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14《福利》:非福利的现实
第一次观看怀斯曼的电影是在2020年12月,五年前参加广州国际纪录片节,观影的纪录片是《波士顿市政厅》,那也是第一次在电影院里完整观看了超过四个半小时的电影。不曾离开地观影275分钟的电影,的确可以用“凝视”来表达,这是对“怀斯曼的凝视”的凝视,而当在时间序列上返回到1975年的文本,当观影的现场是2025年的非影院环境,坐下、起身、暂停、继续,或者关闭、打开,在不断被干扰的现实里,凝视其实是缺失的,而在这种缺失了整体凝视的观影中,文本中“怀斯曼的凝视”是不是也被分割了?
实际上,作为“直接电影”运动的代表人物,怀斯曼的凝视从来没有真正像墙壁上的苍蝇一样,他提供的影像记录同样是片段的、断裂的、错乱的,在这样的凝视中,对美国社会福利机构的日常记录,也在一种不断被破坏、被打扰、被中断甚至没有结果中发生,在某种意义上,这反而构成了真正关于凝视的叙事。和《波士顿市政厅》以及怀斯曼大多数纪录片一样,怀斯曼用镜头记录“机构”中发生的故事,每一个单独的个体组合成了机构叙事的主题,它是一种集体的书写,却又无处不体现个体在其中的困境。怀斯曼实践着“真实电影”的理念,不仅自己亲自担任导演、制片、剪辑,而且也采用了“零采访,零旁白,绝少配乐”的纯观察式手法,但是和《波士顿市政厅》不同的是,在那部275分钟的纪录片里,怀斯曼突出的是多元中的秩序,用波士顿市长的话说就是:“我们要有真正的对话。”寻找对话是一种建构,甚至可以看做是破解那个困局的主动行为,但是这部1975年上映的纪录片却在对话中取消了对话,在秩序中走向了失序,在福利中看见了“非福利”的现实。
这像是一个悖反。“福利”无疑指向了美国1970年代的社会保障系统,它由三部分组成,一块叫社会保险,主要包括老年保险、伤残保险、失业保险、工伤保险和医疗保险等项目;另一块则是社会救济,它主要是包括补充收入保障、抚养未成年子女家庭补助计划、医疗补助和食品券补贴等;而社会福利则主要有公共医疗保健、教育紧贴和公共住宅补贴。这三大块构成的社会保障体系当然是为了实现一种底线意识的“保障”,是社会秩序构建的最低层次。但是当遭遇了现实困境的人,要从福利机构获得保障,却又走向了新的困境,也就是说,申请社会福利项目是为了改变现实的困境,但是在申请过程中因为规则、制度、繁琐的程序,以及必须要求的资料证明无法获得,这反而造成了新的问题和困境,甚至被拒绝、被驱逐,现实便又回到了无法得到保障的“非福利”状态:想要获得福利改善生活,却因为对话在系统中无法展开、项目无法获得,“福利”最终导致了更加剧矛盾的“非福利”。
导演: 弗雷德里克·怀斯曼 |
怀斯曼的镜头记录下了在福利机构申请时遭遇问题的群像,在这个系统和个体制造的悖论中,有和无就构成了悖论的书写。申请福利项目需要各种证明、各种手续,这种证明就是一种系统设置的必然性的有,但是对于遭遇困境的人来说,主要的问题却是无:印第安人说自己没有有效的身份证明,因为“你们夺走了我的土地”,而且即使有身份证明,名字也不在名单之上;一对男女来申请医疗保障项目,当工作人员问起情况,女人说找不到自己的丈夫,而那个叫拉里的男人也说不知道妻子在哪里,一个是已经结婚的女人,一个是有妻子的女人,而在他们无法找到合法的丈夫和妻子的情况下,来到这里却又想以结婚的名义领取,“你们的情况太复杂了。”工作人员无奈地说;有人无法提供退伍军人的房屋契约,有人没有失业的证明,有人缺少有效地址,诸如此类,不管是谁,无法顺利领取属于自己的福利,就是因为这种无法满足条件的“无”的存在。
但是,这种“无”的现实又并非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丈夫或者妻子失联了,他们也陷在这种无解的状态中,无法提供证明,是因为自己的名字早就被抹除了。但是在从无到有又陷入无的境界,这种永远后退的循环论证也折射出系统本身的问题,一个黑人妇女带着从别出来的母亲,而父亲生病在医院,他们已经来回奔波了好几个月,从医院被推到社保部门,社保部门又推到了福利机构,福利机构又认为必须从医院拿到证明,就这样谁也无法解决问题,黑人妇女一开始是沟通,是对话,但是在工作人员拿出的规章面前,她开始质问他们,甚至开始大喊大叫,后来一位主管出来告诉他们重新审理,似乎才消解了她的愤怒。但是很难说,在重新审理中,因为规则的制约,因为条件的限制,或者因为本身这个系统存在的问题,也许又是新一轮循环的开始——而当怀斯曼记录底层人民从福利重新跌回非福利现实的时候,他也将镜头对准在这里工作的办理人员,他们每天也面对着不同的客户,每天要审核不同的材料,每天要进行不同的解释,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循环的工作?
《福利》电影海报
“福利”不是对困境的消除,而是意味着新的困境,在这个充满悖论的系统里,“怀斯曼的凝视”中有一个更具时代性和社会性的样本:一名白人来到福利机构,他起先在申请受阻后自言自语,说自己是退伍军人,说这是他第四次来,然后站在那里开始抱怨,其中说的一句话是:“我们都是野蛮人,所有人,我们没有办法像绅士一样行事。”这种对自我的否定是抱怨,更是怒火,但是当他开始和机构里那个叫瓦尔的黑人保安“对话”,这种抱怨就改变了性质,他喋喋不休说起自己曾经和黑人打架,“当他们踢我脑袋的时候,我的回报是他们的蛋蛋。”之后又数落了黑人的罪恶,而且还说黑人是“少数”,“你们应该滚回到非洲去。”而瓦尔坐在隔板的里面,也对他的种族主义观点进行了反驳,“你和我没有什么不同,而且我一切顺利,我也参加过残酷的战争……”
一个是白人,对黑人仇视的白人,种族主义者的白人,但是他却在福利机构里收到冷落的人,一种种族的优越感在现实面前完全变成了自我嘲笑;而另一个是黑人,机构里做保安的黑人,有工作的黑人,甚至是维持秩序管理白人的黑人,这是不是在身份上构成了另一种悖反?最后瓦尔将他赶走,白人被锁在门外不断敲打,但是维持秩序的瓦尔没有开门,这是关系的再次颠倒,也许这和眼前的这个系统无关,但和整个国家的系统有关,也许这和种族的境遇无关,但是当被人为添加了歧视的味道,意味高高在上的自己也许才是那个弱者。而如果不涉及种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被“福利”社会推向“非福利”现实的存在,他们是蹒跚的老人,是茫然的女人,是无助的男人,他们的内心都在骂着那句“该死的系统”,最后那个男人瘫坐在椅子上,对系统的谩骂和讽刺也许代表着凝视的怀斯曼的观点,“这就是我所等待而永远不会得到的东西:公平,正义?现在没有阶级了,只有富人和穷人,而我只是一个穷人,但我不会退缩……感谢上帝的耐心、力量和理解,谢谢!”
坐在旁边的老妇人无动于衷,从他面前走过的清洁工人若无其事,工作人员还在忙碌地处理业务,人们还在无尽的奔波,所有人都在这个系统里,只有那两个孩子,拿着雨伞在做着游戏,他们充满童稚的笑声也许是暂时逃离了系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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