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11 《黄金在天空舞蹈》:我认可平原的平等

大地在漂流。男子汉们,鼓起勇气!
渔网像犁铧似地分割着海洋,
在寒冷的忘川,我们依然会牢记:
我们的大地抵得上十个天空。
       ——《“兄弟们,让我们赞美自由的黄昏”》

那天空是我梦见的天空,那天空里有“整个胸膛传播得更高、更广”的回响,那天空能够在未来怀孕,可是,“天空的圆是我的病痛”,不如返回到大地,那大地上有紧贴着的整块岩石,大地里生长着石化的麦粒,大地里有“丰产、沉睡、武装的人民”,而大地和天空一样,它的病痛是在我尚未找到自己之前,永远不会用膜拜的方式来亲吻。大地与天空,回响与沉寂,梦想和成长,以及病痛和缺失,对于曼杰什坦姆来说,是赞美,是忧伤,是不可抵达的梦境,而它们构筑的矛盾,让所有的呼喊,所有的期盼,所有的革命,都变得遥远,变得脆弱,变得支离破碎。

天空与大地,像混沌初开时应该呈现的世界,而立于这天与地之间的那个人,就是诗人。所以诗人如创世纪之初最纯洁的代表,“但愿我的双唇能获取/混沌初开时的缄默,/仿佛水晶凝合的音符,/保持天生的纯洁。(《SILENTIUM》)”就如从大海深处出生的阿弗洛狄蒂,在波浪中停留,让词回到音乐,心从原初的生命中滤出,所以在曼杰什坦姆的心中,每一个诗人都应该接纳来自命运的风,都应该灵魂敞开自己的帆,都应该在美妙而无所惧怕的森林里,都应该像黄莺一样在树林啼啭,“元音的长度/是重音格律诗唯一的韵律。”

风帆、音乐、森林,装点着天空和大地,在理想状态中,“我那么单纯,如同天空”,所以曼杰什坦姆赋予诗人一种职责,那就是保持一种古典主义的神性,并且永恒如石头,所以在《阿赫玛托娃》里,一个诗人就是“瞥一眼冷漠的人群”,去除不祥的嗓音,去除苦涩的醉意,然后锻造自己灵魂的核心,而抵达永恒之路必须抖落那种“伪古典主义的披肩”,像愤怒的费德拉一样站立在人类之上。诗人是分辨出真和假,分辨出善和恶,分辨出古典主义和伪古典主义,甚至要分辨出自我和非我:“在尚未找到自己之前,/我不会膜拜脚下的大地;/我拿起权杖,心情舒展,/向遥远的罗马出发。(《权杖》)”罗马是诗人的源头,是诗歌的源头,是词语的源头,在遥远的罗马,词语是一种开始,开始而迸裂,开始而摇晃,开始而颤抖,但最终是“没有一个词比另一个词更恰切”,这是唯一的起源,也是唯一的归宿,所以对于诗人来说,那“向遥远的罗马出发”就是在把手指插进“从古歌中衍伸出的燧石路”的过程中,焊接一种“燧石与水,钻戒与马蹄铁”的牢固石头,诗人就是在寻找马蹄铁、寻找石化的麦粒中找到自己。

也是理想,也是希望,也是纯洁,但是对于诗人来说,自我并没有真正出现,相反,在这条路上却丢失了词语,那些纯净得如风,纯洁得如天空的词语变成了绵羊半梦半醒的呓语,变成了柳莺一样低语,变成了瞬间坚硬的笔记,变成了箭矢的歌唱,变成了划痕的日记,呓语、低语、笔记、歌唱和日记,似乎都带着伤痛,似乎都变得胆怯,似乎都开始变异,而在这被修改的词语世界里,曼杰什坦姆开始愤怒,开始毁灭,他用“一把火”燃烧:“如今我不再歌唱石头,/我只歌唱木头。”一把火烧掉干枯的生命,一把火烧掉石化的麦粒,一把火烧掉那些变化的词语,是因为用一种彻底的方式重新寻找诗人,重新塑造诗人——当石头变成木头,可以造出“大船的核心”,可以“削制渔夫的船桨”,可以把木桩钉得更坚实,可以构造一个木质的天堂。

编号:S38·2160820·1321
作者:【俄】曼杰什坦姆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5年04月第一版
定价:68.00元亚马逊27.10元
ISBN:9787532155798
页数:328页

从石头到木头,从锻造到构造,是不是曼杰什坦姆的妥协?到底谁丢失一个词?到底谁折戟在去往罗马的路上?到底谁膜拜伪古典主义?当神性的冰“在阳光下闪烁,瞬间会消散”,当“房屋与祭坛”变成可怜的垃圾,当上帝的身子像“小巧的十字圆蜘蛛”,当巨人如同岩石“无助地紧贴着大地”,信仰在哪里?神性在哪里?词语的源头力量在哪里?用拉丁语祈祷上帝的天主教神父却说出了诅咒:“您将像一名天主教徒去死!”而自己则在厌倦了交谈之后“向那个斗室享用午餐”,沉默和礼仪,荣誉和文雅,其实都已经在信仰的危机中沉沦,就像词语的丢失一样,理想主义的天空中充满了恶毒的狂风。
 
所以,作为一个“石头诗人”,在转向木头的生命意义中,曼杰什坦姆是怀疑的,是矛盾的,是纠结的,甚至是迷惘的。一边是纯洁的魅惑,一边是厌倦的生命,一边是崇高的和谐,一边是含混的梦魇,一边是深刻的和平,一边则是残酷的泥潭,怀疑是:“为着呼吸和生存宁静的快乐,/请告诉我,谁值得我感谢?”矛盾是:“我对每一个人都悄悄地嫉妒,/又悄悄地深爱每一个人。”纠结是:“我被赋予这肉体,——如此完善,/如此唯我独具,我拿它怎么办?”迷惘是:“白昼燃尽,如同一张白纸:/一缕烟雾和一小堆灰烬!”这是“撞击与撞击相遇”的命运,这是“对每一个人都悄悄地嫉妒,/又悄悄地深爱每一个人“的心情,这是“单一不变的星星,/我憎恨单一的光”的生活,这是“我们以爱情之名,/共同扼杀了无名的爱情”的信仰,撞击与撞击相遇,嫉妒和深爱着每一个人,单一的星星憎恨单一的光,以爱情致命扼杀无名的爱情,曼杰什坦姆就是进入了一个悖论的世界里,他建立,他毁坏,他创造,他破坏,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没有了源头,没有了上帝,没有了自我,也没有了那“黄金在天空舞蹈”的诗歌。

曼杰什坦姆:“我在天空迷了路”

所以告别“石头时代”,进入木头时代,曼杰什坦姆面对的是更现实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日耳曼人正在喂养雄鹰,不列颠人降服了狮子,法兰西公鸡露出了羽毛和鸡冠,而在伏尔加河畔,在莱茵河岸边,却没有一个智慧出众的人,没有一个能够狂舞生命的人,只有“雪橇陷进了黑色的坑洼,/人们自游乐场所回家。/干瘦的庄稼汉和凶恶的村妇/在大门旁不停地来往。(《“在堆满麦秸的无座雪橇上”》)”寒冷而忧伤,这是一个悲伤的时代,这是一片荒芜的土地。对于曼杰什坦姆来说,这是一个民族沉默的时代,所以在感到很冷的时候,他需要的是一种热情,一种对祖国召唤:“可是,任何一颗星星/无法消灭海水沉重的祖母绿。(《“我感到寒冷”》)”在他看来,需要的是重新出发,重新战斗,重新寻找信仰,重新激活生命,“我的灵魂冲向那里,/经过多雾的梅卡诺姆海岬,/葬仪过后,黑色的帆船/又从那里折返!(《“阿福花透明的”》)”在黑色的太阳落下之后,在埋葬了我的母亲的葬礼之后,在删除了那些夜晚之后,一切开始。

所以,曼杰什坦姆充满着信心,充满着激情,他大声叫喊着“兄弟们,让我们赞美自由的黄昏”:“大地在漂流。男子汉们,鼓起勇气!/渔网像犁铧似地分割着海洋,/在寒冷的忘川,我们依然会牢记:/我们的大地抵得上十个天空。(《“兄弟们,让我们赞美自由的黄昏”》),他向着负重的力量致敬:“我向公鸡啼鸣的夜晚致敬,/扛起旅途忧伤的重负,/一双泪眼眺望远方,/女人之泪与缪斯之歌相融合。”他描绘着一个透明的未来:“在布满装甲车的广场,/我看见一个人:他/用燃烧着的木柴恐吓群狼——/自由,平等,法!”

他呼唤着自由,呼唤着平等,呼唤着法,实际上就已经走出了天空的理想世界,“请不要对比:生者无法比较。/怀着某种甜蜜的惊恐,/我认可平原的平等,/天空的圆是我的病痛。(《“请不要对比:生者无法比较”》)”这个不要比较的声音是曼杰什坦姆在未来的沃罗涅日发出的,但是在这个呼唤着自由、平等和法的时代,他已经走出了天空的伤痛,即使那时整个世界还是如铁一样冰冷,即使那时的音乐只在车站里最后一次响起,即使欧洲正在痛苦地聆听巨大的声响,但是在大地之上,他还是看到了希望,这种希望是一种告别:“为了让世纪解除桎梏,/为了开创新的世界,/需要一根长笛来连接/虬筋盘结的岁月之关节。(《世纪》)”但更多是一种激情:“在整个世界嘈杂的纷扰之间,/一张小床如此轻便!/那又怎样,假如我们不能将另一个锻造,/就将我们铸进这一个世纪。(《“不,我不同于任何时代、任何人”》)”

但是这锻造的时代,这开创的新世界,一个诗人能不能平安站在大地之上,能不能在“抵得上十个天空”的革命中绽放活力?无论是毁灭还是创造,无论是石头还是木头,无论是天空还是大地,其实在曼杰什坦姆的世界里,都是充满激情的,也都是脆弱而敏感的,城市是不是就是自己想要的城市,人民是不是就是自己希望的人民?国家是不是自己信赖的国家?以及诗歌是不是就是表现自我的诗歌?其实一切都存在着质疑,存在着矛盾,为什么那个“我对它熟悉到泪水,/熟悉到筋脉,熟悉到微肿的儿童淋巴腺”的城市却有让我“不时拨动门上镣铐似的小扣链”的夜晚?那些尊贵的客人”为什么打搅我的生活?为什么在彼得堡最后感觉是躺在坟墓里?为什么“丰产、沉睡、武装的/人民被固定在大地上”?对于诗人来说,大地上到处是阴影,随时有敲门声,作为一个诗人,即使在葡萄肉里“让舌头感到鲜美”也只是一种臆想:“异邦的语言在我是一个外壳,/在我诞生以前很多年,/我是一个字母,一行葡萄的诗歌,/我是你们梦见的那一本书。”

在语言的外壳下,在梦中的书本里,在一个字母、一行诗歌的故事里,诗人变成了一个孤独的符号,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诗人的激情或者变成了一场冒险,是的,1933年11月的曼杰什坦姆在无题的诗歌中喊出了“我们活着,感觉不到脚下的国家”的喊声,他的世界便再也没有了自由,没有了天空,没有了大地:

我们活着,感觉不到脚下的国家,
十步之外就听不到我们的话语,
而只要哪里有压低嗓音的谈话

只有“一群细脖的领导”,只有“半人半兽的仆人”,只有“一人粗声大气地唠叨”,也只有“一个个命令”:由于无题诗对三十年代的现实进行了讽刺,在描述领袖形象的言辞上也不太恭敬,所以有人向内务局告密,次年5月,曼杰什坦姆遭到逮捕。起初被判决流宠。起初被判决流放到切尔登,后改判为流放到沃罗涅日。
 
感觉不到脚下的国家,除却政治意义上的解读,是不是也是他对于大地的另一种质疑?当天空的伤痛变成大地的囚禁,对于曼杰什坦姆来说,沃罗涅日成为他最后的土地,成为他最后的诗歌,成为他最后的词语,那是在“重大的篱笆中间生活”:“木板已严重地扭曲变形——/这棺盖一般的厚木板。/陌生的人群中我无法安睡——/惟有死亡和阴谋离我不远。”强盗和穿着俄罗斯皮靴的人来回走动;那是“我独自一人面对严寒”的世界:“我独自一人面对严寒:/它没有去向,而我没有来由,/一切被熨平,一马平川的旷野/喘息的奇迹正在形成褶皱。”那里只有“劳作中黑色饶舌的沉默”,只有“周围存在某种非圆环的事物”,只有“腐朽的长笛折磨着听力”。在那里,没有了石头,“没人可以跟我交换意见,/我也未必能找到这样的人:/无论在克里木,还是在乌拉尔,/都不会有透明、哭泣的石头。(《“如今我在晶亮的蛛网中”》)”也没有纯洁的天空,“鸽子窝,椋鸟巢,黑色虚弱症,/蓝幽幽影子的模板——/春的冰,一流的冰,春天的冰,/云彩——是魅力的斗士,/安静:乌云正被套上辔头!(《“我在天空迷了路”(二)》)”那里也没有了诗歌:“那么,我要说,请原谅我……/请悄悄地、悄悄地为我诵读……(《“或许,这是疯狂的句点”》)”

但或许在曼杰什坦姆看来,沃罗涅日却是另一个通向大地的起点,另一片看见祖国的土地,另一个书写诗歌的时代,他在那里大声呼喊的是“放开我,交出我,沃罗涅日”:“放开我,交出我,沃罗涅日:/你将丢掉我,或者错过我,/你将失去我,或者归还我,/沃罗涅日是胡闹,是乌鸦,是匕首……”他在那里希望拥有的是祖国的醒悟:“我亲爱的祖国在和我交谈,/她纵容我、责备我,却并不阅读我,/可我已经被激怒,像一个目击者,/她也突然醒悟,像一只朱雀,/将海军部的灯光引燃……”他在那里也在寻找革命的使命:“我应该活下去,呼吸并布尔什维克化,/自行工作,不理会那些传闻。/我在北极听到了苏维埃马达的轰鸣,/我记得一切:德国兄弟的颈项,/园丁和刽子手用罗累莱的百合梳/填充自己闲暇的时光。(《诗篇》)”但是他最渴望的是体现生命的意义:“我应该活下去,尽管我死过两次”的执着,“是的,我躺在地球深处”的深沉,“失去大海的我、奔跑的我和飞散的我”的激情,“我们仍然蕴含最充沛的生命力”的豪迈。

生命慢慢在衰竭,灵魂慢慢在干枯,诗歌慢慢在死亡,词语在慢慢在哭泣,当未来没有使天空怀孕,当大地还在沉睡,对于曼杰什坦姆来说,沃罗涅日是他最后的天空,也是他最后的大地,他以一个诗人的身份唱起只给自己的那首歌:“一片宁静:/早已不是我在歌唱——而是我的呼吸在歌唱,/在群山刀鞘中回荡的声音,脑袋听而不闻……”1938年12月,在“死亡和阴谋离我不远”的那个冬天,曼杰什坦姆死于海参崴的集中营,通知书上写着:“死于心力衰竭”,真实原因或许是一个永远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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