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23 《安部公房文集》:我被囚禁于“自己”之中

说实话,纸箱这东西,从表面上来看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立方体。可一旦从里面往外看,就会发现它原来是成百个智慧之汇成的迷宮。挣扎一次,纸箱就象身上又长了—层皮似的厚层,迷宮中就会再增加一条歧路,其中的结就越缠越死。
        ——《箱男》

简单的立方体是长宽均一米、高度为一米三的空包装箱,是五十厘米见方的半透明乙烯薄膜、八米上下的耐水性封口胶布、两米左右的铁丝和工具刀组成的材料,是套进身去走在街上可以搞即兴摄影的工具,但是当一个人钻进去变成了箱男,是不是就只有自己看见世界而世界会忽略他的存在?是不是在假我的内部再也无法被社会规则所左右?它像是一个单向的通道,只有箱男往外看的视角,只有暗处向明处观望的方向,所以从里往外看,是箱男对世界的认识,也是自己将自己隔绝的死胡同,是逃避,是庇护,却也是自灭。

“可一旦谁钻进去,套着它在街上走,他就即刻成了一个箱不箱、人不人的怪物。箱男身上有一种令人恶心的毒。”而当“我”成了他,第三人称变成了第一人称,我对于他的杀害变成我的自杀,纸箱子有着尺寸,材料和体积,有限于一种空间和时间的存在,可是,只能从五十厘米见方半透明的洞口看见外面的世界,世界也一定是变性的,所以箱男是另一个自我,世界也是另一个世界,“我就连我也不是了,成了一个假我。”所以在假我的世界里,那些街道,那些摄影,以及那些女人,何尝就是真实世界的反映?面前的裸体女人,被我看见,是发现了平常无法看见的秘密,而其实那个在里面的箱男也变成了自我的秘密,不被人了解,也不被自己了解,和一种自杀的状态有什么不一样?

编号:H72·2000917·0537
作者:(日)安部公房
出版:珠海出版社
版本:1997年7月第一版
定价:62.80元
页数:1155页

活着,只是一个虚拟的状态,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我却是还活着,那么箱男存在的意义到底在哪里?但是如果说互换角色是为了看见全部的世界,看见全部的自己,那么那个重新进入箱子的假箱男又是谁?我脱离箱子又用5万日元将他变成了箱男,这不是一种互换,不是一种引诱,而实实在在就是谋杀。所以当在人烟稀少的海滨公园里出现一个身份不明的死尸,死亡已经变成了箱子的另一个意义,而我在成为非箱男之后,是把无法逃避的死亡置换成了第三人称,“要让我从纸箱里出来,我就要把世界关到纸箱里去,这世界也该闭上它的眼睛了,它会这样的。”第三人称是他,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当作为他者的世界被关进箱子里,真相又变成了一个自设的寓言。

我从箱子里出来,是为了接近更真实的自己和世界,而当他钻进箱子,当世界被关进纸箱,我面前的世界和自己又成为不真实的一部分,所以世界和我的真正威胁不是进入和逃离箱子,而是箱子本身,简单的立方体,简单的制作手法,简单的进出方式,以及不昂贵的角色互换成本,但是一旦进入,不管是他人还是世界,都变成了一个迷宫,一个再无出来的迷宫,一个被缠死在里面的迷宫——甚至成为一层厚皮,一条歧路,再无逃离的可能。

可是,既然成为了箱男,却为何要逃离?既然把世界放在了里面,为何要让它出来?只是一种手工制作,只是一个实验方法,箱子本不应该是世界最后的呈现方式,它只是一种体验隔绝,体验死亡的存在,所以箱男对于自己、对于他们、对于世界的态度本来就奔着死亡的方向去的,杀人也是自杀,自杀也是他杀,而逃离和置换,只是多了一双眼睛看见生命的死亡本身,看见世界的荒诞场景——它的终极意义其实是弄清谁不是箱男。所以这样一种置换也发生在《他人的脸》上,相比于箱子,人脸似乎更具有唯一性,更具有身份性,它是无法躲避的,也是无法置换的,但是为了弄清谁不是箱男,谁是另一个自己,就会把脸通过某种植皮而成为“他人的脸”。

不是他人的脸,自己原本就有着一张独一无二的脸,只是当脸变成一种蒙面的皮肤,它就可能被植皮,被置换,被更替,“假面的计划无异于下贱的杂草种子之类的东西,只需要一丁点儿容纳它的地面和滋润它的水滴便足够了。”似乎是易如反掌,从撰写人工器官报道的K先生那里得到许可,用1万日元的价格取得了别人的脸的纹路,一张脸就变成了他人的脸。为什么要做一张别人的脸?似乎不仅仅是一种实验,一种行为艺术,而在某种意义上是去除身体之病变,在我的绷带完全揭开的时候,一群水蛭从我的脸上爬讲出来,“一群相互纠集在一起、红黑红黑的、鼓胀着身体、带着瘢痕疙瘩的水蛭……多么丑恶啊!”

安部公房:真面也只是不完整的假面

病态的脸,丑恶的脸,本身绷带作为蒙面的一部分,就是为了遮挡这样的病态和丑恶,而在我看来,所有的人都有着这样的蒙面,都有着这样的变态和丑陋,“如果说用衣裳来包裹肉体是文明的进步,那么,也就无法保证将来蒙面不会成为一种常识。”甚至于在我看来,人是因为蒙面而重新创造了自己,“据说卡莱尔曾说过,法衣创选了僧侣,制服创造了士兵。或许怪物的心也是由怪物的脸面创造出来的。”就像本来透明的世界,因为在黑暗中,所有的东西不是可以驱逐黑暗,而是被黑暗纳入其中,也就是说,自身的透明是为了将其他的东西变成不透明。

这当然是一种病态的理解。而不仅是身体的丑陋的病态,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也有着病态和丑陋,我有着8年的婚姻,8年甚至“是一段足以让我们彼此代替对方回答出对食物的好恶的岁月”,但显然8年改变了很多,也带来了许多难以去除的丑陋,所以蒙面也好,逃避也好,无非是离开自己的时间,离开自己的透明,离开自己的真面目。就像剧院里,每个人都会把演员的面孔戴在自己脸上,“所谓电影院,就是付了钱来进行短暂的面孔交换的场所。”世界只不过是另一个电影院,你在那里只有变成他人才会有一种安全感,就像变成他人的脸,是如何也不会感受到水蛭的丑陋,感受到面部的伤痛,感受到婚姻的破裂。

“我坚信,人的灵魂是寄宿于皮肤之上的。”K先生的话无非是把重生变成了一种可能,而实际上,重生本来是为了发现更好地自己,是为了用连建立一个新的秩序,打开新的通道,“所谓脸,也就是指的表情。所谓表情嘛……怎么说好呢?……总之,就好比表达与他人关系的类的东西吧。是连结自己与他人的通道。”可是在他人的脸上,这样的通道是重新打开,还是再次闭塞?是自我救赎还是自我囚禁?脸变成别人的脸,就像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我照了照镜子。只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冷冰冰地回望着我,找不到任何使人联想起我的地方来。”彻底的乔装打扮,在颜色、光泽、质感上都有了新生的可能,但却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这种空荡不是虚无,而是另一种隔绝,我完全像是在狱中,“在监牢里,那沉重地耸立在面前的墙壁与铁窗全都会变成研磨成新的镜子,映照出自己。”

所以对于我来说,真正变成他人的脸,是要用一种彻底的方式成为另一个自己,用怪兽的心再创怪兽的脸,用他人的行动成全自己的欲念,我变成了前去参观典礼的花花公子,我成了被冒充的“弟弟”,而假面也想成为“谁也不是的东西”,所以在我和假面之间其实建立了一个通道,我只需“在第一封信上写入其姓名的对象这一意义上把你列为第一号他人的”。我成了他人,他人成了我,所以即使捅了那女人的屁股,也无非是一种“处于流氓式的恋爱状态”,即使看到被强暴的样子,也仿佛是自我捆绑而受到的折磨。所以那个女人说:“正巧我丈夫出差去了……所以……”诱惑者反倒变成了被诱惑者,男人对于女人的愧疚,在那一刻却变成了女人的背叛,而假面呢,在我的世界之外,又把“你”邀请在你面,“而我就和戴上假面之前一样,被孤独地留在了原地。”

把你邀请在里面,就像把世界放进箱子里一样,不是为了在出来之后看见真实的自己,而是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虚构的存在,“假面已经不再是为了重新获得你的手段,而仅仅变成了追查你的背叛行为的隐形相机。”女人的背叛,假面的背叛,而我又成为另一个假面,一个再无自我的假面,一个如虚数的假面,一个荒诞得再也无法回来的假面,而这样的假面却在世界被包裹进去之后,变成了所有人“共通”的命运,假面反倒成了一个无耻之徒,所以最后的行动是要将假面从世界里去除出去——“是我杀死了‘他’。作为犯人,我要通报自己的姓名,毫无保留地坦白一切。无论是出于宽容还是恰恰相反,反正我想让你一直读下去。拥有裁判权利的人,同时也有义务倾听被告的申述。”

我在手记里记下假面的故事,也是记下自己,似乎只有手记外的读者才能变成那个互通者,而当我杀死了他,却最后也杀死了自己的时候,那个叫妻子的女人才在手机的空白处,添写着只供自己阅读的附录,“真面也只是不完整的假面”,其实谁都识破了这一切,谁都知道那面镜子是容易破碎的,“你需要的并不是我,而无疑是一面镜子。”假面不是为了拯救,是为了毁灭,所以当假面变成一场阴谋,我也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真面目,而最后的最后,只有将自己杀死,“打开手枪的安全装置,屏住了呼吸。”世界被毁灭,自我被毁灭,而那个通道在变成碎片之后也就变成所有人的宿命:“那种内部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内部,而是所有的他人共通的内部,所以,我不可能独自一人来承担这个问题……”

箱男是为了逃离而看见自己,假面是为了窥探而置换自己,而最后都在镜子破碎中既回不了这个世界,也无法成为自己,甚至再也无法在通道里和他人对话。封闭和隔绝,是自杀,是自灭。但是在这样一种迷宫中,在自我囚禁的寓言里,却还有着另一种突围。《砂女》里的我本来就是一个失踪了七年的人,不管有没有死亡,按照世界的规则来说,他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而实际上,在那个无法逃离的沙子世界里,他早就变成了他者,变成了被世界囚禁的人。

也是闯入者,像进入箱子成为箱男一样,像拥有他人的脸一样,在这个被沙子围起来的村子里,他发现了现实之外的一切,房子是沙丘山脊线连成一体的洞穴,每天不断有沙子涌进来,然后把房子里的木头都腐烂了,“原来这屋子的一半已经死去了……已经被不停流动沙子的触手,掏空了一半内脏哇……”甚至,如果不进行“清砂”的作业,那么整个村子就会全部埋没。我不是流浪汉,老老实实纳税,也有正式的户籍,但是却陷在这啥子的村子里,再无逃离的可能。“就是说,还没有一个人从这里成功地逃出去过?”那么我的逃离注定是一个无功而返的荒诞行为,即使把女人的手脚捆绑,即使选择了最适宜的机会,尽管已经抵达了远离村子的地方,但是还是被发现,还是被看见,还是被救回——沙子的世界仿佛就是一个囚禁的牢笼,无法脱身,无法自由。

但是,沙子的世界里却有一个女人,对于我来说,女人不仅仅只是一个失去丈夫和孩子的人,而是我的被困生活的一种想象和补充。在沙子之外,我也有着妻子,有着婚姻,但是“结婚已经整整两年零四个月了,他们之间不厌填烦地重复着拉锯战。与其说热情消失了;倒不如说他们是把热情过于理想化,结果反倒把热情给冻住了。”而关于欲望,也变成了病态身体里的一种隐患,“以前他曾患过淋病,有没有痊愈直到现在都没有信心。虽然检查的结是阴性,但小便后忽地感到尿道疼痛,他会赶快慌慌张张地试管来看,果然还漂浮着白线头似的东西。医生诊断为神经过敏,可是,疑窦不解开,还是一码事。”患病或者疑惑,也都是一种无法回到现实的担忧,那么当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性感的女人出现在无人打扰、只有沙子侵袭的世界的时候,也似乎唤醒了某种孤独的人的欲望,“她仰面躺在地席上,除了脸以外浑身一丝不挂,左手轻轻地搭在中间细而绷紧的下腹。”欲望是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的属性,不管是我还是那女人,也似乎只有在这隔绝的世界里,互不伤害,互相满足。

被困七年,婚姻四年多,在时间的线性故事里,人总是被这样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制着,所谓“单程车票”,就是从昨天到今天,从今天到明天,就是从寻找到受困,从受困到逃跑,也就是从现实回到现实,从自我回到自我,但是这一张单程车票原先是变成了我想要的“返程车票”,所谓逃离,就是把进入到的这个沙子世界变成一个梦,一面镜子,一个箱子,以及一张假面,但是既然最后都无法看清真实的自己,无法看清真实的世界,无法在和他人之间建立通道,不如就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失踪者——车票上的“前往目的地”和“返回场所”都是空白,甚至于这个被审定为失踪者的“仁木顺平”的名字也会成为无法复原的空白,这个世界里有了收音机,有了高高的天线,有了幸福的赞叹声,有了抽水泵的实验,为什么要离开?离开无非是另一种囚禁,“他渴望将屯水装置的事告诉给什么人。要告诉的话,除了这村里的人,可能没有其他人想听。”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964]

思前: 冰冷的馈赠

顾后: 听风者

随机而读

支持Ctrl+Enter提交
暂无留言,快抢沙发!
查看日历分享网页QQ客服手机扫描随机推荐九品书库
[复制本页网址]
我在线上,非诚勿扰

分享:

支付宝

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