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11《五大颂歌》:在场的万事万物发生在它之中
万事万物都停息下来,万事万物都消耗在它的果实中,
任何的种子都在它所长成的种子中得到评判。
——《向新世纪致敬的圣歌》
种子在成长,种子构成生命,种子走向死亡,但是种子在种子中得到评判——种子在种子中,种子成为自我,当万事万物都停息下来,当万事万物都消耗在它的果实里,还有什么需要越过死神的门槛,还有什么需要得到成长的养料?还有什么需要救世主的庇蔽?
《圣经》上说:“乌鸦也不种,也不收,又没有仓,又没有库,神尚且养活它。你们比飞鸟是何等地贵重呢!”《圣经》上也说:“你想,百合花怎么长起来?它也不劳苦,也不纺线。然而我告诉你们: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这是“原野里的百合与天空中的飞鸟”,克尔凯郭尔说,我们要学会沉默,学会顺从,学会快乐,因为“原野里的百合与天空中的飞鸟”是作为导师而存在的,而导师之存在,它们通向的是上帝之路。很明显,克尔凯郭尔通过百合与飞鸟的媒介建立的是人和上帝之间的一致性,而在克洛岱尔“向新世纪致敬的圣歌”里,乌鸦在谷仓里“既不耕耘也不收获”,从不心烦于喝的和吃的东西,田野中的百合也不劳苦也不纺线,“它们远比荣华至极的所罗门还要更美”,作为万事万物之一种,它们“都停息下来”,它们“都消耗在它的果实里”,它们的种子“都在它所成长的种子中得到评判”。
“向新世界致敬的圣歌”在吟唱,那时的弥撒已经完毕,那时谢主恩已经告终,致敬的人在天主之名中前行于平和中,“走向敞开的大门”。敞开的大门通向何处?或者是离开所居住的篷帐,或者走在“满是绊脚的野草与遍地障碍的荒漠老路上”,以天主之名的行走,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庇护?但是克洛岱尔说,这是艰难的事,因为这就是自寻烦恼,这就是“骗得了镜子”,甚至是自我折磨,甚至是自我折磨之后的自我激愤——何不像乌鸦和百合一样,让种子在种子里评判,让万事万物都消耗在果实里?种子成为种子,万事万物成为万事万物,这才是生命本身,这才是肉身的渴求,“而生命远胜过面包,肉身远胜过衣服。/——我与苍穹底下的一切存在物和平共处!”即使死亡的日子到来,即使死亡之后越过门槛,和存在物和平共处中,在我身后的青草就可以生长,“一代代人站立起来,跟随在我的身后。”因为圣父是永恒的,圣子是永恒的,圣灵是永恒的,它们构成的“唯一永恒的主”,“圣父是孕育者,圣子受孕育并活着,/而圣灵既非孕育者也非受孕者,但源自于圣父与圣子。”
三位一体,重要的是“一体”的形,一体的本,一体的永恒,万事万物在种子中评判种子,万事万物在停息中消耗在果实里,万事万物就像圣灵一样,“既非孕育者也非受孕者”,它是圣父,是圣子,是自身——克洛岱尔在1907年唱出了《向新世纪致敬的圣歌》,在万事万物中构建了圣灵般的存在,当它们在“我的身后”成长起来站立起来并跟随在我的身后,在三者永恒中,是不是作为诗人的“我”也成为万物的一部分,是不是唱出“圣歌”的我也是源自于圣父与圣子的圣灵?种子在种子中的圣歌体系之建立,或许在克洛岱尔的《五大颂歌》中能找出一种结构性的存在线索。
克洛岱尔首先把颂歌献给缪斯,“九位缪斯!对我而言,无一多余!”她们是克利俄、塔利亚、埃拉托、欧忒耳珀、波林尼亚、卡利俄佩、忒耳西科瑞、乌拉尼亚和墨尔波墨涅,她们是高大的处女,她们是“一系列言辞雄辩的姐妹”,她们是诗句母亲,是“活着的女人们的导线”,是诗行中的语法学家。作为缪斯女神,她们之存在对于诗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而诗人又想要在颂歌中看见什么?她们是言辞雄辩的姐妹,她们是语句面母亲,她们是诗行的语法学家,对于诗人来说,在他在“饱含着清晰可闻的爆炸”中,震荡了整个生命的黑色喧哗,打开的是自身的通道,传出的是自身的气息,于是“蠢蠢欲动的九进制一声叫喊”发出——诗人想要的是将进入灵魂的东西,那种东西不是“像钉钉子一般”的由字母构成,“而是留在纸上的空白”,“空白”便是克洛岱尔诗学中最重要的形象之一,晚年的《即兴回忆录》中说。诗人的目的就是潜入到“被定义之词的深层,去发现取之不竭之意”,字母是“被定义之词”,入钉子一般被钉下,而留在纸上的空白便是“取之不竭之意”。
编号:S38·2210719·1764 |
取之不竭之意的空白,不需要商议任何计划,不需要像筑巢的老鹰般的技艺,当然诗行中也“不带丝毫的奴性”,不寻找道路,不寻找中心,“一节一节地衡量吧,要明白在这孤立的两者之间包含的空间!”这包含的空间便是允许的“空白”,便是存在的“空白”,甚至就是空白本身,所以诗人的灵魂里要“调整乌有的诗行”,“而人们见不到别的,只看到一阵光彩夺目的翅膀旋动,浪沫飞溅!”所以要在脑子和鼻孔之间,打开喘气的通道,让那“类似于气味酸涩意识的概念”畅通;所以要打开系心灵,“吸足空气至浑身骨髓的深处”——“空白”就是不要让我知道我所说的话,就是让我在我的运动中被消灭,而这个被发现的“空白”的秘密,最重要的是成为万物:“我发现了秘密;我知道怎么说;假如我愿意,我还会对你说/万物都想说的话。”诗人不要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却让被人知道万物都想说的话,在“我”和“你”以及万物之间构筑的“空白”意象就是“寂静中的启蒙”,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活生生的典礼”,就是用诗歌、粮食和水果来填满,“我把这一使命留给大地;我重又逃向开放而又空旷的空间”,而回到缪斯女神的世界,“我”变成孤零零的存在,但是感觉到“她的手在我的手上”,“一声回答在你的眼中!一声回答和一个问题全都在你的眼中!”甚至回答就是问题本身,因为万物想说的话都在万物中说出。
万事万物的话通过缪斯女神而被说出,这是一个建立“空白”的过程,但这似乎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在“颂歌二”的“精神与水”中,克洛岱尔以“万事万物都被渗入”的方式构建了进来的诗行。1906年的克洛岱尔在北京,一种远离故土的存在,“诗人囚禁在北京的城墙内,梦想着大海”,所以诗人“我居住在一座金盏花颜色的宫殿附近,在遮掩住一个破败宝座的众多屋顶之树中,/在一个古老帝国的基本瓦砾中。”这里远离自由而又纯洁的大海,这里只有黄色之土,水和土构成了一种隔阂,“这里,汇聚了脏腻的运河,破旧的道路,毛驴与骆驼的小道,/土地的皇帝在此留下他的航迹,朝向有用的上天高举起双手,祈求风调雨顺的好天气。”所以在“梗概”中克洛岱尔说:“奔向绝对之主的冲动,唯有他才能把我们从偶然中解放出来。但在此生中,我们注定与他相分隔。”奔向照绝对之主动,就是奔向水,奔向大海,奔向水无限和解放,奔向精神,“我们通过这流动的元素跟他连接在一起,精神或水,万事万物都被它渗入。永恒的幻象在过渡性的创造中。”
让万事万物被它渗入,这是让“精神和水”成为一种沟通。主从一开始就分开了上层的水和下层的水,似乎就是分开了水和土地,分开了母体和孩子,而对主的颂歌就是要连接着上层的水和下层的水,连接母体和孩子——当中国的皇帝高举双手朝向天,祈求风调雨顺,就是祈求主的连接。但是这种渗入作为主的安排,“ 我至少还在外面”,即使自由,“你们那残忍的安排于我又有何关系?”所以克洛岱尔将这种沟通变成“元素本身”的万物观,“您的源泉根本就算不上是源泉。元素本身!”“母亲”一词在发音上接近“大海”,大海作为精神上的母亲,完成了一种词源上的同构,“我要说,我需要的,是母亲!”回到元素本身,上层之水就是下层之水,水手是水手,鱼儿是鱼儿,“而是事物本身”,是水本身,是元素本身,“永远前来重新找到水,/构成唯一的一滴。”
水之存在,精神之存在,就是我,“我才是精神!如同水/从水中,精神认出了精神”。但是另一个维度来说,我作为人,我和万物在对象意义上存在,“我是主人,/我在世界中,我四处运用我的知识。”只有将我也当成万物,那么精神才能真正认出精神,“我认识万事万物,万事万物在我心中也彼此认识。”这是一个“我”从主客体的关系到同一性关系的构建,是从万事万物的渗入到万事万物的本身,再到万事万物被说出而被构建,“万物中的精神释放出水,放光并澄清。请求主成为自身,从致命的黑暗中流出。水能净化,当它听从主的召唤喷涌而出,正是这些眼泪从一颗忏悔的心中流出。”诗人的使命就是“给万物带来其释放”,就是建立起关系,最后是“请把我从我的自身中解放出来,请把生命物从其境况中解放出来”。
保尔·克洛岱尔:诗是“留在纸上的空白” |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和主之间依然是需要一种沟通的媒介,依然存在于“上层的水和下层的水”的隔离中,依然是孕育和被孕育、创造和被创造之间的关系,“无论我的脑袋转向哪里/我都凝望着世间创造物的巨大八度音!”所以“精神和水”的颂词需要将诗人和主之间的那道隔阂拆除,如水一样自由地连接,这便是诗人所寻找的“在场”:“任何生命物,由于它是/永恒之世的一件作品,正因如此它会表达出心声。/它在场,而在场的万事万物发生在它之中。”在场,就是永恒,就是不死,就是在死中完成死,在灭绝中完成不朽,在发生的万物中发生,而这就是水的精神,“可分的水衡量着人/不失其身为液态的本质/而且至纯至净,万物皆能从中反映出自身。”
从“万事万物的话”通过缪斯而被说出,到“万事万物”如水一般反映出自身,克洛岱尔的两大颂歌指向的是万物的言说和万物的生成,而在颂歌三“尊主颂”中,在对主献上感恩的赞歌中,诗人的目的是为了“解脱偶像”——这偶像是诗人自己制造的偶像,也是诗人把主看成是偶像,所以在诗人的世界里,心灵赞美我主,让我主将自己从偶像中解救出来,也成了一种偶像的束缚,它是书本中的概念,它是仆役中的位置,它是文本中的神,“因为死亡的形象产生死亡,而对生命的模仿/产生生命,而我主的幻象则孕育永恒的生命。”所以这一尊主的颂歌里,诗人需要的是主对自己的真正解救:“您看到这片土地,它就是您纯真的创造。快把它从不忠诚者,从不纯洁者,从亚摩利人的桎梏下解救出来!它就是为了您而不是为了他而造出来的。/通过我的嘴,用它应该赋予您的这一赞美把它解救出来,就如同异教的心灵在洗礼之后萎靡不振,就让它从四面八方来接受权威与福音吧!”解救的深层涵义便是在拥抱诗歌使命中,让万物寻找到主,“在阳光和烟雾中,/你将向那来临的昏暗一代人,/显现出光芒,解释各民族的命运,还有您对以色列人民的拯救,/就按照您曾经有一次对大卫王给出的许诺,您记得您的仁慈,/按照您对我们的父辈说出的话语,对亚伯拉罕,对他所有世纪中的后代。但愿如此!”
“在万物之中找到主”,找寻和解救,是无限靠近主敬虔于主,而在诗意世界里,诗人又该如何在诗歌中找到主的万物?颂歌四是献给美惠缪斯女神的,和颂歌一给九位缪斯不同,“诗人与缪斯的对话,这一缪斯渐渐变成了美惠女神。”不是诗人靠近美惠女神,而是美惠女神不断靠近他,而且靠向的“却是他本人”,在这里一个转变是:诗人在“九进制”中为缪斯献歌,是要在“万事万物都停息下来,万事万物都消耗在它的果实中”寻找自身,而当缪斯女神变成美惠女神,当美惠女神靠向诗人而让他成为自己,“她让他回想起来的正是神圣的快乐,还有就是他个人神圣化的义务。”也就是说,诗人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向主祈求解脱偶像,而是诗人自己完成了“个人神圣化的义务”,也就是从主的世界变成神圣的自我的世界——在三个唱段和“反唱段”中,个体神圣化的诗人却拒绝了,“诗人捂住耳朵不听,并转身返回了大地。”
“依然是出发,依然是建立起来的交流,依然是启开的大门!”诗人厌倦了在众人中扮演的角色,他使用的词语是女神的词语,他拥有的句子是女神的句子,他所行的脚是女神的脚,所以诗人在“第一唱段”中定义了人的伟大诗篇,“最终超越了次等事业并与永恒之力取得了和解,/伟大的胜利道路,穿越了取得和解的大地,好让摆脱了偶遇的人从那里向前走去!”而在“第一反唱段”中,返回的是生命本身,“要想改变世界,你根本就不需要镐头和斧子,也不需要瓦刀和利剑,/你只需要瞧一瞧它就够了,用既能看又能听的精神的这两只眼睛。”“第二唱段”中作为一个男人的诗人接受了女人的引诱,他把这看成是艺术的影子,“而我的艺术为的只是用字母与词语来做它的一个可怜兮兮的影子?”“第二反唱段”中,诗人则摹仿女神“那残疾的前行”,以此来证明快乐和痛苦是自己的主人;“第三唱段”中对“自身的必然性”提出了疑问,“当我理解了所有的生命,/它们中没有任何一个是一种自在的目的,也没有/办法让它成为那样 必须如此。”在“第三反唱段”中,美惠女神认为要将法律和正义扔到脚下,“除了存在于你我之间的这一爱。/根本就不是你选中了我,而是我选中了你,远在你诞生之前。”在诗人不断接近伟大、抵御诱惑、理解生命的过程中,“终唱段”里是诗人最终“绝望地转向大地”,拒绝个人神圣化的义务,诗人听到了“人类肉欲之爱的最高召唤。”
肉欲之爱的召唤,诗人为什么最后在“封闭的屋子”里唱起颂歌?人们指责诗人写作技艺中的封闭特点,但是诗人的妻子回答说:“该是时候让他的整个生活转向内心了”,诗人自己则认为,自己的忠诚和仁慈是面向主,“封闭的屋子的冥思,在这屋子中,一切都转向了内心,在这屋子中,任何一个事物都依照天主的命令转向了其他。”人们说诗人背叛了他们,“代言人,你把我们委托给你的这一话语带到了哪里?”诗人回答说:“我不是一个诗人”,“我的渴望就是做天主之大地的一个拢集人!就像克利斯朵夫·哥伦布扬帆起航,/他的想法并不是发现一块新的大地,/而是在他这颗充满了睿智的心中能有一种对界限,对圆球的激情,那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永恒地平线的圆弧。”这是诗人转向内心“封闭的屋子”的开始,而这转向本身就是自我入万物般的成长。诗人说,对缪斯的赞赏是自己年轻时的所为,而现在到了成熟的中年阶段,学会的是辨别四大基座,、四大外在者,它们是天国的四枢德:心灵的北方是谨慎,“就像智慧的船艏引导着整条大船。”南方是力量,东方是节制,西方是正直,“她们分别看护着我的每一道门”。
这便是诗人所说的“封闭的屋子”,在谨慎、力量、节制和正直看护的里面,是主,是生命,是永恒,也是火和囚室,也是憎恶,也是死去,但是,封闭的屋子的作用是“向死者们致意,“我们并没有跟他们分离,他们没有停止过成为我们的邻人。”而这是不是生与死的在场?是不是万物“发生在它之中”的在场?颂歌里总是有如其所是的万物,种子是种子,大地是大地,空白是空白,新的世纪是新的世纪,“那里装满了大地收获的最初成果,/只是圣餐盒而绝没有酒杯,因为我们在天主的国度痛饮新酒之前,将绝不品尝这葡萄园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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