须离开,最后变成了被关押的囚犯,也是在监狱里,他们遇到了那个被诬陷为盗马贼的布莱文斯,他一再强调马是自己的,但是在冒险经历中,为了马,为了自由,他终于拿起了枪杀死了对面的骑警,最后变成了杀人犯,在上尉的一声命令中死在了异国他乡的黑夜里。也就是在监狱里,格雷迪看见了杀戮者沾满鲜血的手,也看见了阻止灵魂共通的暴力,“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走到哪里,哪里就不会有人笑。我到哪里,哪里就鸦雀无声。”上尉就是这里的绝对权威,就是这里的全部法律,而那个叫埃米略·佩雷斯的男人则把人的生命变成了交易。

一把用布莱文斯留下的钱而买来的折刀,成为格雷迪反抗的武器,一种隐喻,是将布莱文斯的仇恨转移到了格雷迪的身上,但是当阿方莎用钱将他们赎出监狱之后,格雷迪才知道自己真正失去了阿莱詹德拉,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共通的灵魂,“与其说我不相信命运,倒不如说我不认可命运的安排。如果命运就是法律,那么命运也受法律的制约吗?在许多时候,我们不能逃避责任。承担责任是我们的天性。有时候,我想我们大家如同在冲压机旁工作的造币工人一样,将待加工的金属片一个个地从托盘中拿出来,我们大家那样小心翼翼地在案边埋头工作,就连混乱的制造也不愿假他人之手。”可怕的伤疤永远在阿方莎的手上,戒指永远无法被佩戴上去,但最可怕的是她从牺牲品变成了实施者,甚至就是借着了牧场主的“金钥匙”,上尉的暴力而把格雷迪抛弃在孤零零的世界。

还是火车,文明的产物,终于将泪眼朦胧的阿莱詹德拉从格雷迪身边带走,“他呆呆地望着她离去,眼前这一切恍如在梦中。”真正的马,真正的骑手,真正的大地和天空都是梦,而正是这一次彻底的离开,才使得格雷迪开始了返回之路——不是返回美国,返回故乡,而是在梦消失之后找寻真正共通的灵魂:和马连在一起——或者说,把自己变成一匹马,一匹自由的马,刚烈的马。他找到了布莱文斯的那匹大棕红马,在背后的枪击声中,在脚受伤的痛苦中,他却不再像阿方莎一样把伤疤当成报复的手段,他没有杀死上尉,而是在那唯一一次决然的跨越中,离开了墨西哥,离开了自己的梦,离开了习俗和权威。

在中途,他目睹了一场婚礼和一场葬礼,就是目睹了这个世界的美丽与悲伤、幸福和痛苦;而在罗林斯的口中,也知道父亲已经去世,当罗林斯问家在哪里的时候,他说:“我不知道它究竟在哪儿,我不知道那片土地上会发生什么事。”一种遗忘,一种告别,一种彻底的离开,而在转向面对那匹没有了主人的阿尼朱的时候,他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灵魂存在的意义,那就是自己像马一样存在,不仅是自由、刚烈,还有对于习俗和权威的背离,对于杀戮和死亡的反抗,对于未知世界的不妥协,一个人,一匹马,是整体的人和整体的马,在精神意义上构筑“天下骏马”的理想世界:“马、骑马人和另外那匹马继续前行,他们在身后投下的长长的影子前后相连,仿佛是一个单体生灵的影子。那影子慢慢消失在渐暗的大地上,消失在未知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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