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1-23 《盗马贼》:生死在天的赎罪之路
这是被白雪覆盖的草原,这是没有天葬师的天葬台,猩红的血滴落在雪地上,显得那么刺眼,一条血迹斑斑的路通向天葬台,路边只有一把镶着红宝石的珊瑚刀,没有仪式,没有天葬师,甚至没有饥饿的秃鹫,一切都是沉寂和窒息的,连同罗尔布的死,这是一个人的救赎,只是这样的死亡含着太多的悲悯,因为“神鹰是不吃恶人的”。
“你身上带着邪气。”这是阿妈对他说的话,其实这句话像是阿妈的自言自语,她走在前面,自顾自地摇着转经筒,跟在后面的罗尔布问她:“我想回部落,不知头人能否答应?”没有回答,只有口中不停的念经声,以及那句关于邪恶的话,“老天降灾了,山神发怒了。”那时,天是阴暗的,雷声隆隆,像是上天发出的怒声,这是一个被救赎的声音隔绝的罗尔布,这是一个被惩罚的声音围绕的罗尔布,想回部落是一种回归,是对自我的救赎,但是那条路被封闭了,在阿妈的身后,他是一个被抛弃的人,是一个无处寻找归宿的生灵。
而在那天葬台的沉寂之前,也有那惩罚的声音围绕着他,这不是山神发怒的雷声,是密集的枪声,黑夜,饥饿,以及无法挣脱的恐惧,那把珊瑚刀在夜色中发出亮光,佩戴在罗尔布身上的这把刀是他盗窃的象征,在曾经无数个黑夜,曾经无数个走投无路的黑夜,他会抽出这把刀,割断缰绳,将那些马偷盗出来;或者在半路拦截护送银两的官府人员,也是抽出这把刀,用威胁和有限的伤害来获得这些财务。这把刀是他生存的刀,是他偷窃的刀,也是他死亡之时唯一陪伴着他的刀。但是当最后一次割断缰绳的时候,“有人偷马”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这密集的枪声。当然,这最后一次的偷盗还有两一个声音,那就是婴儿的哭声,这是罗尔布第二个孩子,刚刚来到世界就遭遇了饥饿的孩子,哭声响彻在寂静的夜空,所以罗尔布的暴露变成了自身设置的一个陷阱,两匹马,一匹马是自己骑着,另一匹马上骑着自己的妻子卓玛和在怀中的婴儿。这是一次终极的冒险,而目的只有一个,摆脱现实的困境,所以在枪声响起的时候,在狰狞的夜色不断袭来的时候,他抱过还在哭泣的孩子,对着卓玛说:“一定要让他活下去,你们走吧。”然后和妻子分道而行,自己则掉转马头,把追击的马队引向天葬台的方向,或者,在罗尔布看来,这不是一次对惩罚的逃亡,这是走向自己人生死亡的归宿,像是一次必须完成的仪式,在个人的生命最后时间,用鲜血和藏刀,用冰冷的石板,为自己救赎。
| 导演: 田壮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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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孤独的盗马贼,对他来说,偷盗并不只是摆脱贫困走投无路的生存方式,更意味着对于信仰,对于部落的亵渎和背叛,他从官府抢来的财物,大包送给佛爷,希望给自己的儿子小扎西还愿,但是无情的是,这种愿望非但没有被接受,他反而成了一个亵渎神灵的人,一个永远无法成为部落人的“异教徒”,所以他被赶出部落永不收留。而这样被逐甚至没有任何的怜悯,当卓玛跪在地上恳求能否给他们留下帐篷的时候,罗尔布知道这样的祈求是无用的,他狠狠踢了卓玛一脚,然后也是跪在地上,对头人说的一句话是:“谢谢头人的仁慈。”
对于罗尔布来说,被赶出部落,意味着生命的漂泊,而没有帐篷,意味着生存的困苦。他带着妻子和孩子离开了部落,离开了草原,走向未知的命运,也走向了没有归依的现实。那没有人的地方只有他们孤独的家,人烟稀少、野兽出没的欧拉山只有他被放逐的生命。对于罗尔布来说,被部落拒绝只是一种生存的归宿问题,而对于他来说,陷入更大困境的是孩子小扎西的命运。可爱的小扎西是他微笑的源头,甚至成为他生命的最大意义,他每次盗窃回来,总要给小扎西一份礼物,他带着扎西去小河沐浴,因为这是圣水,快乐的小扎西在他的帮助下在水中嬉戏,而对于他们来说,是对未来的期许。但是命运却并未呈现出美好的一面,在他们被逐出部落之后,小扎西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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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马贼》剧照 |
卓玛从远处的河里背来水滴在他的额头上,而罗尔布到寺院里去求佛保佑,并接来寺院里滴落的水,一滴一滴落在罗尔布举着的钵里,而他也把小扎西的疾病看成是自己罪恶造成的,所以在烛光中,在佛主前,叩首跪拜,但是这种祈祷并没有使小扎西摆脱病魔,那个调皮的笑容和那首歌曲永远留在对小扎西的记忆中,罗尔布一个人站在草原上,那些纸片变成了漫天的雪花,覆盖着大地,也覆盖着他的所有希望,他把死去的小扎西放在雪地里,这是安静的雪地,这些洁白的雪地,这也是孤独的雪地,没有仪式,没有天葬,就这样静静地被大雪覆盖。
这是一个人的仪式,这是一家人的仪式。小扎西之死对于罗尔布来说,罪孽感更加深重,救赎的欲望也更加强烈。他们叩首,他们跪拜,他们祈祷,他们赎罪,这是一条救赎之路,这是一条皈依之路。而对于罗尔布来说,那些庄严、肃穆的仪式变成了面具、火光、舞蹈有关的超脱仪式,妖魔鬼怪在舞蹈,小孩的模型被切开,死亡在这样一种仪式中完成了另外的命名。一年过去了,卓玛对罗尔布说:“佛爷又赐给我们一个孩子。”而这对罗尔布来说,不仅意味这新生,也意味着自己的赎罪终于有了回报,终于找到了皈依的门。
所以罗尔布告别了盗马生活,一方面他用河里的石头堆起玛尼堆,祈祷生活,另一方面他为了生活去做了勒藏,挣上一点酥油和糌粑,所谓勒藏,就是往河里送鬼,虽然卑微,但是对他来说,也是对于偷盗的邪恶生活的一次告别。但是这些美好的希望,这些救赎的道路,对于罗尔布来说,却是另一种困境。在堆玛尼堆的时候,他看到了从河里漂流而来的动物尸体,这是圣洁的水,却带着它们的死亡。在当勒藏的时候,那些人用石头击打着纸扎的鬼,也打在他的头上,鲜血流了下来,对罗尔布来说,不仅是疼痛,也是一种折磨。而生存的问题并没有得到改善,他为此忍痛卖掉了心爱的马,而在那个冬夜,他因为思念自己的马走到马圈的时候,却被误认为是盗马贼,那些人将他抓住,狠狠地打了一顿。
遍体鳞伤对于罗尔布来说,或者只是肉体上的伤痛,而在他的心灵世界,另一种伤痛也不断袭来。在想去寺庙找活干的罗尔布听到曾经部落里的人说,部落遭灾了,部落的乡亲们都搬到西边去了。“搬到西边”也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迁徙,更重要的是部落的体系已经被肢解了。因为草原上蔓延的瘟疫,部落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到处是牛羊的尸体,部落不得已甚至将那些还活着却被染上了瘟疫的羊活埋了,大风呼啸,那些羊挣扎着起来,又被泥土覆盖,又挣扎,又覆盖,直到完全被掩埋完全没有了呼吸。
这是另一种仪式,对于部落来说,死亡如此之近,他们的祈祷,他们的诵经,似乎没有阻止“老天降灾”这样的事实。而对于罗尔布来说,真正的绝望是在这样困境面前的无能为力,在大雪飘飞的草原上,他看见了阿妈手上曾经握过的转经筒,而在转经筒旁边,是不完整的尸体,是鲜血淋淋的场面,雷声不绝,阿妈那句“打雷了,山神发怒了”的话还在罗尔布的耳际,但是灾难面前,一生行善信佛的阿妈竟然惨死在狼爪之下,惨死在天灾面前,这是一种真正的绝望,对于一直被逐在部落之外的罗尔布来说,重回部落是他的目标,重回部落意味着被救赎,意味着找到归宿,但是部落人在瘟疫,在大自然面前,依然是脆弱,依然面临死亡的威胁,所以他几乎在绝望的时候,杀死了那一只“神羊”,鲜血染红了雪地,而他拖着羊的尸体,回来对卓玛说:“咱们下山吧,这只羊做干粮,如果大雪封山,我们想走也走不了了。”部落的迁徙和逃亡,被杀死的神羊,天上不绝的雷声,以及被雷击而燃烧的大火,这一切对于罗尔布来说,不只是生存的恶劣,而是对死亡的无奈,是对信仰的质疑。
从盗窃到被逐,再到寻找各种生活,在罗尔布的心里,他一直在寻找一种回归的方式,回到部落是他的希望,因为在部落里,自己才成为一个被允许的人,成为一个在仪式中的人,而在他的心里,还有另一种希望,那就是对于孩子生命延续的希望,从小扎西之死到另一个孩子的降生,从降罪到赎罪,两个孩子变成了罗尔布宿命的仪式,所以让孩子活下去的渴望在他的生命之中成为不可逾越的希望高度,而孩子活下去就意味着自己的罪孽被消除了。但是回到部落的希望破灭了,所以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又一次选择成为盗马贼。
当对于部落的回归变成了一种绝望,所以他又重新选择职业的回归,生存的回归,而第二次成为盗马贼,对于罗尔布来说,已经是关于生存的一次超越,因为他知道这是一条用生命来救赎的道路,他和妻子、孩子分道扬镳,用自己的死来成全孩子的活,就是要在完成生命的延续,只不过这种仪式只在罗尔布的内心深处完成,那流血的雪地,那把珊瑚刀,以及那沉寂的天葬台,都用一种决裂的方式呈现着死亡的意义,而在苍穹之上,鹫鹰开始盘旋,这即将开始的天葬仪式似乎在证明着罗尔布完成了一次真正的死亡,和所有不被放逐的部落人一样,皈依到了生死秩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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