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28 《禁忌的游戏》:反成人化的呼喊
“米歇尔!米歇尔!……”在嘈杂、混乱的大厅,小女孩波莱特从椅子上站起来,钻过在面前阻挡她的人群,向着未知的方向叫喊着小男孩的名字。这是孤儿院的安置处,那些大人们在忙碌地登记,在焦虑地行走,他们希望在这里得到战争以外的庇护,希望远离死亡,但是对于波莱特来说,她却只想着从人群中逃离出去,寻找到这几天来一直陪伴着她、带给她快乐和温暖的米歇尔。
脖子上挂着收留牌,波莱特作为一个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的孤儿,她的庇护所似乎应该就在这孤儿院,但是这不是她想要的归宿,离开乡村,离开米歇尔,意味着童年的某一个阶段就此划上了句号,这对于波莱特来说,是拒绝的,因为那里才是她想要的世界,那里有她死去而埋葬的小狗,有一起给小狗插上十字架的米歇尔,有漂亮的十字架装饰的墓地,更有给她带来快乐的米歇尔,所以她几乎是跑着,从人群中钻过,以逆行的方式开始了自己孤独而无助的寻找。
但这样的寻找注定是无获的,没有人认得她,没有人问她。更没有人会带她返回乡村,他们都是陌生的,他们都在为自己的事而焦虑,她是听到有人在叫“米歇尔”,但是当她奋力推开人群挤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被呼唤被拥抱的那个米歇尔只是一个老头,他不是调皮的男孩,不是关心她的男孩,不是乡村里为她偷来十字架的男孩,所以在最后的失望中,波莱特开始了更为疯狂的寻找,而那一声声的“米歇尔”即使传遍这个大厅,所有人似乎也不会注意她的存在。
米歇尔只在那遥远的乡村世界里,在那只有一个人的童年里。在波莱特被两个宪兵带离自己家的时候,米歇尔正在那间废弃的工厂里,他愤怒地弄掉了自己苦心偷来的14个十字架,在十字架的底下,埋葬着波莱特在战争中死去的小狗乔克,埋葬着死去的蜗牛、蟑螂、花,埋葬着破碎的盘子,一切死去的小动物、植物和器具,似乎都在这一片他们命名的墓地里安息。但是,米歇尔却怒不可遏地将十字架从泥土里拔起,然后扔到旁边的河里,被毁坏的墓地,被毁坏的记忆,以及被毁坏的童年,米歇尔无力看守那些死去的生命,就像无力保护比自己更年幼的波莱特。眼睁睁看着想留下的波莱特被汽车带走,对于他来说,一个世界的毁灭如此轻而易举,像一场战争,毫无设防的可能,毫无抵抗的力量,而唯一保存着念想的是那一串从十字架下取下来的项链,那时波莱特的项链,挂在那里修饰着十字架,而当十字架和童年的世界被毁坏的时候,米歇尔把项链挂在了屋子木梁上的猫头鹰身上,这只被叫做“市长”的猫头鹰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百年,而当米歇尔将项链挂上去的时候,对它说:“留给你在保存一百年。”
| 导演: 雷内·克莱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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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940年6月的法国,这是战机在空中发出巨响的岁月,这是炸弹随时被扔下而摧毁世界的时代,死亡对于波莱特来说,是战争中最深切的体会。家园被毁,她和父母一起逃离城市,但是因为去追自己心爱的小狗乔克,波莱特离开了父母,而随后赶来的父母最终在飞机的扫射中中弹身亡,同时死去的还有那一只一直陪伴自己的小狗。轰炸和扫射之后醒来的波莱特,或许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已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心爱的小狗,甚至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亡。她看着身边像是睡着的母亲,脸上不是悲伤和痛苦,没有眼泪,没有哭喊,甚至还有些笑容,而身旁的小狗双腿抽搐着。这是离波莱特最近的死亡,而这人生中的第一次死亡体验,对于波莱特来说,完全是陌生而无知的。只有对于自己心爱的小狗,她有的是那一份不舍,同行的老妇人说狗已经死了然后将它扔到了旁边的河里,波莱特自己一个人离开人群,走到河岸,然后将小狗捡起来,抱着它走在没有归宿的地方。
对于波莱特来说,小狗的分量似乎超过了父母,当她抱起死去的小狗再也听不到它的叫声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而这种死亡体验也给了她一个害怕世界的理由,当偶遇赶牛的少年米歇尔,当米歇尔答应给她一只小狗,当她开始寄宿在米歇尔家的时候,才第一次感觉到父母不在的寂寞和恐慌,上空似乎还有飞机的轰鸣,四周还有炮弹的爆炸,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即使米歇尔一家对她很是照顾肯收留她,但是对于她来说,这个黑夜也是第一次经历死亡的黑夜,第一次没有父母和小狗陪伴的黑夜,第一次感到害怕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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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的游戏》海报 |
死亡不是突然降临的,是缓慢而残酷地变成现实,所以不管是对于波莱特,还是米歇尔,对于发生在身边的死亡起先都抱着一种好奇的心态,而这正是一种童年开始的成长,一种善良和纯真。童年的世界里,对于死亡是陌生的,所以对于信仰、上帝、宽恕,也有着非成人的理解。波莱特想去桥上看妈妈和爸爸,米歇尔说,他们已经被放在“洞”里了,洞就是埋葬的坑,这是逝者的归宿,而在宗教意义上,死亡意味着救赎,但是这样的死亡在波莱特的眼里,依然是陌生的,她不知道上帝是谁,不知道如何祈祷,甚至她还没有受洗。
她问米歇尔墙上的画像是谁,米歇尔说是耶稣,是耶稣受难的画像;她在给狗寻找埋葬的地方时,遇到了村里的牧师,牧师问她会不会祈祷,她说不会,然后牧师就教她:“天主,让我们都进入天国。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阿门。”她说完这一段话,却觉得“阿门”很好听,便像玩游戏一般不停地说着“阿门,阿门……”被军马踢上而无钱医治最终死去,在米歇尔哥哥的葬礼上,大家都做着祈祷,波莱特和米歇尔却小声地聊着墙上的那些宗教画,担心他们会掉下来……
而正是因为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仪式,没有那些必须背读的经文,甚至没有对于死亡的悲伤感受,所以他们才会去体验那一个禁忌的游戏,才会让死亡变成生命的一种自然过程,才会建立属于自己的墓地,才会突破大人的禁忌去偷十字架。在那间废弃的工厂里,波莱特起先只是将自己心爱的小狗埋葬在这里,但是米歇尔说,埋葬后一定要在上面插一个十字架。但是米歇尔似乎做不出好看的十字架,所以他们便想着去偷十字架,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甚至把它变成了一个好玩的游戏——从乔治死去的灵车上偷,从教堂的祭坛上拿,甚至从刚下葬的乔治的墓地里拔,十四个十字架有大有小,有普通版有豪华版,而且,他们偷来这么多十字架,本身就是要让那些死去的动植物,破碎的器具放在同一个墓地里,这是他们自己建造的墓地,也是他们远离成人的游戏世界。
死去的蜗牛、蟑螂,死去的花草,破碎的盘子,都在小狗的旁边,都插上了十字架,这是他们命名的死亡,这是他们完成的祈祷,这是他们理解的生命,这个废弃的工厂就像是他们在战争年代寻找到的乐园,没有其他人打扰,没有别人的闯入,完全自足,完全封闭。但是,这样的自足和封闭只是暂时的,米歇尔的举动被牧师知道,被父亲知道,这一个属于两个人的墓地最终也无法以乌托邦的形式,变成童年最美好的记忆。而对于他们来说,最残酷的不是墓地被发现,不是偷盗行为被惩戒,而是成人世界的威胁、破坏和欺骗。
在波莱特和米歇尔幼小的世界对面,始终有一个成人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炮火、爆炸组成的战争,有牧师、祈祷组成的宗教,也有拳头、谩骂组成的父权。米歇尔的父亲就是一个头脑简单、崇尚暴力的农民,他对于米歇尔更是毫不手软,当他在楼上用榔头敲钉子做十字架的时候,被上来的父亲一个耳光,并惩罚他不许下楼不许吃饭;当他发现失去的儿子墓地十字架不见了,就不分青红皂白将邻居家的十字架拔起重重地毁掉;当他听说米歇尔偷了十四个十字架的时候,将他关在草堆的屋子里不许出来;而当两个宪兵来找的时候他以为是为十字架被偷的事情而来,冲进草堆狠狠地将米歇尔抛上去扔下来,传来的是米歇尔痛苦的叫声。
而当他知道宪兵只是要将孤儿波莱特带到孤儿院的时候,他是满心高兴,但是波莱特不想离开这里,在并不长的相处过程中,波莱特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另一个家,不仅仅是失去父母之后的庇护所,而是一种归宿,所以当宪兵问她叫什么名字时,他的回答是:“波莱特·杰尔。”杰尔正是米歇尔一家的姓,她以改名的方式为自己找到了归宿,但是按照成人世界的规则,没有父母的孤儿必须进孤儿院,面对这个决定,波莱特拒绝,米歇尔也是拒绝,而他向他的父亲,向这个成人世界提出的条件是:告诉你们十字架在哪里,就把波莱特留下。他的父亲容易了,米歇尔告诉他们在工厂里,而在这个时候,他的父亲竟然在宪兵的册子上签上了名字,也就意味着他没有拒绝地履行了手续,意味着波莱特将无情而又合法地被宪兵带走。
终于,感觉被欺骗的米歇尔冲出去,跑到工厂里,将那些十字架拔起,扔进了河里。破坏,就是一种反抗,战争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死亡和痛苦,但是在战争之外,也有很多死亡和痛苦,而那个封闭的、秘密的墓地,只不过是孩子们自己的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他们理解的生命,他们许下的祈祷,他们保留的纯真,是他们远离战争,远离成人世界的一个小乐园。孩子和成人,生命和死亡,天真和谎言,温暖和暴力,似乎就是一种矛盾,一种对立,但是在这种对立中,波莱特和米歇尔的世界是脆弱的,他们最终走向的是一种被毁坏的命运。
但毕竟有过愤怒的反抗,有过大声的呼喊,反抗和呼喊是一种去成人化的努力,更是一种反成人化的争斗,他们为这个“禁忌的游戏”平添了一种悲壮的感觉。但是,让两个孩子幼小的心灵去承受,这是另一种残酷,另一种悲痛。而在米歇尔和波莱特的游戏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禁忌的游戏,那就是米歇尔的姐姐博比和邻居弗朗西丝之间的约会,男女之间互诉衷情,但是两家从来都是死对头,所以他们每次的约会都是偷偷摸摸,生怕冒犯了禁忌,而当弗朗西丝的父亲知道儿子要娶博比,便勃然大怒,骂他当兵当傻了,而后给了他一个耳光。
弗朗西丝是从战场是归来的士兵,在杰尔一家看来就是一个逃兵,逃兵的意义似乎就是对现实的逃避,而回家对他来说也意味着父亲的暴力,这种暴力其实和米歇尔面对的一样,是一种父权。所以在战争、父权之下,两种禁忌的游戏有着极其相似的走向,同样是破坏规则,同样是面临惩戒,同样是隐秘行动,同样在神父面前忏悔,但是博比和弗朗西丝那个“车子放在马前面”的游戏最后以妥协的方式结束,没有真正的反抗,没有自由的勇气,他们最终也变成了成人化的一部分,所以,对于他们来说,这永远只是一个简单的游戏。
不管是妥协还是破坏,禁忌的游戏最终会被禁忌的规则所吞噬,在战争、父权,宪兵和孤儿院组成的庞大体系中,米歇尔和波莱特反成人化的反抗行动最终会走向失败,但是那“米歇尔”的呼喊,那被扔进水里的十字架,那保留一百年的项链,是最后的希望,是可贵的纯真,也是真实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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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师父》:人的头快不过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