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2-20 梦到自己的游戏
今晚,我明白了这一点:作者必须死去,读者才能发现他的真理。
——Umberto Eco《傅科摆》
“今晚”是一个时间名词,它无法逃脱叙事,无法改变形态,无法在虚构中被重新命名,可是,在今晚的时间里,谁是必须死去的作者,谁是发现真理的读者?只是匆匆瞥见,一条事实清楚、时间确定的新闻便以完整的方式被有限地传播:“哲学家、符号学家、历史学家、文学批评家和小说家翁贝托·埃科于当地时间2月19日晚9:30逝世,享年84岁。”获悉而看见,乃至被放大,但其实这一个讯息,这一个名字仍旧在角落里,在一个跨国度为新年的节日期间,死亡有时候就是一个被忽略的游戏。
埃科曾自称为一个哲学家,“只在周末写小说”。哲学家写小说,为什么会选择在周末?那么,当这个最后的周末来临的时候,那小说中是不是还会有一种生命的逝去,一种身体的陨落,一种疾病的袭击?“今晚”是周末,当他在周末的夜晚真正告别自己的小说的时候,埃科是不是还是一个哲学家?从一个名字想到一部小说,从一部小说又想到一个名字,其实都在周末的叙事中开始了虚构。那些排列在书橱里的图书如此安静,它们由封面、书名和内页构成,它们被页码、价格和购买日期所标注,他们被各种数字和字母编号,它们似乎已经在一次的阅读之后被锁进了时间里。但是,当这一条信息、这一次死亡在周末的夜晚突然降临的时候,小说其实有了一个新的开头:“我写了部小说,因为我想写小说。我觉得,对于着手讲故事来说,这理由足够了。人天生就是一个虚构故事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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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作者的Eco |
其实是一次很简单的引用,可是一旦打开了周末的小说,一旦发现了隐藏的名字,天生虚构的动物就以Umberto Eco的方式重新苏醒过来。或者翻译成埃科,或者叫艾科,或者是Oce Otrebmu的幻化,重组、变形,乃至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的引用,都已经进入到一个游戏中。Eco,这个被命名的名字,就是一次解构后的重构,据说原是一位“先知”给他祖父取的名字,是ex caelis oblatus 的首字母缩写,意为“上天所赐”。当“上天所赐”的名字变成自己的法则,是不是埃科就开始了这个和自己有关的游戏?它如何对应于一个总是戴着帽子、长着络腮胡子、“体态上就是,又高又胖,不是一般的胖,胖死了”的意大利人?如何对应于一个在圣堂武士、十字军东征、修道院谋杀和火灾中解构历史的作者?如何对应于在玫瑰面前“迷失了方向,他无法选择一种解读……”的读者?
作者是不是只活在文本里,读者是不是只活在丛林里?一个上帝所赐的名字,是打开了游戏的所有入口,其实不管是作者还是读者,不管是作者创造了读者,还是读者否定了作者,小说从来不是文本的二元对立,从来不是开始和结束,他们纠缠在一起,他们相互影响相互攻击,“我,一个没有主体、没有性别、没有历史的声音——除非你把它当作一个从今天开始第一个讲座……在我们的后五次会面中跟我一起玩这个游戏。”在这个游戏里,他可以叫埃科,可以叫艾科,可以叫Eco,可以叫周末的小说家,可以叫“今晚”的哲学家,也可以叫作者,叫读者,甚至,他最后一定叫作逝者——在他所有命名的名字后面,可以毫无顾忌地加上一串数字:1932-2016。
是的,在数字的中间是一条线段,从起始到结束,从出生到死亡,从作者到读者,从周末到周末,线段只不过是一种变形,它是没有弯曲、被标注的直线,直线支撑起数字的全部意义,直线画出了一个完整的轨迹,直线定义了无法逃逸的时间,可是,在Eco活着的时候,在他写下文本成为作者的时候,在他成为发现真理的读者的时候,他却看见了那条直线:“我们什么也看不到,至少不能分辨彼此,没有东西是可视的,也不可能是可视的,除了直线。”爱德温·艾伯特的《平地》里,世界总是一览无余,在直线被看见的叙事中,所有的作者和读者都会看见那连接生死的数字,那游戏开始和结束的时间,在直线构筑的平地里,真理无非是一个墓志铭:一个角色说,“等一下,等一下。”另一个人答道,“我等不了”。
1995年就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墓志铭,那条直线其实早就被Eco看见了,而且描绘为一种被预言的游戏,所以在这个作者和读者相互调戏的时间里,Eco其实一直无法逃脱最后的丛林,无法走出今晚的周末,无论是“幽默致死”的调侃,无论是自由选择的丛林法则,无论是“玫瑰的名字”的命名,无论是摆动的傅科摆,无论是在“确定性”这一祭坛前的顶礼膜拜,那种真切地要将生命带离的直线,从来就没有因为游戏的丰富、多元,从来没有因为文本的虚构,而变成一条虚线。
是的,这个游戏的最后规则是:“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傅科摆。”就像看见了直线,看见了平地,看见了周末,看见了死亡,而只有在直线到来的时候,那些数字才指向身体,指向疾病,指向时间,指向自己。他在《玫瑰的名字》里杀死了博尔赫斯,他在《傅科摆》里映射了福柯,他给《圣经》、《神曲》等作品写过退稿信,他在《带着鲑鱼去旅行》里说过如何辨别色情电影、怎样过个充实的假期、怎样提防寡妇,怎样讨论足球……无论是戏谑还是挑衅,无论是怪诞还是机智,无论是解构还是质疑,这样一种充满游戏精神的过程中,在这样一种褪去神话学光环的弑父行为中,Eco以一种傅科摆的弧形来抵抗那条最终要被看见的直线,“在每一个及物动词必须出现的时候,读者必须作出决定。”
“必须”有时候变成了命令,变成了没有选择的选择,变成了强加给别人的直线,所以文本有时候就变成了一个白日梦,一个被诠释的白日梦,在这样一个白日梦里,还会有真正的读者,还会有真正的作者?连Eco自己也说:“但白日梦并不是公共的事宜,它容易导致我们把叙事的丛林圈成自家的小花园。”如果在白日梦里丛林变成自己的小花园,那么所有的努力都会变得没有意义,所有的读者都走在封闭的道路上,而自己,就像那本一九七五年的笔记本,不仅记载了某个不确定的修道院僧侣名单,也记载着被直线支撑和连接的自己。
“当你梦到你在做梦的时候,你就快醒了。”终于看见了梦中的自己,终于不再以作者和读者的名义打开一本书,终于不再以“上天所赐”为自己命名,终于“她恰似玫瑰只绽放一个清晨”,所有的双玫瑰战争,所有的玫瑰色人生,所有的玫瑰花作者,所有的神秘的玫瑰读者,都在被确定的2016年,被确定的周末,被确定的今晚,被确定的直线里,写下最后一个句子:“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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